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軍事思想述論*

★ 王 玨 劉圣山

《周易》乃群經(jīng)之首，其思想“致廣大，盡精微”，中華民族思想發(fā)生、發(fā)展的信息涵泳其中?！吨芤住妨呢灾?，《師》《同人》《離》《晉》等專言戰(zhàn)爭，另有諸多卦辭和爻辭，論及軍事。清代學(xué)者魏源曾經(jīng)說過，“《易》其言兵之書乎!‘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所以動而有悔也，吾于斯見兵之情”，并指出：“夫經(jīng)之《易》也，子之《老》也，兵家之《孫》也，其道皆冒萬有，其心皆照宇宙，其術(shù)皆合天人、綜常變者也?！雹佟段涸醇罚ㄉ蟽裕本褐腥A書局，1976年，第226 ～227 頁?！吨芤住纺壑袊瞎跑娛轮腔?，諸如《老子》《孫子》之屬皆為后學(xué)。

一

《周易》的文字部分不早于商朝末年，孔穎達《論卦辭爻辭誰作》認為：“其《周易·系辭》凡有二說，一說所以卦辭爻辭并是文王所作。知者，案《系辭》云：《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dāng)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dāng)文王與紂之事邪？又《乾鑿度》云：垂皇策者羲，卦道演德者文，成命者孔?！锻ㄘ则灐酚衷疲荷n牙通靈昌之成，孔演命明道經(jīng)。準此諸文，伏羲制卦，文王系辭，孔子作《十翼》，《易》歷三圣，只謂此也。故史遷云：‘文王囚而演《易》’，即是‘作《易》者其有憂患乎’。鄭學(xué)之徒，并以此說也。二以為驗爻辭多是文王后事。案升卦六四：‘王用享于岐山’武王克殷之后，始追號文王為王。若爻辭是文王所制，不應(yīng)云‘王用享于岐山’。又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武王觀兵之后，箕子始被囚奴，文王不宜豫言‘箕子之明夷’。又既濟九五：‘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f者皆云‘西鄰’謂文王，‘東鄰’謂紂。文王之時，紂尚南面，豈容自言己德受福勝殷，又欲抗君之國，遂言東西相鄰而已。又《左傳》：韓宣子適魯，見易象云‘吾乃知周公之德’。周公被流言之謗，亦得為憂患也。驗此諸說，以為卦辭文王，爻辭周公。馬融、陸績等并同此說，今依而用之。所以只言三圣，不數(shù)周公者，以父統(tǒng)子業(yè)故也。案《禮稽命征》曰：文王見禮壞樂崩，道孤無主，故設(shè)禮經(jīng)三百，威儀三千。其三百、三千，即周公所制《周官》《議禮》。明文王本有此意，周公述而成之，故系之文王。然則《易》之爻辭，蓋亦是文王本意，故《易緯》但言文王也?！雹倏追f達：《論卦辭爻辭誰作》，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7 頁。因卦辭和爻辭出自周文王和周公父子之手，故其內(nèi)容多涉及殷周之際，以記錄周人社會生活為主。作為“蕞爾小邦”的周要戰(zhàn)勝和取代“大邑商”，要克服重重困難，擺脫艱危處境，就要講究軍事謀略，采取軍事手段。因此戰(zhàn)爭在周人的社會生活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這就決定了論兵、議兵的內(nèi)容，在《周易》中實居其他事項之上。郭沫若《〈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一文指出：“《易經(jīng)》中戰(zhàn)爭文字之多，實在任何的事項之上。”②郭沫若：《〈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 卷）·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1 頁。《易經(jīng)》中“除了《師》卦專門講戰(zhàn)爭外，尚有坤、屯、蒙、需……等30 個卦及71 個象、爻、彖辭提及戰(zhàn)爭字眼?！雹弁踔菢s：《易學(xué)與兵學(xué)之研究》，《百年易學(xué)菁華集成·〈周易〉與中國文化》，上海科學(xué)技術(shù)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2015 頁。

