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敬玲 李濤
摘 要:廣告聯盟是互聯網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一種新型的產業(yè),在快速蓬勃發(fā)展的同時蘊含了大量的刑事風險。對于廣告聯盟的商業(yè)模式、技術合法性、主體責任的研究不僅僅是網絡生態(tài)治理的題中之義,也是開展刑法規(guī)制的必備前提,打擊廣告聯盟商業(yè)模式中的不法行為,可以有效倒逼廣告聯盟參與方依法合規(guī)經營,落實網絡安全管理義務,促進產業(yè)良性發(fā)展。
關鍵詞:廣告聯盟 計算廣告 刑法規(guī)制 數據安全
近年來,互聯網廣告發(fā)展勢頭迅猛,計算廣告已經成為了廣告產業(yè)的核心,根據eMarketer報告顯示,在中國市場,2019年僅程序化交易廣告支出已經達到313.5億美元(人民幣2074.3億元),有71.0%的數字顯示廣告通過程序交易。[1]而與此同時,監(jiān)管與實踐發(fā)生著激烈的碰撞。一方面,圍繞廣告聯盟產生的虛假流量、網絡運營服務商平臺責任、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等問題層出不窮;另一方面,行政法規(guī)、刑法也陸續(xù)出臺了相關法律條款、司法解釋,對產業(yè)中出現的問題予以回應。我們不難看出,廣告聯盟正是近10年來互聯網、大數據、法律在并行發(fā)展中一個縮影:新技術催生的新產業(yè)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必然經歷上升、調整、再發(fā)展三個階段,呈現出“螺旋”上升的趨勢。對廣告聯盟商業(yè)模式中存在的刑事風險進行合理規(guī)制,主要目的是通過設定明確的行為邊界為行業(yè)發(fā)展設立“紅線”,倒逼廣告聯盟參與方依據法律法規(guī)全面履職,以促進產業(yè)的良性發(fā)展。司法機關需要深入了解廣告聯盟的商業(yè)模式,加強網絡平臺的主體責任研究,同時以法益、犯罪構成要件為核心,準確適用刑法。
一、廣告聯盟的概念及主體
在互聯網行業(yè),最有效、常見的商業(yè)模式無疑是可以將網站流量直接變現的廣告模式,這一商業(yè)體系正支撐Google、Facebook、百度、阿里等眾多企業(yè)蓬勃發(fā)展?;ヂ摼W廣告行業(yè)已經從最初的全覆蓋式、針對不特定對象的網頁廣告,進化到以數據為核心的計算廣告。一般而言,計算廣告的內在邏輯是“將那些能夠規(guī)模化、個性化傳播信息的商品,以邊際成本的價格出售”,并獲得“流量、數據和影響力”三項可變現的資產,并將其進行“加工、利用與交易”。[2]而廣告聯盟,是對計算廣告衍生的產業(yè)鏈描述,其由三類不同的平臺組成,覆蓋了一個廣告從制作到展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以國家市場監(jiān)督管理總局發(fā)布的《互聯網廣告管理暫行辦法》(以下簡稱《暫行辦法》)第14條為基準,廣告聯盟的參與方可以分為“廣告需求方平臺”(以下簡稱DSP)、“媒介方平臺”(以下簡稱SSP)和“廣告信息交換平臺”(以下簡稱ADX)。在實踐中,還有一些平臺主體同樣參與廣告聯盟的交易過程,但并未被《暫行辦法》予以定義,如“數據管理平臺”主要開展面向數據源的數據管理、加工、交易等服務。在市場上,常見的廣告聯盟有Google Adsense、百度聯盟、搜狗聯盟、淘寶聯盟等。
二、廣告聯盟的特點
有學者對廣告聯盟的樣態(tài)定義為“集合中小網絡媒體資源,通過平臺幫助廣告主投放廣告,并進行數據監(jiān)測統(tǒng)計,廣告主則按照網絡廣告的實際效果向聯盟會員支付廣告費用的網絡廣告組織投放形式”。[3]廣告聯盟與傳統(tǒng)廣告形式最大的區(qū)別就是,通過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和網絡技術,依托平臺化的構造,將分散的廣告供給方和需求方進行集合,以數據為依據,以算法為通道,實現了高效的、自動化的廣告投放。廣告聯盟解決了傳統(tǒng)廣告無法面向特定對象展示的缺點,降低了企業(yè)成本,提升了廣告效果。究其運行的邏輯與結構,我們不難發(fā)現廣告聯盟的特點如下:
(一)平臺化的構造可以集合分散的廣告供給和需求,從而降低雙方交易成本
SSP和DSP分別從供需兩個市場吸收主體,通過ADX平臺將雙方的供需進行匹配,降低了廣告主投放廣告的成本,提升了SSP成員盈利。從宏觀經濟角度來看,這無疑是一種社會資源的優(yōu)化,其對廣告行業(yè)的改造猶如淘寶對于傳統(tǒng)貿易行業(yè)的改造一般。
(二)以數據為核心的廣告供需匹配機制使精準營銷成為可能
