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主教的本土化
——以滇西北茨中村藏族天主教徒的喪葬禮為例

葉遠飄

(廣東醫(yī)科大學生命文化研究院，廣東 湛江 524000)

自16世紀天主教傳入中國以來，關(guān)于其本土化的議題就廣受關(guān)注，從現(xiàn)有的研究來看，成果大多聚焦于宗教經(jīng)典的翻譯、義理闡釋、文獻匯編和傳教士活動等，而從普通信徒的宗教實踐出發(fā)展開的討論仍顯缺乏。本文以人類學為視角，基于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茨中村藏族天主教徒的喪葬風俗，嘗試對“天主教本土化”作一新的探究。

一、相關(guān)研究回顧

盡管天主教很早就引起學術(shù)界的興趣，但有關(guān)藏族天主教徒喪葬的研究卻不常見，德吉卓瑪?shù)恼撐闹赋隽宋鞑孛⒖悼h上鹽井村的藏族天主教徒和藏傳佛教徒在喪葬儀式上的區(qū)別——天主教信徒只實行土葬，且必須在墳墓前立碑、刻字、印生卒年月[1]。劉琪等人基于茨中村一場藏族天主教徒的喪葬儀式討論了天主教徒和藏傳佛教徒在(喪葬)期間的差異化宗教實踐[2]。這些研究對于學術(shù)界理解藏族天主教徒的喪葬文化有所裨益，但并沒有深入到喪葬“禮”的層面，“禮”之重要正如《左傳·昭公二十五年》所言：“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睆倪@個意義上說，“禮”是一個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體現(xiàn)，是維護人與人交往的秩序，也是維持社會運行的一種制度。17世紀天主教會人員針對中國的天主教徒所寫的喪葬禮指南——《臨喪出殯儀式》，其文本結(jié)構(gòu)模仿南宋大儒朱熹所撰寫的《家禮·喪禮》的結(jié)構(gòu)，表明17世紀以后，傳入中國的天主教已經(jīng)改變了純粹的歐洲天主教的喪葬儀式，開始與儒家的喪葬禮呈現(xiàn)出一種“交織”的狀態(tài)[3]?？抵窘茉趯蹦ケP山的天主教喪葬禮研究時曾與這份指南進行了比對，發(fā)現(xiàn)這份17世紀編寫的指南一直沿用至今[4]。不過，肖清和的研究指出，歷史上這種“交織”所導致的結(jié)果也是以儒家儀式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倫理綱常、長幼尊卑以及社會秩序做出改變?yōu)榇鷥r的[5]。由于藏族喪葬禮儀與漢族儒家喪葬禮儀有所不同，因此，對藏族天主教徒喪葬禮的研究，是了解天主教在藏族地區(qū)多大程度上適應(yīng)了當?shù)氐纳鐣c文化，進而實現(xiàn)“中國化”“本土化”的應(yīng)有之義。

二、茨中村概況

茨中村在行政區(qū)劃上屬于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燕門鄉(xiāng)，東接云南省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貢山縣，西靠德欽縣霞若鄉(xiāng)粗卡桶村，南部和北部分別與燕門鄉(xiāng)巴東村和春多樂村相鄰，整個村莊坐西向東，面向緩緩南流的瀾滄江，村民多為納西族和藏族，其中納西族主要信仰藏傳佛教，藏族主要信仰天主教。

7世紀之前，茨中村所在地屬羌人游牧之地；唐貞觀八年(634)，吐蕃將勢力推及至此，屯兵萬余人，其后與南詔、唐王朝在此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拉鋸戰(zhàn)；宋元以來，此地又成為“茶馬互市”的必經(jīng)之路；明代，位于麗江的木府土司對吐蕃政權(quán)分裂后占據(jù)此地的地方勢力發(fā)起軍事戰(zhàn)爭，大批納西族隨之遷徙至此；清代以后，隨著中央政府對西藏用兵和對邊疆的開發(fā)，大批中原地區(qū)人士遷入此地[6]。

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巴黎外方傳教會將駐西藏歐洲傳道團的教士分為三組，其中南下的一支傳教士以茨菇、鹽井為依托，進至德欽，聯(lián)結(jié)一線；再推至白濟訊(小維西)、吉岔、花園菁、保和鎮(zhèn)(維西縣城)及巴東等地，以瀾滄江中段為活動重點[7]。在此計劃之下，法國傳教士余伯南于1866來到今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的茨菇村修建了一座天主教堂，統(tǒng)轄德欽、維西和貢山三縣的教務(wù)[8]。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茨姑教堂在當?shù)厝嗣竦尿?qū)洋教事件中被焚毀，之后經(jīng)清政府的斡旋，教堂于1909年在茨中村重建，自此以后，天主教成為當?shù)夭刈宓闹饕诮绦叛?。藏族接受天主教以后，傳統(tǒng)的喪葬禮與天主教信仰融合后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狀況？以下筆者按照天主教喪葬禮中的喪禮、告別禮、送別禮和葬禮分別敘述。