《周易》軍事思想固然豐富，然而，由于“有書無師，莫能傳習(xí)”等種種原因，其真意東漢以后頗失其傳。唐代李鼎祚在《周易集解原序》中曾說：“鄭則多參天象，王乃全釋人事，且易之為道，豈偏滯于天人者哉。致使后學(xué)之徒，紛然淆亂，各修局見，莫辯源流。天象遠而難尋，人事近而易習(xí)，則折楊黃華，嗑然而笑。”④李鼎祚：《周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原序?！督故弦自b·敘意》嘆曰：“悲哉，《易》之為書也。自東漢迄今，幾兩千年?？偩沤?jīng)之注，不如《易》一經(jīng)之多。而易義之晦自若也，誤解相承如故也。李剛主曰：‘《易》二千年在漆室中?！嫘判闹栽?！”⑤尚秉和：《焦氏易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第1 頁。這樣一來，如何領(lǐng)悟和如何運用《周易》軍事思想本身已成為問題。《周易·系辭》：“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所有爻辭皆從象生。王弼《周易略例·明象》道：“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然則，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盡意，而象可忘也；重畫以盡情，而畫可忘也。”⑥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437 ～438 頁。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自序》亦云：“古人說《易》也，言象數(shù)而義理在其中，后人說《易》也，言義理而象數(shù)因之以隱”，“故作易者，不能離象數(shù)以設(shè)爻彖。說《易》者，即不能外象數(shù)而空談于性命矣。說《易》莫先于左氏《內(nèi)傳》，紀事雖不免失之誣，然解釋筮辭皆準象數(shù)，猶可考見古人說經(jīng)之遺”⑦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自序。。西漢焦延壽的方法頗受后學(xué)推崇：《焦氏易林》說卦象，“盡本于《易》，或本于《左傳》《國語》”，“尚存古義，能得《周易》真解”。⑧尚秉和：《焦氏易林注例言》，焦延壽著、尚秉和注：《焦氏易林注》，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2 ～3 頁。他主張“夫《易》說易象，解易之根本也。觀春秋人說《易》，無一字不本于象，其重可知。失其說，亡其象，而強詁之，不猶瞽者之辨黑白，聾者之聽音聲乎？必?zé)o當(dāng)也。”⑨尚秉和：《焦氏易詁》，第11 頁。前人指明理解《周易》軍事思想的津梁，不宜用近代引入的外來軍事觀念分析。中國上古時代的思維，整體且靈動，殷周之際便形成嚴整的體系，從至高的層面回答了為誰而戰(zhàn)、如何建軍和如何用兵的終極追問，以下按照中國風(fēng)格的軍事思想建構(gòu)分述之。

二

《周易》關(guān)于為誰而戰(zhàn)的思想：

（一）關(guān)于慎戰(zhàn)的思想?！稄?fù)》卦下震為雷、為動，上坤為地、為順。動則順，順其自然。《復(fù)》卦寓動于順，初時雖陷入戰(zhàn)爭迷途兇險異常，終能以改正錯誤的態(tài)度而知返“復(fù)亨”?！稄?fù)·上六》爻辭云：“迷復(fù)，兇。有災(zāi)眚，用行師，終有大敗。以其國君兇，至于十年不克征?！薄吨芤壮淌蟼鳌吩疲骸盀?zāi)，天災(zāi)，自外來；眚，己過，由自作。既迷不復(fù)善，在己則動皆過失?！庇终f：“迷道不復(fù)，無施而可，用以行師，則終有大??；以之為國，則君之兇也?！雹俪填U：《周易程氏傳》卷2，清同治至光緒六安涂氏求我齋所刊本?！断蟆吩唬骸啊詮?fù)’之兇，反君道也。”以其迷暗不復(fù)，而違反君道?？追f達注曰：“師敗國兇，量斯形勢，雖至十年猶不能征伐。”特別提出若“用行師”，則“終以大敗”，若用“以其國”，則有“君兇”亡國的迷途不知返的“迷復(fù)”。殷周之際，對戰(zhàn)爭形成如此高度的理性認識，實屬難能可貴。

