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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趣:文人化審美視角下的晚明小品

      2021-11-27 05:41:58尤晨佳
      魅力中國 2021年38期
      關鍵詞:小品文人山水

      尤晨佳

      (蘇州市吳中區(qū)文物保護管理所,江蘇 蘇州 215128)

      一、緒論

      晚明小品是中國散文史上的一朵奇葩。它興盛于傳統(tǒng)古文逐漸式微之際,以其蓬勃的生命力量,在傳統(tǒng)古文的主流之外別開生面,另立一宗,成為明代文學中一類頗具代表性的文體。晚明小品的文學價值在于,它突破了傳統(tǒng)古文“文以載道”的軌轍,逸出古文體制,以輕松閑適的筆調(diào)抒寫性靈、表現(xiàn)生活,對當時文壇起到了一定的匡弊振頹的作用,因此受到不少評論家的重視。對后世的影響亦深遠,流風余沫,直接沾溉了清初的一批文學創(chuàng)作,如冒襄的《影梅庵憶語》、余懷的《板橋雜記》等。此后乃稍歸岑寂,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又重為林語堂、周作人等作家所提倡,借用為宣傳新文學的工具。此后,小品光輝復閃耀于文壇,對現(xiàn)代散文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周作人在為《近代散文鈔》寫的序言中說道:“我鹵莽地說一句,小品文是文學發(fā)達的極致,它的興盛必須在王綱解紐的時代?!盵1]324可見其推崇之盛、評價之高。晚明小品是小品文發(fā)展的巔峰,我們今天研究晚明小品,正是看到這種文體具有的獨特價值與魅力。

      袁行霈版《中國文學史》認為,晚明小品的創(chuàng)作風格特點,一是趨于生活化、個人化,二是率真直露,注重真情實感。[2]178-180堪稱確評。但此說似就一般小品文而言,于晚明小品的特質(zhì)未作深究。吳承學《晚明小品研究》認為,晚明小品以生活化、個性化、審美化為主要特征,[3]465則在袁說之外別舉一個“審美化”,以概括晚明小品在藝術表現(xiàn)上的苦心孤詣,可謂別具只眼,可與袁說互補。然而,以上論評均列舉數(shù)端,分別而論,雖都準確地指出了晚明小品的大致風貌,且各有精到之處,卻散而難綜、不夠統(tǒng)貫,似未能一言以蔽之地抉出晚明小品最鮮明的氣質(zhì)特點。我們認為,晚明小品作為晚明時代的精神文化產(chǎn)物,實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它籠罩在一種特有的文人化審美視角下,在各個層面表現(xiàn)出有別于士大夫、學者、隱士等身份的文人趣味,我們把這種趣味稱為“雅趣”??梢哉f,文人化的雅趣,正是晚明小品的精髓。前人論晚明小品,也有涉及這部分內(nèi)容的,但把文人化的雅趣單拈出來,作為提挈整個晚明小品藝術的總綱而展開系統(tǒng)的研究,則嘗試者尚少。希望通過本文的探討,能夠為晚明小品的研究打開一條新的思路,提供一種新的闡釋角度。

      二、晚明小品中體現(xiàn)的文人化審美視角

      陳平原在《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一書中說道:“一般人推崇的晚明小品,乃典型的‘文人之文’,獨抒性靈,輕巧而倩麗;而不太被看好的清代文章,則大都屬于‘學者之文’,注重典制,樸實但大氣?!盵4]5將晚明小品與清代文章對比,分別概括為“文人之文”和“學者之文”,可稱高屋建瓴,一語中的。正如他所說,晚明小品因其輕巧倩麗的風格,更多染上的是文人的色彩,是一種文人散文,與清代素樸重實的學者散文大異其趣。這里,“文人之文”與“學者之文”之辨,主要在風格的差異。事實上,晚明小品浸透在晚明文人獨特的審美觀之中,在文本的內(nèi)容、形式、情趣、格調(diào)等諸多層面都帶有一定的文人化傾向,處處蘊含著“雅趣”。

      我們把“文人化”標舉為晚明小品的特質(zhì),以區(qū)別于其他時代的散文。那么,究竟何謂“文人化”呢?固然,廣義而言,歷代一切操觚弄筆、讀書著文之士,無非文人。然而在這里,“文人”一詞有其特殊的指示意義,主要指一群具有人文情懷、富有才華、藝術修養(yǎng)豐贍的能文之士。這些人往往在學養(yǎng)、趣味、氣質(zhì)、談吐、文化人格等諸多方面具有相似的特點,擁有類似的審美觀,因此形成一類特殊的文化族群。例如徐渭、屠隆、陳繼儒、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鐘惺、譚元春、王思任、張岱等人,都堪為文人的典型。在晚明,正是這樣一群文人,共同構(gòu)成了晚明小品的創(chuàng)作群體。這群文人將自己的個性、審美情趣以及藝術素養(yǎng)揮灑進小品文中,使小品文在各方面呈現(xiàn)出濃郁的文人氣息,這便是“文人化”。這種文人化,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是一種力求將天地人生、自然山水、日常生活乃至自身人格等萬千事物統(tǒng)統(tǒng)藝術化的努力與改造?;蛘呖梢哉f,所謂的文人化審美觀,近似于一種唯美主義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主要是就創(chuàng)作層面而言的——“文人化”直接體現(xiàn)于作者處理和表現(xiàn)對象的創(chuàng)作行為中;而就藝術層面而言,文人化的審美觀及創(chuàng)作手法在文本中反映為相應的美學特色,它就是“雅趣”。單獨地看“雅趣”,它作為晚明小品的一大美學特色,具體指一種高度精致、雋秀、靈巧、倩麗的藝術風格。這種風格主要依賴于晚明文人獨運的匠心和獨特的視角,表現(xiàn)出對立于天然蕭散之“野趣”的、帶有人文主義色彩和濃厚文化內(nèi)涵的趣味。它以“人”為本位,本質(zhì)上展示的是人類精神和文化對于整個宇宙世界的容納與轉(zhuǎn)化,這種以人巧戰(zhàn)天工所造成的、具有強烈反差性的趣味就是“雅趣”。統(tǒng)而觀之,“文人化”和“雅趣”實是同一本質(zhì)在不同層面的兩種說法。前者屬于創(chuàng)作論,后者屬于鑒賞論。“雅趣”是“文人化”在藝術層面的映照,如水中倒影、鏡里映像,兩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它們構(gòu)成了晚明小品與蕭散簡遠的魏晉小品、隨意自然的唐宋小品之間最大的不同,故可謂其獨具的靈魂。我們的研究便是從此處切入的。歷來分析晚明小品者,多未究心此處,僅以性靈、閑適等論之,其實晚明小品乃是一種蘊刻意于無心的藝術。晚明文人以其特有的審美視角觀察天地人生,把自己的情趣品位融入其中,模山范水,揮毫落墨,無不是心中人文情懷、精神境界的表達。

