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瑾
杰出的法國作曲家莫里斯·拉威爾否認自己是印象主義者,認為作品還存有巴洛克時代精密而巧妙的對位意識,斯特拉文斯基就曾說“拉威爾就像一只瑞士鐘表”。拉威爾公認且自認杰出的還是他的配器技巧,他的每一首鋼琴曲都是以管弦樂配器的思路來寫作的?!端覒颉穭?chuàng)作于1901 年,這首作品的問世打開了鋼琴藝術(shù)的新世界,拉威爾將這一首作品獻給恩師福雷,并用了詩人亨利·雷尼埃的詩作為卷首的題銘——“河神戲流水,流水笑河神?!弊髌返囊魳房蚣芙梃b了古典奏鳴曲式的形態(tài),即由呈示部,展開部,再現(xiàn)部這三部分組成,但曲式內(nèi)部的篇幅大小與經(jīng)典的古典曲式大有不同,作曲技法則更有著新穎獨到的見解。比如大量使用了在古典音樂內(nèi)不可能用到的平行和弦、不和諧和弦,制造產(chǎn)生了一系列令人耳目一新的色彩性音響。故此曲是集古典與革新的完美結(jié)合之作,既表現(xiàn)出他對古典形式的尊重,又靈活的運用了印象主義特征的音樂結(jié)構(gòu),通過奇幻多變的音響效果及演奏者高超的演奏技巧塑造出水的各種形態(tài),如噴泉、瀑布、溪流的音樂形象。如此一部得到極大的肯定和被眾多鋼琴家演奏的作品,究竟哪種理解或哪種演繹才是最接近拉威爾本意的。本文試圖通過對三位鋼琴家演奏版本的對比研究,理論結(jié)合實際,使認識作品《水之嬉戲》更立體化,生動化。
阿根廷鋼琴家阿格里奇,演奏風(fēng)格浪漫且豪放,有“音樂的女大祭司”之稱。她個性十足,演奏充滿吉普賽人的奔放熱情,有時也陰沉憂郁,善于表現(xiàn)出一種內(nèi)在、深度的詩意。本文選用的音響版本來自于阿格里奇1960 年7 月收錄在DG 公司的音響資料,錄制時19 歲。德國血統(tǒng)的烏克蘭鋼琴家里赫特,被認為是20 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大師之一。他的演奏范圍極廣,技術(shù)駕輕就熟,最值得一提的是富有詩意的分句,對作品深邃且獨特的見解。本文選用的音響版本來自于里赫特1960 年12 月收錄在RCA 公司的音響資料,錄制時45 歲。法國鋼琴演奏家帕斯卡·羅杰被譽為“法國音樂大使”。他是一位唯美主義者,他的演奏細膩精致,音色透亮純凈,其輕靈雅致、朦朧與虛幻的意境將法國音樂的優(yōu)雅,精妙演繹得美輪美奐,其詮釋的拉威爾、圣桑、福萊、薩蒂等人的作品,都極具說服力。本文選用的音響版本來自于羅杰1974 年收錄在DECCA 公司的音響資料,錄制時23 歲。
阿格里奇在演奏中通常以速度見長,拉威爾給這首作品的速度標記為?=144,阿格里奇一改往日的“快”速度,選用了較為緩和的演奏速度,為此曲增添了幾份溫柔的氣味。全曲在5 分10 秒左右完成。如果說音樂是一幅美麗的畫作,那不同的彈性速度就是畫作不同的著色。如何在海與天之間潤色、過渡、銜接,是一幅畫作最具點睛之筆的地方,這樣的在意又不能過于刻意,因此帶著自身體會的留意,留有自由的彈性速度在演奏樂曲中是非常重要的,如她本人一樣,看似粗獷卻是細膩,自由不受拘束。在句子銜接處,她用了很多不經(jīng)意的漸慢處理,仿佛溪水遇到石頭亦或是橫在水中的枝杈,但她那么柔軟,那么自在,與“路障”們都能相處融洽甚至有一些纏綿,一起嬉戲,玩耍。她在此曲中自由大膽地運用彈性速度,雖然拉威爾本人好像并不建議用太多的彈性速度,但正因如此,我們?nèi)サ搅四莻€屬于阿格里奇的地方。
為了表現(xiàn)水有不同的形態(tài),拉威爾甚至用了三行譜去呈現(xiàn)音樂形象。在左右手快速跑動的運動中,不同旋律層次如浪濤般層層疊疊,一波接一波地洶涌而來,你來我往。在這種交融中,使“水”與“嬉戲”更生動擬人。而阿格里奇更是將此演繹得得當(dāng)入骨,在突出左手中聲部旋律的同時,更抓緊右手快速的宛如波浪般的高聲部行云流水,而低聲部則有力強壯支撐著上方兩個聲部的平穩(wěn)進行。這大概就是拉威爾本人要求的左手的旋律要在右手像籠罩在薄霧中的琶音音列中歌唱的效果。力度階層的對比發(fā)展表現(xiàn)出樂曲的進程緩急與情感平激。樂曲中有幾處ppp 到fff 的力度階層瞬間強烈轉(zhuǎn)變亦或是pp 到ff 的力度階層過渡,都使得音樂內(nèi)容的表現(xiàn)顯得如此夸張戲劇化。