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之際詩人蕭立之詩歌研究

薛寶生

宋元之際詩人蕭立之詩歌研究

薛寶生

（贛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西 贛州 341000）

宋元之際詩人蕭立之現(xiàn)存詩題材內(nèi)容豐富，詩風(fēng)受杜甫、黃庭堅(jiān)、李賀等人影響，出入唐宋諸家，呈現(xiàn)出“以才學(xué)為詩”的特點(diǎn)。其論詩尊黃祧杜，求清尚奇，提倡筆力健勁。此外，其對“晚唐體”也持寬容態(tài)度，并不排斥“苦吟”“推敲”，體現(xiàn)出開放包容、轉(zhuǎn)益多師的傾向。

蕭立之；蕭立等；《冰厓集》

蕭立之（1203—1283？）①，又名立等，字斯立，號冰崖，江西寧都人，南宋淳祐十年（公元1250）進(jìn)士。著有《冰厓集》，原集二十六卷，今存三卷，有《四部叢刊》影印明弘治十八年刻本?！度卧姟吩鲅a(bǔ)其詩3首。據(jù)明代羅倫序，其詩被目為“南渡以后高品”[1]卷首。明代蕭敏《識冰厓公詩集拾遺》云：“洪武初，公詩見重于時(shí)”[1]卷末。目前，關(guān)于其人其詩研究成果寥寥。立足于考證者多，詳于對其生平事跡考證，于作品研究尚有未盡之處②。此外，一些編著中涉及蕭立之其人其詩的③，多以介紹基本情況為主，并不著意于具體作品的研究分析。因而，對于蕭立之詩歌，仍有些問題沒有完全解答。如其詩歌題材內(nèi)容如何？其作品特點(diǎn)及宗尚具體如何？詩論主張如何？本文試就以上問題加以詳細(xì)闡述。

一、蕭立之詩歌內(nèi)容題材

蕭立之詩現(xiàn)存396首，以體式論，古近律絕皆有，其中“七古72首，七律108首，七絕174首，五律38首，五古僅有4首”[2]。以內(nèi)容題材分，則比較豐富，大體分為以下幾類：酬唱贈(zèng)答詩、題卷題壁詩、紀(jì)行紀(jì)游詩、閑適詩、詠物詩、送別詩、詠史懷古詩、挽歌、紀(jì)事詩等。

（一）唱和贈(zèng)答詩

在蕭氏現(xiàn)存詩中，酬唱贈(zèng)答約150首，贈(zèng)答唱和一次少則一首，多則十首，如《校文京庠呈黃立軒朱南湖十首》《和黃立軒梅詩十首》等。在酬唱贈(zèng)答詩中，次韻詩又占半數(shù)，有一而再、再而三次韻的，如《次阮云心泛湖》《再韻答前人二首》《又答前人二首》，三次五首，俱次阮云心“泛湖詩”之韻；也有一次次韻為詩數(shù)首的，如《次韻鄭琴山併謝中書君之貺三首》。此類詩，多流于競作游戲，殊少佳作。

楊載《詩法家數(shù)》云：“賡和之詩，當(dāng)觀元詩之意如何。以其意和之，則更新奇?！粲蛛S元詩腳下走，則無光彩，不足觀。”[3]735

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八云：“夫次韻唱酬，其法不古?！駝t限以韻聲，莫違次第，……詩家之大弊也。更以言巧稱工，夸多斗麗，足見其少雍容之度?！盵4]

檢之蕭詩，以韻害意之作亦不少，相較于集中其他佳作，則多“無光彩”，流于“言巧”而“少雍容之度”。也有一些較好的，如《和周平洲韻》：

此日舊無靈運(yùn)屐，參差今有蓋頭茅。自憐后死罹兵革，枉有閑愁上鬢毛。

淚盡不堪懷故國，詩來端喜得同袍。梅花夾雪無饒景，惜許吟情與病遭[5]39192。

依“后死罹兵革”“淚盡”“故國”等字眼，此詩當(dāng)作于宋亡之后，身經(jīng)鼎革離亂，淚盡年衰，與詩、梅相伴，集中他屢屢以“孤臣”自稱。具體說來，詩是詩人精神寄托，梅是人格象征。唯“詩來”能“喜”，唯梅凌寒獨(dú)立，能襯其“孤臣”之節(jié)。頷聯(lián)，用語平淡，卻收奇警之效。

