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布努埃爾 馬克思·阿伯 孔雁
摘?要:1985年出版的《布努埃爾訪談錄》(西班語版),是迄今為止研究布努埃爾電影成就的標桿性成果,麥克法蘭圖書公司于2017年出版了該書的英譯本。該書中最精彩、最有啟發(fā)性的談話片段,能讓讀者對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西班牙電影導(dǎo)演獲得更真實而深刻的了解。
關(guān)鍵詞:布努埃爾;超現(xiàn)實主義;暴力
中圖分類號:J97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1)05-0064-07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1.05.009
受訪:路易斯·布努埃爾
采訪:馬克思·阿伯
英文編譯:朱莉·瓊斯
1985年出版的《布努埃爾訪談錄》(西班語版),是迄今為止研究布努埃爾電影成就的標桿性成果,也是關(guān)于這位西班牙國寶級電影導(dǎo)演、劇作家和制片人最具啟發(fā)性的研究著作之一。布努埃爾對于采訪者的戒備態(tài)度是出了名的,他很少表明立場,卻經(jīng)常隨口扯謊來搪塞他們。該書有500多頁,匯集了西班牙小說家、劇作家馬克思·阿伯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對布努埃爾本人,以及對其家人、朋友及合作者的采訪。這些采訪極具價值,因為阿伯非常了解布努埃爾的西班牙背景、內(nèi)戰(zhàn)期間在巴黎,以及被流放到墨西哥的經(jīng)歷,所以布努埃爾不可能像應(yīng)付其他采訪者那樣信口開河。麥克法蘭圖書公司于2017年出版了該書的英譯本,英語讀者從而有幸對這位傳奇人物獲得更真實而深刻的了解。
采訪坦誠而友好,顯然,其間二人頻頻啜酒使布努埃爾放松了警惕。而他生命中不同時期以及不同背景下的密切交往者在被采訪過程中對他的坦誠評價,更能夠讓我們從不同角度去認識布努埃爾。本書對其生活、藝術(shù)等各個側(cè)面的展示,顯然在其他關(guān)于布努埃爾的書籍中是不可尋見的。例如自傳《我的最后嘆息》,該書雖語言輕松愉快但卻具有誤導(dǎo)性,因為作者不是他本人,而是讓-克洛德·卡里埃。再如兩位墨西哥制片人——何塞·德拉科利納和托馬斯·佩雷斯·特倫特所寫的《欲求之物:路易斯·布努埃爾訪談錄》,作者坦誠地說:“寫書的過程是場真正的戰(zhàn)斗,我們不斷地追在他屁股后,他卻總是得意洋洋地擺脫我們?!币虼耍藭靼嗾Z版的標題是:“禁止內(nèi)窺”。
多虧了當(dāng)時的新生事物——錄音機的發(fā)明,采訪得以被全面記錄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該書之所以珍貴,正是因為采訪中的每一句話都印記在磁帶上,而后被作者轉(zhuǎn)錄下來,今天的讀者才能夠聽到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下不同人的聲音。書中不僅有他們對阿拉貢和馬德里20世紀早期的回憶,還有對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巴黎、四十年代的美國、四五十年代的墨西哥的記憶,以及他們對這些地方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早期的看法。這些聲音,完全沒有我們今天所強調(diào)的政治正確的顧慮。
1972年7月22日,作者阿伯逝于心臟病突發(fā),而彼時他剛剛擺好一局撲克,那一大堆訪談材料幾乎還沒開始整理。他把這艱巨的家族重任留給了女婿費德里科·阿爾瓦雷斯。5000多頁的打印文稿,一摞摞的手寫材料,以及各種各樣的零碎材料,都需要加以整理,形成一部相當(dāng)規(guī)模的著作。阿爾瓦雷斯干了差不多十多年,終于在1983年布努埃爾去世后不久交到了出版商手中。布努埃爾曾對這本書的進程表示關(guān)注,他一定以為(或許會因此而松口氣)這本書永遠不會見天日了。
大量的材料散落于時光隧道中,有些筆記、轉(zhuǎn)錄材料甚至是磁帶都遺失了。我設(shè)法在西班牙塞戈韋的馬克思·阿伯基金會找到了遺失材料的一部分,并把其中比較有意思的內(nèi)容添加到了英文版本中(其中包括布努埃爾的合作編劇路易斯·阿爾科里薩的談話,還有對墨西哥制片人費德里科·阿梅里戈采訪中遺漏的部分,這些都非常有助于我們理解布努埃爾的工作方法)。為了提高讀者興趣并幫助大家了解背景,我把采訪中重復(fù)或者不太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刪去,并添加了一些注解,對英語讀者可能不太熟悉的人物和事件做了詮釋,并做了擴展索引。
以下內(nèi)容,選自書中最精彩、最有啟發(fā)性的談話片段。
——朱莉·瓊斯(英文編譯)
實際上不應(yīng)該問這個問題,因為他很可能不回答,或者會撒謊,是撒個小謊還是大謊,取決于他的情緒。
“你寫電影劇本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人?是為了幫助世界,還是為了在那些銀行家臉上啐上一口吐沫?”