而在最具有爆發(fā)力的樂段,她所極力控制卻又像是本能似的演奏,突然又自然地將全曲一次次推向高潮,令人陶醉。西方音樂史上的各個時期風(fēng)格都具有其獨特性,印象主義風(fēng)格則更是獨樹一幟,其所追求的音樂形象與音樂表達手法新穎獨到,撲朔迷離的和聲與旋律設(shè)計是構(gòu)成印象主義音色色彩的主要因素,而制造出朦朧多變的音色色彩變化除了手指觸鍵方式還得益于踏板的搭配轉(zhuǎn)換運用,在由羅杰·尼克爾斯編訂的,2010年5月1日由上海音樂出版社出版的《水之嬉戲》譜面中,拉威爾有明確標明幾處踏板的運用,但阿格里奇將踏板個性搭配轉(zhuǎn)換使她的水更飄逸灑脫。例如她將16 小節(jié)的弱音踏板推延到了19 小節(jié),將之前水的第一次嬉戲小高潮隨著18 小節(jié)的漸慢繼而又一串快速靈動的六十四分小音符而懶散地散落在19 小節(jié)。64 到66 小節(jié)她并未換踏板而是只使用了一個踏板,且非常清晰地將旋律與伴奏聲部用不同的音色加以區(qū)分開來,使整首曲子變幻莫測,捉摸不透。
里赫特全曲僅僅用了4 分24 秒,似乎讓我們認識到性格直爽,甚至有些沖動的他。樂曲一開始就將水的俏皮,活潑有力,玩耍嬉鬧的歡脫形象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刻入聽眾心扉,讓人一開始便毫無防備地被拉進他的講述之中,驚訝中帶來更多的是驚喜。全曲在三分鐘左右進入再現(xiàn)部突然速度明顯緩和下來,速度轉(zhuǎn)換之迅疾像水忽覺玩累了亦是在嬉戲中的思考。里赫特的《水之嬉戲》是瀟灑的,是無邪的兒童,富有童趣,一玩就停不下來,整首曲子一氣呵成,順暢地沁人心脾,如水一樣。他全然不在意自己世界以外的喧鬧,“水”的世界就是熱鬧而有趣。他開心地往前流淌,遇到石頭就輕盈地跳躍過去,勇敢,無所畏懼,而在尾聲,整個連接部從73小節(jié)開始終于放慢了速度,到了第二次主題再現(xiàn)之前甚至明顯停頓了幾秒,將全曲之前水的熱情洋溢、放肆嬉戲歸攏規(guī)矩,使人意猶未盡。
內(nèi)外聲部的緊密結(jié)合,讓人不覺聯(lián)想到樂隊,異口同聲。這與他早年在室內(nèi)樂和歌劇院擔(dān)任伴奏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在呈示部的第一主題結(jié)束之時左右手各司其職左手像是三角鐵的零星敲擊,右手如豎琴的撥弦演奏,間插地表現(xiàn)水面上似乎有了點點雨滴,淺淺波紋。在整個呈示部的最后一小節(jié),他用馬林巴似的音色詮釋大自然光影閃動之間微妙的變化,速度在精準之上稍顯自由,隨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速滑入展開部。多聲部音樂交錯的樂段,各種聲部代表著不同樂器,清亮的高音聲部像是委婉的豎琴,宛如被濺起的水花飛灑在空中,順勢而下的次中音聲部像是小提琴的中聲區(qū),穩(wěn)重平和,像是已經(jīng)落下來的水花,中音聲部如中提琴演繹的一股清泉潺潺涌動,低音聲部則是沉穩(wěn)的大提琴,一望無際的大海在強調(diào)他的地位。展開部第二主題開始時,聲部之間又是快速穿插,樂器不同音色之間的相互碰撞,迸出強烈的火花為音響增色。各種絢麗的音色交織在一起,你方唱罷我登場,玩得不亦樂乎。而就在人們心馳神往之時,所有的共鳴都歸攏到虛無飄渺的問號作為結(jié)尾,將人們所有的期待放置在無盡的想象之中。
里赫特的演奏讓人覺得沒有拘束,而之所以能形成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與他頗具個性的分句處理有關(guān)。拉威爾留下的譜面本身大多為小連線,間或幾個樂段或樂句為大連線,仿佛是水輕盈地舞蹈間或偶遇瀑布急道,但里赫特的演奏好似把所有連線都串聯(lián)起來,又在不經(jīng)意間分句,使得水有不斷向前流淌,始終源源不斷,奔流不息之感。
帕斯卡·羅杰,法國最具代表性的鋼琴演奏家之一。他才華橫溢、風(fēng)格優(yōu)雅,近年來也一直致力于法國音樂。而拉威爾也是法國生人,這讓羅杰的氣味與拉威爾天然的接近。全曲用了5 分52 秒演繹,是三個版本中最為緩慢的演奏速度。每一處的表情記號都最貼合拉威爾標注,張弛有度,輕重緩急恰如其分。他像閑庭信步一般,不急切甚至悠閑地走完了一路。像個王子巡視他的家鄉(xiāng),亦或是出訪,充滿對周遭環(huán)境的探知欲,從水滴跳進了小溪,小溪流進了河流,河流匯入了大海。他具有張力,豐滿的彈性速度讓這個版本的《水之嬉戲》紳士而大氣,望與之再度巡游。
