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申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淮南交子(以下簡稱為淮交)是南宋時期兩淮地區(qū)的區(qū)域性紙幣。兩淮位于宋金接壤之處,有著極為重要的財政、軍事地位,淮交與鐵錢等貨幣的流通非民間自然選擇,而是朝廷指令的結果,因此,淮交的流通不單是貨幣制度的一部分,還是財政制度的重要環(huán)節(jié)。(1)參見包偉民:《試論宋代紙幣的性質及其歷史地位》,《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1995年第3期;管漢暉、錢盛:《宋代紙幣的運行機制:本位、回贖、戰(zhàn)爭與通脹》,《經(jīng)濟科學》2016年第4期。學者普遍將淮南交子視為南宋紙幣的一種,與其他紙幣,尤其是全國性紙幣東南會子的性質類似,差異則主要是流通地域和發(fā)行數(shù)量不同?;唇缓蜄|南會子也被視為兩淮的流通紙幣,二者的關系則未見明確說明。(2)參見漆俠:《宋代經(jīng)濟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王曾瑜:《南宋的新鐵錢區(qū)及淮會與湖會》,《錙銖編》,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汪圣鐸:《兩宋貨幣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高聰明:《宋代貨幣與貨幣流通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日]高橋弘臣著、林松濤譯:《宋金元貨幣史研究——元朝貨幣政策之形成過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又,東南會子因流通范圍最廣、發(fā)行數(shù)量最多,又被中央財政使用,具有全國性意義,故本文稱其為全國性紙幣。
本文則從財政層面出發(fā),試圖說明財政運作塑造了淮交獨特的性質與功能,使其有別于東南會子等紙幣。這種塑造又使淮交不具有較為完整的紙幣職能,進而在流通中受東南會子的擠壓。還因財政政策的變化,淮南交子與兩淮的其他貨幣此消彼長。
鐵錢化政策就是宋廷變兩淮為鐵錢區(qū),與江南地區(qū)實現(xiàn)貨幣隔離。宋廷為此在兩淮投放了淮交與鐵錢。梳理淮交在該政策中的作用,可知宋廷對于淮交的財政定位。
淮交的發(fā)行可分為兩個階段。乾道二年(1166年)至八年為第一階段;此后逐漸回收淮交,至紹熙三年(1192年)夏又重新發(fā)行。(3)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6《兩淮會子》,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64頁。宋廷在這兩個階段發(fā)行淮交的財政需求并不一致,分別論述。
(一)乾道年間的淮南交子
隆興年間(1163—1164年),出于對金戰(zhàn)爭的需要,宋廷曾在兩淮地區(qū)大量發(fā)行東南會子,但因本錢不足陷入困境。(4)《宋史》卷181《食貨志下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411頁。乾道元年,戶部侍郎林安宅(1097—1179年)建議在20萬貫東南會子背后加蓋“付淮南州軍行使”的印記,不得越界流通(5)馬端臨:《文獻通考》卷9《錢幣考二》,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51頁。,區(qū)隔兩淮與江南的紙幣。加蓋印記只是臨時措施,20萬貫對于淮南財政也是杯水車薪,宋廷因此于次年推出淮交:
乾道二年,詔別印二百、三百、五百、一貫交子三百萬,止行用于兩淮,其舊會聽對易。凡入輸買賣,并以交子及錢中半。如往來不便,詔給交子、會子各二十萬,付鎮(zhèn)江、建康府榷貨務,使淮人之過江,江南人之渡淮者,皆得對易循環(huán)以用。(6)《宋史》卷181《食貨志下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411頁。