“為了賺錢。為了不無聊。為了找點事做?!?/p>
“為了留下自己的印記?”
“電影材料也不會在世上留存多久。50年后,當(dāng)大家都老了禿頂了,我的電影也會化為灰燼了?!?/p>
“研究你的電影的書籍很多,我不再想做重復(fù)的事情,而是想寫一本關(guān)于電影劇作家路易斯·布努埃爾的書。我并不想拿你與卓別林或費里尼作比較,或者拿你的兩部電影《維莉迪安娜》和《沙漠中的西蒙》來對比分析。我也不想寫人物傳記。我腦中構(gòu)想的是一副動態(tài)肖像畫,就像馬塞爾·杜尚的《下樓的裸女》,希望讀者看到‘這幅畫,就能‘看到路易斯·布努埃爾本人,以及我們這個時代。雖然可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或許不會被永久保留,但記錄在書中,至少會被保留一段時間?!?/p>
“這書是給你自己寫的?!?/p>
“我害怕的并不是這部書的寫作,而是時間。我們都老了,我想找到自己一直以來尋找的東西,以及你追求的東西。人總會犯錯誤。小說不同。我想讓我的小說人物做什么都行,沒人抱怨。不過你肯定要抱怨。也許你是對的,時間會告訴我們答案?!?/p>
“我不喜歡人們談?wù)撐摇R恢倍疾幌矚g。”
“我已經(jīng)說了:這本書并不是關(guān)于你,而是關(guān)于我們這一代人的,我們經(jīng)歷了相當(dāng)奇特的時代。誰能像我們這樣見證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而且中間還夾著西班牙戰(zhàn)爭?”
“還有其他各種戰(zhàn)爭。不過西班牙仍舊是西班牙,這一點挺了不起。你用不著提高嗓門,我戴著助聽器呢。只要你慢慢說,我聽清沒問題?!?/p>
“我想表達的是,對于我們這些出生于19世紀的人,在這樣一個一直都很理性的時代,基于虛構(gòu)的超現(xiàn)實主義運動為什么會有這種連續(xù)而持久的影響,而非曇花一現(xiàn)。你認為去年(1968年)5月在巴黎發(fā)生的事件與超現(xiàn)實主義沒有什么關(guān)系嗎?”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我對此歡呼雀躍(雀躍與否,他很快就離開了巴黎,對于他視為有風(fēng)險的情況,布努埃爾總是特別小心謹慎——英譯者注),因為我確實也處在超現(xiàn)實主義的狀態(tài)中。1968年5月是純粹的超現(xiàn)實主義。但當(dāng)阿拉巴爾跟我說,他們要把我的名字寫上去,作為他們占領(lǐng)大學(xué)'的授權(quán)人之一時,我拒絕了,絕對不行,因為警察會馬上找這些人麻煩的。我跟他們說,只要他們開始一場真正的革命,我一定會簽名支持他們。當(dāng)然,他根本沒聽我的,還是把我的名字寫上去了?!?/p>
“咱們繼續(xù)談?wù)勀愕碾娪笆聵I(yè)吧。大家都知道最開始是你母親給錢資助你拍電影的?!?/p>
“沒錯。起初她不太樂意,但是公證人幫我說了好話,這她才同意。她給了我5千杜羅,相當(dāng)于2.5萬比塞塔。到巴黎后,他們按照匯率給我兌換了14萬法郎。我并沒有馬上拍電影,因為我想先花點錢去夜總會找點樂子?!?/p>
“花了很多錢嗎?”