（二）紀(jì)行紀(jì)游詩

此類詩約50首，包括仕宦的行跡、與朋友同僚宴游。其中《浙江亭》一首，堪稱佳作。其詩云：“塵世無窮事，寒潮往復(fù)來。江流限吳越，海道接蓬萊。多難期如客，緣情故得哀。誰令天柱昃，浩浩不能回。”[5]39154其中“江流”一聯(lián)頗有唐人氣象，得杜甫“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6]952之神髓。

（三）題卷、題壁詩

此類詩約50首。題卷詩，乃為別人的詩稿題詩。題壁詩，包括題樓、堂、亭、觀、園、軒、院等詩。前一類詩，多有諛卷主之嫌，多譽(yù)美之言而絕少批評，有些題卷詩則易落俗套，如題丁氏則多用丁令威事，題陳氏則攀援陳與義等，題王氏則攀王安石。例如：

《題丁虛江詩卷》其二：“華表千年化鶴歸，歸來言語亦成詩?！盵5]39171

《題東畈……吟稿》其二：“君家詩有簡齋翁，南渡流離語更工?！盵5]39163

《題王衡甫吟稿》：“君家冠冕半山翁，晚唱漓波一洗空?！盵5]39186

后一類多抒閑情雅趣，然一些詩中也透出世易時(shí)移的傷感。如《題陳氏西園》云：“子孫相望百年事，宇宙重回一氣春。獨(dú)樂風(fēng)流今寂寞，平泉言語謾悲辛?！盵5]39195

（四）閑適詩

此類詩約30首，多即事名篇或即時(shí)名篇、即興名篇，如《己卯秋社》《丁巳除夕》《丙辰歲起》《乙未作》《雪夜作》《夏夜納涼》《老嘆》《病起》等。還有一部分直接題為“失題”④，也有幾首徑直取首句前二字命篇，如《樹老》《湖海》《近有》《歲晚》等篇?？傮w來說，閑適一類作品，藝術(shù)水平較高。如五律《己未作》、七律《春晴試筆》、七絕《至日》等，均屬佳作?！吨寥铡吩娫疲骸凹本白悦θ俗蚤e，小窗趺坐對南山。雪花到地?zé)o尋處，都在詩翁兩鬢間。”[5]39196用語平淡，而閑情自顯，結(jié)句奇警。

此外，尚有詠物詩約20首。如詠梅，多寫其獨(dú)立不遷的品格?！遁`新帥出城見梅》：“質(zhì)白不隨玄令改，枝南還受北風(fēng)開?！盵5]39187《梅》：“不受世間塵土涴，山之南北水之涯。……半點(diǎn)精神春滴淅，一寒風(fēng)骨雪槎牙?！盵5]39181又有送別詩約20首，不外送歸、送任官，略無沾巾之氣。然送任官不出楊載《詩法家數(shù)》所云：“送人仕宦，則寫喜別，而勉之憂國恤民，……多托酒以將意，寫一時(shí)之景以興懷，寓相勉之詞以致意?！盵3]734又有詠史懷古詩，約30首，大抵不出托古言志、借古嘆今之藩籬。又挽歌9首，在哀挽中透出對時(shí)局的傷痛和擔(dān)憂。

蕭集中還有幾首紀(jì)事詩值得注意，寫到了宋末史實(shí)，如《郴旱檄北湖龍》《春寒家》等。其中《郴旱檄北湖龍》明確寫到開慶元年（1259）前后郴州水旱交替，加之春寒，莊稼絕收，人民以薯莨、蕨根充饑的情形，可以“詩史”視之?！洞汉摇穼懙礁筛隄M地、春寒凍死耕牛、山中饑荒等情形，雖未具時(shí)間地點(diǎn)，然按蕭氏生活時(shí)代，亦可以宋末詩史視之。

二、蕭立之詩歌特點(diǎn)

就蕭氏現(xiàn)存詩來看，其詩受杜甫和黃庭堅(jiān)的影響比較大，呈現(xiàn)出“以才學(xué)為詩”的特點(diǎn)及“轉(zhuǎn)益多師”的傾向，但卻不局限于杜、黃，能出入唐宋諸家，如旁及李賀、盧照鄰等。

（一）受杜甫影響

《步里客談》卷下舉老杜、山谷詩句，以為“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為警策”[7]10。錢鍾書復(fù)引此論，認(rèn)為“冰崖詩（按：《琵琶亭》其二）亦此法也”[8]883，也即是認(rèn)為蕭立之作詩受杜甫、黃庭堅(jiān)影響。皮元珍《落日平江晚更奇——蕭立之詩歌淺論》一文舉例分析，以為蕭詩繼承了杜詩濃郁悲壯的風(fēng)格[9]。

