張 干
高適《燕歌行》為唐代邊塞詩名篇,其最后一句為“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1〕。這里的“李將軍”,所指究竟為何人,諸家莫衷一是,有李廣、李牧二說。
司馬遷《史記》李廣的傳記題為“李將軍列傳”。李廣人生中的著名事件,多次為唐人化用于詩歌之中,故唐詩中的“李將軍”多指李廣或與同李廣相關的人物。例如,長孫無忌《灞橋待李將軍》曰:“霸陵無醉尉,誰滯李將軍?!薄?〕駱賓王《帝京篇》曰:“朱門無復張公子,灞亭誰畏李將軍?!薄?〕兩詩均用李廣夜飲于霸陵而為霸陵尉呵斥之典故,句中“李將軍”無疑指李廣。鮑溶《隴頭水》曰:“隴頭水,千古不堪聞。生歸蘇屬國,死別李將軍?!薄?〕蘇武歸漢之后被拜為典屬國,此處的“蘇屬國”為蘇武。蘇武被囚于匈奴19年,最終得以回歸漢朝,而與蘇武同時的李廣之孫李陵,卻只能埋骨于塞外異鄉(xiāng),所以此處的“李將軍”指李陵。由此可見,將“李將軍”與李廣相聯(lián)系,已經(jīng)成為詩歌的一種解讀慣性。
從明代開始,高適《燕歌行》“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中的“李將軍”,開始被認為是指李牧而非李廣。明人唐汝詢在《唐詩解》卷一六中指出:“既苦征戰(zhàn),則思古之李牧為將,守備為本,亦庶幾哉?!薄?〕與唐汝詢同朝代的吳喬亦于《圍爐詩話》卷二中稱:“《燕歌行》之主中主,在憶將軍李牧善養(yǎng)士而能破敵。于達夫時,必有不恤士卒之邊將,故作此詩?!薄?〕二人的說法影響深遠。1981年,劉開揚在《高適詩集編年箋注》中承襲此說,也認為“李將軍”為李牧。其曰:“沙場征戰(zhàn)苦辛,故今人猶憶李牧之將才,以其善于籌畫衛(wèi)邊也?!薄?〕1983年,左云霖《高適〈燕歌行〉中“李將軍”索解》亦認為“李將軍”為李牧?!?〕2007年,陸精康承襲80年代諸家之說,進一步論證“李將軍”確為李牧。〔9〕上述對以往解讀慣性的打破,使得“李將軍”所指何人,一直爭議不斷,并于2008年達到高峰。蔣宗許在《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2 期發(fā)表《“至今猶憶李將軍”正解》一文,同樣認為高適詩中“李將軍”為李牧?!?0〕同年,該雜志第6 期鐘云星《李將軍考異》所持觀點則與蔣宗許針鋒相對。他指出,“李將軍”應是李廣?!?1〕2008年之后,關于《燕歌行》“李將軍”所指為誰的討論進入平靜期,但因無定論,其波瀾一直有所延續(xù)。2011年,楊春艷再次對這一問題進行討論,認為其應為李廣?!?2〕
上述諸家積極尋找根據(jù),論證自身觀點,對這一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有益的嘗試,但在對爭議產(chǎn)生之焦點問題進行綜合考察與比較分析方面,相對欠缺。因此,該問題雖討論時間久,卻并無相對合理之結論。筆者認為,諸家爭論的焦點主要有三:其一,李牧、李廣在戰(zhàn)爭中均注重厚養(yǎng)士卒。李牧事跡見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書中記趙將李牧在邊關駐守時,注重休養(yǎng)愛護士卒,時常犒勞部下。李廣生平載于《史記·李將軍列傳》,書中記李廣為西漢名將,其行軍時對士兵寬和,帳下軍人亦樂于為李廣效命。其二,李廣與李牧皆符合詩歌之語境?!皯?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適在《燕歌行》中通過前后兩個場景的對比,直接表達了對軍中當權者的不滿和對前線戰(zhàn)士的同情;并且,這種情感一直延續(xù)到詩篇結束,其尾句曰“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梢姡髡呦M境苡信c“李將軍”一般體恤士卒的將領出現(xiàn)。其三,除《燕歌行》外,高適另一首詩中的“李將軍”,有可能指李牧。高適《塞上》詩云:“惟昔李將軍,按節(jié)出皇都??側謷叽竽?,一戰(zhàn)擒單于?!钡牵嗽娭械摹袄顚④姟?,具體指何人,爭論亦一直存在。
上述三個焦點問題,使得《燕歌行》“李將軍”究竟所指何人,長期難以論定。這樣,在實際課堂教學中,便造成語文教學教材編訂與課堂講授的困難。例如,蘇教版選修課本《唐詩宋詞選讀》釋“李將軍”為李廣〔13〕,而與之配套的《高中古詩文72 篇》卻解為李牧〔14〕。
