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劼
小宇宙中只剩下漂流瓶和生態(tài)球?!谝磺滓姺降挠钪嬷小瓗字磺宄旱乃蛟诹阒亓Νh(huán)境中靜靜地漂浮著,有一條小魚從一只水球中蹦出,躍入另一只水球,輕盈地穿游于綠藻之間。(1)劉慈欣:《三體Ⅲ》,重慶出版社2010年版,第513頁。
看著那藍色的星球,我像是看著母親的瞳仁,淚水在我的眼中打轉,我哽咽著說:
“是的,孩子,那是地球?!?2)劉慈欣:《超新星紀元》,重慶出版社2009年版,第342頁。
這時,在人類無法去到的天空中,聚滿了億萬雙嘆為觀止的眼睛。(3)韓松:《高鐵》,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366頁。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中國科幻小說空間想象的特質,可從上述三段引文中略見一斑。這三段引文分別來自三部小說的結尾:劉慈欣的《三體Ⅲ》和《超新星紀元》,以及韓松的《高鐵》?!度wⅢ》——同時也是整個“三體”系列——終結于這段人造小宇宙的全知視角描述之中,而《超新星紀元》和《高鐵》則貢獻了一組視線相反的空間關系:從地外的宇宙空間回觀地球母星,以及在似乎馳騁于大地上的高鐵中發(fā)現(xiàn)宇宙中未知的他者。宇宙可以是造物的藝術,也可以在視角的差異中顯示不同的面貌,這是類型賦予科幻小說的權力。當然,這些都只是三十余年來,科幻小說空間想象復雜性的冰山一角。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之后的人類空間技術不斷發(fā)展,構成了三十余年來科幻小說空間想象繁榮的現(xiàn)實基礎,探知星海不必再寄情于遐思。也是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西方地理學、社會學等領域中的“空間轉向”思潮逐步成形并向哲學、文學、歷史學、建筑學、城市和區(qū)域研究等人文學科蔓延,帶動了作為文化思潮的空間意識的興起,至今依然洶涌澎湃??臻g是一種方案、一種關系,“實質上和(社會的)生產關系的再生產聯(lián)系在一起”,充滿政治性和矛盾性,“是一種完全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4)[法]勒菲弗:《空間與政治》,李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6頁。在科學技術推進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變化的大語境下,空間既擁有了獨立的文化形象,又成為諸多意識形態(tài)交鋒的載體和鏡像,是科幻小說值得深耕的沃土?!爱敶臻g理論側重研究的是,文學藝術在文化表征實踐過程中如何運用表現(xiàn)、再現(xiàn)、想象、隱喻、象征等表征方式對空間進行意義的編碼重組,揭橥現(xiàn)代性空間重組的文化政治內涵及其社會歷史意義,從而揭示文化空間生產與社會空間生產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5)謝納:《空間轉向與當代文藝理論建構》,《文藝研究》2009年第2期?!叭w”系列小說結尾處的這顆簡單的人造“小宇宙”,就攜帶著豐富的意義內涵和歷史信息。顯然,近三十年來科幻小說的空間想象中必然存有許多問題待發(fā)現(xiàn),如同隱于夜空里的星。
科幻小說肯定不是首先關注空間的文體。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人類的空間意識與時間意識同樣擁有遠久的歷史?!叭祟惿鷣砭褪强臻g的存在,我們生來就占有空間?!?6)[美]愛德華·W·蘇賈:《尋求空間正義》,高春花、強乃社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68頁。文學的空間意識在源遠流長的地方美學傳統(tǒng)中得到了鮮明的呈現(xiàn),地理環(huán)境對地方文化和生活于其中的文人的影響,最終通過作品獨特的美學面貌反映出來,《詩經》十五國風的分類就是個清晰的例證。這種觀念在歷史中得到了許多附和,劉勰所提出的“江山之助”已經成為中國古典史學的重要命題。(7)陳未鵬:《宋詞與地域文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頁。地理空間是特定的氣候、種族、宗教、語言、民俗的載體,多種因素的合力以地理環(huán)境之名左右文學創(chuàng)作,赫爾德、斯達爾夫人和泰納對此觀點沒有多大不同。斯達爾夫人的一個論斷是:“德、法兩個民族的文學、藝術、哲學、宗教,都證明了這一分歧;萊茵河的永久疆界分開了兩個文化地區(qū),它們和兩個國家一樣,是互不相干的?!?8)[法]史達爾:《論德國》,載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18-119頁。簡而言之,“塞北秋風烈馬”、“江南春雨杏花”幾乎可被視為理解某種美學風格形成的思維定式,許多作家因此被與某個具體的地理空間對應起來。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閻連科的耙耬山脈、賈平凹的商州、李銳的呂梁山脈、蘇童的香椿樹街,巴爾扎克的巴黎、狄更斯的倫敦、喬伊斯的都柏林、??思{的約克納帕塔法,等等,莫不如此,盡管這些地理空間本身早已完成了程度不等美學的轉化。