除了以上研究者所指出的，蕭詩受杜詩影響還表現(xiàn)在詩中屢屢吟詠、化用杜甫詩句及學(xué)習(xí)杜甫句法、章法等方面。

1. 其詩中多次吟詠杜甫，如《虎皮送周竹友》：“我如杜陵不愿施錦鯨，琢詩包卷送贈(zèng)君。”[5]39136又《鐘乳粉送趙簿》：“知君肺氣如少陵，十年鬢發(fā)秋風(fēng)生?！盵5]39138又《題梅友吟稿二首》其二：“出處間關(guān)似少陵，流離顛沛得詩成?！盵5]39173不但以杜甫比人，也用于自比，茲不贅舉。

2. 蕭詩中更有多處化用杜甫詩句，如《府教和章狎至再用韻為謝》：“近來言語不驚人，出戶誰復(fù)思安仁?！盵5]39134《邀季竹堂過崖下》：“君是尋詩是探梅，柴門幾日為君開。”[5]39173《和黃立軒梅詩十首》其九：“感時(shí)濺淚無人見，只有當(dāng)年杜老知?！盵5]39170分別化用杜甫詩中“語不驚人死不休”“柴門今始為君開”“感時(shí)花濺淚”等名句。

3. 模仿杜詩句法。如《和張倅韻》一詩，其中兩聯(lián)云：“萬里功名看末路，百年事業(yè)有殘碑。文嫌累氣傷雕組，語要驚人欠崛奇?！盵5]39184不但有模仿杜甫“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5]842之印跡，而且也看得出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之主張對其影響。

4. 模仿杜詩章法。突出地體現(xiàn)在幾首紀(jì)事詩中，章法上承杜甫紀(jì)實(shí)一路，最典型的如《郴旱檄北湖龍》一詩：

開慶元年秋七日，山中從前無此熱。早禾焦死晚禾枯，百姓相看眼如血。

去年淫雨冬無收，私科官糴紛征求。薯糧掘盡蕨根斷，一飽謂有今年秋。州家差官走田里，奉佛迎仙取龍水。南村北郭鼓咚咚，幾日街頭無處避[5]39144。

此詩與杜甫《北征》《春水生二絕》等詩章法相似，皆是句首標(biāo)年月，然后紀(jì)實(shí)。杜甫之后，韓愈、白居易諸人頗揚(yáng)其波，如韓愈《辛卯年雪詩》、白居易《村居苦寒》《賀雨》《春雪》等詩，亦是此等章法。此外，蕭氏《春寒家》一詩寫法與杜甫《火》（楚山經(jīng)月火）、《大雨》（西蜀冬不雪）等詩類似，茲不贅舉。

（二）受黃庭堅(jiān)影響

錢鍾書先生認(rèn)為蕭氏《溪行見落梅為賦》《縣圃白蓮》為“山谷《詠海棠》體”[8]881。除此之外，蕭詩中有《送厚齋陳持正歸括蒼效山谷體有贈(zèng)》一詩，徑直題為“效山谷體”。其評論時(shí)人詩也用黃庭堅(jiān)詩作比，如《題危定之芳洲吟卷》云：“吟到蛾燈最奇崛，猩毛筆后有君詩?！盵5]39163“猩毛筆”即指黃庭堅(jiān)“詠猩猩毛筆”之作。

當(dāng)然，蕭立之從用語、句法等方面受黃庭堅(jiān)影響更明顯。

1. 用語影響。蕭立之詩中多處化用、嵌用黃庭堅(jiān)詩句，如：

《花朝……登蘇山》：“蟻穴蜂房三萬戶，山上清明山下霧?！盵5]39134

《郡圃……同寮邀飲》：“明朝十客山下亭，萬里春風(fēng)一杯酒?！盵5]39152

《贈(zèng)人》：“場屋秋風(fēng)三島夢，江湖夜雨四愁詩?！盵5]39180

《歸自城外》：“簿書袞袞蟻旋磨，歲月匆匆船下灘。”[5]39183

《越一月……方廣寺》：“竹窗有月無人管，一夜秋風(fēng)落筧泉?！盵5]39160

《郴旱檄北湖龍》：“人間風(fēng)日不到處，珍珠室屋珊瑚宮?！盵5]39144

以上所舉蕭立之詩，分別化用或嵌用黃庭堅(jiān)《題落星寺四首》之“蜜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10]755及“蜂房各自開戶牖，處處煮茶藤一枝”[10]756；《寄黃幾復(fù)》之“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10]42；《僧景宣相訪寄法王航禪師》之“一絲不掛魚脫淵，萬古同歸蟻旋磨”[10]158；《鄂州南樓書事》之“清風(fēng)明月無人管，并作南樓一味涼”[10]435；《雙井茶送子瞻》之“人間風(fēng)日不到處，天上玉堂森寶書”[10]137。