（二）關(guān)于征伐無道的思想?！督故弦琢帧吨谖迨恕氛f《比》卦象云：“嵩融持戟，杜伯持弩。將觀下國，誅逐無道?！雹诮寡訅壑斜妥ⅲ骸督故弦琢肿ⅰ?，第462 頁?！对ァ坟陨险鹣吕?，為豫備、豫防、豫謀之卦，利于行師以有道伐無道。卦辭云：“豫，利建侯行師”。上震為雷，為長子。長子主國之寶器守嚴持正，百姓歸心，有利于建侯之象。下坤為地，為順?！断蟆吩唬骸袄壮龅貖^，豫。”鄭玄曰：“坤，順也。震，動也。順其性而動者，莫不得，得其所，故謂之豫。豫，喜逸說樂之貌也。震又為雷，諸侯之象。坤又為眾，師役之象。故‘利建侯、行師’矣。地多民眾，雷動而坤順，一聲號令，眾志成城，所以此卦又有“行師”之象?！雹劾疃瘢骸吨芤准狻?，第120 頁。三軍一動，志士用命，人心和樂，所以為“豫”。雷霆于上，震曜天罰，此卦又有討罪用刑之象。長子主器守持正義順乎民心，以雷霆之威征討有罪，申張正義于天下，這就是卦象告訴人們的內(nèi)容。這里，以雷霆之威比擬征戰(zhàn)，征戰(zhàn)是伸張正義、討伐有罪的大刑?！稘h書·刑法志》載：“圣人因天秩而制五禮，因天討而作五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鉆鑿，薄刑用鞭撲。大者陳諸原野，小者致之市朝。其所繇（由）來者上矣?！迸c《周易》相印證，班固漢志所言，信實無妄，把興兵征伐看作是討罪的“大刑”這一觀念確實是由來古遠。④李笑野：《周易的軍事思想》，《學(xué)術(shù)月刊》1995年第9 期。

（三）關(guān)于好戰(zhàn)必危的思想?！堵摹坟陨锨聺?。履，原有踐踩、走過之意。乾為主導(dǎo)方，如果強行步入戰(zhàn)爭危途，必然遭遇澤地而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堵摹坟缘呢赞o與爻辭中，三次提及“履虎尾”?！堵摹こ蹙拧吩疲骸八芈?，往無咎?！边@說明在當(dāng)前雙方關(guān)系中，主方必須謹慎行事，能進則進，不能進則耐心等待時機。《履·九二》云：“履道坦坦，幽人貞吉?！敝鞣阶咴谄教沟牡缆飞?，不要張揚，避免客方攻擊?！堵摹ち罚骸绊鹉芤?，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兇；武人為于大君?！币恢谎廴匀荒軌蚩礀|西，瘸子仍然可以走路；踩老虎尾巴，老虎咬人，有兇險；這是將帥對君主的作法?！墩x》：“武人為于大君者，行此威武，加陵于人，欲自為大君，……頑愚之甚?！蔽淙藶橛诖缶杂帽渫?，荼毒生靈，凌駕天下為目的，如此對待軍事，就如同“‘盲眼強看’，不足以辨物分明；‘腳跛強行’，不足以踏征程”，最終會遭至猛虎咬人的兇險，自蹈危厲，自取滅亡。⑤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1 頁。《象》曰：“‘眇能視’，不足以有明也?！四苈摹蛔阋耘c行也。‘咥人’之兇，位不當(dāng)也?！淙藶橛诖缶?，志剛也?！雹尥蹂觥㈨n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92 頁。