      在晚明小品中,文人化的審美視角具體反映在以下四個層面:一、景物描寫的人文化處理。二、情調(diào)經(jīng)營的清雅化追求。三、文化人格的名士化推崇。四、形式體裁的創(chuàng)意化經(jīng)營。

      三、景物描寫的人文化處理

      自古以來,登山涉水、吟賞煙霞,都是文人墨客所鐘情樂為之事,他們以此來蕩滌胸懷、陶鈞文心。北宋藝術家郭熙在他的《林泉高致·山水訓》中說:“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盵3]244可謂是千古文人的共同心聲。文人投入大自然中,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游目騁懷之余,或用圖畫、或用詩文,將所觀賞的美景記下,于是產(chǎn)生了一大批描寫山水清音、林泉高致的文藝作品。反映在文學領域里,則是歷代無數(shù)的山水游記,而尤以晚明為盛。晚明小品中,游記題材的作品占了絕大部分。其洋洋大觀者,有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記》。作者游蹤深入名山大川,遍考輿地風物,寫下傳世的煌煌60 萬言,被譽為“古今游記之最”。(錢謙益語)其余如屠隆、陳繼儒、袁宏道、鐘惺、劉侗、李流芳、王思任、張岱等文人,都是擅寫游記的小品文名家,留下了許多著名的佳構(gòu)。這群晚明文人們,以其獨具的審美眼光觀覽自然風景,別有賞心,宣諸筆端,則是一派別樣的風情與韻致,為游記這一古老的題材拓展了表現(xiàn)的空間,開辟了藝術的新境。

      明代以前的山水游記,模山范水,多采取白描寫實的筆法。如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其中的一段: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蛲趺毙袝r朝發(fā)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5]279

      文筆勁健,寫景干凈利落,寥寥數(shù)筆,已勾勒備至。文中未摻入作者過多的想象與發(fā)揮,而三峽的風貌景狀,一一宛在讀者目前,言簡意遠,洵為記游小品中的佳作。值得注意的是,文章背后是一種清明如鏡的客觀視角,典型地代表了魏晉小品寫山水的審美趣味:崇尚質(zhì)樸,不騖文飾。后世的游記亦多準此風格而作。

      到了唐宋,游記則大多具有理性化、客觀化的特征。宋人記游,尤好加入議論。比如蘇舜欽的《滄浪亭記》,敘述多而描寫少,理性強而感性弱。篇尾“噫!人固動物耳。情橫于內(nèi)而性伏,必外遇于物而后遣?!盵6]37以下一段重點論述外境對于人心的陶冶作用,似乎記游只是鋪墊。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前半記游,后半說理,一篇之重,乃在說明成功須一往無前的道理,寫景反居次要。又如蘇軾《記承天寺夜游》這篇幅短神遙的小品,短短84 字,而仍不忘曲終奏雅,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6]102這樣富有哲理意味的句子結(jié)尾。均可見其時代風氣之一斑。及宋人寫景之筆,大多隨物賦形,實筆寫真,不事鋪蔓。例如寫觀潮,南宋周密在《武林舊事》中這樣寫道:“方其遠出海門,僅如銀線;既而漸近,則玉城雪嶺,際天而來,其聲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勢力雄豪?!盵7]卷三描寫潮水由遠及近的勢貌,比喻貼切。短短幾句,可謂已探驪得珠,而巧在點到即止。同樣的題材,由晚明的張岱寫來,則濃墨重彩,翻新出奇,必欲窮其形盡其態(tài)而后快??此摹栋籽蟪薄罚?/p>

      ……立塘上,見潮頭一線,從海寧而來,直奔塘上。稍近,則隱隱露白,如驅(qū)千百群小鵝,擘翼驚飛。漸近噴沫,冰花蹴起,如百萬雪獅蔽江而下,怒雷鞭之,萬首鏃鏃,無敢后先。再近,則颶風逼之,勢欲拍岸而上??凑弑僖祝弑芴料?。潮到塘,盡力一礴,水擊射,濺起數(shù)丈,著面皆濕。旋卷而右,龜山一擋,轟怒非常,炮碎龍湫,半空雪舞??粗@眩,坐半日,顏始定。[8]45

      洋洋灑灑,描寫周至,對潮水由遠而近的形、勢、聲、色、動態(tài)、觀眾的反應等等,一一予以生動刻畫。把讀者的感官牽入當時的場景中,給人以身臨其境的享受。文中譬喻萬端,絡繹間出,繽紛多姿,令人目不暇給。尤其妙者,張岱的《白洋潮》不但內(nèi)容寫潮水,連文字也如潮水一般,似裹挾著洶洶波濤奔騰而來。以文氣狀水勢,用一連串緊湊的短句來表現(xiàn)江潮逼近時的的倏忽萬變,動人心魄。較之前篇,可謂后出專精,青勝于藍,嘆為觀止。