2. 句法影響。黃庭堅(jiān)有《戲呈孔毅父》一詩，其中有“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10]143一聯(lián)。蕭立之《請兵道中作》云：“申包胥有傷時(shí)淚，南霽云無食肉心?！盵5]39190又《夏夜納涼》云：“竹夫人有專房想，曲秀才難折柬招?！盵5]39166

（三）長篇受唐人影響明顯

其長篇有李賀、盧照鄰等人的影子，受李賀的影響尤為明顯。錢鍾書云：“（蕭氏）七古時(shí)仿長吉”[8]881。熊海英亦云：“李賀喜用的老、死、啼、冷、酸、寒、獰這類險(xiǎn)韻奇字，鳳凰、蛟魚、黃塵、幽篁、云根、冷露、山鬼這類虛誕意象，蕭立之詩中也盡有?！盵2]蕭氏現(xiàn)存詩中，此類以《云心遣示雨涼古句用舊韻再次奉答》《初見郴倅阮云心》《合皂山杉節(jié)歌為士真侄作》等詩為代表，頗有李賀詩想象之奇詭幻漫。茲節(jié)取前兩首為例：

《云心遣示……再次奉答》：蘭膏香冷夢初回，花館月寒秋又立。岐山千歲無鳳凰，玉帝夜行龍虎章。九仙拍手一佛笑，橘花多處開笄篁。卓劍泉深酌晴雪，叉魚亭空倚寒月。秦郎椽筆玉虬飛，雪壁流云香味歇[5]39142。

又《初見郴倅阮云心》：老蛟起舞聽吟哦，幻作青童傍船立。仙人吹笙調(diào)鳳凰，引手贈(zèng)我青瑤章。黃心木斷海塵起，山鬼無路啼幽篁。……世無此樂三百年，為君起舞秋風(fēng)前[5]39142。

此兩首詩在意象選取、詞語運(yùn)用、作意等方面，受李賀詩《神弦》《帝子歌》《李憑箜篌引》等詩影響明顯。具體說來，虬龍、香蘭、寒月、鳳凰、玉帝、仙佛、竹篁、流云、山鬼、笙、魚、蛟等意象都是李賀七言詩中頻頻出現(xiàn)的意象。選用的冷、寒、幽等冷色調(diào)形容詞，及笑、起舞、啼、吟哦等動(dòng)詞也是李賀詩中常用的。特別是受李賀《李憑箜篌引》的影響明顯，如蕭詩“蘭膏香冷夢初回”“岐山千歲無鳳凰”兩聯(lián)之于李詩“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11]35；蕭詩“老蛟起舞聽吟哦，幻作青童傍船立”之于李詩“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11]36。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有些長篇在章法上有初唐歌行體之印跡，如《春日長》就有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影子。

春日長，長安貴游踏春陽。游龍八尺黃金裝，狎客沈宋交金張。真珠結(jié)屋貝作堂，錦裀七十二鴛鴦。吳姬趙女羅絲篁，熊蟠豹胎桂為漿。主客一飲累百觴，幃風(fēng)幕日綺繡香。白晝銅盤飛蠟光，行樂未足光陰忙。恨無長繩系扶桑，何曾得知春日長。山中腐儒鬢欲霜，蝸牛廬中獅子床。二十七種飯瘦郎，過午一枕無何鄉(xiāng)。起來煎茶竹風(fēng)涼，半絲不掛萬慮忘。從渠門外塵如馬，落絮游絲相枕藉。斜陽窗戶一編書，日長只在茅檐下[5]39140。