一般而言,用戶在日?;ヂ摼W行為中產生的數據可以反應用戶的多種信息,比如使用的手機型號、瀏覽網站或使用某些服務等。當這些信息足夠準確,樣本量足夠龐大,其便形成了用戶畫像-廣告投放策略的核心要素。在廣告聯盟的框架下,SSP成員采集、整合用戶網絡行為產生的數據,而DSP自行或委托DMP將數據加工為用戶標簽,ADX將SSP的數據與廣告主的需求的用戶標簽進行匹配,從而可以實現向特定用戶進行投放特定的廣告,完美的貼合了現代營銷的核心理念-4R法則。[4]
(三)廣告聯盟框架下,各主體的法律性質存在共性與個性
我國現行對廣告聯盟主體性質的法律規(guī)定,主要參見《網絡安全法》《廣告法》《暫行辦法》。而根據《網絡安全法》第2條、第76條之規(guī)定,廣告聯盟的各方成員均屬于網絡運營者,天然受到《網絡安全法》的規(guī)制,這是廣告聯盟在法律性質上的共性。而究其各方在廣告發(fā)布活動中的法律性質,《暫行辦法》第14條給予了明確的規(guī)定,并通過第15條、第16條、第17條,對其各方的責任進行了劃分。一般而言,廣告聯盟的主體在遵循《網絡安全法》一般性的規(guī)定條件下,承擔不同的責任:如DSP必須承擔廣告發(fā)布者和經營者的責任;SSP及其成員和ADX僅在“明知或應知”的情況下,承擔相應的責任。[5]
三、廣告聯盟的刑事風險及司法治理實踐
隨著廣告聯盟的日漸活躍,其可能涉及的刑事風險已經成為了當下的熱點。廣告聯盟是一種基于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和網絡技術為基礎的商業(yè)模式,其涉及的刑事風險多樣而復雜,如數據性質、網絡安全管理義務、商業(yè)模式等,厘清相關風險點將有助于實現對廣告聯盟的合理規(guī)制,劃清犯罪邊界。截至到2020年12月,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無訟網上,使用“廣告聯盟”作為關鍵字,對網絡犯罪案例進行檢索,其中一審判決案件數量為88件,分別為詐騙罪13件,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2件,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2件,危害計算機安全類型犯罪10件,傳播淫穢物品類犯罪35件,職務侵占罪1件,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2件,侵犯著作權罪23件。
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筆者使用的搜索條件并不能覆蓋與廣告聯盟相關的全部刑事案例,因為部分刑事案件的起訴、判決事實并未使用“廣告聯盟”的字眼描述,可能導致案件并未被納入統(tǒng)計。在綜合筆者辦理的相關案件經驗及網上判決案例的基礎之上,分析的結論如下:
(一)廣告聯盟存在商業(yè)賄賂的刑事風險
從平臺角度而言,SSP、DSP面對成員時處于強勢的地位,其不僅掌握著資質審核的權力,同時可以通過算法和競價機制直接影響流量分配,從而間接的影響成員的利潤和成本,強勢的地位和權力容易造成權錢交易現象。如姚筑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一案[6],被告人姚筑身為某廣告聯盟平臺方員工,利用職務便利,違規(guī)審核廣告聯盟成員資質,并收受好處費。需要注意的是,在此類案件中,實施違規(guī)審核行為不僅可以借助職務,也可以通過對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進行非法控制、破壞的方式達成。如陳博睿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一案[7],陳博睿系某廣告聯盟平臺的技術負責任人,基于工作便利,為謀取個人私利,超越工作權限,采用技術手段擅自調用業(yè)務系統(tǒng)接口,違規(guī)使大量網站通過媒體資質審核。
(二)廣告聯盟存在數據安全的刑事風險
一個成功的廣告聯盟,核心競爭力并非是技術,而是數據。一般而言,DSP、SSP成員均可以通過一定的技術手段收集用戶的網絡行為數據,然后ADX平臺負責對數據進行匹配并作為DSP、SSP雙方進行廣告投放的核心依據。其天然要求成員與網絡用戶之間、成員與平臺之間、平臺與平臺之間發(fā)生數據的采集、交易、整合等行為。一般而言,用戶網絡行為數據在刑法中可能被評價為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或者公民個人信息。以2017年“兩高”頒布的《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司法解釋》)第1條為依據審視用戶網絡行為數據,我們不難發(fā)現公民個人信息屬于用戶網絡行為數據的一個子集。有學者認為,“《刑法》第253條之一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和第285條第2款的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罪是法條競合的關系,公民個人信息也是數據的一種,只不過我國《刑法》第253條之一對個人信息數據予以特別保護。