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芮
(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的出版界呈現(xiàn)出一種暫時繁榮的狀態(tài),這一時期,許多知識分子想在出版界找到生存和發(fā)展的自由空間,文人辦出版機構的現(xiàn)象蔚然成風,大大小小的出版社紛紛涌現(xiàn),顧頡剛與友人也在文學研究會的基礎上發(fā)起成立了樸社,樸社前后存在約15 年,出版過60 余種書籍,是顧頡剛學術思想的重要宣傳陣地。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近代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發(fā)生了極大變化,1921 年由鄭振鐸發(fā)起的文學研究會參與者有顧頡剛、葉圣陶、王伯祥、周予同等眾多學者。在研究會成立的宣言中,除了“聯(lián)絡感情”和“增進知識”外,他們希望“漸漸造成一個公共的圖書館研究室及出版部,助成個人及國民文學的進步”,這被視為樸社的萌芽。
1923 年,文學研究會逐漸壯大,鄭振鐸提議開設一家書社以擺脫當時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和商務印書館對他們的限制,于是鄭振鐸、王伯祥、顧頡剛等牽頭成立了樸社,社名由周予同提出?!罢耔I發(fā)起自己出書,不受商務牽制,約集伯祥、圣陶、六逸、予同、雁冰、愈之、達夫、燕生及我十人,每月公積十元,五個月內預備出版品。”此后樸社成員每月上繳的十元都交到顧頡剛手上,再由顧頡剛存入銀行生息。
1924 年9 月,上海爆發(fā)齊盧之戰(zhàn),當時顧頡剛已到北京大學就任,樸社的事務他暫時無暇親力親為,受戰(zhàn)事影響,在上海的成員決定解散樸社,但是顧頡剛力排眾議,堅決不同意樸社就此解散——“上海樸社同人(振鐸、伯祥、圣陶、愈之、雁冰、乃乾)以戰(zhàn)事及予同、佩弦請出社為理,議決解散……上海一班人之無出息如此,辦事之荒謬如此!”顧頡剛無法阻止上海同人的決定,于是決議將樸社的本部移至北京,由他親自經理。
1925 年,樸社重新在北京開業(yè),顧頡剛聯(lián)系了北大的十余位友人加入樸社,10 月,他們在北京大學二院對門的馬神廟租了三間鋪房開設樸社的書店,店名就取景山東街十七號的名字——“景山書社”。此后景山書社就作為樸社的銷售部門,一直與樸社共存到1937年“七七事變”后一起停業(yè)。
在對樸社的管理上,1923 年他致信葉圣陶表達對社員貪懶的擔憂,并且希望在此后“可以淘汰無常性、不負責任的人,不致如別的集會的有名無實、不死不活的淹纏著”。1927 年,顧頡剛感到樸社的經營管理變得松動,社員不積極繳納社費和參與社務也使他感到頗為不悅,于是他特意寫信給樸社成員擬定了一條辦法,規(guī)定社員每月須繳納社費五元和到期須繳清所欠社費,同時他也規(guī)定有特別為難情形的成員可以告知他后寬限繳款日期,欠費日期較長則將面臨被清退出社的后果。[1]在出版書籍上,樸社出版的《古史辨》前五冊除第四冊由羅根澤編著以外,其余四冊均由顧頡剛一人編著,此外顧頡剛還負責校點了《辨?zhèn)螀部愤@一學術叢書(共12種)中的8 部。除《古史辨》和其他古書的校點出版,顧頡剛為了樸社能有更穩(wěn)定和質量較好的稿源,他還積極地邀請友人加入樸社,在他的奔走下,馮友蘭、潘家洵、陳萬里、劉掞藜、范文瀾等人先后加入樸社,這些知名學者的加入,使得樸社的名聲迅速擴大。1926 年3 月他去信胡適,表達了他對景山書社業(yè)績的樂觀:“景山書社設立后,居然營業(yè)甚好,一個月可作千余元生意?!?/p>
顧頡剛將一生的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學術研究上,他常年身擔多職,顧頡剛雖然感嘆自己兼職太多,但是他將做學問視為自己一生的動力,他想將每一件事在自己的精力范圍內做到不留遺憾,對樸社的事務也是如此。