宋廷計劃發(fā)行300萬貫淮交,以回收之前流通的東南會子,兩淮地區(qū)的財政結算用交子與現(xiàn)錢各半。為減輕貨幣區(qū)隔帶來的不便,宋廷在鎮(zhèn)江、建康榷貨務儲備交子、會子各20萬貫以供兌換。上述史料未說明淮交的計算單位,有學者認為淮交此時為銅錢本位。(7)[日]高橋弘臣著、林松濤譯:《宋金元貨幣史研究——元朝貨幣政策之形成過程》,第216頁。但時人楊萬里(1127—1206年)將乾道淮交稱為“鐵錢會子”(8)楊萬里:《乞罷江南州軍鐵錢會子奏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0,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973頁。;時任知真州張郯亦將淮交與四川交子比較(9)陸游:《渭南文集》卷37《朝議大夫張公墓志銘》,《宋集珍本叢刊》第47冊,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316頁。,因而淮交應以鐵錢為計算單位。這樣看來,以淮交收換會子的行為實質上是用鐵錢單位紙幣代替了銅錢單位紙幣。
但絕大多數(shù)兩淮郡守、漕臣稱交子數(shù)量過多,而銅錢和東南會子不過江,民眾和商旅均感不便?;实墼t“銅錢并會子依舊過江行用,民間交子許作見錢輸官,凡官交,盡數(shù)輸行在左藏庫”,又在乾道三年印發(fā)新交子130萬貫,“付淮南漕司分給州軍對換行使,不限以年,其運司見儲交子,先付南庫交收”,削減淮交總量。(10)《宋史》卷181《食貨志下三》,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411頁??傊?,宋廷試圖用鐵錢單位紙幣取代銅錢單位紙幣,但減少前者數(shù)量至130萬貫,且最終保留部分銅錢和會子,既表明發(fā)行淮交是鐵錢化政策的必要措施,又說明宋廷對淮交心存疑慮,東南會子有難以替代的流通作用。
在淮交發(fā)行前,宋廷本計劃于乾道元年引四川鐵錢入兩淮,阻止銅錢流入金境。參知政事洪適(1117—1184年)卻認為,“今每州不得千緡,一州以萬戶計之,每家才得數(shù)百,恐民間無以貿(mào)易。且客旅無回貨,鹽場大有利害”,故而皇帝只取四川鐵錢15萬貫行于廬州、和州。(11)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6《淮上鐵錢》,第360頁。而此時宋廷并未設置專供兩淮的鐵錢監(jiān),卻仍在鐵錢供應明顯不足的情況下,于乾道二年八月將兩淮劃為鐵錢區(qū)。(12)《宋史》卷33《宋孝宗本紀一》,第635頁。
乾道二年淮交的發(fā)行,可視為宋廷在當年八月設置鐵錢區(qū)的預備。宋孝宗指出,發(fā)行淮交的主要目標是解決軍隊開支。(13)馬端臨:《文獻通考》卷9《錢幣考二》,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51頁。紙幣較鐵錢更適用于大額財政活動,制造和運輸也更為便捷,因此鐵錢區(qū)的設置,實質是以淮交來滿足軍費等大額財政支出,不涉及小額貨幣流通。
另一方面,鐵錢鑄造在乾道四年才步入正軌(14)《宋史》卷34《宋孝宗本紀二》,第642頁。,乾道六年進入大鑄、大行鐵錢時期。(15)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43之16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192頁;《宋史》卷180《食貨志下二》,第4397頁。宋廷還幾次發(fā)行東南會子回收兩淮銅錢。(16)佚名:《增入名儒講義皇宋中興兩朝圣政》卷47,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417—1418頁;卷54,第1628頁。約經(jīng)十年,鐵錢開始占據(jù)兩淮金屬鑄幣的多數(shù)。淳熙七年(1180年),宋廷將兩淮州軍起發(fā)內藏庫的銅錢改為銀、會各半(1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51之6,第7144頁。;次年減少了鐵錢鑄造額,后甚至停鑄一年。(18)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6《淮上鐵錢》,第360頁。表明銅錢已近回收完畢,鐵錢數(shù)量也到達流通極限,鐵錢化政策基本完成?;唇蛔鳛轭A備的功能已經(jīng)完成。