三、茨中藏族天主教徒的喪葬禮

(一)喪禮

在茨中村，當天主教徒去逝以后，家屬要為逝者設(shè)置靈堂。靈堂通常設(shè)在堂屋大廳中央，首先搭一張長1.5米左右，高約0.7米的長方形祭臺，面向門外，臺面鋪以白色的葦布，兩端點燃長形蠟燭，燭臺下面枕著長條形的紅布，中間安置帶有苦像的十字架、圣杯、放圣體的小盒以及香爐，此設(shè)置完全是模仿教堂的圣壇而做。因為在歐洲，天主教徒死亡后，其喪事完全在教堂舉辦——家屬把裝著死者遺體的黑色靈柩抬到教堂，神父穿上掛著圣帶的白色禮服與侍從和圣職人員在教堂門口迎接，為靈柩灑圣水、做吟誦。從這一刻起，死者的靈魂開始交到神父的手中，他作為天主和信徒的“中保”，開始帶領(lǐng)教友們在教堂念誦亡者日課和喪禮彌撒，直到亡者去逝后的第三天出葬。但在茨中村，人們還是依照傳統(tǒng)習慣，在自己家里設(shè)置靈堂。靈堂，特別是祭臺的布置與教堂的圣壇布置一樣——這是因為在天主教看來，教堂的圣壇具有不容置疑的神圣性，逝者的靈魂往往是從這里得到拯救的。教堂的神父向筆者表示，在這個意義上，喪事如果像歐洲那樣到教堂舉辦應(yīng)該是最理想的，但村民們并沒有這樣做，他也不方便干涉太多。茨中村村民們所做的是把教堂的神父請到家里去煉凈死者的靈魂。搭祭臺的同時，家屬還需要把死亡的訊息告訴另外兩個重要的人物，即天主教教會的會長和茨中村的村長，前者的任務(wù)是通知村中的教友前往死者家里幫忙，包括斂尸、裝飾棺材、做亡者日課和彌撒等；后者的任務(wù)是把亡者去逝的信息通知給其他非天主教徒，目的是讓大家當天晚上到死者家里“守夜”。

“守夜”是茨中村傳統(tǒng)喪葬活動中最核心的環(huán)節(jié)。所謂“守夜”，指的是村里無論是藏傳佛教信徒還是天主教信徒家屬去世，每家每戶至少要出一個人到死者家里“過夜”，這是當?shù)財?shù)百年來的傳統(tǒng)，下面的個案頗能說明村民對此事的重視：

2018年9月的一天，茨中村一劉姓家庭有老人去世，茨中村村民永追正在前往縣城德欽的路上，由于從茨中到德欽需要6小時左右的車程，她本來打算第二天才回去的，但當天在路上接到電話得知村里有人去世以后，她就在半路下車趕了回來，晚上9點才到家，目的就是為了去“守夜”。永追說，因為丈夫在外地干活，現(xiàn)在家里只有她，如果她再不去，家里就沒有人去幫忙“守夜”，這樣的話會被別人說閑話。