因此,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是特別法,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罪是普通法”[8];也有學者認為,“公民個人電子信息往往表現為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故非法獲取公民個人電子信息的行為有時會同時觸犯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與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罪兩個犯罪構成要件,但由于只有一個犯罪行為,屬于刑法中的想象競合犯,按照處理一個犯罪形態(tài)的規(guī)則,應當從一重罪處斷”。[9]在相關的案例中,北京瑞智華勝公司涉嫌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一案[10]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公安機關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立案偵查并移送審查逮捕、起訴,檢察機關以非法獲取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數據提起公訴,法院最終認可了檢察機關指控并下判。說明在此類案件中,盡管公檢法三方可能對公民個人信息的認定標準不一,但并不必然導致刑事責任的免除。因數據性質產生的多種犯罪競合的刑事風險要求廣告聯盟的具體成員及平臺方必須從多種角度對數據流轉行為開展合規(guī)。
(三)廣告聯盟存在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的刑事風險
互聯網廣告作為一種通行的商業(yè)模式,不僅僅是合法網站的盈利來源,也是網絡犯罪的經濟命脈。在實踐中,大量的三無、違法類網站必須借助接入廣告聯盟才能實現獲利?;趯Υ驌艟W絡犯罪現實的考慮,立法者認定“提供廣告推廣”屬于一種典型的幫助行為,并在刑法第287條之二的罪狀中予以明確。不言而喻,對“提供廣告推廣”的解釋將直接影響本罪的處罰邊界。在廣告聯盟的語境下,他人利用信息網絡犯罪實施犯罪可能包含兩種不同的情況。
第一種情況,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的主體屬于DSP成員,需要向外投放廣告,招攬客戶。在此種情況下,對“提供廣告推廣”涉及的主體認定當然包括ADX、SSP及其成員,這符合廣告聯盟運行的邏輯。在此種情況下三方若存在主觀上的“明知”,理應構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此類案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廈門華夏時代品牌策劃有限公司涉嫌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相關案件。[11]被告單位廈門華夏時代品牌策劃有限公司系搜狗廣告聯盟的代理商,在明知客戶無法提供搜狗公司所要求的相關資質材料,且所推廣的網站系為了違法犯罪的情況下,仍為其代理廣告推廣業(yè)務。
第二種情況,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的主體屬于SSP成員,需要承接廣告,賺取利潤。如果說第一種情況是對“提供廣告推廣”的應當解釋,那“兩高”在2019年出臺的《關于辦理非法利用信息網絡、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信息網絡犯罪司法解釋》)的第12條第1款第3項,將“以投放廣告等方式提供資金五萬元以上”作為“情節(jié)嚴重”標準,顯然是進一步明確了“提供廣告推廣”的內涵。在行為人主觀“明知”的情況下,通過投放廣告的方式提供資金,在實質上是對網絡犯罪主體的一種幫助支持,將其列為本罪的構成要件要素予以評價并未突破刑法原則,具備合理性。
結合上述兩種情況,筆者認為,在刑法語境下,ADX、SSP和DSP及其成員都需在“明知”的情況下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爸饔^明知”是廣告聯盟是否構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重要影響因素。各方在廣告活動中實施的具體行為不同,其主觀判斷的標準也不盡相同?,F有案例中,司法機關往往會從平臺方是否履行了對成員的審核、監(jiān)督、管理等義務,DSP成員投放的廣告內容,SSP成員業(yè)務性質等角度判斷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主觀構成要件。但對于ADX而言,“既是DSP和SSP的交易中樞,也提供廣告活動的數據交換、報價結算等服務”[12],對其刑事責任的判斷、認定更加復雜,需要司法機關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知識才能得出合理判斷。