乾道三年后,宋廷未增發(fā)淮交,東南會子在紙幣中的比例反而上升。乾道八年三月,宋廷令兩淮近里州軍以錢、會各半起發(fā)上供賦稅,極邊州軍才改用交、會。(19)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35之44,第6781頁。表明鐵錢發(fā)行步入正軌。又指出,淮交只是方便稅賦調撥的鐵錢替代品,與鐵錢共享一半份額,另一半則是東南會子。淮交由此逐漸邊緣化,并于當年秋季被宋廷用東南會子全部回收。(20)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6《兩淮會子》,第364頁。
總之,淮交與鐵錢存在發(fā)行時間差,鐵錢化政策的經(jīng)過因此明晰。乾道初,宋廷因鐵錢鑄造尚未成型而無法大規(guī)模推行鐵錢,以便于印刷和運輸?shù)幕唇挥糜谲娰M等大額開支。但貨幣區(qū)隔造成貿(mào)易不便,反而影響兩淮財政補給,故宋廷將淮交削減為130萬貫,后用東南會子全部回收。鐵錢鑄造則于乾道四年步入正軌,六年日漸成型,在淳熙年間幾近飽和。因此,乾道淮交僅為鐵錢化政策的過渡,在鐵錢取代銅錢后,大額貨幣的空缺由東南會子填補,淮交僅與鐵錢分享份額。
(二)紹熙以后的淮南交子
宋廷在鐵錢數(shù)量幾近飽和后仍未徹底停鑄,最終在紹熙初年引發(fā)了鐵錢危機,鐵錢貶值并流入江南,私鑄錢激增。(21)[日]高橋弘臣著、林松濤譯:《宋金元貨幣史研究——元朝貨幣政策之形成過程》,第226頁。宋廷被迫開始回收鐵錢,如在紹熙二年以200萬貫東南會子收兌。(22)《宋史》卷36《宋光宗本紀》,第701、702頁。但二者的消長不利于鞏固鐵錢化政策,宋廷于次年重新發(fā)行淮交,既以其代替鐵錢,又避免多發(fā)東南會子,其事如下:
議者以淮上鐵錢多,欲革其弊。會趙子直為吏部尚書,與從官陳進叔、羅春伯、謝子肅等合奏,乞印造兩淮會子三百萬貫,付于兩路,每貫準鐵錢七百七十,淮東二分,淮西一分,依湖北例,三年一兌,更不申展……其會子仍分一貫、五百、二百者,凡三等,許流轉至江、池、太平、常州、建康、鎮(zhèn)江府、興國、江陰軍界內行應用,兩淮上供及戶部錢物并權發(fā)見錢三年,令淮南漕司樁管,而沿江八州軍合發(fā)上供一半會子,則許用交子通融,起發(fā)于江、淮東西總領所樁管焉。(23)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16《兩淮會子》,第364頁。
可見,發(fā)行淮交目的是消除鐵錢危機。此處規(guī)定,三年一兌,可見從制定政策之初便計劃以淮交代替部分鐵錢。史料后半部分說明,宋廷如何減少鐵錢、推廣淮交:兩淮上供、戶部錢物全用鐵錢,減少了鐵錢流通量;江南八州軍流通淮交,用淮交代替當?shù)厣瞎╁X中的會子。既能擴大淮交的使用范圍,打破貨幣區(qū)隔,又能回收泛濫于江南的鐵錢。
也就是說,淮交回收鐵錢完全建立于賦稅上供這一財政渠道之上。盡管鐵錢危機造成“商賈頓虧折”“皇惑罷市”等民間市場失序局面(24)葉適:《舒彥升墓志銘》,劉公純等點校:《葉適集》卷22,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35頁。,宋廷似乎更多地將注意力集中于財政領域。理由當在于,鐵錢已深入民間而難以快速更換為其他小額貨幣(25)小額貨幣更易沉淀于底層市場,官府回籠頗為困難,參見[日]黑田明伸著、何平譯:《貨幣制度的世界史——解讀“非對稱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7—11頁。,以淮交回收,使其轉換為大額貨幣并脫離小額交易,再借助賦稅等財政渠道將超量部分從民間流通領域中批量化抽離。這樣看來,淮交只是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的財政工具,并非作為流通貨幣。
權總領淮西江東軍馬錢糧楊萬里曾反對在江南八州軍發(fā)行淮交,以下論述有助于我們理解上述關于淮交實質的分析:
江南禁鐵錢而行新會子,不知軍民持此會子而兌于市,欲兌銅錢乎?則非行在之會子,人必不與也。欲兌鐵錢乎?則無一錢之可兌也。有會子而無錢可兌,是無母之子也。是交子獨行而無見錢以并行也。一錢兩錢之物,十錢五錢之器,交易何自而行,商旅何自而通乎?