蕭詩與盧詩一樣，以春日長安貴游開頭，然后敘述富貴達(dá)者各種游樂盛況，結(jié)尾都?xì)w結(jié)為自己的孤寂狀態(tài)，尤其結(jié)尾“從渠門外”四句與盧詩結(jié)句頗為相似。盧詩云：“寂寂寞寞揚(yáng)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dú)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12]82不同的是，就整首詩傳達(dá)的情緒來看，在繁華與孤居相形之下，蕭氏顯得灑脫，其言：“二十七種飯瘦郎，過午一枕無何鄉(xiāng)。起來煎茶竹風(fēng)涼，半絲不掛萬慮忘?！倍R氏則云：“節(jié)物風(fēng)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shí)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12]82自我寬慰中帶有憤激，憤激中難掩事功無成的寂寥。

（四）詩中頻用數(shù)字

從“一”到“十”，到“百”“千”“萬”。此外，旁及“雙”“幾”“兩”等字眼?，F(xiàn)存近400首詩中，用數(shù)字的約270首。一首詩中少則一二處，多則七八處用數(shù)字。如《花朝同劉同年判簿登蘇山》《郴旱檄北湖龍》《賦陳新伯秋潭》等詩用數(shù)字皆七處以上。尤善用“三”“一”等數(shù)為對。略舉如下：

《己未作》：“鄉(xiāng)夢三年闊，秋風(fēng)一月深?！盵5]39157

《還陳倅蓋山集》：“讀盡三更雨，凄其萬古心。”[5]39158

《至日次韻》：“三日南風(fēng)天不雨，一編周易鬢微霜?！盵5]39179

《送官出守平江》其二：“地近黃扉才一武，天教清夢更三刀?！盵5]39189

《赴官舟中》：“路入峽頭天一握，夢回蓬背月三更。”[5]39178

五七言詩中，以數(shù)字入詩由來已久。漢代樂府詩與文人詩中即有以數(shù)字入五言者⑤，南朝鮑照詩中即有以數(shù)字入七言者⑥，后而遂盛，至宋黃庭堅(jiān)、陳師道諸公則連篇累牘⑦。蕭立之為詩好以數(shù)字為對，一方面是學(xué)習(xí)黃、陳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與當(dāng)時(shí)習(xí)氣有關(guān)。如與蕭立之約略同時(shí)的諸人詩中也多有以“三”“一”等數(shù)為對者，且如蕭氏詩中所用“紙帳”“萬古心”“三生”“三生夢”“三生太史”之類亦較為普遍，五言如：

顧逢《秋夜宿僧房》：“一夜山中宿，三生石上緣?！盵5]40032

文天祥《自嘆》：“三生遭際處，一死笑談中?！盵5]43077

趙崇嶓《句》：“湖海三生夢，乾坤一寸心?！盵5]38086

陳杰《重宿城頭驛》：“紙帳三生夢，蒲團(tuán)萬古心?！盵5]41114

七言如：

陳起《謁陽明洞天》：“羈游何事復(fù)來東，豈是三生太史公?！盵5]36775

李曾伯《初到善權(quán)香火院》：“三生香火前因在，一段林巒舊識然?！盵5]38785

方逢辰《挽……袁夫人》：“一門鄒魯斯文地，三世羲皇太古人。”[5]41194

方回《追用徐廉……六首》其三：“一死頻煩衰白報(bào)，三生不為落紅悲?！盵5]41755

而蕭氏現(xiàn)存詩中用“三生”就有七處之多。結(jié)合這些例證再來看蕭氏的詩，如“讀盡三更雨，凄其萬古心”“鄉(xiāng)夢三年闊，秋風(fēng)一月深”等，則其為詩覓對受當(dāng)時(shí)風(fēng)氣影響確定無疑。

三、蕭立之詩論思想

蕭立之現(xiàn)存詩中有一部分論詩詩，再結(jié)合前面對其詩歌特點(diǎn)的分析，我們從中可以看出其論詩的基本傾向，大體上可歸結(jié)為以下幾點(diǎn)：