近三十年來科幻小說的空間想象需要面對這份傳統(tǒng)文學的遺產。地理環(huán)境的特殊性與地方敘事的美學特征之間的邏輯關系,在科幻敘事中是否依然得到延續(xù)?至少從 “冷湖獎”存在的事實來看,科幻文學并不排斥這種邏輯關聯(lián)。作為中國第一個以地理命名的科幻文學獎,“冷湖獎”在其“第四屆征文公告”明確將地理標志作為內容元素提出:“凡作品中包含以下地名元素中的任意一個均可投稿:冷湖、火星營地、俄博梁雅丹、石油小鎮(zhèn)廢墟、賽什騰觀測站、火星一號公路?!?9)https://mp.weixin.qq.com/s/c75RjXz4HBI-KcrPkuq96Q,2020-10-18.這些地名隱約勾勒出某種獨特的地方風景,曾獲此獎的小說《冷湖之夜》的描繪是:連綿起伏的山脈、亙古不變的沙海,“隱隱能看到巨型雅丹群的輪廓,風從天然形成的土堡間呼嘯穿過”,“唯一缺少的便是人煙”(10)王諾諾:《冷湖之夜》,載楊楓、邁克·雷斯尼克編《冰凍未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89、93頁。。然而小說似乎無意從這地理風貌中精雕細琢出某種屬于冷湖的蒼涼粗獷之美,敘述迅速地拐上科學幻想的主車道,駛入一個過濾掉了地方風情的時空循環(huán)之中。相比于冷湖地區(qū),長鋏的“奉家山”同樣偏遠。處于兩省交界的奉家山用衛(wèi)星接收器作裝豬食的鍋,區(qū)隔現(xiàn)代文明的態(tài)度令人想起沈從文的《邊城》。這個小山村的特點是同時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山村景象,白天風景怡然而夜晚詭異猙獰。白日里奉家山的景象“無疑是值得嵌入相框的,層層疊疊的梯田,在夕陽余暉的斜射下,發(fā)出琥珀般的光芒,梯田外是一塊蔥綠平底,點綴著白墻黑瓦的村舍”(11)長鋏:《麥田里的中國王子:長鋏科幻小說選本》,成追憶編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10頁。;入夜之后的奉家山祠堂鬼氣蕭森,門洞若骷髏之鼻孔,古柏似垂手的僵尸。怡人和瘆人不和諧的并存需要科學的解釋,幾筆風景點綴猶如細長的敘事導火索,還是為了點燃小說“普朗克常量異動”的構想。從地方風景的生成邏輯看,長鋏筆下的“昆侖”與“奉家山”不過是同體的兩面。小說中的昆侖是什么?大地的中心,神話的源頭。昆侖本無定所,當漫長跋涉后眾人突然于遠方的天地合一處發(fā)現(xiàn)獨特的空間存在時,昆侖即由特異的景象得到指認?!耙坏澜鹕墓饷?,從那昂藏于天地的擎天一柱涌出,蔓延、席卷,直至吞沒整個世界”,“它通體金光閃閃,掩映在詭譎奇?zhèn)サ脑坪V?,若隱若現(xiàn),遙不可及”,整體結構如“層巒疊嶂,珠璣樓飾,拔地而起”(12)長鋏:《麥田里的中國王子:長鋏科幻小說選本》,成追憶編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84、185頁。。似近實遠、神圣而又似可描述的矛盾感,造就了昆侖的神秘之美,可這難以復現(xiàn)的空間景觀,最終又被科學解釋的重力拉回了現(xiàn)實地面,昆侖就是外星智慧的空間交通工具。
問題出現(xiàn)了。科幻小說在承繼傳統(tǒng)文學的地方美學建構邏輯時,似乎總是無意于這種地方美學的深耕。粗線條地勾勒出某種地理空間環(huán)境的特色,貼上幾個形容詞作為標簽就草草收工。冷湖是孤寂的大漠,奉家山是封閉的山村,地域風情是科技想象的花邊。作為科幻核心要素的科學性,往往要求科幻想象具備現(xiàn)實性和可理解性,多少擠壓了地域美感的經營。這種矛盾不難理解:如果人類基因突變,湘西和倫敦一樣危險;如果心懷惡意的外星人降臨,冷湖或巴黎沒有區(qū)別。地域空間的美學營造就這樣悄悄地讓出了科幻小說的舞臺中央,但與此同時,新的戰(zhàn)場也在不斷開辟。
試圖替代地理美學描繪的,是科幻想象對空間形態(tài)多樣性的探索。讀者會發(fā)現(xiàn),近三十年來科幻小說對空間本身的興趣明顯上升。清末民初科幻小說的上天入地,已經不能滿足近三十年來科幻小說的好奇。