樸社是民國時期出現(xiàn)的一批新型出版機構之一,1928-1936 年是新增出版機構和圖書種類最多的年代,新潮社、北新書局在這一時期起到了出版新書籍的主力作用,相較于一些大型、老牌的出版社,樸社出版力量稍弱,在顧頡剛的主持下,則承擔著用新的觀點寫出文史、科技著作的使命并持續(xù)到30 年代中期。[2]樸社出版的書籍涉及文史哲學、生物學、戲曲等幾大類,共計有圖書60 余種,在樸社所有的出版物中,歷史類為最多,約有19 種,其次為文學作品,共計有12 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出版工作實際上是顧頡剛學術活動的延伸。
古史研究貫穿顧頡剛的治學生涯,樸社的出版物也主要以顧頡剛的古史工作為中心,在樸社所有的出版物中,歷史類的書籍中又以疑古辨?zhèn)沃鳛樽疃?,在以顧頡剛的“疑古”思想為核心的書籍中,《古史辨》的影響最大。顧頡剛走上“疑古”道路,除了與他自己的家學淵源、性格和時勢有關,也有胡適、錢玄同等人的因素,除了上述原因,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就是樸社這一學術媒介的推動作用,樸社作為傳播顧頡剛古史思想的重要媒介,在出版和推廣《古史辨》一書上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
1926 年6 月,《古史辨》第一冊在樸社正式出版,使得新成立的樸社迅速在出版界占有了一席之地,根據(jù)《顧頡剛日記》記載,約半年的時間《古史辨》就售出了1 萬冊左右,關于《古史辨》的文章也很快就有6 篇發(fā)表出來,周予同、胡適、王伯祥等學者皆參與到對《古史辨》的討論,在當時引起了學術震蕩。在介紹《古史辨》時,胡適說:“這是中國史學界的一部革命的書,又是一部討論史學方法的書。此書可以解放人的思想,可以指示做學問的途徑,可以提倡那‘深澈猛烈的真實’的精神?!盵3]除了顧頡剛的名號和《古史辨》本身的學術價值,樸社作為顧頡剛直接管理下的一家出版機構為他出版書籍提供了極大的便利。首先,這一做法省略了許多出版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縮短了書成到書籍正式出版的時間;其次,樸社使用質量不同的紙張,為《古史辨》定了二元四角、一元八角、一元二角等不同價位,使得《古史辨》的銷量大增?!盵4]顧頡剛也回憶過:“想不到這一冊銷路好極了,一年里竟重印了二十版。這樣樸社(也即是景山書社)的經濟基礎就打好了?!贝送?,顧頡剛作為樸社的總干事,還拿出200 多冊贈予學術界的知名人士,如胡適、錢玄同、傅斯年等,這又使得學界對“層累的造成中國古史”這一觀點的討論度上升,進而“古史辨運動”興起,一場關于顧頡剛疑古思想的史學討論也全面展開來。
除古史研究外,五四運動后,西方新思想新觀念大量涌入中國本土,中國的知識分子對于用新文化塑造新的國民性格有著極度的熱忱,在這一時期成長起來的顧頡剛也受到了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顧頡剛對中國近代社會、政治和思想文化有著深刻的認識,處于新舊轉換時期的他既重視古史研究工作,也致力于學習和普及西方新知識、新文化,這在樸社同時出版大量古史書籍和西方譯著上得到了體現(xiàn)。受西方知識分類體系的影響,20 世紀中國的傳統(tǒng)學術逐漸被突破,西方的自然科學、文史哲學、政治經濟學等學科在中國誕生并慢慢建立起來。受當時學術氛圍的影響,顧頡剛鼓勵社中引入國外著作,除本土著作外,樸社累計出版有十余部國外文學、哲學、社會學、生物學譯著,這些譯著的出版是樸社對五四時期“民主與科學”這一口號最積極的回應,樸社在知識傳播、文化普及、學術進步和新思潮的傳播等方面均有重要的文化價值,這些書籍的出版發(fā)行能使人們對自然、社會的認識更加深入,也使得近代學術文化的范圍更加擴大、內容更加充實,對建立近代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學科分類有著促進作用,這也正是顧頡剛所說的他們這班人“對于社會的貢獻”。