又兩淮免起發(fā)會子三年,而江南無免發(fā)之命。江南官司以新會子發(fā)納左帑、內帑,左帑、內帑肯受乎?左帑、內帑萬一不受,則百姓之輸官物,州縣亦不受矣。州縣不受,則是新會子公私無用,上下不受,而使鎮(zhèn)江、建康兩稅入納,雖入納百萬,而行使不通,不知將何用也。(26)楊萬里:《乞罷江南州軍鐵錢會子奏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0,第2972頁。
這里所言“新會子”即淮交。楊氏指出江南八州軍不行鐵錢,持淮交難以兌換銅錢;既無鑄幣配合,大額紙幣難以在小額交易中發(fā)揮作用。宋廷實際上未設置淮交兌現(xiàn)機構,并不打算把交子作為一般流通貨幣。在賦稅角度,楊萬里擔憂上供交子能否被其他部門接受,這決定了鐵錢兌換計劃能否在財政領域中成功實施。兩淮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在鐵錢危機最突出時,兩淮私鑄劣質鐵錢泛濫,以至于“民旅持錢買物,一貫之中常退出三四百,至以米谷自相酬準”。(27)葉適:《淮西論鐵錢五事狀》,劉公純等點校:《葉適集》卷2,第20頁。虞儔向皇帝描述稱,兩淮行使交子利于商旅貿(mào)易,淮人以為便利。(28)黃淮、楊士奇編:《歷代名臣奏議》卷272《理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552頁??梢姡啾扔谫|量參差不齊的小額鑄幣,商旅更樂于在貿(mào)易中使用大額紙幣。
總結而言,紹熙淮交的發(fā)行是為了解決鐵錢危機。朝廷試圖將流通領域中過剩的鐵錢轉換為大額貨幣,再通過財政渠道抽離。鐵錢數(shù)量由此得到控制,而淮交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兩淮財政調撥和貿(mào)易更易開展。
乾道、紹熙淮交的發(fā)行均依附于朝廷的財政政策,是宋廷推行鐵錢化政策、調節(jié)其他貨幣數(shù)量的工具。鐵錢化政策具有極強的超經(jīng)濟性質,朝廷從財政而非民間經(jīng)濟層面考慮區(qū)隔兩淮貨幣。乾道淮交部分用于代替東南會子,在鐵錢鑄造到位之前推進鐵錢化;紹熙淮交用于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鞏固鐵錢化政策。乾道淮交遭到朝野反對的原因,是其侵占了大額貨幣東南會子的份額,朝廷又沒有(或來不及)在財政上予以支持,致使跨江貿(mào)易不便。紹熙淮交僅作為調節(jié)鐵錢單位貨幣內部比例的工具,而不涉及銅錢單位貨幣部分,又擁有優(yōu)于鐵錢的特質,容易在兩淮被接受。
從紹熙年間的情形可見,淮交的發(fā)行與回籠幾乎只通過稅收渠道,民間小額交易并未提供太多支撐,反而借淮交調節(jié)鐵錢而優(yōu)化了市場交易環(huán)境。那么大額貿(mào)易能否給予淮交足夠支持,使其充分發(fā)揮貨幣流通職能呢?
鹽利在南宋國家財政收入中占比頗高,淮鹽又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鹽榷無疑是兩淮最重要的大額貿(mào)易?;贷}榷賣多用通商法,流程可概括為:商人向官府購買鹽鈔,憑鹽鈔至產(chǎn)鹽地換鹽,再到指定地域零售(29)參見梁庚堯:《南宋鹽榷——食鹽產(chǎn)銷與政府控制》,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91—194頁。,使兩淮大額貿(mào)易與專賣體系結合起來。因商人購買鹽鈔所費貨幣極多,我們便能借此探查淮交在兩淮鹽榷等大額貿(mào)易中的作用。這也是我們判斷淮交如何參與兩淮財政運作的關鍵。