地球的舞臺如此逼仄,容不下異星入侵、怪獸出沒、星艦啟航、隕石撞擊、恒星撕裂、光速躍遷、黑洞漂移之類的大場面,科幻想象本能地要求撐大空間。在《基地》《銀河英雄傳說》《銀翼殺手》這樣的科幻經典里,光年在感覺上不比手臂長多少?!躲y翼殺手》中仿生人自述他見證過人類難以置信的場景,星際戰(zhàn)艦在獵戶座的側翼熊熊燃燒,C射線在唐懷瑟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耀,空間足夠宏大才能容納如此壯觀的景象。劉慈欣在“三體”三部曲中的系列描繪,如水滴摧毀人類兩千余艘恒星級戰(zhàn)艦的末日之戰(zhàn)、整個太陽系的二維化、“黑暗森林”設想和“宇宙安全聲明”等,也都遠超過了地球空間的尺度??绯龅厍蚧蛱栂档目臻g想象,在近三十年來的中國科幻小說中俯拾皆是??苹每臻g想象的超大尺度,是否產生與傳統(tǒng)空間敘事的差異?宇宙空間內的星際交往,是否就是現(xiàn)今地球村邏輯的簡單放大——恰如艾薩克·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那樣?并非如此。敘事空間的擴大使科幻小說具備獨特的美學表現(xiàn)方式,劉慈欣用極具內在張力的“宏細節(jié)”概念強調了空間擴大的意義。他認為:“在科幻文學將觸角伸向宇宙深處,同時開始了對宇宙本原的思考時”,大量出現(xiàn)了以宇宙尺度為標準的“宏細節(jié)”,“宏細節(jié)”不僅是“科幻小說成熟的一個標志,也是最能體現(xiàn)科幻文學特點和優(yōu)勢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還“對科幻小說的結構有著深刻的影響”,創(chuàng)作者們得以“先按自己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建成一個世界,再去進一步充實細化它”。(13)劉慈欣:《從大海見一滴水——對科幻小說中某些傳統(tǒng)文學要素的反思》,載《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劉慈欣科幻評論隨筆集》,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版,第110-111頁??臻g擴大涉及到諸多社會關系和自然規(guī)律的重新理解及建構,其復雜性遠超過單純的物理擴張,這是類似于客觀世界的新“創(chuàng)世”。因此,至少劉慈欣部分小說中的空間微縮,也可以理解為“宏細節(jié)”邏輯的產物。劉慈欣的空間縮微不是將敘述視角擴大,而是改變了作為敘述對象的空間的形態(tài)。《微紀元》中人類縮小至10微米左右,“三體”三部曲結尾處陸天明送給程心的“647 號宇宙”,都涉及到了小空間內社會關系變化甚至重造的多種可能。
空間變形的現(xiàn)實場景與空間的放大縮小相比,離傳統(tǒng)的文學想象更遠。莫比烏斯環(huán)——1858年德國數(shù)學家莫比烏斯發(fā)現(xiàn)的一種空間形態(tài),成為顧適的《莫比烏斯時空》和長鋏的《六四七號公路》的情節(jié)骨架。《莫比烏斯時空》用英文的“結束”作為開頭、“開始”作為結尾——這顯然是形式與內容相契合的安排,在短篇幅內以莫比烏斯環(huán)式時空為中線,用克萊因瓶式感覺結構、人機結合體、虛擬共生技術等編織出一個在輪回時空中努力自我拯救的故事?!读钠咛柟贰返目臻g敘事則更富有現(xiàn)實煙火味,莫比烏斯環(huán)式的空間結構服務于以飆車的方式抓捕逃犯的情節(jié)安排,空間反轉導致人體左右側功能對換的科幻設定也無足輕重。
從空間變形的烈度來看,《莫比烏斯時空》和《六四七號公路》的莫比烏斯式空間是靜態(tài)的設定,而郝景芳的《北京折疊》和七月的《biu一聲就這樣消失》 則展示了空間劇烈變形的過程——“折疊”?!禸iu一聲就這樣消失》專心致志地描畫了南京折疊形變并消失的過程:“偌大的南京城就像是被烈日烤化后隨意揉起來的一個糖球。南京長江大橋掛在西北的天際,直通云霄,混濁的長江如一火車站邊旅館久未清洗的窗簾,遮擋了西北的天空,窗簾上還能見蠕動的小蟲,驚恐瘋狂地鳴著汽笛。東面,饅頭形紫金山高高卷起,像被巨人扭成一顆螺絲釘,盤旋彎轉擰成一個倒U形,頂端鉆頭一樣刺進了秦淮河,夫子廟被漂浮在天空的東南面,像一面旗一樣搖擺不定,而夫子廟一邊的中華門甕城卻出現(xiàn)在西邊,上下顛倒,驚慌的行人頭朝下的站在倒懸的路面。南京城所有的一切扭曲在一起,如無數(shù)海市蜃樓層層相疊?!?14)七月:《biu一聲就這樣消失》,載成追憶編選《像墮天使一樣飛翔:七月科幻小說選本》,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5頁。南京市最后化為謎團:一小塊荒地,歪斜地插著寫著“國家級景點——南京”字樣的木牌?;蛟S是過于陶醉在南京折疊變形的細節(jié)想象之中,小說的敘事基本沒有邁出空間變形的物理屬性范疇,放棄了空間折疊的社會屬性。郝景芳的《北京折疊》倒是在空間變形的物理范疇之外揮毫潑墨,從城市折疊場景描繪的對比就能看出。南京折疊是物理空間的整體變形,長江、紫金山、秦淮河概莫能免,而北京折疊明確地體現(xiàn)為“六環(huán)內”城市建筑的翻轉重組。“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折疊自身,向地面收攏。