（四）關(guān)于圖制侵凌的思想?！睹伞坟陨萧逓樯健橹?，下坎為險、為泉?！跺琛吩唬骸懊?，山下有險，險而止，蒙?！鄙较鲁鋈鞒錾?，則必將漸匯成江河，又山下有險，因為有險停止不前?！睹伞ど暇拧罚骸皳裘桑焕麨榭?，利御寇?！薄吨芤壮淌蟼鳌ど辖?jīng)上》征引史例詮解本條爻辭：“若舜之征有苗，周公之誅三監(jiān)，‘御寇也’；秦皇漢武窮兵誅伐，‘為寇也’?！雹俪填U：《周易程氏傳》卷1?！断蟆吩唬骸袄谩堋?，上下順也?！笨追f達注曰：“言此爻既能發(fā)去眾蒙，以合上下之愿。又能為之御寇，故上下彌更順從也?！雹诶畹榔剑骸吨芤准庾胧琛?，第111 頁。舜治天下，有苗不服，舜以天下安定為目的，興兵征討，以文明征服野蠻，以社會進步改造有苗的愚頑落后；周室甫平定天下，管叔、蔡叔、霍叔三監(jiān)不盡職守，反而助成武庚復(fù)商的叛亂，不誅之則天下將重陷戰(zhàn)亂，國無寧日，因此周公東征，大得人心，平復(fù)天下，使黎民安居樂業(yè)。這種興師是懷萬邦、安人民的正義之師，這樣的抵御寇亂的戰(zhàn)爭是無往而不利的。③李笑野：《周易的軍事思想》，《學(xué)術(shù)月刊》1995年第9 期。

（五）關(guān)于和安天下的思想?！秲丁坟韵聺缮蠞上喁B。澤為水，兩澤相連，兩水交流，上下相和，團結(jié)一致，朋友相助，歡欣喜悅。宣示出否定妄興戰(zhàn)禍而肯定和平共悅的愿望?！秲丁こ蹙拧坟侈o“和兌，吉”言對人溫和成為內(nèi)心喜悅之事而樂為之，《兌·九二》爻辭“孚兌，吉”言對人誠信成為內(nèi)心喜悅之事而樂為之，《兌·上六》“引兌”言他人援引而己喜悅。李鏡池《周易通義》云：“國與國之間不要戰(zhàn)爭，和平其悅才吉利?！雹芾铉R池：《周易通義》，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6 頁?！锻恕飞锨瑸樘?，下離為火，所謂“天火同人”?；鹣蛏先紵饷?，與天的性質(zhì)相同，形成“同人”內(nèi)心光明、外向剛健的形象，闡釋出尋找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實現(xiàn)和平的原則。此卦的主要精神是破除一家一族的私見，重視大同，不計較小異，以道義為基礎(chǔ)，于異中求同，積極的廣泛與人和同，才能實現(xiàn)大同世界的理想。卦辭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貞?！贝笠鉃椤爸就篮系娜讼嗑墼谠吧?，亨通，有利于渡過大河急流，君子堅守正道有利?！薄跺琛忿o曰：“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君子正也。唯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蓖蹂鲎⒃疲骸靶薪〔灰晕洌晕拿饔弥?，相應(yīng)不以邪，而以中正應(yīng)之，君子正也。故曰‘利君子貞’?！粢酝涠鵀榻?，邪辟而相應(yīng)，則非君子正也?！雹萃蹂?、韓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102 ～103 頁。天行健，是天之常道，人應(yīng)效法的準則，但健不是剛暴蠻武，濫施殺伐。健是“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能懂得這個道理，才能“通天下之志”，理解天下，治理天下，在更廣大的范圍內(nèi)團結(jié)人，這樣，縱有險若大川于前也無往不利，能使天下和平。否則，一味用武，濫動干戈，就是一味邪辟，是不能得志于天下的。⑥李笑野：《周易的軍事思想》，《學(xué)術(shù)月刊》1995年第9 期。