      由此可以窺見晚明寫景小品與前人游記的差異。晚明小品描寫山水風光,往往好比喻、好夸張、好渲染、好增飾、好作驚人之語,想人所未曾想,寫人所不能及,逞才放筆,文采飛揚,典型地表現(xiàn)出文人的審美趣味。而其中獨具匠心之處,尤其體現(xiàn)在傾向于用一種人文化的方式來處理景物,大膽發(fā)揮聯(lián)想,運用比喻,使山水染上藝術性,或者將其人物化。反映出當時文人看待天地造化的獨特眼光。下面舉兩種常見的處理方式:

      (一)自然山水的藝術化聯(lián)想

      晚明文人多數(shù)藝術修養(yǎng)十分全面,不僅工詩善文,而且往往精通書畫,對多種藝術形式都深有研究。詩文以外,兼以書畫名家者,便有徐渭、李流芳、董其昌、陳繼儒、李日華等。文人兼數(shù)藝于一身,經(jīng)年累月的摩習以及周遭氛圍的熏染,使各種藝術修養(yǎng)浸入骨髓,交融會通,培養(yǎng)出濃郁的文人化審美趣味,以至于晚明文人看待天地自然的眼光也常帶有藝術化的傾向。表現(xiàn)在小品文中,文人描寫山水,每每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起書畫文章,或以此喻彼,或聯(lián)系彼此的共通之理,十足流露出文人的當行本色。例如,以風景聯(lián)系繪畫者:

      天霽,晨起登舟,入沙市。午間,黑云滿江,斜風細雨大作。予推篷四顧,天然一幅煙江幛子。[9]卷一“游巨柿露”

      松林在千佛閣后,僅存百株,風濤鼓之,如數(shù)部鼓吹,晴嵐煙翠,映帶閣間,儼然宋人圖畫。[10]卷二十六“半塘小志”

      狀奇妙景色于言語不能盡述之處,則由實返虛,聯(lián)想為畫。這種手法并非創(chuàng)自明人,而被明人作了大發(fā)揮,在小品中數(shù)見不鮮。蓋繪畫本出于臨摹風景,原為風景的“副本”,而晚明文人美好將天然擬作人工,好像并非畫是依風景畫的,而是風景安置得合于畫理,這是文人藝術修養(yǎng)的自然流露。此外,更有深諳鑒畫之道者寫道:

      出山入舟,煙霧微見峰巒,絕似老米墨氣。[9]卷一“游巨柿露”

      山中已有一亭,次第作屋,晨起閱藏經(jīng)書卷,倦即坐亭上,看西山一帶,堆藍設色,天然一幅米家墨氣。[9]卷二十四“寄四五弟”

      月光潑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腳下,前山俱失,香爐、鵝鼻、天柱諸峰,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見之。[8]119

      皆把山峰遠景比作米家之畫。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畫山水不求工細,多用水墨點染,世稱“米家山”。此處則將云霧叆叇的山峰比作水墨暈染的米家繪畫,以鑒畫之眼欣賞造化之奇。晚明文人多愛米芾之畫,故眼中山水亦往往似之。更有甚者,王思任在其《東山》篇中這樣寫道:“出東關,得箬舟,霧初醒,旭上。望虞山一帶,坦迤繂直,絮綿中埋數(shù)角黑幕,是米癲濃墨壓山頭時也。然不可使癲見,恐遂廢其畫。”[11]108設想更奇,不但由景聯(lián)想到米芾之畫,更進一步想象米芾本人若見此云山之景,恐怕會自慚不如而頹然擲筆,故“不可使癲見”。在雅趣之外別有一種諧趣。

      晚明文人于書畫之道深知熟稔,不但常以自然風景聯(lián)系人文藝術,更將自然本身也想象為造物主濡墨染筆而作的藝術品,乃至去揆想當初那支“造物之筆”寫此江山的筆墨功法,例如:

      英山突兀辣詭,仆最愛其入手處。譬之名家伸紙將畫,偶爾落墨,點污紙上,遂以勢成之。幅圖完好,為峰巒,為草樹,為人家,為昆侖樓;或為禽魚,為云氣往來,為馬而飛空騁轡以游。察其起止,有倫無理,不可以常法律也。[12]卷十“游英州觀音巖示弗人”

      湞陽峽是造物迂腸拗筆所作者。峰頭部置,俱于不必安處,硬然安之,耐人思索。大約如古逸書,班駿錯落,驟讀之,神理不屬,似生似斜,似脫似欹斷。一再思之,卻極完穩(wěn),欲為咨補一二字,覺無下手。天地間乃有此種怪物。[12]卷十“與慧林和尚”

      一喻作畫,一喻作書,真是奇思異想。非深通書法畫藝的行家,不能有此擘肌入理之談。把造物主比作藝術家,另一方面,其實也是將藝術家提升到了可與造物主比肩的高度。藝術之法被等同于造物之理,似乎不但能夠描摹山水,甚至可以直接創(chuàng)造山水,則文人之筆能兼具盤古之斧的功效。晚明文人對藝術的自信與推崇,于此可見一斑。更有人干脆把景物喻作一支參天巨筆,汲取天地之才華,書寫山川之靈秀。如陳仁錫的《重建焦山塔記》里寫道:

      大江中一筆判吳楚,吸江海,如高才生,滔滔無擇言,其筆雄渾而奔放;一筆闖飛仙之窟,挾萬丈云霞,呼三詔精爽,其筆幽奇而峭兀。故金山有筆,寫波濤,亦寫牙籌。[13]卷二

      這里把金山塔喻為一支凌云健筆,抒寫雄渾奔放的文章,則把造物主執(zhí)筆創(chuàng)作天地山岳的想象落到了實處,形象化了,堪當前二段的引申。此外,還有喻景物為文章的:

      今吾與子歷含嶓,涉三峽,濯澗聽泉,得其浩瀚古雅者,則為《六經(jīng)》;郁激曼衍者,則騷賦;幽奇怪偉,變幻詰曲者,則為子史百家。凡水之一貌一情,吾直以文遇之。故悲笑歌鳴,卒然與水俱發(fā),而不能自止。[14]卷三十七“開先寺至黃巖寺觀瀑記”

      袁宏道飽讀詩文經(jīng)典,認為澗泉山水與文章之道相通,游覽山水兼可參悟文理。靈心所至,連河岳山川也能入其案頭,養(yǎng)其才氣。如此心心念念地思考文章藝事,端的是文人的習氣。

      對晚明人而言,生活與藝術的距離是很短的,甚至是可以相互交融、不分彼此的。他們的腦際時刻縈繞著一種藝術的美感,從這種美感出發(fā),向外望去,則天地萬物無非藝術,而藝術也成了他們棲身的天地。且看鐘惺寫道:

      乙酉秋,予將由金陵還楚,胡彭舉為予寫《秋江卷》為別。衰柳寒汀,遠山細蒲,而孤舟片帆,泛泛其景。于空青遙碧之間,隱見滅沒。初不見水,覺紙上筆墨所不到之處,無非水者,使人常作水想。越數(shù)日舟過三山,天末積水,殘嶼如煙。予指其空濛遠凈者,示弟快曰:“是非彭舉卷中所余一片閑紙乎?”[15]卷二“秋日舟中題胡彭舉秋江卷”

      畫上的一塊空白,與天末的一片積水,一為虛,一為實。而在特定的時空環(huán)境下,虛與實竟能相感呼應,在鐘惺的心中一念貫通。景與畫乃在霎那間疊而為一、渾融一片,寫秋江圖似山水,寫山水似秋江圖。逸興遄飛,集詩人并畫家一體;文筆空靈,寫天水于有無之間。這樣的小品,有書卷氣而又湊泊玲瓏,雅趣天成,堪稱文人寫景的妙品。

      (二)自然山水的人物化聯(lián)想

      晚明文人大多“一生好入名山游”,留下許多游記名篇。然而我們發(fā)現(xiàn),在這些游記中,他們對所賞玩的自然風光,其實抱有一種昵而近憐的態(tài)度,并不像前人那樣地崇敬自然,把登山涉水看作是磨練自我、體悟求真的嚴肅之事。前人游山,多旨在把自己融入大自然,委身造化,體驗天地運行萬物生長之理,所謂“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晚明文人則不同,他們游山,主要看重大自然給自己帶來的健體養(yǎng)生、怡情悅性等好處。袁宏道曾說:“湖水可以當藥,青山可以健脾。逍遙林莽,欹枕巖壑,便不知省卻多少參苓丸子矣?!盵14]卷六“湯陸鄖”在這里,“天”與“人”的地位不再是高下懸絕,而是趨于平等,甚至是“天”為“人”用。受這種觀念的影響,晚明人描寫自然,喜歡把自然拉到與人平等親近的位置上,賦予其“人性”,將其人物化。因此小品中以景擬人之處獨多,為歷代小品所罕見,堪稱一大特色。比如王思任在《淇園序》中,以天下山水來比附人的各種相貌:

      天下山水,有如人相:眉巉目凹,蜀得其險;骨大肉張,秦得其壯;首昂須戟,楚得其雄;意清態(tài)遠,吳得其媚;貌古格幻,閩得其奇;骨采衣妍,滇粵得其麗;然而韶秀沖停,和靜娟好,則越得其佳。[11]11

      視野宏闊,如攤開地圖,一一品題神州各地山水,若數(shù)家珍。而尤奇在以觀相鑒人之術欣賞山水,配山水以人的姿容,侔色揣稱,細辨風神,下語精到,可謂別出心裁。再看:

      大約太和山,一美丈夫也。從遇真至平臺為趾,竹陰泉界,其徑路最妍;從平臺至紫宵為腹,謁云入漢,其杉檜最古;從紫宵至天門為臆,砂翠斑斕,以觀山骨為最親;從天門至天柱為顱,云奔霧駛,以窮山勢為最遠,此其軀干也。左降而得南巖,皺煙駁霞,以巧幻勝。又降而得五龍,分天隔日,以幽邃勝。又降而得玉虛宮,近村遠林,以寬曠勝。皆隸于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瓊臺,依山傍澗,以淹潤勝。又降而過蠟燭澗,轉(zhuǎn)石奔雷,以滂湃勝。又降而玉虛巖,凌虛嵌空,以蒼古勝。皆隸于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體具焉。其余皆一發(fā)一甲,雜佩奢帶類也。[9]卷十六“游太和記”

      這里袁小修把太和山擬作一個美丈夫。以山之諸美,喻為人的趾、腹、臆、顱、軀、臂等部位,游蹤寫得分明,文筆饒有情趣。若將此段與前段合觀,王思任列舉天下山水喻為人的各種相貌,袁小修詳寫一處山巒分擬人的各處軀體,似殊途而同歸,雖異曲而同工,均可見晚明文人將自然風景人物化的傾向。

      大自然的萬千美景在晚明文人獨特審美視角的觀照下,往往脫離了原生態(tài)的模樣,而具有人的樣貌、姿態(tài)與性情。其中最可體現(xiàn)其文人情趣的聯(lián)想,是將女色來比喻美景。這可以說是晚明文人的同好。如黃汝亨就說過:“我輩看名山,如看美人,顰笑不同情,修約不同體,坐臥徒倚不同境,其狀千變。”[16]卷三十“姚元素黃山記引”袁宏道尤其對這個比喻感興趣,多次道及。如《西湖記一》寫“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14]卷十又如《滿井游記》:“山巒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盵14]卷十七《與吳敦之》:“東南山川,秀媚不可言,如少女時花,婉弱可愛。”[14]卷十一《上方》:“虎丘如冶女艷妝,掩映簾箔?!盵14]卷四