高樓像最卑微的仆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著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后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高樓彎折之后重新組合,蜷縮成致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后地面翻轉,小塊小塊土地圍繞其軸,一百八十度翻轉到另一面,將另一面的建筑樓宇露出地表。樓宇由折疊中站立起身,在灰藍色的天空中像蘇醒的獸類。城市孤島在橘黃色晨光中落位,展開,站定,騰起彌漫的灰色蒼云。”(15)郝景芳:《北京折疊》,載《孤獨深處》,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第9頁。北京折疊是徹底的、可控的人工操縱,既是現(xiàn)實的組成又是現(xiàn)實的鏡像。不同階級的利益分配和訴求沖突決定了空間折疊的方式,老刀和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人物卑微而頑強的努力,不過是為了抗拒階層固化進程中代際遺傳性不斷增強的趨勢。讓養(yǎng)女上有文藝培訓的幼兒園、與上層空間的女孩戀愛、試圖擺脫包養(yǎng)式的婚姻、堅決捍衛(wèi)自身階層空間的純潔性,這些期望相互聯(lián)接又相互排斥,驅動著北京折疊永不終止的運轉?!侗本┱郫B》是空間觀念矛盾性的生動注腳:空間應該“被理解為不僅是政治、沖突和斗爭的場所,也是被爭奪的事物”(16)[美]菲利普·E.魏格納:《空間批評:地理、空間、地點和文本性批評》,載[英]朱利安·沃爾弗雷斯《21世紀批評述介》,張瓊、張沖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9頁。??上攵?,空間的沖突和斗爭也引起了諸多科幻空間敘事的興趣。
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生產和交換的普遍性趨勢時曾指出:“資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時間去消滅空間……資本越發(fā)展,從而資本借以流通的市場,構成資本流通空間道路的市場越擴大,資本同時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間上更加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去更多地消滅空間。”(17)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9頁。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鋪開,就是資本邏輯試圖逐步征服直至泯滅地方意識的過程,傳統(tǒng)地域小說所標榜的地方特性,成為抵抗資本邏輯的戰(zhàn)斗堡壘。資本空間的擴張不可避免地在將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矛盾傳遍四方之時,進一步產生了許多新的矛盾并使之激化?!豆伯a黨宣言》對此的生動概括是:資產階級使農村從屬于城市,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8)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頁。二十世紀中后期“空間轉向”所產生的當代空間理論,可被視為馬克思主義與西方地理學在新歷史條件中相遇的產物,“空間”物理屬性之外的文化政治屬性得到高度的重視,其本體性和異質性也得到凸顯,空間變動不居,“由此,人類自身即其它事物的形成以及對各種存在事物的思考、解釋或批判都成為了各種因素和力量相互交織與對抗的場所,而不具有了唯一性。當代西方空間理論的最終目標就是要在發(fā)掘這種異質性空間的過程中尋求對資本主義的批判?!?19)劉進:《20世紀中后期以來的西方空間理論與文學觀念》,《文藝理論研究》2007年第6期??苹玫目臻g想象,就是各種關系相互糾纏、各類沖突此起彼伏的最好沙盤。
科幻空間想象的沖突性,最淺層的表現(xiàn)就是空間被理解為占有的對象。面世于改革開放初期的鄭文光《戰(zhàn)神的后裔》,講述了一群志向遠大的青年改造火星的努力,無論是火星沙塵暴、宇宙射線輻射、黑洞吞噬,還是建設中的挫折乃至人員的傷亡都沒能動搖他們征服火星的決心,這群在“戰(zhàn)神之星”上奮戰(zhàn)不息的人因而被稱為“戰(zhàn)神的后裔”。小說注意到,仍有一些個人的憂傷情緒混雜在昂揚的集體意志中,但這些負面情感如同火星的惡劣環(huán)境一樣僅是征服對象,火星的空間并沒有展示出它的復雜性。這種情況在劉慈欣2002年發(fā)表的《吞食者》和寶樹2012年發(fā)表的《安琪的行星》里,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這兩部小說在內容上差別很大,但擁有一個共同點:注意到被征服的空間的復雜性?!