同時,在搜索相關案例中,筆者發(fā)現一組有趣的數據對比:在以“廣告聯盟”為關鍵字的88個案例中,有23件為侵犯著作權案件,35件為傳播淫穢物品類案件,有1件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上述合計59件刑事案件中,均存在下游違法犯罪網站通過廣告聯盟平臺投放廣告或展示廣告的事實;筆者又以“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為附加關鍵字對上述案件進行進一步檢索,發(fā)現僅有4件刑事案件在相關的判決中對該事實進行了論證、認定,這至少說明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在實踐中依然存在適用空間。
(四)廣告聯盟存在流量欺詐的刑事風險
在廣告聯盟的語境下,流量一般可以理解為用戶點擊廣告的次數,而無論是廣告需求方的成本,亦或是廣告供給方的利潤,都需要以流量為核心的指標進行測算。流量欺詐,是指行為方利用自動化手段點擊廣告位置,產生缺乏真實用戶行為的流量數據,惡意消耗廣告主費用,提升廣告需求方成本,獲取不正當廣告費用的行為。流量欺詐的手段較為多樣,比較常見的是通過編寫計算機信息系統(tǒng)程序或控制大量設備自動點擊廣告。在司法實踐中,此種行為往往認定為詐騙類犯罪,區(qū)別在于罪名適用合同詐騙還是詐騙。如在馬鎮(zhèn)權等5人詐騙一案[13]中,法院判決認為,馬鎮(zhèn)權等5人為虛增廣告點擊量,獲取廣告推廣費用,編寫計算機程序自動點擊被害單位騰訊廣告聯盟掛靠在開發(fā)者APP上的廣告,其行為構成詐騙罪;但在重慶左岸科技有限公司涉嫌合同詐騙罪一案[14]中,對于類似的犯罪實施,認定為合同詐騙罪。
四、廣告聯盟的刑法規(guī)制
廣告聯盟平臺的運營模式決定了其法律關系結構復雜,圍繞廣告聯盟產生的刑事問題也具有多樣性。筆者擬從兩個層面,提出廣告聯盟平臺的刑法規(guī)制路徑:第一個層面,刑法應該以保護公民個人信息為出發(fā)點對廣告聯盟平臺及其成員的數據采集、交易、流轉等行為展開規(guī)制;第二個層面,刑法需要將廣告聯盟平臺視為一個整體進而考慮其在網絡空間內發(fā)揮的作用,并結合現有罪名進行規(guī)制。
(一)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合理適用
我國目前尚未出臺公民個人信息保護法,關于公民個人信息的法律規(guī)定主要集中在《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網絡安全法》《電子商務法》、民法典等文件中。同時,在刑事案件辦理中《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司法解釋》也具有強力的指導意義。公民個人信息作為一種與個體相關的“準權利”,其概念是穩(wěn)定而準確的,刑法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也應該遵循謙仰性原則。但就司法實踐來看,近年來,打擊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司法實踐呈現出了擴張和不確定性。筆者認為,在廣告聯盟語境下準確適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必須從公民個人信息定義、非法獲取、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的認定兩個角度開展。
我國相關法律法規(guī)在關于公民個人信息的定義上主要采用了兩種不同的模式,分別是以《網絡安全法》、民法典為代表的識別型定義和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司法解釋》的準關聯型定義模式。識別型定義的核心要素是可以直接或者間接地將已識別或者可識別的特定自然人的信息認定為個人信息。而關聯型定義則認為,與公民相關聯的信息均屬于公民個人信息?!皟筛摺痹谥贫ㄏ嚓P司法解釋時,認為:“《網絡安全法》是廣義上適用‘身份識別信息這一概念,亦即包括個人活動情況信息在內?!币虼?,《解釋》第1條在上述規(guī)定(即《網絡安全法》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定義)的基礎上明確“‘公民個人信息包括身份識別信息和活動情況信息”。在《網絡安全法》、民法典的基礎之上,將“反應特定自然人活動情況”的信息同樣納入了個人信息定義,進一步擴大了個人信息的內涵,已經近似于關聯型定義。從覆蓋公民個人信息范圍的角度而言,司法解釋采用的準關聯型定義所覆蓋的公民個人信息范圍是最全面的,可以實現對于公民個人信息最大程度的保護。而此后,即將于2020年10月1日正式實行的《個人信息安全規(guī)范》(GB/T35273-2020)也采用了與《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司法解釋》相同的概念,并在附錄中對公民個人信息進行了列舉。