《廉頗藺相如列傳》記李牧戍邊事曰:
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為士卒費。日擊數(shù)牛饗士,習射騎,謹烽火,多間諜,厚遇戰(zhàn)士。為約曰:“匈奴即入盜,急入收保,有敢捕虜者斬。”匈奴每入,烽火謹,輒入收保,不敢戰(zhàn)。如是數(shù)歲,亦不亡失。〔15〕
……
歲余,匈奴每來,出戰(zhàn)。出戰(zhàn),數(shù)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6〕
可見,趙國軍隊與擅長騎射的匈奴相比,戰(zhàn)斗力較弱,難以用傳統(tǒng)戰(zhàn)法主力對決的方式來取得對匈戰(zhàn)爭的勝利,故李牧在守關之初采取積極防御的策略。一方面,其將財政收入直接用于士卒,以犒賞士兵、改善伙食的方式來增強士兵體質(zhì),并通過訓練將士的騎射技術來強化部隊的作戰(zhàn)能力。另一方面,因為戰(zhàn)力提升需要長時間的積累,故李牧竭力避免與匈奴發(fā)生正面沖突,以此來保存有生力量。此外,長期的堅守避戰(zhàn)不僅使得匈奴難以發(fā)現(xiàn)趙軍戰(zhàn)力在逐漸提升的事實,亦可造成趙軍膽怯的假象,以誘使匈奴在最終對決時松懈輕敵。因此,厚遇士卒是李牧在對匈奴作戰(zhàn)的特殊戰(zhàn)斗環(huán)境中所應用的軍事手段之一。且周秦之際,諸良將多有厚待軍士之行為。如《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載吳起為將時:“與士卒最下者同衣食。臥不設席,行不騎乘,親裹贏糧,與士卒分勞苦。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薄?7〕《廉頗藺相如列傳》記趙奢為將時把君主宗室的賞賜分給軍吏士大夫?!?8〕在這一大環(huán)境下,李牧厚遇士卒的行為并無特殊性,亦非個人之標志。李牧與廉頗、趙奢同于《廉頗藺相如列傳》一傳之中記敘,強調(diào)的是其突出的軍事能力和煊赫戰(zhàn)功。司馬貞《索隱》“述贊”即論述傳中廉頗、李牧二人為“安邊定策,頗牧之功”〔19〕。
與李牧相比,李廣厚待士卒之行為更為突出,且該行為已成為個人標志。武帝即位之時,李廣與程不識同為邊屯名將,但二人統(tǒng)兵方式截然不同:程不識以嚴格著稱,其整肅軍紀,以文法規(guī)范約束行伍,使之井然有序。李廣將兵寬和,并不刻意設置過多規(guī)定,士兵在營中自由度較高。程不識與李廣皆建有顯著邊功,但士卒對二將的態(tài)度不同:他們苦于程不識之軍法,卻樂于跟從李廣并為其赴死。李廣官秩豐厚,但終其一生卻家無余財,因為他將賞賜分給了帳下軍眾,行軍時亦讓兵卒先行食飲?!独顚④娏袀鳌酚洿耸略唬骸皬V廉,得賞賜輒分其麾下,飲食與士共之。終廣之身,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無余財,終不言家產(chǎn)事。”〔20〕“廣之將兵,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廣不近水,士卒不盡食,廣不嘗食。寬緩不苛,士以此愛樂為用。”〔21〕司馬遷稱述此傳之主旨曰:“勇于當敵,仁愛士卒,號令不煩,師徒鄉(xiāng)(向)之。”〔22〕勇于作戰(zhàn)、厚待士卒、帶兵寬和系李廣為將的三大標志,前者為疆場名將所共有的品格,而后二者則為李廣獨具之氣質(zhì)。高適詩中李廣的人物形象繼承自《史記》,其《送渾將軍出塞》有句云“李廣從來先將士,衛(wèi)青未肯學孫吳”〔23〕,即突出其厚待士卒的特征。
高適《塞上》首句言:“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薄?4〕“按兩《唐書》,右北平隋時為北平郡 ,唐改稱平州,治所在盧龍縣,時有盧龍府、盧龍軍?!薄?5〕李廣居于右北平之時,威名遠播匈奴,被稱為“漢之飛將軍”?!拔┪衾顚④?,按節(jié)出皇都??側謷叽竽粦?zhàn)擒單于”之句并非是實寫,而為用夸張之手法,渲染李廣的聲威與氣勢之壯盛。從對匈戰(zhàn)功來看,李牧、李廣二人功業(yè)相似,李牧雁門之戰(zhàn)使得“單于奔走。其后十余歲,匈奴不敢近趙邊城”〔26〕。李廣居右北平時,匈奴亦“避之,數(shù)歲不入界”〔27〕。但參合盧龍地望,此處“李將軍”只能指西漢名將李廣。