“沒有,兄弟,花了8千到1萬法郎吧。我想拍一部報紙式的電影,設(shè)有不同的欄目:新聞、喜劇、法庭報道、事件公告之類。所有的都基于文本,就像拉蒙·戈麥斯·德拉塞納寫的短篇小說那樣。我甚至跟西班牙《ABC》報的副主編聊過。他同意我拍攝報社的工作,想拍啥都行。后來我回到巴黎,然后去了西班牙的卡達凱斯,去了達利那里。1920年到1921年期間,我們相處得特別好,當(dāng)然,我們談到了電影。有天早上,達利跟我說,‘我做了一個特別奇怪的夢:我手上出現(xiàn)了個洞,成群的螞蟻從那個洞里爬出來。我跟他說,‘我也做了一個離奇的夢:我夢見了我母親,浮云飄過月亮,后來我試圖把我母親的一只眼睛切開,她躲開了?!?,這就是咱們的電影。我們說著,就開始著起手來。我倆6天之內(nèi)就完成了劇本,那些或多或少正常的邏輯、聯(lián)系全都不要。比如說,有個人物角色拿起一包吉坦香煙,放在矮桌上。我說,‘不要香煙,應(yīng)該是個癩蛤蟆。而后這個主意也被否決了。我們不想要任何魔法,只要自己喜歡就好,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特殊含義,但得是我們喜歡的形象。每6個想法,我們會否決5個。第一組鏡頭很快就出來了:月亮、云朵、男人準備刮臉,磨刀片……那是達利的主意,騎自行車的人也是他的想法?!?/p>
“電影開場白確定后,我們稍微動搖了一陣,拋棄了一系列想法,直到達利有了關(guān)于騎自行車的人和盒子的點子?!袅?!我說,于是我們沿著那個方向做下去。我們并不是在合理或者不合理的基礎(chǔ)上,把一個個畫面接到一起。相反,我們尋找一些能夠產(chǎn)生連續(xù)感的元素,這種連續(xù)感要能夠滿足無意識的需求,同時又不能激怒意識的需要,而且不能具有太明顯的合理性。從理論上講,這就近似于布勒東所說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精髓。他們說,《一條安達魯狗》的各個片段之間沒有任何邏輯聯(lián)系,這種說法顯然是錯誤的。否則,我干脆直接把電影剪成短片段,堆在一起,打亂順序后胡亂組合一下不就行了?不是那么回事。并不是因為我不能那樣做,也沒有什么原因一定不能那樣做。只是因為這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電影,畫面的組合是有一定邏輯順序的,這種邏輯順序的表達取決于無意識,而后者當(dāng)然有其自身的秩序。記?。簾o意識,理性,邏輯,秩序。當(dāng)那個瀕死的男人倒在花園里時,手抓摸著可觸及到的那尊雕像的裸背。就是說,這是跌倒這一動作的正常后果??扇绻樞虻惯^來就很荒謬了。我們的夢往往是為了表達一些東西,這個大家都知道,而不是為了表達一個毫無意義的大雜燴。”
“拍攝完切開眼睛的那一幕后,你沒有惡心難受的感覺嗎?”
“我逼著自己這樣做。我跟自己說,‘你必須得拍。就好像我在為國家做自我犧牲一樣?!?/p>
“那是一只牛眼,還是豬的眼睛?那動物是活著的嗎?”