（一）尊黃祧杜，求清尚奇

蕭氏推尊杜詩，尤其是“夔州”以后之詩。其《壬午元日試筆……奉寄》其一云：“詩到夔州尊絕倡，人瞻魯?shù)钬Ｉn冥?！盵5]39195他認(rèn)為杜甫“夔州”以后詩堪稱“絕倡”，今人閱其詩如瞻望高聳突入蒼冥的魯?shù)睢Ｗ髟姴划?dāng)只是“翦綠裁紅”，而當(dāng)有“驚人句”，要“奇崛”。如其《題曹怡軒樵笛吟稿》其三云：“浣花溪上驚人句，翦綠裁紅不當(dāng)春。”[5]39172又《和張倅韻》：“文嫌累氣傷雕組，語要驚人欠崛奇。”[5]39184而這種“奇崛”，黃庭堅(jiān)詩亦有。又蕭氏《題危定之芳洲吟卷》：“篝燈細(xì)讀芳洲卷，清似江南雪外枝。吟到蛾燈最奇崛，猩毛筆后有君詩?！盵5]39163“猩毛筆”即指黃庭堅(jiān)《和答錢穆父詠猩猩毛筆》，此句即謂危定之詩繼承了黃詩的“奇崛”。此處，值得注意的是，在強(qiáng)調(diào)“奇崛”的同時(shí)，蕭氏拈出了另一個(gè)論詩關(guān)鍵詞“清”，而且和此處一樣，蕭氏論詩屢屢將“清”與黃庭堅(jiān)聯(lián)系在一起，如《題危叔陽蘭雪詩卷下》：“閩號詩應(yīng)似，蘭清雪與研?！扰扇绫洌P翁此道傳?！盵5]39159又《次韻謝吳宜齋》：“軟塵勝道戰(zhàn)，清氣壓囊詩。谷派誰能續(xù)，靈風(fēng)漸許卑?！盵5]39159他處論詩亦多標(biāo)舉“清”，如：

《次龔象湖韻》其一：“羨子清吟如玉雪，枯腸塵土不堪搜。”[5]39182

《陳蒲塘……為謝》其二：“又俸前詩清似水，通群辟盡鎖窗煤。”[5]39188

《次阮云心泛湖》：“清詩如雪露，一洗簿書塵?！盵5]39156

蕭氏論詩尚“清”，一方面出于黃庭堅(jiān)詩的影響，一方面與其對“梅花”品質(zhì)的特殊理解有關(guān)（蕭詩中頻用“梅”字，多達(dá)100余處，用“梅花”34處）。此外，也與時(shí)代風(fēng)氣有關(guān)。與之約略同時(shí)的諸人，論詩也有言“清”者。如道璨《潛仲剛詩集序》云：“詩，天地間清氣，非胸中清氣者不足與論詩。”[13]又戴表元《吳僧崇古師詩序》云：“彼其營度于心思，……其發(fā)之也精，使有一毫昏憊?；笾畾飧芍瑒t百骸九竅將皆不為吾用，而何清言之有乎?”[14]

蕭氏非但論詩尚奇，作詩也能用奇語，作意也奇，除了前面所舉類似李賀的那些長篇，一些短篇也比較有特色，如《興寧界上》：

壓腦文書坐得牢，偶然散誕此江臯。一春冷雨鶯花老，十日新晴麻麥高。

鳥跡窎留倉頡字，草香擷出屈平騷。不知何許繅車動(dòng)，又送新絲入鬢毛[5]39179。

詩中把處理“文書”比作“坐牢”，把“鳥跡”比作“倉頡”所造之“字”。頷聯(lián)奇警工整，尾聯(lián)寫法更是新奇，將人鬢發(fā)變白這一自然現(xiàn)象與繅絲聯(lián)系在一起，著一“送”字，突出詩人對于不經(jīng)意間衰老的意外；更用一“又”字，突出對衰老的無可奈何。

（二）提倡筆力健勁

蕭立之詩風(fēng)勁健，承傳江西詩派之風(fēng)，明代趙鶴齡序其詩即謂“詩律之清勁奧妙”[1]卷首，其論詩也提倡筆力健勁。如《送黃仲與之崆峒任》：“筆力健凌黃鷂子，劍心雄邁白猿公”[5]39178，即是明證。此外，詩中多處用比喻來論詩，申說其對勁健之風(fēng)的推重。如《次使長蒼玉亭》：“公筆欲傾河漢倒，我才如種石田磽。”[5]39183又《題劍江姚叔宏吟卷》其一：“千年紫氣不消歇，吐向筆頭生白虹?！盵5]39173又《題黎橫舟詩卷》其一：“筆力真能回萬牛，不應(yīng)肯作夜光投。”[5]39169“傾河漢”“筆頭生白虹”“回萬?！?，即筆力勁健，氣勢雄大之謂。