綜上所述,可知在《史記》中,與吳起、李牧、趙奢等戰(zhàn)國名將相比,李廣厚待士卒的特征更為突出,此與軍功共同成為其個人標志。高適詩中李廣的形象繼承自《史記》,在《送渾將軍出塞》一詩中即突出了這一人物的特點。此外,高適《塞上》詩中“李將軍”亦為李廣而非李牧。所以,高適《燕歌行》中“李將軍”,當為西漢名將李廣無疑。
【注釋】
〔1〕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25 頁。
〔2〕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34 頁。
〔3〕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834 頁。
〔4〕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82 頁。
〔5〕唐汝詢:《唐詩解》,清順治十六年趙孟龍萬笈堂刻本。
〔6〕吳喬:《圍爐詩話》,影印清嘉慶十三年刻本。
〔7〕劉開揚:《高適詩編年箋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02 頁。
〔8〕左云霖:《高適〈燕歌行〉 中“李將軍”索解》,《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5 期,第89 頁。
〔9〕陸精康:《李廣,還是李牧》,《語文學習》2007年第10 期,第39 頁。
〔10〕蔣宗許:《“至今猶憶李將軍”正解》,《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2 期,第145 頁。
〔11〕鐘云星:《“李將軍”考異》,《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6 期,第154 頁。
〔12〕楊春艷:《高適〈燕歌行〉“李將軍”辨》,《名作欣賞》2011年第6 期,第140 頁。
〔13〕丁帆、楊九俊主編:《唐詩宋詞選讀》(選修),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5 頁。
〔14〕安學軍主編:《高中古詩文72 篇》,北京:現(xiàn)代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第156 頁。
〔15〕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49 頁。
〔16〕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50 頁。
〔17〕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66 頁。
〔18〕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47 頁。
〔19〕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52 頁。
〔20〕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872 頁。
〔21〕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872 頁。
〔22〕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316 頁。
〔23〕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219 頁。
〔24〕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190 頁。
〔25〕鐘云星:《“李將軍”考異》,《文學遺產(chǎn)》2008年第6 期,第154 頁。
〔26〕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871 頁。
〔27〕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45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