“那是一只死牛的眼睛。并且化了很濃很難看的妝。我們在眼睫毛上涂了睫毛膏。其實這一幕也可以用活牛來拍。但不管妝化得有多么糟糕,接下來的畫面令人震驚的程度,觀眾想象不到?!?/p>
“從內(nèi)心深處講,你所有藝術(shù)的根本性主題都是暴力。”
“是的?!?/p>
“這是一個讓每個人都瞠目結(jié)舌的主題。還沒有哪個導(dǎo)演……我說的不是肉體折磨,而是憤怒、狂怒,是精神暴力,情緒失控,屈從于沖動而不加遏制。是想做某些事情的欲望,有時候是不理智、不公平的事情。某種意義上,這些給我一個在外圍看問題的視角。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有可能做些瘋狂事情的,不是嗎?”
“沒錯?!?/p>
“有時你沒法——”
“——控制自己。即便兩分鐘后,我會改變想法然后放棄?!?/p>
“好吧。但是這兩分鐘……”
“最初是本能和直覺,是不理性的;我屈從了暴力。現(xiàn)在不那么經(jīng)常了,但這對我是有幫助的?!?/p>
“你能感受到內(nèi)在的沖動,感覺失控?這種感覺從多大開始的,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p>
“從孩提起?”
“是的?!?/p>
“突然的情緒,是因為……”
“發(fā)泄暴怒,是的,沒錯,當(dāng)我還小的時候……”
“是因為大人沒滿足你的要求,還是遇到了什么沒料到、讓你煩心的事情,或者就是因為身體哪里不舒服?”
他笑了,“不。就好像你在小說里設(shè)計的‘罪案,‘我殺了他,因為我不喜歡他的想法。有點像那樣?!彼中α似饋恚皼]錯,就有點像‘我殺了他因為我跟他想法不同。最開始,可能是由身體不適或者無意識的什么引起的。后來就是因為爭執(zhí)了。我十幾歲的時候,突然情緒爆發(fā)一般是因為誰的想法跟我不一樣,或者我聽誰說了關(guān)于哪個人的什么特別讓我生氣的話……我說不好,說不好……”
“你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是的。我意識到所發(fā)生的一切,但我對自己的暴怒無能為力。就有點像癲癇發(fā)作?!?/p>
“那種暴怒,是否給了你什么靈感?”
“沒有,從來沒有。但我要重申一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我看不到自己影片中的暴力。沒錯,如果我觀看自己拍的哪部電影,就當(dāng)是觀賞別人的作品,你可以把里面的暴力指出給我,但我自己是意識不到的。色情也是一樣,我意識不到自己電影中的色情。當(dāng)看到有些書談?wù)撐业挠捌械纳闀r,我特別驚訝,因為我自己看不到。我意識不到。我拍電影向來或多或少憑直覺。過后也許會意識到,別人會解釋給我聽,但當(dāng)時確實是注意不到。我意識不到我的電影意味著什么,或者對有些人意味著什么。意識不到其中的色情或者暴力。只有在過后我才會注意到,我發(fā)誓。我覺著他們夸大其詞了。每想到這個,我就跟自己說,‘他們真的是小題大做,這種事對我來說太不重要了,不值一提啊。這很奇怪??此麄冊谶@些事情上糾結(jié)我覺著很驚訝。我意識不到。色情,我說不好,色情……”
“我也不明白?!?/p>
“我可以告訴你,有上千本書……嗯,很多書,包括《情色詞典》,真的是難以置信,這本書有這么厚,其中有個詞條占的頁碼最多,說的居然就是我。太難以置信了?!?/p>
“真是很荒謬。最普通的好萊塢電影都比你的作品更色情。”
“人們可不這么想,因為沒人能記得住好萊塢電影里的色情畫面,但我卻成了色情狂,色情大師,或者他們隨便怎么稱呼。我真不明白。”