锻淌痴摺防锏耐淌车蹏M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挫敗人類文明的抵抗,龐大的環(huán)形飛船實現(xiàn)了對地球整體空間的吞食??扇祟愂s決絕的抵抗在長時間后顯現(xiàn)了效力,吞食者文明元氣大傷,以吞食空間為途徑的進化前景陰影重重??臻g的征服和抵抗彼此生產,這其中有少許世事循環(huán)的感嘆,更有進化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無情。寶樹的《安琪的行星》在將行星“ΣX-6470-2”作為愛情禮物的甜蜜故事背面,隱藏著巨大的反諷。在地球文明的空間內部,“安琪的行星”是愛情爭奪戰(zhàn)的工具,但作為“ΣX-6470-2”而言又是有異星生命形態(tài)的空間載體。這顆行星到底是被地球人所命名,地球主人可以無視這異星生命的存在,以愛的名義將其徹底清除?!盁o論在這個星球的任何角落,我都找不到可以喜歡它的地方。誠然,主宰這個行星的準智慧生物表面上和人類有幾分相似,但空有人類的狡詐和愚蠢,卻全無人類的靈氣。”(20)寶樹:《安琪的行星》,載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編《安琪的行星》,萬卷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9頁。主人傲慢的口吻令人聯(lián)想到西方殖民者對第三世界的空間優(yōu)越感,聯(lián)想到西方世界種種以“自由”“民主”為幌子的意識形態(tài)輸出和征服?!唉瞂-6470-2”星上的生命無法發(fā)出申述甚至是悲嘆,空間沖突中的許多關系維度,也可能就像這般無聲而待發(fā)掘。
“想象是各種可能的空間世界的肥沃資源,那些世界能夠預示……形形色色的話語、權力關系、社會關系、制度結構和物質實踐?!?21)[美]戴維·哈維:《正義、自然和差異地理學》,胡大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頁??苹孟胂笊瞄L以科幻作為工具攪動現(xiàn)實空間的既有格局,許多問題早已超出了“進化——落后”“征服——屈服”“保護——破壞”“科學——進步”之類的思維模式的處理能力。陳楸帆的《荒潮》就是呈現(xiàn)出開放性問題意識的小說,小說中“硅嶼”這座全球化浪潮中的電子垃圾之島,同時也是諸多沖突的旋渦中心。代表國際資本方利益的斯科特很快發(fā)現(xiàn)“有兩個硅嶼”——新富階層和垃圾人的硅嶼,而雙方似乎均對所生存的硅嶼漠不關心甚至是厭惡。“本地人不關心,他們只關心多賺一天算一天;外地人也不關心,他們只關心早一天賺夠錢,回老家開個雜貨店做點小買賣,或者蓋個房子娶個媳婦。他們討厭這座島,沒人關心島的未來會怎樣”(22)陳楸帆:《荒潮》,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 年版,第18-19頁。。冷漠與厭惡預示著硅嶼社會空間的復雜性,沒有任何階層或群體對硅嶼表示認同。隨著敘事的推進,生態(tài)問題的跨境處理、資本的全球性滲透、人機結合體時代的抵抗可能、地方宗族與身份認同等問題都被融混編入賽博格的敘事語境中,硅嶼空間的多層性和多義性得以多視角展示。電子垃圾牽扯著這個島嶼世界的利益網絡,垃圾女工、政府官員、家族勢力、國際資本等,在島嶼的現(xiàn)實空間、網絡空間和認同空間內相互沖突又彼此牽制,而這“只是個開始”(23)陳楸帆:《荒潮》,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 年版,第313頁?!≌f結尾已然預示著硅嶼的更多變數(shù)必然上演?!翱臻g,更具體說是社會空間,就不僅僅是一個事物、一種產品,相反它不但包容了生產出來的事物,也包納了事物的共時態(tài)的、并行不悖的、有序或無序的相互關系。它是一系列運作過程的結果,所以不可能被降格為某一種單純客體?!?24)陸揚:《空間何以生產》,《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2008年第1期。此時,僅作為被征服的客體的空間早已煙消云散。
劉慈欣的“三體”系列也可以在空間的主體性層面上得到理解。讀過小說的讀者不可能忘記宇宙社會學的黑暗森林法則,它宣告,如果宇宙空間有不止一個文明存在,那么宇宙空間中各文明關系的本質就是“先暴露者先滅亡”。無論各文明的具體形態(tài)為何,宇宙空間的社會學不改其堅硬與簡潔,矛盾始終主導著空間的存在?!痘某薄分嘘愘t運對陳開宗說:“我們從來就只有一個社會,那就是叢林社會”(25)陳楸帆:《荒潮》,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 年版,第33頁。,也遵循同樣的邏輯。當然,“三體”系列在解釋空間矛盾性的本質時還能將其形象化,空間的降維打擊就是明證,整個太陽系被二維化為一幅沒有厚度的卷軸。實際上,無論什么樣的科技手段對空間形態(tài)做出了什么樣的改造,矛盾性從不缺席。矛盾性無處不在,因此也可以說“宇宙中除了空間之外什么都沒有”(26)劉慈欣:《球狀閃電》,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頁。。劉慈欣的《贍養(yǎng)人類》只是將窮人簡單地區(qū)隔到自給自足的微型循環(huán)膠囊房中,就呈現(xiàn)出極致化的資本主義想象:房外的所有空間內容——空氣、草地、水——全部都屬于富人的私有財產,每一口呼吸都值得爭奪。