（三）蕭立之論詩不拘執(zhí)墨守，體現(xiàn)出“轉(zhuǎn)益多師”的開放性傾向

如《題東畈陳上舍吟稿》其一云：“后山詩法似參禪，參到無言意已傳。莫以家雞疏野鶩，短檠疏雨月光前?！盵5]39163這種開放包容的論詩傾向也體現(xiàn)在其論詩不盲從于眾。宋元之際，論家多病晚唐體，蕭氏卻并不排斥晚唐詩，即是很好的例證。如《題劍江姚叔宏吟卷》其二：“一編鼻祖晚唐詩，姚許齊名岱華低。天外鳳凰須得髓，可嗔兒輩厭家雞?！盵5]39173“姚許”，即晚唐詩人姚合、許渾?！疤焱怿P凰”句即翻用晚唐杜牧《讀韓杜集》一詩⑧，意謂后人學(xué)詩不能得姚詩精髓，反而厭棄姚氏家法。又如《次使長蒼玉亭》一詩云：“詩律崢嶸壓島郊，險(xiǎn)如百二據(jù)秦殽?！P欲傾河漢倒，我才如種石田磽?！盵5]39183蕭氏不但不排斥晚唐，也不排斥“苦吟”“推敲”的作詩方式，如：

《次韻答周宰》：“半生身名今甑墮，吟腸寸斫字一個(gè)?！盵5]39140

《送厚齋……有贈(zèng)》：“敲推不定起尋君，前度莓苔千里夢?！盵5]39150

《次曾楚山》云：“詩來忽作山陰想，問字敲門可得不?！盵5]39193

《次黎宰并柬曾楚山》其一：“因公喚醒推敲夢，此夕燈前忘卻愁?！盵5]39191

在為官時(shí)，“推敲”可緩解“簿書”之勞，如《次彭介山韻》云：“簿書塵里眼生花，徑欲推敲尋瘦島?！盵5]39144亂后歸隱，“苦吟”“推敲”的作詩方式則是其精神寄托，如《次曾楚山》云：“自笑憂兵閱四州，此身只為苦吟留?！盵5]39193

此外，蕭氏詩中用語也能佐證其“轉(zhuǎn)益多師”的詩論主張。其詩出入經(jīng)典、子書及唐宋諸家集子，呈現(xiàn)出“以才學(xué)為詩”的傾向。茲略舉如下：

《贈(zèng)談陰陽者》其一：“試問胡椒八百斛，何如陋巷一簞瓢?！盵5]39172

《贈(zèng)道士湖古?！罚骸霸噯枀拝挷芾钶?，人間膏沐若為容。”[5]39192

《題傅德藻月湖小舟集》：“認(rèn)取坳堂置杯意，漆園此語是詩機(jī)。”[5]39166

《次韻答周宰》：“長風(fēng)萬里一筆追，字如鞴鷹欲飛動(dòng)?！盵5]39140

《次使長勸農(nóng)喜晴韻》：“醉翁之意不在酒，造物于人亦有情?！盵5]39183

《江行得……一句足成唐律》：“插秧綠遍江南岸，又送年光入畫橈。”[5]39192

以上六例中，“簞瓢”用《論語》；“膏沐若為容”用《詩經(jīng)》；“坳堂置杯”用《莊子》；“長風(fēng)萬里”用李白句；“醉翁之意”用歐陽修句；“綠遍江南岸”用王安石句。

結(jié)語

蕭立之生活于宋元之際，在歷經(jīng)國破家亡之后，以“孤臣”自居⑨，過著棲隱生活，以詩為寄托，與梅為伍。當(dāng)世詩論主流批判矛頭乃在“宋金余緒”，尤其是“晚唐余緒”，而蕭詩卻能別具一格，“逃虛空而聞跫音”[15]32，宗江西而不囿于江西，有取于晚唐亦不為“晚唐余緒”所囿，轉(zhuǎn)益多師，風(fēng)格多樣。如明代羅倫《蕭冰崖詩集敘》所云：“其詩宗江西派，當(dāng)其意到■（■=目+屈，左右）若觀岳馬，矯若凌云鶴，媚若春園之桃李，蒼若冬嶺之松筠，亦南渡以后之高品也?！盵1]（卷首）。

① 關(guān)于其生卒年月，參見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作者小傳；張佩《宋末詩人蕭立等一門生卒年及著述考論》，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2011（4）；熊海英《隱藏在細(xì)節(jié)中的真相——南宋遺民詩人蕭立之考論》，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科學(xué)版），2019（2），等。

② 如張佩、熊海英的文章皆以考證為主，作品研究為輔。另有皮元珍《落日平江晚更奇——蕭立之詩歌淺論》一文，長沙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07（6），于作品研究較多，然仍有未盡之處。