（六）關(guān)于明罰敕法的思想。《豐》卦下離為火，為明；上震為雷，為動?！断蟆吩唬骸袄纂娊灾粒S，君子以折獄致刑?！毕笳髦f鈞之威、雷霆之怒，光照四宇，明察秋毫，儼然有辨析是非、討罪用刑之象?！吨芤渍x》云：“雷者，天之威動；電者，天之光耀。雷電具至，威明備足?！雹咄蹂觥㈨n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92 頁?！妒舌尽坟韵抡鹕想x，原意為上下顎咬合，咀嚼。卦辭“亨，利用獄”則直接闡明治國用兵要明其刑法，正其法令?！墩x》云：“此卦之名，假借口象以為義，以喻刑法也。”雷電皆至。既威且明，動用大刑，以明正義法度，以懲有罪?！断蟆吩唬骸袄纂姡舌?，先王以明罰敕法?！彼沃栽唬骸袄讋佣?，電動而明，二者合而其道章也。用刑之道，威明相兼。若威而不明，恐致淫濫；明而無威，不能伏物，故須雷電并合而噬嗑備?！焙罟唬骸袄姿詣游?，電所以照物，雷電震照，則萬物不能懷邪。故先王則之，明罰敕法，以示萬物，欲萬方一心也?！雹嗬疃瘢骸吨芤准狻?，第145 頁。二家之言互相發(fā)明，“先王”效法《噬嗑》之象，在明刑罰、懲邪惡以平天下的時候，既要有洞察一切的判別能力，使善者不致誤遭損害、惡者難逃懲罰，又需要有雷霆般的威勢，氣壯山河，一舉震伏兇頑，使道義彰明，天下歸心。⑨李笑野：《周易的軍事思想》，《學(xué)術(shù)月刊》1995年第9 期。

三

《周易》關(guān)于如何建軍的思想：

（一）關(guān)于選賢任能的思想?！督故弦琢帧どx》說卦象云：“王良善御，伯樂知馬。文王東獵，獲嘉賢士。開福佑周，發(fā)旦興起。”①焦延壽著，尚秉和注：《焦氏易林注》，第372 頁。《師》卦下坎為水，上坤為地?！稁煛ぞ哦坟侈o云：“在師，中吉，無咎；王三錫命”。“在師”，《周易費氏學(xué)》解釋道：“‘在’，讀‘在視’之‘在’，‘在師’者，‘視師’也。”②馬其昶：《周易費氏學(xué)》卷1，光緒甲辰集虛草堂?？?。“視師”即為督率軍旅，居高位而兼攝軍隊統(tǒng)帥，統(tǒng)領(lǐng)指揮兵眾?！爸屑?，九二陽爻處下卦之中，二為陰位，以陽剛居之，既得中，又剛?cè)嵯酀?。這里不但說明了九二得中而居將帥之位，能夠“承天寵”，獲得君王充分信任，可以審時度勢，自由發(fā)揮。更重要的是，說明九二作為將帥持過猶不及之“中”。事物發(fā)展有一定的“度”，過“度”就會走向發(fā)展的反面，因此，持“中”是對戰(zhàn)爭發(fā)展中“度”的認識與把握，能把握“度”就能把握事物的發(fā)展方向，因而持“中”不但是將帥治軍統(tǒng)兵的智慧要求，而且也是對將帥面對紛紜復(fù)雜、瞬息萬變的戰(zhàn)爭形勢應(yīng)有的判斷力和定力要求。《尉繚子·攻權(quán)》云：“將帥者，心也；群下者，支節(jié)也?！睂浭蔷S系軍隊的心臟，將帥不能治軍，則軍隊就喪失生命力。將帥必須有軍事斗爭的智慧，是“知兵”的智者。《孫子·作戰(zhàn)篇》云：“知兵之將，生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孫臏兵法》云：“安萬乘國，廣萬乘王，全萬乘之民命者，唯知‘道’者，上知天之道，下知地之理，內(nèi)得民之心，外知適（敵）之請（情）?！雹蹚堈饾桑骸秾O臏兵法校理》，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5 頁。軍事斗爭的智慧是獲取斗爭勝利的根本保障，《師》將這兩方面的內(nèi)容融注于“在師，中吉”之中，成為九二所處爻位的獨特涵蓋。與此相反，《師·六五》爻辭云：“長子帥師，弟子輿尸。”“長子”有德有智，可以帥師，“弟子”與“長子”相對，等于說無德小子，既無德又無智。這樣將領(lǐng)帶兵打仗，只會有“輿尸”而歸的下場?！吨囟ㄙM氏學(xué)》引梁錫琪云：“‘輿尸’是大敗之象?！浭匆攒囕d尸，‘古者兵雖敗，不忍棄死者，故“載尸”?！睏畈洞呵镒髠髯ⅰこ晒辍吩疲骸肮糯谇浯蠓蛴小倜幻畡e。命多則尊貴，車服亦隨之華麗。”《師·上六》爻辭云：“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薄断蟆吩疲骸啊缶忻哉σ玻弧∪宋鹩谩?，必亂邦也?！薄按缶奔磭?。國君給有功者定功封賞，以“開國承家”，小人無德無才，所以不能再用。在對比中，突出選將賞功的重要性。