學術界對淮交等貨幣如何在鹽榷中發(fā)揮作用已有一些論述,大體肯定鹽榷對提高淮交信用的作用(30)汪圣鐸:《兩宋貨幣史》,第735頁;梁庚堯:《南宋鹽榷——食鹽產(chǎn)銷與政府控制》,第137—149頁。,對淮東、西的差異及細節(jié)討論略顯不足,而這些差異和細節(jié)恰能反映淮交在鹽榷中的作用。淮交能否用于鹽榷只是一面,使用比例、在不同區(qū)域的使用效果或許更具提示意義。淮鹽基本上產(chǎn)于淮東,由鎮(zhèn)江榷貨務出賣鹽鈔(31)宋廷于嘉定年間(1208—1224年)在淮東真州設置賣鈔司,輔助江北鹽鈔銷售。參見郭正忠:《宋代鹽業(yè)經(jīng)濟史》,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847頁。;淮西并非主要鹽產(chǎn)地,由建康榷貨務賣鈔。就利潤來看,建康年額1200萬貫,鎮(zhèn)江400萬貫(32)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55之28,第7267頁。,前者更為重要;但鎮(zhèn)江務更靠近鹽產(chǎn)地,重要性也難以忽略,以下分別討論。
(一)淮南交子與淮東鹽榷
前述朝廷計劃在乾道二年發(fā)行淮交時,給鎮(zhèn)江、建康榷貨務各20萬貫交子、會子用于兌換。但戶部給出了不同的實際操作方案:“客販淮東袋鹽,其鹽倉合納掯留鹽本等錢,緣見錢不許渡江,依已降指揮令客人將合納掯留錢就行在并建康府榷貨務兌換淮南交子前去請鹽……”。(33)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7之22,第6592—6593頁??此苹唇辉阼F錢化政策之下順利推行,但問題的焦點其實在淮交兌換地點的變動。朝廷初令建康、鎮(zhèn)江榷貨務兌換淮交,而根據(jù)上文,行在、建康榷貨務才是主要兌換場所,鎮(zhèn)江務不在其中。建康、鎮(zhèn)江屬長江南北物資流通必經(jīng)之處,鎮(zhèn)江務又是淮東專賣貿(mào)易的主要場所,在兩地設置貨幣兌換點自然合適。行在務代替鎮(zhèn)江務,表明宋廷改變了最初的規(guī)劃,不希望鎮(zhèn)江過多參與到淮交事務中。
紹熙三年十月,朝廷擬允許商人在購鈔時按一定比例使用淮交,但如何確定比例卻是難事,地方官員、中書門下省和皇帝展開了討論?;礀|提舉衛(wèi)涇稱,商人原以四分東南會子、六分鐵錢向江北淮東鹽倉交納貼鈔錢,淮交流通后,應將六分鐵錢的一部分改為淮交,便于商人支付?;实弁獯私ㄗh,令六分鐵錢中的三分改用淮交,其余不變。而中書門下省認為,“立定交子數(shù)少,未甚流通”,將比例改為東南會子、鐵錢各三分,淮交四分。(3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8之38,第6623頁。但在淮交尚未發(fā)行的紹熙三年閏二月,宋廷已將淮東貼鈔錢比例定為四分會子、六分鐵錢,中書門下省甚至提出,“候會子流通日,卻用錢會中半入納”(35)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8之36,第6622頁。,將東南會子作為長期適用的紙幣,提高其比例。因此,東南會子仍在新的入納體系中占據(jù)主要紙幣地位,淮交比例看似升為四分,并代替東南會子一分,實際仍主要占用鐵錢份額。
當然,淮交比例還是略有提高。宋廷這樣做的目的,衛(wèi)涇進一步指出:
竊念入納分數(shù)于歲課增虧誠有關系,然目下不過鹽商少優(yōu),官司少損,其興販折閱及行使阻礙等弊未能盡見。至若因交子不可通行遂致官會艱得,客旅不至,物貨稀少,市井蕭條,淮民無以為生,行者居者均受其弊,利害尤切。蓋官會流轉必資客旅,客旅既少,官會亦無。官會既無,價直必貴。價直既貴,客旅益不來,勢實相為消長,斷無可疑。(36)衛(wèi)涇:《后樂集》卷14《上留丞相札子》,《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6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66頁。
淮交流通不暢,商人不愿將東南會子帶到淮東兌換和使用,淮東商業(yè)與物資補給將陷入困境,朝廷不得不使“鹽商少優(yōu),官司少損”,稍增淮交份額。衛(wèi)涇認為,現(xiàn)在的入納比例雖對鹽商略有優(yōu)惠,使用中的阻礙仍導致淮交弊病叢生,間接影響東南會子的流通。也即,淮交只是確保東南會子流入淮東的工具,對淮東商貿(mào)有決定性作用的紙幣還屬東南會子。因此,淮東和朝廷官員未將淮交視作主要流通貨幣,不愿大幅提高淮交入納比例就可以理解了。