③ 如曾棗莊編《中國文學(xué)家大辭典?宋代卷》，中華書局，2004，第776頁。夏漢寧等編《南宋江西籍進(jìn)士考錄》，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第500頁。

④ 其《開元天寶雜詠》中也有幾首“失題”，與此相別。

⑤ 如《陌上?！罚骸岸胁蛔?，十五頗有余。”《羽林郎》：“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薄缎行兄匦行小罚骸跋嗳トf余里，各在天一涯?！钡鹊?。

⑥ 如《擬行路難》其一：“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薄稊M行路難》其二：“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等等。

⑦ 如黃庭堅(jiān)《寄黃幾復(fù)》：“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過平輿懷李子先時(shí)在并州》：“世上豈無千里馬，人中難得九方皋?！薄逗痛疱X穆父詠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過家》：“一生萍托水，萬事雪侵鬢?！庇秩珀悗煹馈毒湃占那赜M》：“九日清尊欺白發(fā)，十年為客負(fù)黃花。”《春懷示鄰里》：“風(fēng)翻蛛網(wǎng)開三面，雷動(dòng)蜂窠趁兩衙?！薄洞雾嵦K公獨(dú)酌試藥玉滑盞》：“百年容有命，一笑更須時(shí)?！薄端蛥窍壬]惠州蘇副使》：“百年雙白鬢，萬里一秋風(fēng)?！逼澆毁樑e。

⑧杜牧《讀韓杜集》：“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天外鳳凰誰得髓？無人解合續(xù)弦膠。”

⑨如《□□□侄送曾立道韻》其一云：“塵世滄江變平陸，孤臣白發(fā)照丹心?！庇帧洞呵缭嚬P》：“二三豪俊今何在，愁絕孤臣雪滿天?！?/p>

[1] 蕭立之. 蕭冰崖詩集拾遺[M]∥明弘治十八年蕭敏刻本.四庫叢刊續(xù)編. 上海: 商務(wù)印書館, 1934.

[2] 熊海英. 隱藏在細(xì)節(jié)中的真相——南宋遺民詩人蕭立之考論[J]. 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科學(xué)版）, 2019（2）: 144～149.

[3] 楊載. 詩法家數(shù)[M]∥何文煥輯. 歷代詩話. 北京: 中華書局, 1981.

[4] 傅璇琮. 唐才子傳校箋[M]. 北京: 中華書局, 1990: 507.

[5] 傅璇琮, 孫欽善, 倪其心, 等. 全宋詩[M]. 北京: 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 1995.

[6] 楊倫箋注. 杜詩鏡銓[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社, 1980.

[7] 陳長方. 步里客談[M]∥朱易安. 全宋筆記（第四編）, 鄭州: 大象出版社, 2008.

[8] 錢鍾書. 容安館札記[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9] 皮元珍. 落日平江晚更奇——蕭立之詩歌淺論[J]. 長沙大學(xué)學(xué)報(bào), 2007（6）.

[10] 任淵, 史容, 史季溫, 等. 山谷詩集注[M]. 黃寶華點(diǎn)校.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3.

[11] 王琦, 姚文燮, 方扶南. 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

[12] 祝尚書. 盧照鄰集箋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4: 82.

[13] 道璨. 柳塘外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第1186冊. 臺北: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 1986: 216.

[14] 戴表元. 剡源文集[M]∥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第1194冊. 臺北: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 1986: 122.

[15] 謝枋得. 謝疊山集[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5: 32.

A Study on Poetry of XIAO Li-zhi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XUE Bao-s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Gannan Normal University, Ganzhou Jiangxi 341000, China)

XIAO Li-zhi, a poet of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has poems with rich content and poetic style influenced by DU Fu, HUANG Ting-jian, and LI He, reflecting essence of great masters in Tang and Song dynasties, and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 of “poetry by talent”. In terms of poetry theory, he admired the poems of DU Fu and HUANG Ting-jian, pursued a pure and peculiar style of poetry, and advocated vigorous writing. In addition, he held an open and compatible poetic view on “l(fā)ate Tang style” and did not reject a painstaking and deliberate way to create poem, showing his tendency to be open and learning from many teachers.

XIAO Li-zhi; XIAO Li-deng;

I207.22

A

2095-9249（2021）02-0052-06

2021-02-07

贛州市社會科學(xué)研究課題（19479）

薛寶生（1984—）男，甘肅平?jīng)鋈?，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唐宋文學(xué)。

〔責(zé)任編校：吳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