網絡打開了空間的新面相。從空間物理形態(tài)的變形與重組,到空間作為沖突斗爭的場所和被爭奪的事物,空間想象的豐富性次第展現(xiàn)。網絡作為巨大的變量和增量加入到了空間的科幻想象,其根基在于網絡有力地改變了社會現(xiàn)實。“當一個新的因素加入到某個舊環(huán)境時,我們所得到的并不是舊環(huán)境和新因素的簡單相加,而是一個全新環(huán)境”,約書亞·梅羅維茨認為,“電子媒介最根本的不是通過其內容來影響我們,而是通過改變社會生活的‘場景地理’來產生影響”。(27)[美]約書亞·梅羅維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肖志軍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6頁。網絡改造現(xiàn)實空間,同時也自成新的空間。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中國老百姓開始進入互聯(lián)網世界時,鼠標、硬盤和現(xiàn)在看起來已經笨重不堪的顯示器所指向的神奇世界令人耳目一新。網絡社會的崛起迅速而又全面,曼紐爾·卡斯特強調:“網絡建構了我們社會的新社會形態(tài),而網絡化邏輯的擴散實質地改變了生產、經驗、權力與文化過程中的操作與結果”(28)[美]曼紐爾·卡斯特:《網絡社會的崛起》 ,夏鑄九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569頁。,新的社會運行邏輯和新的網絡數(shù)字技術合力,動搖了許多原本穩(wěn)固的認知。主體、真實、身份、物質、實踐等一系列重要概念都需要重新修訂。
王晉康的《七重外殼》提出了對數(shù)字虛擬技術大規(guī)模運用后的憂慮。在無孔不入的虛擬技術覆蓋下,“真實”這個被反復討論的多義之詞已經很難在日常概念的層面上被識別,當親眼所見、親手所觸的生活用具都可能是網絡虛擬技術的造像時,柏拉圖對藝術模仿現(xiàn)實、現(xiàn)實模仿作為至高真實的“理式”的“真實”概念討論已經無關緊要了。網絡數(shù)字時代提出的問題是,習以為常的許多真實感覺可能經過了虛擬技術的過濾——恰如“語言轉向”突顯了語言的存在?!爸黧w的現(xiàn)實接受和再現(xiàn)均無法擺脫語言之網的控制”(29)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109頁。,這個判斷中的“語言”完全可以替換為“網絡虛擬技術”。《七重外殼》的主人公甘又明面臨的挑戰(zhàn)是必須識別出自己是否處于虛擬之網的空間中,他所采用的方式就是仔細捕捉虛擬現(xiàn)實在細節(jié)呈現(xiàn)上的漏洞,比如自己喝了大量的水卻長時間不用如廁??僧斶@種邏輯被推向極限時,甘又明發(fā)現(xiàn)他永遠無法從關系的參照比較中停下來,所有的呈現(xiàn)和感知都要質疑:“我已經剝掉了六層SHELL,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七層?”(30)王晉康:《七重外殼》,載《養(yǎng)蜂人》,時代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84頁。如果繼續(xù)深究,他馬上就可以懷疑包括自己在內的整個世界也是網絡虛擬技術的造物,關于主體、真實、身份等討論的復雜性在網絡技術的介入下再度升級,可靠的認知支點在哪里?
網絡數(shù)字技術的能力遠不止于制造某些逼真的表象?!逗诳偷蹏仿?lián)通網絡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間的方式令人難忘,個體意識通過撥通的電話擺脫了對肉身的依賴,進入另一個充滿危機卻又更接近真相的虛擬世界。克服具身性亦即克服空間的分割性和時間空間之間的關聯(lián),網絡空間近乎極致化的自由將焦點都集中在了內部的關系上。七月的《像墮天使一樣飛翔》彌漫著些許《黑客帝國》的氣息,主人公李雅亞“是為數(shù)不多能將網絡信號和神經信號無縫對接的人,可以隨意地利用自己大腦直通網絡內部,也能利用無線網絡信號影響他人的大腦”(31)七月:《像墮天使一樣飛翔》,載成追憶編選《像墮天使一樣飛翔:七月科幻小說選本》,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她為逃脫追殺進入城市上方的平臺時發(fā)現(xiàn)了許多昏睡的人,但昏睡者們的意識合成的城市管理程序在決定著城市乃至于人類的命運。成為社會發(fā)展的助手或麻煩制造者都是網絡技術攜帶的可能性,網絡技術可能帶來類似《1984》式的社會控制,也可以抵抗現(xiàn)實壓迫的利器。