“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很多次,《黃金時代》和《銀河》是你表達最自由的兩部作品。后面這部我還沒看過,但似乎這兩部的情節(jié)有很多相似之處?!?/p>
“某種程度上吧。這兩部都沒有連貫的情節(jié)?!?/p>
“兩部里面都涉及宗教?!?/p>
“沒錯。這兩部是我拍攝的涉及宗教最多的電影,《黃金時代》和《銀河》?!?/p>
“所以我特別想觀賞最后這部,看是否因為內(nèi)容而非形式讓你認為它們是表達最自由最重要的電影?!?/p>
“這絕對是最自由的兩部電影?!?/p>
“我們生活在困惑的時代。咱倆對此都有過評論。你的困惑是:你是《黃金時代》的布努埃爾還是《銀河》的布努埃爾?!?/p>
“《黃金時代》的布努埃爾對自己、自己的觀點都很自信,他知道目標是什么,也找到了真理。事情就應(yīng)該這樣,沒有別的途徑。所以我們就來反抗我所憎恨的吧。我是個反抗的人。一切我憎恨的東西都要與之抗爭。這是一部清晰、意志堅決的電影,沒有一點點神秘在里面。當(dāng)然,是很超現(xiàn)實的,但沒有神秘。我的想法非常清晰。不僅僅是我的想法,而是整個超現(xiàn)實群體的想法,都得到了清晰地展示。所有反這、反那、反家庭、反愛國主義、反宗教、反一切,都以最明顯的方式得以展現(xiàn)。非常激烈的方式。
“從拍攝那部電影至今已經(jīng)40年過去了,我并沒有變。我的想法和40年前一樣,我還是老樣子。我還有自己的想法——當(dāng)然,這些想法有發(fā)展——但今天的世界已經(jīng)受到了破壞。以前積極的價值觀現(xiàn)在成了消極的,以前的右現(xiàn)在變成了左,世界正處在巨大的混亂中。我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真理已無法觸及,反正我也不相信了。我不相信真理存在于某一處。不管是感性上還是知性上,我不相信誰能找到真理,不論是在某種教義中還是某種社會組織中……《銀河》是模糊的。本質(zhì)上,我想你能清晰地看出我沒有變化,但影片中有些方面會惹某些人憤怒或者會受到他們鄙視,這些人看我非常不順眼。他們會問,‘他為什么用那么惡心的主題拍電影?這可能使我失去一部分觀眾,甚至失去一些朋友。我覺著我沒變。我相信這部電影的模糊性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模糊性,這一點我甚至還沒有著手去做。”
“這很明顯。模糊性是我們今天唯一仍能夠利用的特性。不管怎么說,40年前讓你著迷的東西今天你依然一樣感興趣,這點很有意思?!?/p>
“沒錯?!?/p>
“我的意思是說,不管你現(xiàn)在拍什么電影(因為《黃金時代》不是你的第一部電影,《銀河》也不會是最后一部),你都會談?wù)撏瑯拥臇|西。40年的電影制作,從29歲到69歲,你的開場和結(jié)尾都是以前面對過的同一個問題?!?/p>
“是的,宗教和超現(xiàn)實主義。耶穌會教士和超現(xiàn)實主義?!?/p>
“換句話說,就是教皇和布勒東?!?/p>
“是的。即便今天,我仍然相信、完全相信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我不再相信耶穌會教士的傳教,但那的確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記?!?/p>
“耶穌和薩德死了很久了,但看看他們?nèi)栽诮o世界攪出多少麻煩!”