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些知識分子為了便于出書和擴大影響,大都加入或創(chuàng)辦了一些出版機構,由文人組織成立的出版機構直接參與出版市場經營,通常還集社交、治學等于一身。顧頡剛將《古史辨》放在樸社出版,雖然使得樸社打響了名號,但從出版規(guī)模來看,它只是民國時期眾多中小型出版機構中的一家,在出版社遍地開花的激烈競爭環(huán)境下,樸社人才有限、資金有限,其運作和生存受外界影響巨大,很難一直維持良好的業(yè)績。
1929 年8 月,顧頡剛給劉萬章寫信:“樸社何以做不大,只因社員都有職業(yè),且薪水頗多,不必靠在書鋪而吃飯,一切事聽雇員為之,雇員之責任既不強,自然不會用全力去做,于是僅足維持,做不過開明與北新矣?!鳖欘R剛認為樸社成員大都有一份穩(wěn)定工作而不必為飯碗發(fā)愁是樸社同人不能像他一樣懷著“掮木梢精神”做事的一大原因。在更早的時候,王伯祥就說過:“本社發(fā)言人太多而做事人少見,前途實無多大希望也?!背鲇趯ΜF(xiàn)實的深層考慮,王伯祥不像顧頡剛那樣愿意花費精力去打理一家不知前景如何的出版社,上海樸社宣告解散的時候,王伯祥甚至“于心甚快,或可即此離卻無謂之煩惱也?!?/p>
1934 年,樸社遇到嚴重的資金問題——“此次予決心做事賺錢,故身親若干瑣事。此為孤注之一擲。如作此努力而猶無濟于貧,則樸社亦破產矣。”[5]顧頡剛曾經一度因《古史辨》給樸社帶來的利益感到驕傲,而此時他只能無奈地說:“若問何以不關門,則以出《古史辨》故?!鳖欘R剛將《古史辨》的版稅大半補貼在了維持樸社上,但一家出版社的生計不能僅僅靠只一套書帶來的利潤維持,也不能只倚賴顧頡剛一人。此外,1935 年北京的局勢也給樸社的命運蒙上了一層陰影?!敖袢站吧綍鐮I業(yè)極壞,一天僅二三元耳。照此情形,真維持不了!”[6]當時出版市場蕭條,樸社的資金更加無法周轉,北大也朝不保夕,顧頡剛對教育界和樸社的經濟狀況都很悲觀,身在北京的許多知識分子也紛紛積攢搬遷費用為搬離北京做準備,以至于顧頡剛在日記中記有“今日北平情形極緊張,以亡國相告語”一語。
1937 年,受“七七事變”的影響,在北京的大多數(shù)出版單位中斷了業(yè)務,有些則轉移到了后方,實力較薄弱的樸社逐漸無力維持經營,在可見的資料中,樸社最后一次出版書籍是在1936 年4 月,但這時微不足道的出版量對樸社的局面已經無法力挽狂瀾。1936 年12 月,顧頡剛與馮友蘭等人商量后決定樸社與景山書社分頭結束,至此,樸社正式停業(yè)。在晚年回憶時顧頡剛曾還透露出一絲遺憾:“從前我們辦樸社,只想“提高”,可是沒有經濟基礎,到底失敗了。”
從最現(xiàn)實的層面來看,顧頡剛等知識分子最初創(chuàng)辦樸社是為了追求一定的經濟利益和更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盡管在成立之初有許多經濟考量,但是顧頡剛等人更想利用樸社做一番事業(yè),使得他們“對于社會的貢獻一年一年的進步上去”雖然樸社最終的結局是停業(yè),但從更高的層面來看,樸社熔鑄著顧頡剛的學術思想,也融合了“五四”文化思潮的學術精神,樸社可以視作顧頡剛和民國時期的知識分子追求“獨立之思想”和“自由之精神”的嘗試,樸社雖然僅存15 年,但其對顧頡剛學術思想的傳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在傳播近代新文化新思想方面,樸社也以其最大力量做出了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