東南會子在淮東鹽榷中更為通暢后,淮交的財政意義削弱。貼鈔錢中,淮交的比例已在十年內降為二分,鐵錢與東南會子各漲至四分。嘉泰二年(1202年),因商人不便用淮交繳納貼鈔錢,宋寧宗下詔行錢會中半之制(37)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8之49,第6629頁。,淮交正式從江北貼鈔錢中退出。據(jù)梁庚堯推測,官府回籠用于回收鐵錢的淮交后未重新投放,使市面上淮交難得(38)梁庚堯:《南宋鹽榷——食鹽產(chǎn)銷與政府控制》,第148頁。,也表明淮交只是臨時地承擔財政任務。嘉定五年,皇帝規(guī)定了榷貨務入納新方案:行在用金、銀、錢、會,建康用交、會、錢,鎮(zhèn)江僅用錢、會,真州賣鈔司用交、會。商人憑無資次的舊鹽鈔至浙東西、淮東提舉司下屬鹽倉場換取新鈔時,還需貼納東南會子3貫。(39)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8之53,第6631頁。東南會子在各地通用無阻,新增的淮東貼納錢也全用會子,淮交僅能用于建康、真州,鎮(zhèn)江依然被排除在外。
結合鐵錢化政策與衛(wèi)涇之言,淮交主要用于代替鐵錢、吸引東南會子,流通功能并不被重視,因此,朝廷不愿放開淮交的入納比例,商人幾乎不能在鎮(zhèn)江榷貨務使用淮交,東南會子、鐵錢才是主要的流通貨幣。
(二)淮南交子與淮西鹽榷
乾道、紹熙淮交雖被允許在建康榷貨務使用,卻在購鈔錢物中的占比極小。紹熙三年九月,中書門下省言:“前淮西總領劉穎,乞將鹽鈔許商賈每袋用交子一貫,計四十八萬余貫,除應副屯戍軍兵支遣外,余數(shù)合行措置?!痹t依劉穎所申。(40)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8之37,第6623頁。以一袋18貫計(41)當時淮浙鹽鈔一袋的鈔面價約18貫,貼鈔錢3貫。參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26之21,第6567頁;食貨27之19,第6591頁。,48萬袋鹽利超過800萬余貫,如果算上貼鈔錢3貫,總額約1000萬貫,接近建康榷貨務1200萬貫年額。雖然使用淮交購買鹽鈔提高了淮交信用,但從入納比例看,淮交僅48萬貫,占比極低,對淮西鹽榷影響輕微。東南會子、鐵錢等其他貨幣仍占主要份額。
另一方面,通過鹽榷回收的48萬貫淮交也并非都有確定的支出去向。部分淮交用于支付軍費,其余則由總領所樁管而尚無具體用途。楊萬里對軍費開支算了一筆賬:
臣照得屯戍官兵,每旬支遣,已有立定錢銀會子分數(shù),難以更改。所有淮上戍守官兵支遣錢會,從已降指揮并聽仍舊。其合支見錢,一歲止用一十二萬余貫?;次髦蒈?,遞年朝廷科降應副馬司支遣錢三十七萬余貫,系鐵錢并行在銅錢會子中并起發(fā)。內鐵錢一十三萬余貫,就撥支使,已是足用。若將新降鐵錢會子于榷貨務算請,委實別無項目可以支遣。(42)楊萬里:《乞罷江南州軍鐵錢會子奏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卷70,第2971頁。
淮上戍守官兵軍費中的鐵錢約為每年12萬貫,但朝廷科降應副馬司支遣錢中所包含的鐵錢數(shù)已將其囊括在內,故在楊萬里看來榷貨務收入的淮交毫無用處。
誠如楊萬里所言,朝廷發(fā)行紹熙淮交“止為兩淮鐵錢艱于行用”(43)楊萬里:《乞罷江南州軍鐵錢會子奏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0,第2971頁。,旨在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淮交在鹽榷領域的弱勢便能理解了?;礀|作為產(chǎn)鹽地,宋廷卻規(guī)避淮交入納,取消鎮(zhèn)江榷貨務兌換淮交與東南會子的職權,從一開始便釋放出不希望淮交深入鹽榷的信號,淮交比例一再下降,終因商人不便而徹底退出。在淮西,建康榷貨務僅收取極小比例的淮交,這批淮交甚至沒有相應的支出項目。上述現(xiàn)象均表明,淮交在兩淮鹽榷中地位尷尬,在配合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吸引東南會子之外,幾乎沒有流通貨幣的職能??梢哉f,宋廷是主動損失一部分鹽榷收入,使淮交完成上述財政任務,卻并未提高淮交的信用。