“守夜”通常在村長通知的當天晚上7點開始，參與“守夜”的人們會帶一些酒、玉米或者面粉作為慰問品，近幾年也有直接給現(xiàn)金的，金額從10元到100元不等。參與“守夜”的既有天主教信徒，也有其他非天主教信徒，兩撥人的表現(xiàn)是不同的。天主教徒的任務(wù)是到祭臺前念經(jīng)，為死者的靈魂贖罪；非天主教徒則在死者家庭的院子里打牌、喝酒、聊天。念經(jīng)的人坐在祭臺前，以圣像十字架為中軸，男信徒和女信徒以男左女右的方式分開對坐，一直延伸到院子里，頗有規(guī)律。這種無意識的動作從文化的邏輯分析，其實是藏族社會男尊女卑的性別等級制度在天主教組織的延伸——能夠證明這一觀點的還有男女在喪禮中守夜的時間：通常情況下，在晚上7點到10點這段時間，參與“守夜”的幾乎都是男人，因為這個時間段女人剛從農(nóng)田干活回來需要做各種家務(wù)勞動，如為家人做飯，吃完飯后做家務(wù)、照顧孩子做作業(yè)等。若家庭需要女人去守夜，她們一般都在晚上10點甚至更晚的時間才能到達，所以“守夜”在上半場和下半場表現(xiàn)出來的場景很不一樣：在念經(jīng)方面，女人的嗓子天生就有優(yōu)勢，但由于上半夜去的男人多，他們念經(jīng)的聲音反而被非天主教徒在院子里的打鬧聲、喧嘩聲、談笑聲給掩蓋了，沒有人意識到這是主人家在辦喪事，反而有點喜慶的味道；到了下半夜，去的多是女人，而且男人們打牌、喝酒的時間長了，也累了，大多有困意，這時院子里傳出的是女人們悠長的念經(jīng)聲。除了男女左右對坐以外，從祭臺延伸到大院的念經(jīng)隊伍里還呈現(xiàn)出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的格局，即越靠近祭臺的人年紀越大，越往外的人年齡越小。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客觀原因與老年人大都脫離生產(chǎn)領(lǐng)域，生活比較清閑有關(guān)，退出生產(chǎn)領(lǐng)域的老年人一天當中最重要的就是過宗教生活，在喪事發(fā)生的時候，他們能在第一時間到達辦喪事的人家中；而中年人卻不行，因為他們是家庭的頂梁柱，要從事各種各樣的生產(chǎn)勞動。由于老年人到的時間比較早，自然坐到了祭臺的前面，在念經(jīng)的過程中，隨著中青年的慢慢加入，年齡階序就自然而然在喪禮中呈現(xiàn)出來。

(二)告別禮

天主教的教徒去逝后的第三天通常是出殯的日子，這是中國傳統(tǒng)和西方傳統(tǒng)喪葬禮儀在茨中村的繼承。喪家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起來——他們需要為來送葬的人提供早餐，村里許多熱心的人也會早早趕來幫忙洗菜、洗碗、搭爐子做飯，送葬的人們也陸陸續(xù)續(xù)到來，非天主教徒不需要念經(jīng)，他(她)們吃過早飯以后就在院子里隨意聊天，天主教信徒吃過早飯后陸續(xù)進入靈堂念經(jīng)、做彌撒。做完彌撒以后，天主教會會長起身帶領(lǐng)大家圍繞棺材灑圣水，這時候死者的晚輩向死者做最后的告別。在茨中村，有些天主教教徒和藏傳佛教信徒在同一個家庭同時存在，但任何時候不同的信仰并不妨礙喪禮的持續(xù)，因為這時候每個人都明白“死者為大”的道理，用自己認為最虔誠的方式向死者表達尊敬：例如天主教信徒會在棺材前下跪，左右手象征性在自己的胸前畫十字；非天主教徒則跪下磕三個響頭。哭喪儀式往往也在這個時候自然啟動，幾個平時與死者關(guān)系比較好的或者感情比較深的婦女左手扶棺，右手做捶胸狀態(tài)，聲音由小到大哭起來，顯得悲切凄涼，但在別人的安慰下，哭泣聲很快就停止。哭泣為什么不能太久？按照藏傳佛教徒的說法，哭得太久，就說明家屬很傷心，不舍得讓亡靈離開，那靈魂也舍不得走，這樣就會影響靈魂的轉(zhuǎn)世。天主教雖然不相信轉(zhuǎn)世，但也認為死亡本身只是天主對人類肉身的懲罰而不是對靈魂的懲罰。肉身消失以后，靈魂仍然可以得到天主的憐憫和寬恕。一位信徒向筆者表示：“死亡是天主呼喚信徒們回歸父家的方式，因為人來于天主，那么回到天主身邊就是一種幸福，是一種榮耀，是那些在可憐的塵世生活的人通往美好生活的必經(jīng)之路?！庇纱丝磥?，藏傳佛教和天主教對死亡的解釋雖不同，但在喪葬儀式實踐中卻殊途同歸，即都認為“死者為大”的道理，用自己認為最虔誠的方式向逝者表達尊敬。

雖然茨中村天主教徒的告別禮在時間上繼承了歐洲傳統(tǒng)，但在程序上卻有別于歐洲。在歐洲，告別禮的主持者是神父——他為死者做最后告解，灑圣水以后即可抬棺出殯。但在茨中村，出殯前大家必須先聽村長講話——人們把棺材從堂屋抬到院子里，放在兩張長凳上面，村長開始登場講話，整個過程大概10分鐘左右，內(nèi)容主要有三點：一是簡單回顧死者的一生，給死者一個比較好的評價；二是安慰死者家屬的話；三是勸勉村中所有人勇敢面對生活，好好工作等。村長講話結(jié)束以后，人們才開始起靈送葬。