陳楸帆的《荒潮》以近乎魔幻的方式,將受網絡病毒感染后的反抗者小米的主體意識與大型機械人相聯(lián)通:“只是一閃念,她便凝躍到那尊殺戮之神面前……意識的觸手如同柔韌海草,蠕動著滲入那堵墻,尋找著縫隙及復雜咬合的機關……源于意識深處,帶著電流的無形觸須溫柔拂過數(shù)以億計的神經元,擾動晶藍色的波紋,沿著三維拓撲蕩漾開去……小米的意識在機械人與人類兩具軀殼間快速切換”(32)陳楸帆:《荒潮》,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 年版,第121、122-123、126頁。。感染網絡病毒與實現(xiàn)自我拯救,在諸種利益纏斗不休的硅嶼空間中,奇異地合成一體。謝云寧的《太陽知道答案》里,宇宙高等文明之間形成“云網絡”狀態(tài),云網絡能“抹去了物質世界固有的浮華光影,讓所有個體都能自由平等地駕馭自己的生命軌跡”,但仍“充斥著艱險與爭斗”(33)謝云寧:《太陽知道答案》,載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編《成都往事》,萬卷出版公司 2019年版,第269頁。。網絡無論是自成空間還是作為影響現(xiàn)實空間的重要因素,無論是表現(xiàn)為簡單的技術行為還是呈現(xiàn)為高等文明間的共存狀況,它始終對斗爭與沖突保持開放。
日益深刻地卷入現(xiàn)實的復雜斗爭之時,網絡數(shù)字技術還是否容許遁世隱居存在?放下手機不僅是個人意志力的考量,它涉及到現(xiàn)代技術進程的不可逆性。網絡數(shù)字技術不是蠟燭或投石機,寶樹的《人人都愛查爾斯》用大明星查爾斯以結束生命為代價退出網絡直播的事例說明,腦波傳遞等網絡技術方式既得到整個資本主義方式的支持,也是令人欲罷不能、開啟未知未來的“真正技術奇點”(34)寶樹:《人人都愛查爾斯》,載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編《金陵十二區(qū)》,萬卷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255頁。,它不存在退出的程序。茨平的《住進玻璃瓶里的人》像是《人人都愛查爾斯》的反證,凱迪拉布奮斗三十一年只為住進“足不出戶,就可以工作、賺錢、養(yǎng)家、還房貸、支付各種費用”,還能“有效地保證了空氣的清新,水和食物的安全”的實為閉合內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玻璃房(35)茨平:《住進玻璃瓶里的人》,載江波等《末日卷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194-195頁。,卻死于孤獨、軟骨癥和資本主義的冷漠。遵從網絡技術邏輯的凱迪拉布和試圖反抗它的查爾斯最終殊途同歸,那么以某種網絡技術對抗網絡邏輯是否可行?王侃瑜的《鏈幕》試圖探索這一問題。性格內向的陳淮喜歡鏈幕技術帶來的“身處其中,卻不完全融入其中”的感覺,希望“向前伸手就可以觸碰到鏈幕之外的世界,抱緊自己則可以獨守自己的空間”(36)王侃瑜:《鏈幕》,載《海鮮飯店》,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32頁。,可陳淮在鏈幕技術即將成功、人工智能可實現(xiàn)替人社交之時死去,鏈幕技術胎死腹中隨即成為一種隱喻。以網絡技術對抗網絡的空間運行機制,宛如拔著頭發(fā)離開地面的努力。
空間物理知識、空間理論和地理批評、網絡數(shù)字技術的不斷發(fā)展和相互融匯,深刻地改變了人們對空間的認知。無論空間形態(tài)如何變幻,不平等、不公正、不均衡、不靜止的權力關系及其構成方式始終是科幻文學想象應跟蹤的焦點。理想的科幻想象將秉持這樣的立場:被區(qū)隔的空間、被生產的關系、無法被看見的人,都與我有關?!朵N聲匿跡:數(shù)字化工作的真正未來》這樣的社會學調研指出,網絡數(shù)字化技術離不開人類勞動的參與,但無論是配合還是抵抗,許多勞動力都隱而不見。盡管物理學上“最新的觀點認為,與我們相聯(lián)系的宇宙并非只有一個,而是許多個,他們相互平行,被稱為多元宇宙”(37)[意]托馬斯·馬卡卡羅、克勞迪奧·M.達達里:《空間簡史》,尹松苑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 251 頁。,但何夕的《六道眾生》和劉慈欣的《纖維》這樣的作品都認為平行宇宙間仍發(fā)生相互作用的社會關系。沒有脫離關系而存在的空間,只有看不見、被遮蔽或被簡單化理解的空間。就科幻想象而言,“大”空間不應出于單一的物理維度考量,而應當是權力關系復雜多樣的指代?!度wⅢ》結尾處的“小宇宙”,其內部社會關系尚未萌芽、作為未來大宇宙組成部分的可能性又未展開,這是它“小”的根本所在。同理,《超新星紀元》中劉靜的書名“大如果”之所以可稱“大”,就是對空間社會想象豐富性的肯定。發(fā)現(xiàn)空間的豐富性、分析空間構成諸要素的生產與相互作用、思考面對空間的價值立場,這是追問星光閃爍的“小宇宙”所包含的“大如果”的過程,也是科幻小說空間想象的魅力所在。