淮交看似是區(qū)域性紙幣,貨幣職能卻十分有限,主要用途均依附于朝廷的鐵錢政策。與之對應,東南會子卻在兩淮流通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一方面,東南會子以銅錢為計算單位,直接對應銅錢,且是全國性貨幣;另一方面,則與南宋晚期國家財政政策的調整有關。以下從鐵錢、淮交、東南會子的互動入手,分析淮交在兩淮財政運作中的消長。
鐵錢、淮交、東南會子在兩淮的流通狀況都受到鐵錢化政策影響。鐵錢與銅錢同為小額貨幣,功能重疊。銅錢的金屬價值更高,又是兩淮原有的流通貨幣,人戶多用于日常交易,官府很難在交通和信息傳遞能力的限制下快速而集中地使用鐵錢回收銅錢。宋廷主要采用大量鑄造、集中投放的方式增加鐵錢數(shù)量,以稀釋銅錢占比,并最終將銅錢擠出。此舉甚至引發(fā)紹熙鐵錢危機,銅錢大量退藏或流出國境。(44)袁燮:《絜齋集》卷13《龍圖閣學士通奉大夫尚書黃公行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7冊,第184頁;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集》卷47《顯謨閣學士致仕贈龍圖閣學士開府袁公行狀》,《宋集珍本叢刊》第76冊,第525頁。北流至金也是兩淮銅錢的去向之一,參見喬幼梅:《宋金貿(mào)易中爭奪銅幣的斗爭》,《歷史研究》1982年第4期。
東南會子與淮交則作為大額貨幣而互相競爭。但以銅錢為單位的東南會子,在吸收銅錢時較淮交更具優(yōu)勢。東南會子還能快速地將銅錢集中起來,使其在鐵錢化政策中發(fā)揮與鐵錢不同的功能:
言者謂,自乾道五年降會子付兩淮收換銅錢,又節(jié)次支舒、蘄鐵錢,換易凡十六次。指揮至今十五年,私渡銅錢,常自若也。乞多給會子,立限盡換。詔兩淮,各支降會子一十萬貫,限兩月收換。(45)佚名:《皇宋中興兩朝圣政》卷60,第1894頁。
盡管東南會子與鐵錢都用于換易銅錢,但短時間內回收鐵錢的首選則屬東南會子,因此在紹熙淮交發(fā)行之前,宋廷也給出為數(shù)不少的東南會子來收兌鐵錢。如紹熙二年的收兌活動中,東南會子回收鐵錢380萬貫,官米回收41萬貫,前者占據(jù)絕對多數(shù)。(46)[日]高橋弘臣著、林松濤譯:《宋金元貨幣史研究——元朝貨幣政策之形成過程》,第232頁。改用淮交后,民眾普遍感覺難用,時人總結道:“始則降官會,終則給交子,紛紜久之,中外寒心,僅得少定。”(47)樓鑰:《攻媿集》卷28《繳劉煒監(jiān)司差遣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52冊,第557頁??梢娒癖姴⒉徽J可淮交與東南會子的替換。
因此,在鐵錢化政策推行后,大部分的銅錢被鐵錢和東南會子代替,淮交盡管也參與其中,但更多地用于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直接兌換的銅錢十分有限。在銅錢基本退出兩淮后,鐵錢和東南會子成為當?shù)刂饕牧魍ㄘ泿?,淮交居于次要位置。如果說宋廷在鹽榷中對淮交采取限制措施,那么兩淮軍俸的發(fā)行則更為直觀地呈現(xiàn)出淮交被東南會子擠壓的過程。