王子像是在觀望,駐足,經(jīng)常不經(jīng)意地“?!毕聛?。第9 小節(jié)用弱音的方式出現(xiàn),并做了漸慢的緩沖處理,慢慢地引出下一句,這使整個速度變得富有彈力與重力,悠然自得,盡在掌握。而40—48 小節(jié)速度逐漸增快,語氣增強,直到48 小節(jié)的盡情震音,猶如積蓄已久的火山巖漿眼看著就要迸出一般,繼而鏡頭轉(zhuǎn)向瀑布,大江大河一瀉千里,暢快人心。
但難得的是,此處即便是江河洪水般氣勢恢宏,波瀾壯闊,羅杰的演奏仍不改淡定從容,絲毫沒有著急焦躁之情,貴族氣質(zhì)溢于言表。水在明澈的河流中嬉戲,秋千,蕩漾,時而有大波大浪,時而是瀟瀟灑灑,一切都是轉(zhuǎn)瞬即逝。
他的音色,細膩,柔和,精巧,像是法語,云霧層層卻又是透明清亮,主旋律永遠清晰可聞,而其他聲部就像是云霧一樣襯托,亦或是環(huán)繞在周圍,使之忽明忽暗,如夢一般真實卻又撲朔迷離。他的觸鍵是撫摸,是游走,滑動,每個音符都是一觸即破,放任卻又自然,極具力量卻又有控制,他奏出的每句樂句都如自然說出的話,用不著矯揉造作,在即牢固又松弛的手掌支撐下,每句話用小小的一個氣口夾帶弱音,制造出飄蕩搖曳的音響,帶你進入童話夢幻之地。像陽光漫灑在水面,波光粼粼,五光十色,像聽到水滴,體會出一些細致微小的動作。羅杰的演奏讓大家聽到了法國風(fēng)味的《水之嬉戲》。
拉威爾重視旋律的作用,其旋律廣闊、明朗和直率。他曾經(jīng)說過:“在一切有生命的音樂中,都有一個含蓄的旋律輪廓?!绷_杰熟練地玩轉(zhuǎn)著旋律走向,特別是有聲部重疊,交叉,對立之時,在音響上制造出神奇多彩的水神形象,絕不容許半點遲疑和停頓,水不停息,栩栩如生。
而對水的形象塑造,三位鋼琴家更是將不同理解與詮釋貫穿始終,是對其演奏認識的中樞神經(jīng),每個版本也將水的形象,塑造出了不同的角色。
風(fēng)平浪靜,風(fēng)起顫動了波心。隨波逐流卻蕩起了路遇的形形色色,阿格里奇的“水”很清楚自己的行蹤與目的地,像是一位瀟灑又細膩的女子,她從不帶走任何,從不留下任何,又是一翻柔情讓人心生憐愛。“水”終究離去,卻不帶愁緒,因為水永遠自由,無所羈絆。
里赫特勇敢的“水”個性鮮明,干脆,直截了當(dāng),簡單,天真。一路向前,無謂西東,開心,跳躍,是一個勇敢的男孩,只管單純地嬉戲,任何絆腳石都不是阻礙,跳過去便是。有效率有節(jié)奏,即便路途漫長,稍做休息再次出發(fā)。
羅杰的演繹儼然是一位王子、一位紳士。他大氣,淡定,從容。乘著風(fēng)搖曳著流水,一切都看得那么淡然,任何艱難險阻,都能夠巧妙應(yīng)對,也是水的哲學(xué)。不需要嘩眾取寵,不需要刻意迎合,一切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毫無做作的自然流露。
作品中的“水”,時而精巧水靈,時而弘大磅礴,時而又如夢如幻,具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而正是他潛在的可塑性給了演奏者極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
著名的鋼琴家、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先生曾經(jīng)說過:“學(xué)生怎樣才能對一個整體的作品有正確的認識?顯然最好的辦法是聽聽音樂會上聲望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鋼琴家們是怎樣演奏的?!睓?quán)威鋼琴家研究、理解作品透徹,能在發(fā)展個性的基礎(chǔ)上把握作曲家的精神,其演奏在音樂形象的刻畫、音樂風(fēng)格的把握、技術(shù)的處理等方面,都具有典范作用。多聆聽好的音樂資料,能夠幫助我們在正確認識音樂形象的基礎(chǔ)上學(xué)習(xí)作品,是實現(xiàn)演奏的重要步驟。
本文通過分析比較來自不同國家擁有不同經(jīng)歷的三位鋼琴家的演奏版本,希望能給各位讀者在鑒賞、學(xué)習(xí)此作品時提供更多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