      又如寫西湖,自古文人多喻以美女,蘇軾便將它比作西施。晚明的張岱則更加大膽,在《西湖夢尋·西湖總記》中,把西湖喻為妓女:

      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晴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8]149

      寫西湖雖然“聲色俱麗”,而俯仰由人,不得不倚門獻笑,引來送往,受游人輕薄。且一時熱鬧一時冷落,備極人間炎涼。張岱此處比喻,不但傳神地形容出了西湖艷冶嫵媚的風姿,而且入微地描繪了西湖作為一處風月勝地所受到的世情冷暖,筆觸細膩。以憐香惜玉之心欣賞美景,愛山水與愛美人合而為一,這是晚明文人心中常有的情懷,亦可見其文人雅趣之一端。

      四、情調(diào)經(jīng)營的清雅化追求

      晚明小品中的文人化審美觀,不僅反映在景物描寫的人文化處理方式上,更直接地體現(xiàn)于小品里處處流露的文人生活情調(diào)之中。晚明文人對生活的看法也是藝術的,這點可以從當時大量的清賞、清供和清玩小品中看出。所謂清賞、清供和清玩,其本質(zhì)就是把生活中的每個細節(jié)都藝術化,在日常生活中營造一種古雅的文化氣息和氛圍。從文房四寶、器物珍玩、園林山水、風花雪月、乃至草木蟲魚、博弈游戲等事物上,獲取文化生活情趣。這種生活方式自宋代以后就有了,但到了晚明蔚然成為一種普遍風氣。正如沈仕《林下盟》所說的,明代文人日常生活的“十供”是:“讀義理書、學法帖子、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澆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煎茶、登城觀山、寓意奕棋。”[9]卷二十八基于這種生活方式產(chǎn)生的眾多清賞、清供和清玩小品,是晚明小品中的一大類重要組成部分。從這一類小品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出自文人化審美觀的、對生活情調(diào)的清雅化追求。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書齋趣味融入生活;二是生活細節(jié)趨于雅致。

      (一)書齋趣味融入生活

      晚明文人善于享受生活,尤其善于享受文化生活。他們大多擁有豐富的學養(yǎng),而不愿窮畢生精力埋首書齋,做勤謹?shù)膶W者。學養(yǎng)對于他們,是一種獲得高級精神享受的資本和工具,可以用來提高生活品質(zhì),可以用來修心養(yǎng)性,可以培養(yǎng)一片世俗人難以到達的趣味天地,供少數(shù)圈內(nèi)人流連風雅,而并非只為求知問道、“為往圣繼絕學”。韓愈在《進學解》中描繪的“先生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盵17]313這樣孜孜矻矻、毫不風雅的學者生活,是晚明文人大多做不到、也不屑追求的。晚明文人也好讀書,但尤其講究書齋趣味,并盡力將這種書齋趣味融入到日常生活之中,使之渾然一體,如鹽入水。晚明小品中有許多描寫讀書生活的段落,最直接地反映其文人雅趣。例如:

      余嘗凈一室,置一幾,陳幾種快意書,放一本舊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揮塵,意思小倦,暫休竹榻。餉時而起,則啜苦茗,信手寫《漢書》幾行,隨意觀古畫數(shù)幅。心目間覺灑灑靈空,面上俗塵當亦撲去三寸。[18]70

      寫文人在書齋里俯仰自得的情態(tài),頗有代表性。又如張鼐描寫理想書齋的陳設與環(huán)境:

      室中前楹設一幾,置先儒語錄、古本《四書》白文,凡圣賢妙義,不在注疏,只本文已足,語錄印證,不拘窠臼,尤得力也。北窗置古秦、漢、韓、蘇文數(shù)卷,須平昔所習誦者,時一披覽,得其間架脈絡。名家著作通當世之務者,亦列數(shù)篇卷尾,以資經(jīng)濟。西牖廣長幾,陳筆墨古帖,或弄筆臨摹,或興到意會,疾書所得,時拈一題,不復限以程課。南隅古杯一,茶一壺,酒一瓶,烹泉引滿,浩浩乎備讀書之樂也。[19]卷二“題玉甥尹玉夢花樓”

      言之津津,不厭其詳。書齋之中,文人所需各類書卷器物分占一隅,“浩浩乎備讀書之樂”。這是一種讀書的環(huán)境,也是一種修潔脫俗的藝術環(huán)境,即便于讀書,也利于厚生悅性。文人享受讀書的同時,其實也是在享受人生的閑情逸致。

      晚明文人的書齋趣味不但存在于書齋中,更彌漫開來,與日常生活融合無間。無論是寫居家還是出游,小品中各類文人相關意象雜然紛呈,隨處可見書、硯、畫、琴、茶等器物的影子,已成為其中不可割裂的重要元素。例如:

      箕踞于斑竹林中,徙倚于青石幾上,所有道笈、梵書,或校讎四五字,或參諷一兩章,茶不甚精,壺亦不燥,香不甚良,灰亦不死。短琴無曲而有弦,長謳無腔而有音。激氣發(fā)于林樾,好風送之水涯。若非羲皇以上,定亦嵇、阮兄弟之間。[10]卷二十七“巖棲幽事”

      三月茶筍初肥,梅花未困,九月莼鱸正美,秫酒新香。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事。[10]卷二十七“巖棲幽事”

      盛暑持蒲,榻鋪竹下,臥讀《騷》經(jīng),樹影篩風,濃陰蔽日,叢竹蟬聲,遠遠相續(xù),蘧然入夢,醒來命取榐櫛發(fā),汲石澗流泉,烹云芽一啜,覺兩腋生風。[18]70