在對金、對蒙軍事形勢日益緊張之際,宋廷增發(fā)東南會子以應對支出,致使流通領域里會子數(shù)量暴增。宋廷雖然在嘉定年間增發(fā)了若干淮交,但是數(shù)量遠遠不及同期印發(fā)的東南會子。(48)《宋史》卷181《食貨志下三》,第4412頁。同期東南會子的發(fā)行數(shù)量,可參見汪圣鐸:《兩宋貨幣史》,第676—678頁。在宋廷向兩淮支援的軍費中,東南會子份額增加,淮交、鐵錢份額隨之減少。根據(jù)程珌的說法,宋寧宗時兩淮軍俸已是東南會子七分、淮交三分。(49)程珌:《程端明公洺水集》卷4《進故事》,《宋集珍本叢刊》第71冊,第46頁。至嘉定十一年,兩淮軍俸全改以東南會子發(fā)放,而鐵錢僅用于支付州縣小吏的俸錢。(50)劉克莊:《玉牒初草》,辛更儒箋校:《劉克莊集箋?!肪?2,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622頁。不過在下發(fā)到士兵的過程中,軍隊將帥常將東南會子私自兌換為鐵錢以從中贏利。左司諫盛章認為此舉使士兵過量消費鐵錢,致使“物貴鏹輕”,見同書第3642頁。作為軍俸的東南會子便經(jīng)過士兵的日常生活交易流入市場,淮交則日漸退出流通。
南宋晚期的軍俸延續(xù)了這一態(tài)勢:宋理宗淳祐年間(1241—1252年),兩淮軍俸繼續(xù)全額發(fā)放東南會子,軍俸中東南會子與淮交、鐵錢的占比已由同屬東南會子的17界、18界會子之分代替。(51)李曾伯:《可齋雜稿》卷17《除淮閫內引奏札第二札》,《宋集珍本叢刊》第84冊,第336頁。隨著跨區(qū)域軍事活動的增加,宋廷試圖統(tǒng)籌不同戰(zhàn)區(qū)和不同貨幣區(qū)的財政調撥,全國性紙幣東南會子用武之地大增。如寶祐五年(1257年)后,李曾伯于廣南制置大使任上,調荊、淮軍隊前去廣西安邊。荊、淮士兵因長期生活于特殊貨幣區(qū),擁有的淮交和湖北會子顯然不能通用。根據(jù)李曾伯的記載,給予荊、淮士兵的券錢用18界東南會子發(fā)放,支犒則以17界會子。(52)李曾伯:《可齋續(xù)稿后》卷6《回奏宣諭》,第614、615頁。
總之,東南會子、鐵錢、淮交在鐵錢化政策中有著不同的分工。東南會子負責集中收兌銅錢;鐵錢將銅錢擠出流通并填補小額貨幣的空缺;淮交則用于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是鐵錢的補充。宋廷以淮交代替東南會子的活動并不順利??梢哉f,以東南會子和鐵錢構成的二元貨幣格局,在鐵錢化政策推行過程中逐漸定型,二者分別成為兩淮地區(qū)主要的大額貨幣和小額貨幣,淮交始終居于次要地位。隨著鐵錢化政策的完成和南宋后期財政、軍事形勢的變化,東南會子在以軍費為代表的財政支出中比例上升,重要性和流通性日漸提高,淮交的用途進一步減少。宋廷的財政政策并未給予淮交成為主要大額貨幣的空間,淮交在初期兌換部分東南會子之后,一直是調整鐵錢數(shù)量的工具,不具有較強的流通性。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財政運作視角討論了淮南交子的性質和作用。概括而言:淮南交子看似與東南會子形態(tài)類似,是流通于南宋兩淮的區(qū)域性紙幣,但其主要作為宋廷推行鐵錢化政策、調節(jié)鐵錢數(shù)量的工具,甚至可以只將其視為執(zhí)行特定功能的財政票據(jù)。淮南交子在鹽榷、軍俸、民間交易中受到限制或處于次要地位,其發(fā)行——回籠均緊緊圍繞鐵錢化政策展開。兩淮地區(qū)的貨幣流通領域則呈現(xiàn)出以東南會子作為大額貨幣,以鐵錢作為小額貨幣的格局。在此格局中,淮南交子的貨幣職能很不明確,難以將其視為一般的流通貨幣。
淮交與東南會子的性質、功能差異至此已然明了。相較流通范圍和數(shù)量等外在現(xiàn)象,財政運作的塑造恐怕才是決定性因素。換言之,全國性紙幣與區(qū)域性紙幣并非同一物品的“完全版”與“縮小版”,二者可以在性質和功能上差異巨大。以往的研究多按紙幣流通范圍將南宋劃分為不同的貨幣區(qū),卻忽視了每一貨幣區(qū)之內財政運作的區(qū)別,忽視了不同紙幣因參與不同財政運作而產(chǎn)生的性質、功能差異。這些差異恰恰是傳統(tǒng)中國財政運作地方化和貨幣格局多元化之下的常態(tài)。呈現(xiàn)上述差異,無疑將使我們對古代財政運作、紙幣流通機制形成更為鮮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