（二）關(guān)于寓兵于農(nóng)的建軍思想。“兵農(nóng)合一”是周代兵役制度的一個基本特點?！稁煛坟苑从吵鲈⒈谵r(nóng)的社會現(xiàn)實。《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地中有水象征著兵眾，朱熹《周易本義·上經(jīng)》云：“古者寓兵于農(nóng)”，“水不外于地，兵不外于民，故能養(yǎng)民則可以得眾矣?！雹苤祆洌骸吨芤妆玖x》，清康熙時期內(nèi)府仿南宋咸淳乙丑九江吳革刊本?！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高度概括周代先公先王居幽時期之農(nóng)事”⑤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1983年，126 頁。，它經(jīng)過長時間口頭流傳，在周初才最后寫定。在這篇真實描繪農(nóng)奴們一年四季生活的詩篇中，是“容民畜眾”的形象寫照：“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豣于公。”《毛傳》：“纘，繼；功，事也?！薄多嵐{》云：“其同者，君臣及民，因習(xí)兵俱出田也?！薄蹲髠鳌る[公五年》載：“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泵癖娖綍r是農(nóng)夫，農(nóng)忙時節(jié)，分散到田里。在完成各種農(nóng)事和雜役后，被集合起來，以田獵形式來嫻習(xí)征戰(zhàn)，積累實戰(zhàn)經(jīng)驗，熟悉山林川澤環(huán)境，具有濃厚的備戰(zhàn)意識。

（三）關(guān)于嚴明紀律的治軍思想?！稁煛こ趿坟侈o云：“師出以律，否臧兇?！薄吨芤妆玖x·上經(jīng)》云：“律，法也；否臧，謂不善也”，“在卦之初，為師之始，出師之道，當(dāng)謹其始；以律則吉，不臧則兇。”①朱熹：《周易本義》。平時注重講武，臨戰(zhàn)而治兵，這時必須有紀律作整齊軍隊的保證，否則無紀律的軍隊便是烏合之眾，一群散漫農(nóng)夫，剛剛編入行伍，又不嚴肅軍紀，將不能應(yīng)戰(zhàn)。②李笑野：《周易的軍事思想》，《學(xué)術(shù)月刊》1995年第9 期。同時，“初六的爻辭并沒有說“師出以律”吉，而只言“否臧兇”，這同樣也符合戰(zhàn)爭的邏輯。一支紀律嚴明的部隊不一定能打勝仗，因為打勝仗還需要很多別的主客觀條件；但是，一支部隊軍紀渙散，則肯定打不了勝仗的。嚴酷的戰(zhàn)爭現(xiàn)實告訴人們，嚴肅軍紀是克敵制勝的前提條件，《周易》將“師出以律”置于《師》卦初爻，象征著軍事行為的開端，大有深意。

四

《周易》關(guān)于如何用兵的思想：

（一）關(guān)于以正用兵的思想?！稁煛坟耘旁凇对A》卦之后，《序卦》之中這樣解釋道：“訟必有眾起，故受之以師。”《師》卦辭總領(lǐng)全卦，折射出早期中國對用兵之道的核心精神追求：“師。貞，丈人吉，無咎?！焙侮淘疲骸皫熣?，軍旅之名?！蓖蹂鲈唬骸罢扇耍瑖狼f之稱，有軍正者也。為師之正，丈人乃吉。興役動眾，無功則罪，故吉乃無咎。”③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92 頁?！跺琛吩疲骸皫?，眾也。貞，正也。能以眾正，可以王矣?！薄稁煛坟陨峡矠樗殡U，警示兵兇戰(zhàn)危，用兵實不得已而為；下坤為地、為順，因為順乎形勢，師出有名，故能化兇為吉。軍隊必須是正義之師，戰(zhàn)爭必須得到人民的支持，才能戰(zhàn)無不勝。統(tǒng)帥必須守持正道，剛斷不疑，不可好戰(zhàn)喜功。與《師》卦的指向相呼應(yīng)，《巽·初六》爻辭云：“進退，利武人之貞?！薄断蟆吩疲骸斑M退，志疑也；利武人之貞，志治也。”舉兵用眾之前，進行充分的戰(zhàn)前運籌謀劃，推演用兵的過程，明確進退的選擇，有利于將帥堅持安民懷邦貞正之道，這就是《孫子》所言的“廟算”。