在明確保護客體的基礎之上,對廣告聯盟平臺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的認定實際上是犯罪構成中“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與客觀行為之間的印證的過程。根據刑法第253條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違反國家有關規(guī)定,向他人出售或者提供公民個人信息,竊取或者以其他房費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均系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客觀行為方式。而在廣告聯盟的語境下,司法機關對于廣告聯盟平臺及其成員獲取數據行為的非法性認定,應當重點參考《網絡安全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電信和互聯網用戶個人信息保護規(guī)定》等法律、行政法規(guī)、部門規(guī)章。如SSP成員在未經用戶同意的情況下,收集用戶網絡行為數據,當相關數據被認定為公民個人信息時,應認定其行為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因為《網絡安全法》第41條明確規(guī)定了“明示收集”的原則。同時,因為《網絡安全法》同時規(guī)定“網絡運營者不得收集與其提供的服務無關的個人信息”,因此,“收集與提供服務無關的公民個人信息的,應當認定為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15]廣告聯盟平臺之間互相出售、提供、購買數據行為的非法性認定也是同理。
(二)拒不履行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與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合理適用
廣告聯盟平臺屬于典型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其承擔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各平臺方對內具有強而有力的規(guī)制定權,對外有充分的商業(yè)選擇權,完全具備治理網絡空間的能力。但在現實中,廣告聯盟平臺已經成為了網絡黑灰產業(yè)鏈實現“商業(yè)變現”的最主要工具,同時圍繞廣告聯盟的刷量、個人信息買賣等網絡犯罪產業(yè)鏈也已成型。通過刑法規(guī)制,倒逼廣告聯盟平臺履行網絡安全管理義務,凈化網絡空間,本就是網絡犯罪治理的題中之義。而拒不履行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與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正是破解這一難題的“金鑰匙”?!皟筛摺鳖C布的《關于辦理非法利用信息網絡、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信息網絡犯罪司法解釋》)對兩個罪名的犯罪構成進行了詳細規(guī)定,貼合實踐的需求。司法機關在具體認定犯罪時,對以下因素應做重點考慮。
第一,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的來源。有學者對網絡安全管理義務進行梳理后,總結如下:“目前該義務來源應限于 《網絡安全法》、《反恐怖主義法》、《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加強網絡信息保護的決定》、《國務院互聯網信息服務管理辦法》的規(guī)定,而不能是其他部門規(guī)章和地方性法規(guī)。”主要涉及“技術支持與協助、數據留存、保護個人信息、管理發(fā)現的違法信息、主動審查含有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內容信息、真實身份驗證、對不提供實名認證者拒絕服務”7大類。[16]