(三)送別禮

天主教的送葬隊伍大體由三部分構(gòu)成：最前面的一部分是高高舉起的帶有苦像的十字架、香爐、宮燈、天主圣像亭、總領(lǐng)天神亭等天主教信仰的標志，手拿著這些天主教信仰標志的一般是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在一系列天主教信仰標志之后，神父穿著紫色的祭服，戴紫色領(lǐng)帶，手持《圣經(jīng)》領(lǐng)隊，他的后面跟著手捧白色蠟燭、身穿禮服、兩兩并行的圣職人員，其后是漆成黑色的靈柩，教友們跟在靈柩后面進行禱告和吟唱圣詠。茨中村送葬隊伍的排序既有天主教特點，又呈現(xiàn)藏族傳統(tǒng)特色。主要表現(xiàn)在隊伍的前兩部份是相同的，但跟著神父之后的送葬人員不同，送葬人員一路需要唱歌，在歐州，送葬人員的歌聲多來自女性(因女性的嗓音在這方面有天然優(yōu)勢)，但在茨中村，送葬人員幾乎全為男性，唱歌也由男性完成，因為在茨中村藏族傳統(tǒng)里，女人是不能送葬的。然而，女性不送葬不等于說女教友完全消失了——在喪葬禮中，她們會比送葬隊伍提前到墓地，早早在墓地等待著為死去的教友舉行葬禮。送葬隊伍中的教友團體之隊列看似很隨意，但大體上還是呈現(xiàn)出老中青的階序感，即走在最前面的是老人，然后是中年人，再后面才是青年人。茨中村天主教下葬所使用的靈柩與歐洲天主教相同，顏色漆成黑色，呈長方形，由六塊二到三寸的厚板組成，長約2米，寬約0.5米，棺蓋處刻有大型金色花形圖案，頭部還刻有小型的十字架符號。不同于歐洲天主教送葬儀式的另一點是，茨中村的送葬過程中有孝子扶柩，村里其他不信仰天主教的中青年人在吆喝聲中輪流抬棺，在茨中村，人們樂于做這些事，因為這是幫助他人，同時也是一種善事，傳統(tǒng)上認為這樣可以為自己積累陰德，獲得更多的福報。

(四)葬禮

靈柩被送到目的地以后被緩緩放在墓穴旁邊，這時，非天主教徒退至外圍，天主教信徒再次聚集在棺材周邊，神父帶領(lǐng)大家念經(jīng)，然后環(huán)繞棺材兩圈，灑圣水、下葬、封土，整個喪葬過程就算結(jié)束了，人們手拿樹葉象征性地把自己在墓前留下的腳印抹去，然后各自離去。這個過程基本是歐洲天主教葬禮儀式的復制。

四、藏族傳統(tǒng)喪葬禮與上帝信仰

天主教喪葬禮是天主教群體向社會展示信仰的重要方式，也是教會等級制度的反映，歐洲純粹的天主教喪葬禮主要有三個鮮明的特征：一是喪禮舉行的地點是在教堂——信徒如果在家中死亡了，并不意味著喪葬儀式可以開始了，只有當人們把棺柩抬到教堂，棺柩從親屬的手中轉(zhuǎn)移到神父的手中，真正的喪葬儀式才開始；二是神父在喪葬儀式中的角色處于絕對中心的位置，自喪葬儀式啟動的那一刻起到結(jié)束，他主持所有的環(huán)節(jié)；三是死者的親屬與前來送別的其他人沒有明顯的主次地位，他們都只是普通的天主教信徒的一員。但這些在茨中村明顯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

(一)喪禮地點發(fā)生變化

從上文不難看出，茨中村天主教徒舉辦喪禮的地點由西方的“教堂——墓地”變成了“家——墓地”。根據(jù)茨中村天主教教堂馬神父提供的信息，近年來，茨中村有7名天主教徒去世，只有1個家庭(編號為L5)把喪事操辦的地點設(shè)在了教堂，而其他家庭都是在自家里操辦。那么，促使人們對地點做出選擇的原因是什么呢？神父認為主要取決于各家到教堂的距離，他說：“在茨中村，人們居住的比較分散，像在河對面或者半山坡住的那些信徒，要把棺材抬到教堂需要過河或者下山，然后再抬往山上的墓地，就比較麻煩。L5不一樣，他家離教堂比較近?！?1)訪談時間：2018年10月14日，地點：茨中村天主教教堂，訪問對象：茨中村天主教教堂神父，馬永平。