      竹樓數(shù)間,負山臨水,疏松修竹,詰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書萬卷其中,長幾軟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閑日過從,坐臥談笑,隨意所適,不營衣食,不問米鹽,不敘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極矣。[18]卷十三

      凄風苦雨之夜,擁寒燈讀書,時聞紙窗外芭蕉淅瀝作聲,亦殊有致。[20]卷十三

      可以看到,由于文人相關意象的大量參與,晚明小品普遍渲染一種帶有濃郁書卷氣的生活情趣。如果說前面所論述的,晚明文人藝術化地描寫山水,將之喻為書畫文章,是一種欲把自然搬進書齋的要求;那么這里把文人意象散諸竹林青石之間、晴窗蒲扇之下,則是一種欲把書齋納入自然、融入生活的努力。

      (二)生活細節(jié)趨于雅致

      除了把書齋趣味融入生活,使生活處處染上文人化的書香墨色之外,晚明文人還十分重視日常生活本身的藝術,善于經(jīng)營生活細節(jié),從日常家用器物中發(fā)掘雅致幽韻?;谶@種生活美學,當時產(chǎn)生了一系列談論文人日常生活藝術的小品。如文震亨的《長物志》,分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幾榻、器具、位置、衣飾、舟車、蔬果、香茗12 類,介紹如何營造家居高雅的藝術環(huán)境和藝術氛圍。屠隆《考槃余事》一書,雜論文房清玩之事,談書版碑帖、書畫琴紙、筆硯爐瓶等器用服御。另外還有張應文的《清秘藏》和程羽文的《清閑供》等等。

      這些清賞、清供和清玩小品中,袁宏道的《瓶史》和《觴政》二書頗具代表性?!镀渴芬分姓f“夫幽人韻士,摒絕聲色,其嗜好不得不鐘情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競之所不至也。”[14]卷二十四這也可以看出晚明人重視清賞的原因。袁宏道的《瓶史》就是觀賞插花的生活藝術小品。全文分為“花目”“品第”“器具”“擇水”“花祟”等12 篇,一一詳論,足見對其重視的態(tài)度。如對于插花,袁宏道認為:“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多不過二種三種,高低疏密,如畫苑布置方妙?!蚧ㄖ^整齊者,正以參差不倫,意態(tài)天然?!盵14]卷二十四袁宏道認為,插花之藝應如東坡之文,隨意自然,又如李白之詩,不拘繩墨,以天然的意態(tài)為最佳。前文所引,袁宏道從澗泉山水中悟入文章之理,這里則是從文章之理悟入插花之藝,真可謂善于觸類旁通。其“清賞”一節(jié),專論觀賞各種花卉的時間和環(huán)境:

      夫賞花有地有時,不得其時而漫然命客,皆為唐突。寒花宜初雪,宜雪霽,宜新月,宜暖房;溫花宜睛日,宜輕寒,宜華堂;暑花宜雨后,宜快風,宜佳木蔭,宜竹下,宜水閣;涼花宜爽月,宜夕陽,宜空階,宜苔徑,宜古藤巉石邊。若不論風日,不擇佳地,神氣散緩,了不相屬,此與妓舍酒館中花何異哉?[14]卷二十四

      如此講究,可謂花的知己了。非對生活觀察細致、善于品味生活細節(jié)者,不能細辨如許多區(qū)別。又有監(jiān)戒一節(jié):

      花快意凡十四條:明窗凈幾,古鼎,宋硯,松濤,溪聲,主人好事能詩,門僧解烹茶,薊州人送酒,座客工畫,花卉盛開,快心友臨門,手抄藝花書,夜深爐鳴,妻妾校花故實。

      花折辱二十三條:主人頻拜客,俗子闌入,蟠枝,庸僧談禪,窗下狗斗,蓮子胡同,歌童弋陽腔,丑女折戴,論升遷,強作憐愛,應酬詩債未了,盛開家人催算帳,檢韻府押字,破書狼藉,福建牙人,吳中贗畫,鼠矢,蝸涎,僮仆偃蹇,令初行酒盡,與酒館為鄰,案上有“黃金白雪”“中原紫氣”等詩。[14]卷二十四

      對花而言,還有令其“快意”者,有令其“折辱”者,袁宏道可稱體貼入微,憐香惜艷之情見于言外。此外,中郎素不飲酒,而卻喜歡酒趣和酒人,所作《觴政》一書,也就是有關飲酒的行令規(guī)則。全書分為“吏”“徒”“容”“遇”“歡具”等16 部分,如論醉酒之宜:“醉月宜樓,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豪客宜揮觥發(fā)浩歌,醉知音宜吳兒清喉檀板?!盵14]卷四十八“四之宜”對平淡的生活賦予人文主義的關懷,以文人的眼光攝化周遭環(huán)境,典型地表現(xiàn)出當時文人將日常生活藝術化的傾向與情趣。

      五、文化人格的名士化追求

      在文人化審美觀的統(tǒng)照下,晚明小品中表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人格審美趣味。晚明時代,王陽明心學盛行,取代了程朱理學而占據(jù)社會思潮的主導地位,對當時文人的心態(tài)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理學的沒落,意味著傳統(tǒng)價值觀的崩塌,晚明文人在竭力擺脫舊價值體系的同時,也一并拋棄了傳統(tǒng)理性意志的約束,情感遂日趨放逸;另外,王陽明心學主張發(fā)明本心良知,更進一步否定了傳統(tǒng)士人持身端己的外在功夫,文人多不檢行跡,并且肯定人欲,甚至縱情聲色,耽于享樂。這樣的心態(tài)反映在小品中,是一種對于特殊文化人格的肯定。晚明文人普遍推崇一種異樣的文化人格,總體上尚畸尚癖,帶有病態(tài),而又疏狂不羈,類似于魏晉名士,我們稱之為名士化的文化人格。這一點可以看作是當時文人化審美觀在文人人格領域方面的影響,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陳平原對晚明時期的風氣描述道:

      在晚明,如果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皓首窮經(jīng),沒人贊賞;但倘若你才華橫溢,鎮(zhèn)日流連青館酒樓,盡量享受人生,那大家會對你很佩服,也很欣賞。這就是社會風氣,也是晚明文學得以產(chǎn)生的基礎。[4]67

      可見晚明世風恬嬉,社會對士人人格的要求已經(jīng)與古時大不相同了。中國古代儒家傳統(tǒng)的理想人格是以修身為本的,讀書人應該通過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等功夫以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即使未能進而兼濟天下,也該退而獨善其身,安貧樂道。正如吳承學在《晚明小品研究》中說的:“晚明大多文人既無兼濟天下之志,亦未必有獨善其身之意,他們最為欣賞的并不是這種道德完善的君子人格,而是狂狷癖病的文人才子人格?!盵3]384確實,晚明文人并不追求完美的人格,在他們看來,有缺陷的個性才是真正可愛的、可靠的。張大復有《病》一文說:“木之有癭,石之有鴝鵒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見貴于世。非世人之貴病也,病則奇,奇則至,至則傳?!薄疤煜轮≌呱?,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與為友,將從其少者觀之?!盵21]卷三人之因病而美,因其殘缺或病態(tài)而愈添韻致、惹人憐惜,原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里固有的一種審美樣式,如西施捧心、黛玉蹙顰,都是這類病態(tài)美的典型。但這種病態(tài)美一般用于形容人的姿容和神態(tài),在這里卻被張大復用在了人格領域,認為病態(tài)的人格也是美的??梢娡砻魑娜说膶徝李I域無所不包,他們以藝術的眼光統(tǒng)照一切,超越色相而達于內(nèi)質(zhì)。這一點實屬難能可貴。

      張大復尚“病”,袁宏道則尚“癖”。他在《與潘景升書》中認為,“弟謂世人但有殊癖,終身不易,便是名士。如和靖之梅,元章之石,使有一物易其所好,便不成家。縱使易之,亦未必有補于品格也?!盵14]卷五十五把“癖”當作成為名士的必要條件。張岱也有相似的觀點,他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盵22]卷四“五異人傳”則把“癖”和“疵”看作是檢驗為人真?zhèn)蔚臉藴?,認為天下真性情之人皆有癖病瑕疵。不但不追求完美的君子人格,甚至從理論上、信仰上根本否定了完人人格的真實性和可能性。既如此,也就不必刻意修身克己,行為于是愈加放浪,有意向自詡“禮豈為我輩而設”魏晉名士靠攏。體現(xiàn)出一種名士化的文化人格。

      晚明文人好“病”好“癖”的審美趣味,導致他們不但不去改正身上的缺點,反而視之為一種別樣的“雅人深致”,自我陶醉,相互欣賞,大有“不足為外人道”之心態(tài)。晚明程羽文在《清閑供》的“刺約六”中詳論文人六病及其表現(xiàn),分別是癖、狂、懶、癡、拙、傲:

      一曰癖。典衣沽酒,破產(chǎn)營書。吟發(fā)生歧,嘔心出血。神仙煙火,不斤斤鶴子梅妻;泉石膏肓,亦頗頗竹君石丈。病可原也。

      二曰狂。道旁荷鍤,市上懸壺。烏帽泥涂,黃金糞壤。筆落而風雨驚,嘯長而天地窄。病可原也。

      三曰懶。蓬頭對客,跣足為賓。坐四座而無言,睡三竿而未起。行或曳杖,居必閉門。病可原也。

      四曰癡。春去詩惜,秋來賦悲。聞解佩而踟躊,聽墜釵而惝恍。粉殘脂剩,盡招青冢之魂;色艷香嬌,愿結(jié)藍橋之眷。病可原也。

      五曰拙。學黜妖嬈,才工軟款。志惟古對,意不俗諧。饑煮字而難糜,田耕硯而無稼。螢身脫腐,醯氣猶酸。病可原也。

      六曰傲。高懸孺子半榻,獨臥元龍一樓。鬢雖垂青,眼多泛白。偏持腰骨相抗,不為面皮作緣。病可原也。[10]四十六卷

      這些“病”,其實是名士化的個性和習氣。他們認為文人的生活雅趣,恰由身上的“病”所生發(fā),有了病才有雅趣,才能將自己與世俗區(qū)分開來,甚至頗以為榮。程羽文說“病可原也”,貌似回護,實則已然大加贊賞如上,本不須“原”也?!安 焙汀榜薄币酝?,晚明文人還很欣賞“癲狂”的人格。袁宏道把癲狂視為一種很高的贊譽,他曾贈友人張幼于一首詩,中有“譽起為癲狂”之句,以為恭維之極則,甚至說“不肖恨幼于不癲狂耳,若實癲狂,將北面而事之,豈直與幼于為友哉?”[14]卷十一“張幼于”,乃大力提倡名士化的疏狂。晚明時期,隨著程朱理學的沒落,個性之風崛起,于是以“規(guī)范”為追求目標的君子人格,自然不敵以“自由”為追求目標的名士人格了。晚明人以欣賞藝術的眼光來欣賞人的性情品格,說到底,所謂名士化的文化人格,其實也就是經(jīng)過藝術化改造的文化人格。它是文人化審美觀最為核心的表現(xiàn)。

      六、形式體裁的創(chuàng)意化經(jīng)營

      小品是一種個性化很強的文體,形式靈活多樣,包括隨筆、雜文、日記、書信、序跋、寓言等等。在諸多文體之中,它最為自由,最不受文章體制的束勒,所謂“不拘格套”,蓋已成定評。晚明小品作為小品發(fā)展的極致,自然也將這種靈活多變的藝術推向了高峰。而正因其無拘無束,晚明小品在自由的創(chuàng)作空間里得以放開手腳,嘗試各種形態(tài),留下了一些頗具創(chuàng)新價值的小品樣式,流傳為文人們爭相模仿的樣本。另一方面,晚明文人好逞才炫奇,亦努力將這種文體進行藝術化改造,于是產(chǎn)生了一些在形式上有意經(jīng)營、頗具匠心的小品,表現(xiàn)出靈巧的文人化雅趣。下面,我們聊舉晚明小品中一類較有典型意義的創(chuàng)新型小品樣式,嘗鼎一臠。它就是“意象體小品”。