“我和耶穌會教士打的交道不同尋常,他們對我的影響很深?!?/p>
“同樣,即便超現(xiàn)實主義團體正式消失了,他們的觀點依然留存于我們當(dāng)中。”
“沒錯。他們的觀點依然存在,依然是有效的。巴黎的學(xué)生運動完全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是純粹的超現(xiàn)實主義。我那個時代,這個團體里有21個人,不超過21個。有一個南斯拉夫人,有4到5個副秘書……日本也有個超現(xiàn)實主義團體,南斯拉夫也有一個組織——是馬科·里斯蒂奇建立的。但在巴黎,我們從來沒超過21個人,然而學(xué)生總數(shù)卻有80萬。這就是區(qū)別。我們何去何從?他們想拆毀什么?宗教、國家、家庭、資本……都一樣,都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那些標語,那些口令:‘讓想象力掌權(quán)。我記得有篇談?wù)撘d的文章題目是‘拿撒勒婊子之死,‘婊子指的就是耶穌。在索邦,還有個標語:‘牛之死,并沒有用‘婊子這個詞。我不記得當(dāng)時確切是怎么說的,但肯定是個反耶穌的口號??谔柖己芟嘞?。超現(xiàn)實主義者處在無政府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之間。換句話說,我們?nèi)杂凶约旱慕巧?。超現(xiàn)實主義者已經(jīng)與巴黎學(xué)生革命一起上街示威了。超現(xiàn)實主義沒有死。在詩歌中,它依然有自己的顯著地位。這個團體已經(jīng)消失,超現(xiàn)實主義的奠基者和負責(zé)人幾乎都去世了,但世界已經(jīng)有了反應(yīng)。當(dāng)時的參與者現(xiàn)在差不多是75歲或78歲的樣子,我相信他們也并不贊成當(dāng)時在蘇黎世搞的那些花樣(達達主義的發(fā)源地),但他們并沒有變?!?/p>
“有時候我覺著你根本不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p>
“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超現(xiàn)實。我喜歡的唯一一部文學(xué)作品,唯一一首詩歌,都是超現(xiàn)實流派的。我喜歡的唯一一幅畫作也是超現(xiàn)實派的。我最開始去巴黎的時候,還不是超現(xiàn)實主義者。我覺著這是怪人們搞的事情。我讀他們的東西純粹是為了消遣搞笑,就像多年前在馬德里坐電車時讀Ultra消遣一樣。結(jié)果同樣的事情發(fā)生了,我最后成了運動的一部分。實際上,直到1929年或1930年代我才成了超現(xiàn)實主義團體的一分子,也就是從拍《一條安達魯狗》直到路易·阿拉貢從俄羅斯回來那段時間。然后團體就出現(xiàn)了分歧,他們開始往外排斥人。我跟阿拉貢還有幾個人是同陣營的。然而,當(dāng)我閉上眼睛,我就成了一個虛無主義者。完完全全的虛無主義者,沒有一點保留。但睜開眼睛,我又意識到了問題的不可能……”
“除了一兩份宣言外,你沒在其他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上簽字,但是達利卻簽了幾乎所有文件?”
“沒有,達利沒有。外國人只在那些最為溫和、或者只關(guān)乎藝術(shù)的文件上簽字,但若涉及比較嚴重的、比如褻瀆國旗、國家之類的事情時,就只有法國人簽字了。他們做這種事情很謹慎的。來杯威士忌怎么樣?”
“好啊,一半水,一半酒。”
“我還是喜歡馬提尼,我自己的版本,加一點金巴利?!?/p>
于是我們一起喝起酒來。
“你相信靈感嗎?是否拍攝順序使得靈感不太可能發(fā)生?剪輯對影片的最終效果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
“實際的拍攝其實并不重要,它之所以必不可少是因為只有通過拍攝,其他人才能得以觀看,但仍然不重要。我重視的是背景、環(huán)境、劇本、故事和對話?!R頭這個詞在我的腳本中根本就沒有。我從來就沒有固定設(shè)計,下一步要怎么拍也不確定。我不會一切都事先準備好。下一個場景怎么拍攝我從未事先確定過?!?/p>
“你還說不相信靈感?”