（二）關(guān)于不戰(zhàn)而勝的思想?！督故弦琢帧どx》卦象云：“禹召諸侯，會籍南山。執(zhí)玉萬國，天下康安?！雹芙寡訅壑?、尚秉和注：《焦氏易林注》，第458 頁?！断缔o下》云：“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⑤來知德：《周易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32 頁。《睽》卦上離為繩，下兌為小木?！啊额ァ分韵笫抢K在小木（或竹）之上也。弦木為弧，正是繩加于小木（或竹）弓之上。黃帝、堯、舜創(chuàng)造弓矢，蓋取象于《睽》卦?！雹薷吆啵骸吨芤状髠鹘褡ⅰ?，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423 頁?！秹坟陨蟽稙闈桑瑸閻?；下乾為天，為健。澤氣上升，決注成雨，雨施大地，滋潤萬物。卦辭云：“夬，揚于王庭，孚號有厲。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象》曰：“澤上于天，夬。君子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笨追f達注曰：“‘澤上于天’，必來下潤，‘施祿及下’及下之意也?！薄秹肥俏尻杽偣矝Q一陰柔，“剛決柔”是以“德”制裁，并非以武力取勝。王弼注：“以剛斷制，告令可也。告自邑，謂行令于邑也。用剛即戎，尚力取勝也；尚力取勝，物所同疾也?！雹咄蹂?、韓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238 ～239 頁。不戰(zhàn)而勝是克敵制勝最佳的戰(zhàn)略選擇，也是用兵之道的最高境界。

（三）關(guān)于集中兵力的思想?！稌x》卦下坤上離。晉為前進，指作戰(zhàn)中的進攻。全卦的內(nèi)容主要講戰(zhàn)爭?！皶x”字既與內(nèi)容有關(guān)，又是卦中多見詞?！稌x·六三》爻辭云：“眾允，侮亡?！比f眾一心，悔自消亡?！断蟆吩唬骸啊娫省荆闲幸?。’”其中就有“必須集中兵力，萬眾一心，全力進攻”⑧劉庭華：《老子與孔子》，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8 頁。之義?？追f達注曰：“眾皆欲進，己應(yīng)于上，志在上行，故能與眾同信也?！雹嵬蹂觥㈨n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205 頁。

（四）關(guān)于進退有常的思想?！锻恕ぞ湃坟侈o云：“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卑衍婈犅穹诿芰植菝е?，占據(jù)附近的制高點頻頻瞭望，三年都不敢出兵打仗?！断蟆吩唬骸胺钟诿В瑪硠傄??！薄墩x》云：“唯升高陵，以望前敵，量斯勢也；縱令更經(jīng)三歲，眾不能興也?！痹谶\籌全局時，不但充分估計敵我形勢，然后酌選斗爭方略，而且在斗爭中，時時關(guān)注事態(tài)發(fā)展，量勢而行?！断髠鳌氛f：“‘三歲不興’，安行也？”敵我力量相差懸殊，處于弱勢的一方，不可冒險輕進?！锻恕ぞ潘摹坟侈o曰：“乘其墉，弗克攻，吉。”處于險境，一旦發(fā)現(xiàn)敵方早有防備，形勢于己不利，旋即不再進攻。遇險而知止，所以為吉。《同人·九五》爻辭曰：“同人，先號啕而后笑。大師克相遇?！贝藭r正確的選擇無疑是“等待援兵到來，共同攻克敵軍”①李桂生：《諸子文化與先秦兵家》，長沙：岳麓書社，2009年，第14 頁。。