不過筆者隨后對神父所說的7個家庭進行距離上的測量，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這7個家庭距離教堂最遠的是3公里，最近的是1公里，L5家庭距離教堂1.5公里左右。換句話說，L5的家庭并不是離教堂最近的。再則，無論距離長短，幾乎每個信徒平常都能堅持到教堂做禮拜，為何到舉辦喪事的時候會嫌距離遠呢？由此看來，距離并不是人們選擇不去教堂舉辦喪事的因素，正如我們在上文所指出的一樣，天主教徒平日去教堂做禮拜只是個體至多是天主教群體內(nèi)部的事，但死亡卻遠遠超越了天主教會，它本身就是村落生活的公共事件，必須要考慮其他非天主教徒的態(tài)度。特別是藏族有“守夜”的傳統(tǒng)，如果把喪禮的地點設(shè)在教堂，就等于將自我與其他非天主教徒(藏傳佛教信徒)進行區(qū)隔，因為后者不可能進教堂參與“守夜”。事實上，茨中村教堂前面也設(shè)有一個很大的院子，平時天主教教會舉辦活動的時候藏傳佛教信徒也會到院子去跳鍋莊舞、耍壩子。雖然“守夜”對于藏傳佛教信徒來說也是到喪家那里打牌、喝酒、玩樂，但是體現(xiàn)出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正如一位村民指出的一樣：“我們?nèi)ァ匾埂m然只是喝酒、聊天，但這是大家關(guān)心死者家屬的一種表現(xiàn)，只能去死者的家里才能體現(xiàn)出來嘛，把地點改到教堂的院子就真的是只有吃喝的意思了。”至于L5的行為，村民大多不認同，許多村民指出他性格孤僻，在村里的人際關(guān)系不是很好，很少參加村里其他活動，去世前他主動要求在教堂辦喪事。

(二)儀式主持者發(fā)生變化

在茨中村喪葬儀式中，神父的地位下降了，他不再像歐洲天主教那樣，承擔儀式主持的角色，而作為“地域共同體核心”的村長則處于中心位置，在整個喪葬禮過程中他出現(xiàn)兩次：第一次作為主角負責把喪事通知給非天主教信徒的家庭，第二次則是送殯儀式中，在亡者即將送葬前講話。這與茨中村的傳統(tǒng)息息相關(guān)，正如前文所述，由于歷史上滇西北地區(qū)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頻繁發(fā)生，滇西北地區(qū)的村落組建原則并不是最原始的血緣關(guān)系，而是基于地緣建立起來的，歷史文獻將這種組織形式稱為“屬卡”。一般來說，一個屬卡由一個以上的自然村組成，推本溯源，它可能決定于最初土司所劃的土地之界線。20世紀50年代的少數(shù)民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資料就曾經(jīng)發(fā)現(xiàn)：“大中甸當時還存在10多個屬卡，小中甸有5個屬卡，尼西有30個屬卡，江邊境有8個屬卡，歸化寺所屬的300戶‘摧扔’和70戶‘羅扔’分屬若干個小屬卡[9]28。每個屬卡有自己固定的領(lǐng)地、牧場和田地，僅供屬卡內(nèi)部的成員使用。屬卡與屬卡之間的分界線往往以河流、道路、山坡或者森林等等為標志?！袄厦裨趯倏ê妥匀淮逯袨殚L老，平時婚喪或宴請聚會都坐首席，處于權(quán)威的地位?！盵9]120隨著社會制度的不斷完善，“屬卡”組織逐漸消亡了，但其文化慣性仍然存在——村長處于喪葬禮的核心位置，神父僅作為一名普通的信徒參與與信仰相關(guān)的活動，雖然他也主持“彌撒”，但此時的“彌撒”在家里舉行而非教堂舉行，事實上已經(jīng)降低了天主教的地位。