“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場景我是熟悉的,也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演員們要說什么。但我不確定是否要先從哪個對象開始。有時候是有次序的,我意識到會有太多的來來往往,于是就把攝像機固定在某個地方,這樣有的時候你會先聽見聲音,然后才看到演員,或者順序倒過來也有可能,取決于哪種效果更好。但所有的事情都有適當(dāng)?shù)拇涡?,都已?jīng)組合好,編輯好,這就是為什么我不需要數(shù)字。我的電影里幾乎沒有特寫鏡頭,比頭肩鏡更近的鏡頭完全沒有必要。我看重的是場景本身產(chǎn)生的效果和敘事能力,以及場景能否影響觀眾,同時又不能讓觀眾一目了然。通常在開始思考當(dāng)天要拍攝的場景前,我都會呆上兩個小時。我知道如何開始,但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是什么。”
“為了溝通,你傾向用畫面還是文字?”
“并不是說我傾向用畫面,但在電影里我能夠表達出想說的東西,文字我就不擅長了。我并不是說電影更好?!?/p>
“所以他們說你是個‘便宜的導(dǎo)演。表達你的想法并用不了多少膠卷。”
“或許吧。一個場景的拍攝用不著超過兩三次,一般來說我也不會趕時間。他們在剪輯時,把所有我想沖印出來的那些連續(xù)拍攝的鏡頭連接到一起就可以了(第一第二第三,或者第一第二,甚至只有一個)。然后我在剪輯室告訴他們,選擇第一個,第二個,或者是第三個,取決于哪個效果更好。決定怎樣剪輯電影大約會花上我兩個小時的時間,但拷貝需要五六個小時,因為有重復(fù)工作在里面。這之后就沒啥可做的了,只需要稍微潤色一下就行了。在拍攝之前我就能‘看到這部電影是什么樣子,盡管來到片場時我可能還沒有什么完全成型的想法下一步要干什么。我絕不會從不同的角度或者不同的距離去拍攝一個全景,不會。我只會說到這里就很好,然后停拍。我不會在劇本上編號,除非最后在片場,那也是為了制作人員方便。過后我也許會意識到,如果能拍攝一個匹配剪輯就更好了,但又能怎么樣呢?也沒那么重要了。排練,對,會有很多排練。演員好的話,這很簡單,只需要解釋一下我的想法就夠了。要是遇上差勁點的,就難得多了,因為我不僅要解釋,還得表演出來給他們看,當(dāng)演員我可不在行?!?/p>
布努埃爾昨晚從馬德里回來,今天我們在飯店一起吃飯。他還是老樣子。我問他跟弗朗哥的會面如何。
“很好。這個人很了不起,有遠見……很了不起。我們聊了半個小時,就在我要走的時候說到了精彩之處,他走到門口大聲喊,‘卡門西塔,給布努埃爾做個香腸煎蛋卷,他要走了。他非常西班牙化,非常西班牙化。”
他很喜歡這個“發(fā)明”,半小時過后又從頭到尾給我講了一遍,版本稍有不同:“卡梅麗塔!卡梅麗塔!給布努埃爾煎兩個蛋!他要走了!”
他說,他跟每個人都提起過,我寫了一本關(guān)于西班牙的書,里面對西班牙菜貶斥有加,大家因此都很憤怒。
“要不然他們都會喜歡你的書,除了這部分內(nèi)容!杜凱和古魯恰加說,拍電影我需要什么都沒問題。哪天你到我家里去,我給你看合同:不管我需要什么,隨時隨地他們都可以提供?!?/p>
“伙計,你就像有了雙新鞋子的小孩一樣。哪天一轉(zhuǎn)身,說不定又會說你不喜歡電影?!?/p>
“沒錯,我不喜歡電影。我從來不去看電影,除非是為了看朋友的電影?!?/p>
“好吧,但你確實喜歡拍電影。”
“拍電影?一會兒把攝影機架在這兒,一會兒架在那兒,跟演員說,‘再來點感情!”——他把臉湊上前來——“來試試,說:‘我愛你。不,帶點真感情!‘我愛你!惡心吧。我甚至都不想談這個。不過,如果真無聊了,我也保不準會跑到馬德里或者法國,去拍‘我的最后一部電影。”他笑了,“如果真要拍,那應(yīng)該是我跟卡里埃爾一起寫的《資產(chǎn)階級的審慎魅力》?!?/p>
(責(zé)任編輯:涂?艷?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