（五）關(guān)于有備無患的思想。《系辭下》云：“《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子曰：‘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動而不括，是以出而有獲，語成器而動者也?！比藬y帶好弓矢等武器，有所準備而后動，勝算就能大一些?！肚坟陨锨虑@示敵我雙方都有強大的力量，能否走向勝利，取決于如何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克服敵方造成的困難。《乾·九三》爻辭云：“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整天努力不懈，晚上高度警惕。雖然處境艱難，但終究沒有災(zāi)難。既不在挑戰(zhàn)面前輕易退卻，也不宜盲目行動。這種警覺憂惕、臨事而懼的態(tài)度，是戰(zhàn)爭中應(yīng)保持的最基本的心理狀態(tài)?！秹坟赞o云：“揚于王庭，孚號，有厲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比艘詮能娬鞣ビ泄Γe用于王庭，但其所得之俘虜則哭號不已，被征伐之國將侵其邊邑以報復(fù)，因而有危險之事自邊邑來告。故不利于打仗，知利于有所往。表明敵對雙方勢均力敵，處于激烈對抗中。在做好戰(zhàn)爭準備之前，不可采取進攻行動?！秹ぞ哦坟侈o云：“惕號，莫夜有戎，勿恤。”時刻呼號大家提高警惕，就是晚上有賊寇來襲，也不要憂慮驚慌。因為有所戒備，不足為患。

（六）關(guān)于知彼知己的思想。《晉·上九》：“晉其角，維用伐邑，厲吉，無咎?！本S即惟，慮也。李鏡池云：“進攻必須較量敵我雙方的力量，考慮是否要攻城伐邑”②李鏡池：《周易通義》，第71 頁。?！秾O子·虛實篇》云：“故策之而知得失之計，作之而知動靜之理，形之而知生死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處?！辈懿僮ⅲ骸敖?，量也?！蓖躔ⅲ骸敖牵嘟且?，角彼我之力，則知有余不足之處。然后謀攻守之利?！睆娬{(diào)進攻之前的審慎謀劃。必須計較、斟酌敵我雙方的力量，度德量力，知彼知己，然后作出決策，一旦實施其策，還要深察事態(tài)發(fā)展。這樣用兵才合于戰(zhàn)爭規(guī)律。

（七）關(guān)于殺伐有度的思想?！峨x》卦上離下離，離為火?！峨x·上九》爻辭云：“王用出征，有嘉，折首，獲匪其丑，無咎。”君王用兵出征，有戰(zhàn)勝的喜訊，傳令嘉獎殺敵有功者，因為獲得的俘虜要恰當(dāng)處理，才能沒有災(zāi)咎?！吨芤妆玖x·上經(jīng)》曰：“剛明及遠，威震而刑不濫，“無咎”之道也，故其象占如此?！雹壑祆洌骸吨芤妆玖x》?！吨芤渍x》云：“處‘離’之極，‘離’道既成，物皆親附，當(dāng)除去其非類，以去民害。”④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陸德明音義：《周易注疏》，第185 頁?！吨芤壮淌蟼鳌ど辖?jīng)下》云：“王者宜用如是剛明，以辨天下之邪惡而行征伐，則有嘉美之功也。征伐，用刑之大者。”以正義而刑有罪，要把握其分寸，度勢用兵。又云：“去天下之惡，若盡究其漸染詿誤，則何可勝誅？所傷殘亦甚矣。故但當(dāng)折取其魁首?！雹莩填U：《周易程氏傳》卷2。大儒程頤可謂深得此爻義理，同時也說明，即使正義在手，成竹在胸，勢不可當(dāng)，也要度勢而行，不可過當(dāng)，只要獲其首惡，此役則功行圓滿。

《周易》還記錄了大量的用兵活動。有利用大霧天氣向敵人進攻，有燃放煙霧用于疑兵，還有運用“恐嚇”敵人的心理戰(zhàn)法等等，“大抵生聚訓(xùn)練之術(shù)，權(quán)謀運用之宜而已”⑥永瑢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99，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吨芤住冯m非專門軍事思想論著，然為后世研究中國上古軍事思想，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