(三)教友身份發(fā)生變化

在茨中村藏族天主教徒的喪葬禮當中，教友不再平等，至少顯示出了兩個等級。一是年齡等級。在喪禮的亡者日課、彌撒、告別禮、送別禮以及葬禮的集中禱告中，越靠近天主信仰標志的人年齡越大，人群的組合中“老—中—青”的階序感非常明顯，這是對茨中村傳統(tǒng)社會組織原則的繼承。二是性別等級。在整個喪葬禮中，男左女右分開對座，也是茨中村天主教教徒平日在教堂做禮拜時的就座方式：茨中村教堂以圣像為中軸左右擺放著供信徒做禮拜的長椅，左右兩邊的長椅被中間1米寬的道路隔開，做禮拜的時候，男信徒通常是無意識選擇坐在中間過道左邊的兩排椅子上，而女信徒則相反，大多坐中間過道右邊的椅子。此外，在藏族的傳統(tǒng)喪葬的送殯隊伍中，女性自始至終是不允許出現(xiàn)的，許多藏族同胞解釋道，因為送葬的路途會遇到惡鬼，女性只有半條命，所以不宜前往[10]。這種觀念在藏族天主教的喪葬禮中有延伸也有改變，說它是延伸，那就是在大多時候，女教友不隨送葬隊伍出發(fā)，而是提早比送葬隊伍到達墓地。不過，女教友提前到墓地為亡者念經(jīng)祈禱又使藏族傳統(tǒng)的喪葬觀念發(fā)生了變化，但它并沒有打破傳統(tǒng)送別禮的結(jié)構(gòu)。

五、結(jié)論

綜上所述，在茨中村，天主教信仰與當?shù)夭刈鍌鹘y(tǒng)習俗互有嵌入，有效地防止了信徒與社會其他群眾之間的分裂與對立，這實際上也是藏族文化在多宗教背景下綿續(xù)的方法。而社會結(jié)構(gòu)，是我們透視天主教與藏族傳統(tǒng)文化交融的有效路徑——相比于漢族地區(qū)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族結(jié)構(gòu)，滇西北有其自身的特點，它是以共同地域為基礎(chǔ)建立起來的“屬卡”社會，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依附的人際關(guān)系是地緣不是血緣，是從家庭拓展出來的地域關(guān)系。在“屬卡”社會，每個“屬卡”都制定有條例或者公約以規(guī)范內(nèi)部成員的言行，雖然各個屬卡制定的條例各不相同，但中心內(nèi)容無非都是對內(nèi)強調(diào)民主、平等、容忍等的觀點，對外強調(diào)維護本“屬卡”的利益[11]。在這種結(jié)構(gòu)之下，天主教信徒與其他非天主教徒一樣把“公”與“私”都分得很清楚，例如天主教徒也一樣熱衷于村落的各種公共事物。在藏族地區(qū)，地緣共同體的社會是以神山為邊界的，例如我們經(jīng)?？梢月牭侥衬橙苏f：“我是屬于某個神山屬地的人”即為明證，藏族傳統(tǒng)的神山崇拜是這種現(xiàn)實關(guān)系在信仰上的集中反映，如茨中村就三面環(huán)山，東面的神山名叫“代立出家”，西面的神山名為“次里別處”，北面的神山是“阿杜白丁”，村民都視它們?yōu)榇謇锏谋Ｗo神。事實上，從神山崇拜演變的歷史軌跡來看，它是集天神崇拜和祖先崇拜為一體的信仰，藏族的許多民間傳說中都有天神下凡到某座神山然后統(tǒng)領(lǐng)人間的說法，民間也認為神山上存在著通往天界的“天梯”[12]。在藏語中，“祖”[(g)tsug]的意思是“頭頂(前頂、頸背等),”[13]與“高”“天”同義。以茨中村的情況來看，村落的墳場就建立在西南一座神山上，名字為“扎拉兇姆”，也稱為“帕拉尼姑”，意為人死后的歸屬地，很顯然，從這個名字的音譯來看，反映了茨中人也存在將神山崇拜和祖先崇拜融合的跡象。茨中村的藏族在接受天主教以后，這些觀念并沒有完全消失，例如，針對天主教教義中認為人死以后靈魂應(yīng)回到天堂的說法，不少信徒就表示，“天堂”之所在地就是天界，而神山就有通往“天堂”的“天梯”，因此，茨中村的藏族天主教徒對神山也表現(xiàn)出極大的尊敬，雖然不像其他非天主教徒把神山看成神一樣，但同樣是圣物，輕易動不得，每當藏傳佛教徒在“轉(zhuǎn)山”“祭山”的時候，天主教徒樂于禱告，他們認為禱告其實就是藏傳佛教徒的“拜神山，形式不同，實則意義一樣，都是對神山的尊敬”。這也說明天主教教義與地緣社會共同體結(jié)構(gòu)本身存在著某種深層的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