第二,要對拒不履行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的原因進行實質考察。拒不履行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名系不作為犯罪,在傳統(tǒng)的不作為犯罪理論中,具備相應的義務能力是犯罪構成的重要構成,當網絡安全管理者面對行政監(jiān)管部門提出的改正措施要求時,必須要具備相應的義務能力,這種義務能力可能體現為技術實力、資金成本、軟硬件設備設施等。當網絡服務提供者不具備義務能力時,自然不應對其進行刑法上的責難。筆者認為,不具備義務能力同時說明了網絡服務提供者不具備合法進行開展相關業(yè)務的能力,理應考慮阻止其繼續(xù)開展相關業(yè)務。
第三,對行為人主觀明知的考察。《信息網絡犯罪司法解釋》的一大特點是設立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主觀明知推定規(guī)則。如《信息網絡犯罪司法解釋》第11條總結了主觀明知的推定情形。筆者認為,在推定廣告聯盟平臺的主觀明知時,需結合廣告聯盟的商業(yè)模式進行認定,不能機械適用。如第2項規(guī)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舉報后不履行法定管理職責的,可以推定具有主觀明知。而在廣告聯盟場景中,假設一名DSP成員通過廣告聯盟平臺向一名SSP成員的網站投放了一條含有違法犯罪信息的廣告,隨后用戶向網站管理者進行舉報,其舉報行為實際上指向了多個管理主體和不同的法定管理義務。對上述例子進行進一步的假設,如刊登該廣告的SSP成員和ADX平臺均對廣告沒有履行數據留存義務,其行為是否均構成犯罪?如持肯定的觀點,實際上是將主觀明知的推定標準與不履行網絡安全管理義務之間劃上了等號,將推定規(guī)則機械地適用于不同的主體,沒有考慮各主體在廣告聯盟中發(fā)揮的不同作用和區(qū)別。這種觀點從本質上來看,是將主觀明知中的“明知或可能知道”降格為僅“認識到一種可能性即可”,極易造成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不適當的擴張。
*最高人民檢察院第四檢察廳檢察官助理[100726]
**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檢察院第二檢察部檢察官助理[100089]
[1] China Programmatic Digital Display Ad Spending:https://www.emarketer.com/content/china-programmatic-digital-display-ad-spending,最后訪問日期:2021年7月9日。
[2] 參見劉鵬、王超:《計算廣告》,人民郵電出版社2019年版,第4頁。
[3] 朱?。骸痘ヂ摼W廣告聯盟的法律性質研究》,《遼寧大學學報》2017年第45卷第2期。
[4] 4R法則:在正確的時間將正確的信息,通過正確的渠道傳遞給正確的用戶。
[5] 《互聯網廣告管理暫行辦法暫行辦法》第15條:媒介方平臺經營者、廣告信息交換平臺經營者以及媒介方平臺成員,對其明知或應知的違法廣告,應當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技術措施和管理措施,予以制止。
[6] 參見湖南省懷化市中方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湘1221刑初第93號。
[7] 參見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京0108刑初第2584號。
[8] 劉艷紅:《網絡爬蟲行為的刑事法律規(guī)制》,《政治與法律》2019年第11期。
[9] 喻海松:《網絡犯罪二十講》,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234頁。
[10] 參見浙江省紹興市越城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浙0602刑初第636號。
[11] 參見福建省廈門市思明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閩0203刑初第299號;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魯1727刑初第75號。
[12] 同前注[3]。
[13] 參見廣東省廣州市南沙區(qū)人民法院刑事審判書,(2019)粵0115刑初第456號。
[14] 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8)京01刑初第79號。
[15] 周加海、鄒濤、喻海松:《〈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司法》2017第19期。
[16] 皮勇:《論網絡服務提供者的管理義務及刑事責任》,《法商研究》2017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