從星光熠熠中看出彼此的交相輝映,需要重新召喚總體性的視角。星空即是是總體性的地圖,這是盧卡奇《小說理論》開篇的經典想象?!皩δ切O幸福的時代來說,星空就是可走和要走的諸條道路之地圖,那些道路亦為星光所照亮。那些時代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然而又是人們熟悉的,既驚險離奇,又是可以掌握的。世界廣闊無垠,卻又像自己的家園一樣,因為在心靈里燃燒的火,像群星一樣有同一本性。世界與自我、光與火,它們明顯有異,卻又絕不會永遠相互感到陌生,因為火是每一星光的心靈,而每一種火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存在和命運、冒險和成功、生活和本質,就是同一概念?!?38)[匈]盧卡奇:《小說理論——試從歷史哲學論偉大史詩的諸形式》,燕宏遠、李懷濤譯,商務印書館 2012 年版,第19-21頁。總體性意識并非簡單地逆轉個體視角,而是盡量以復雜關聯(lián)的認知方式組織科幻想象。某種科幻想象進入特定的空間,意味著舊關聯(lián)格局的逐步風化解體和新體系在糾纏中的萌生?!罢麄€空間的關聯(lián)性都在破碎重組,……那些看似消失的空間去了哪里,這些重新構成的空間關系是怎么維持”(39)七月:《biu一聲就這樣消失》,載成追憶編選《像墮天使一樣飛翔:七月科幻小說選本》,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88頁。,才是耐人尋味之處。如果拋開網絡類型文學“金手指”式的強制設定,那么科幻小說中的某種新奇技術的誕生,一定需要面臨復雜的社會化接受和運用進程,而研發(fā)與接受之間的空白,就是諸種關系纏斗的空間。
當然,科幻想象中總體性視角的重建,離不開價值認同的討論或伸張。不平等、不公正、不均衡、不靜止的權力關系,總是處于緊張的對話、合作、妥協(xié)、沖突中,相對應的價值空間不可能置身事外,也不可能風平浪靜。蘇賈認為,討論空間正義不可或缺:“空間正義可以作為一個理論概念,一個經驗分析的焦點,一個社會和政治行動的靶子。……正義的地理學或者空間性是正義自身的構成性的、內在的要素,是正義和非正義何以社會化構成并隨時間進化的關鍵部分。如此看來,尋求空間正義就變?yōu)榛镜纳踔潦遣豢杀苊獾??!?40)[美]蘇賈:《尋求空間正義》,高春花、強乃社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1頁。有研究就認為,科幻小說中的賽博朋克類型應將重心轉向內部空間的探索,在超越肉身的局限性之時將“共情能力、友愛與親密關系視為人類最重要的品質和追求”(41)王一平:《賽博朋克小說中的賽博空間與新生命形態(tài):論吉布森的“蔓生三部曲”》,《外國文學》2020年第3期。,呼喚社會的公正和諧和人際間的友愛共情。有時,對空間正義的追求甚至包容了科技想象某種程度上的硬傷?!侗本┱郫B》中北京的獨立翻轉折疊,所需要的能量和軸承系統(tǒng)是無法得到現(xiàn)有科技支持的,但這種知識硬傷并未影響到小說斬獲第74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這部小說傳達出的對資本權力區(qū)隔的警惕和恐懼,很大程度上擊中了現(xiàn)代人空間焦慮和價值訴求的靶心。韓松的“地鐵”“高鐵”“醫(yī)院”等系列主題的科幻小說,在將宇宙空間同質化、斗爭模式簡單化之時,通過回憶、錯覺、懷疑、夢境將科幻想象浸泡在濃郁的詭異氛圍中,傳達出對現(xiàn)代社會強烈的不安感和憂患意識。“在一個快速流動和變遷的世界里,空間構造物如何被創(chuàng)造和利用作為人類記憶和社會價值的固定標記”(42)[英]大衛(wèi)·哈維:《時空之間——關于地理學想象的反思》,載包亞明主編《現(xiàn)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397頁。,需要科幻想象個體視角和總體性意識的相互協(xié)調,并在此過程中彰顯美學的魅力,預防空間想象諸多的物理形態(tài)或內部關系的趨同化。
科幻想象一直充滿好奇地注視著空間及其外化形象,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石、《與羅摩相會》中作為空心圓柱體的“羅摩”,至今為人津津樂道卻又難以對其內涵給出定論??苹醚芯客瑯討獙⒖苹玫目臻g想象作為始終的異質象征加以關注,推敲每個“小宇宙”中所包含的“大如果”,并以“首先并始終是歷史的—社會的—空間的存在”的立場,“單個或集體地主動參與到歷史、地理、社會的建構或生產——‘形成’——中去”(43)[美]索杰:《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地方的旅程》,陸揚等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 93 頁。,開啟更高維度的科幻空間認知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