      “意象體小品”這一名稱是由吳承學在《晚明小品研究》一書中首次提出的,指以一連串意象連綴而成的小品。[3]423此種樣式自宋代就有,而至晚明廣為運用。例如,程羽文的《清閑供》中的“天然具”、“真率漏”、“釀王考績”“睡鄉(xiāng)供職”等小品都是有一系列的意象聯(lián)綴而成的。就語言外在形式而言,這些文字甚至連句子都不是,只是一連串各自獨立的語詞,然而其間卻自成系統(tǒng),同屬一門,散而不亂,博而不雜,細究則自有脈理聯(lián)絡存焉。例如前引的袁宏道《瓶史》中“監(jiān)戒”一節(jié),列舉“花快意”和“花折辱”兩類意象,便是典型的意象體小品,而涵義較易尋索。有的則需要讀者多加感悟,相對難究,意象集合仿佛星云之聚團,需要細品方能有所冥契。比如陳繼儒《書畫金湯》中的“善趣”、“惡魔”等則意象體小品:

      善趣:賞鑒家 精舍 凈幾 風日清美 瓶花 茶筍橙橘時 山水間二人不矜莊 名香 修竹 拂曬 天下無事 考證 高僧 石鼎彝相傍睡起 病余 雪 慢展緩收

      惡魔:黃梅天 燈下 酒后 硯池汁 屋漏水 硬索巧賺輕借 收藏印多 胡亂題 代枕 旁客催逼 陰雨燥風 奪視 無揀料銓次 市談攪油汗手 曬穢地上 臨摹污損 蠹魚 強作解 噴嚏 童仆林立 問價指甲痕 剪裁摺蹙[10]卷三十五

      好像意識的自然流淌,隨意漫興,想到什么信筆抹來,只大致讓它們落入一善一惡兩種趣味之中,而不復為之詮次編排,維持原始思路的斷續(xù)和混沌狀態(tài)。又如《清閑供》的“真率漏”一則。前有小序:“柝鳴永巷,角奏邊徼。擊熱敲寒,不入高人之夢。惟是一頃白云,橫當衾枕;數(shù)聲天籟,代我麗譙云耳?!毕挛谋沅侁惛鞣N聲音所組成的意象:“蛙鼓、子規(guī)啼、竹笑、鐵馬驟檐、砧杵搗衣、蛩啾唧、鶴警露、松濤、雞唱、石溜、雁過、犬聲如豹、烏鵲驚枝、莎雞振羽、鐘遠度、魚躍浪、蚓笛?!盵10]四十六卷縱觀全文,是一系列自然與社會的各種聲響,構(gòu)成一片耐人尋味的“天籟”。這樣的意象體小品,無法用邏輯思維來尋繹,只能靠一片閑心來細細體味了。

      這種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是文人化審美觀作用于文本外在形式上的結(jié)果。以往的文學小品中,作者的思維意識多半隱居幕后,起引導取景、組織觀點的作用,意識本身并非主角。而在這里,我們看到,作者的意識以一個個語詞為單位,紛然羅列,宛若夢囈醉語。它不以外在景物或客觀理論為唯一依怙,強調(diào)的是主體意識的單純表達。從混亂中見伏脈,在無序中顯真意,俾令讀者擺脫知見條框的束縛,悟入作者的心境。這類小品,富有先鋒文學色彩,幾乎可以算作現(xiàn)代“意識流”文學的遙遠鼻祖了。

      七、結(jié)論

      至此,我們?nèi)婵疾炝送砻餍∑分畜w現(xiàn)出的文人化審美觀,分別從景物描寫的人文化處理、情調(diào)經(jīng)營的清雅化追求、文化人格的名士化推崇、形式體裁的創(chuàng)意化經(jīng)營這四個層面來論述。這四個層面組貫為一個整體,形成有層次脈絡的系統(tǒng)。其中,前三層著眼于文本的內(nèi)容,第四層著眼于文本的形式,兩個部分相為表里。就有關文本內(nèi)容的前三層而言,第一層重在考察晚明小品摹狀描形的處理方式,揭示內(nèi)在視角對于外在景物的攝取與轉(zhuǎn)化,是文人化審美觀在小品文本中留下的最直觀的痕跡;第二層重在考察晚明小品情調(diào)經(jīng)營的藝術品味,揭示的不但是內(nèi)在視角對外界的攝取,更是直接由內(nèi)在視角投射創(chuàng)造而成的一種審美意境,是文人化審美觀更深層的體現(xiàn);第三層重在考察晚明小品中流露的人格取向意識,揭示內(nèi)在視角背后的文化人格根源?;蛘哒f是文人化審美觀對于文人自身人格的返照,較前兩層更為核心。這樣,層層深入,交互聯(lián)絡,我們以文人化的“雅趣”為綱,提挈起了晚明小品最鮮明的藝術面貌??傊拔娜嘶笔峭砻餍∑返奶刭|(zhì),“雅趣”是這種特質(zhì)表現(xiàn)出的特色,帶有深刻的時代印記。當然,論晚明小品文人化的表現(xiàn),遠不止上述四端,本文聊舉一隅,難免掛一漏萬、遺珠有憾;牽率成辭,定然論之未徹、剩義尚多。而作為晚明小品研究的一條新思路而言,盡此篳路藍縷之力,聊為拋磚引玉之用,相信尚不失為一次有意義的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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