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甫
(河南財政金融學院國際教育學院,鄭州450000)
“艾米莉的一生就像她的詩一樣充滿了神秘的色彩,而在這神秘的背后卻是她一生的叛逆精神?!盵1]狄金森以對社會文化規(guī)范不羈的姿態(tài)獨步美國詩壇,成為“游蕩在美國乃至世界現(xiàn)當代詩歌原野上聲勢赫赫的幽靈”[2]。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Elizabeth Dickinson,1830-1886)自幼聰明伶俐,勤奮好學,“是一位充滿溫情、友情、有幽默感、有活力的人”[3]9,在學校處處表現(xiàn)出“能夠事事領先、超越他人、做一個自強自立的人。在演奏方面她顯示出競爭意識”[3]9。狄金森傳記作者貝蒂娜·克納帕(Bettina L.Knapp)在其撰寫的狄金森傳記中還寫道狄金森小時候對自己的評價和對自己的未來夢想表現(xiàn)出健康、浪漫的氣質,“我將很快漂亮起來,當我十七歲時會成為艾默斯特最美的人,那時我的身邊會有大批的仰慕者,我將十分高興讓他們等著我的選擇,在我做出最后決定前,我要親眼見到他們一個個牽腸掛肚、焦慮不安”[3]10的樣子。從這些描寫中我們完全看不出狄金森是一個性格孤僻、骨子里充滿了抗爭、叛逆的人,話語之間倒是多了幾分調皮、風趣和幽默的味道。
那么,這么一個活潑可愛、風趣幽默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棄絕社交、終身未嫁、對抗主流文化的叛逆之路的呢?本文擬從美國的思想解放運動、男權社會傳統(tǒng)和宗教信仰等文化大背景中予以探尋。
18世紀中葉,伴隨著北美政治、經濟、文化的一系列發(fā)展變化,特別是啟發(fā)人們運用自己的智慧和眼光去重新審視千百年來人們篤信不疑的宗教與上帝的歐洲啟蒙思想在英屬北美殖民地的抵達與傳播,使得殖民地的自由平等思想被逐漸喚醒,民族意識、民主意識開始滋長。李永清說,“與法國啟蒙運動一樣,美國啟蒙運動也是一場偉大的思想解放運動”[4]。在此之前,歐洲大陸的封建思想、等級制度等隨著英法等歐洲移民的登陸也隨行而入,與此同時,南方種植園的黑奴制正在盛行,經濟上的貧富差距必然導致社會地位和政治權力上的不平等。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因追求信仰自由而遭受迫害的清教徒帶著構建宗教自由王國的理想逃離英國來到美洲大陸,當他們看到眼前那參天的大樹、湛藍的天空、翠綠的湖泊和大片的荒原的時候,他們仿佛看到了《圣經》(Bible)中的伊甸園,于是意識到自己是上帝的優(yōu)秀選民,被派來開發(fā)這片荒蕪的土地,教化這里的居民,在這片“凈土”上建立起一座照亮世界的“山巔之城”(the City upon a Hill),接受萬民的敬仰[5]。因此,他們在拓荒過程中形成了一定的世俗化的勤儉、克制、進取的清教精神。然而,當他們在這片新大陸立穩(wěn)腳后,并沒有建立所謂的信仰自由,而是為了確保自己的宗教理想得以實現(xiàn),大肆迫害異己,將清教之外的任何信仰統(tǒng)統(tǒng)視為異端邪說予以產除?!叭藗冎荒茉谇褰谭秶鷥人妓?,誰要是越雷池一步,就會受到像歐洲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對異端施予的那樣的懲罰。”[4]李安斌也認為,“在新英格蘭清教的全盛時期,這個殖民地的真正特色在于它為自身的原因而拒不允許發(fā)展信仰自由的理論”[6]。
此外,北美清教脫胎于英國清教主義,保留著較濃重的宗主國清教的觀念和習慣,同樣宣揚“原罪論”和“預定論”,宣揚生而不平等的等級思想。北美清教雖在本地的特殊實踐過程中融入了不少新的觀念和進步思想因素,但他們認為人因其祖先亞當和夏娃的墮落而生來都是有罪的。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在上帝面前是人人平等的,但人是不能通過自己的努力而改變自己命運的,上帝會根據(jù)需要進行救贖和挑選??梢哉f清教認同的平等是精神上的平等,而不是與生俱來的公民權和政治權利的平等,上帝預定了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權利,牧師和長老就比普通人享有政治優(yōu)先權?!霸谇褰掏娇磥?,等級制是上帝的神圣設計之一,因此,不容質疑和違背?!盵7]人與人之間社會地位的不同都是上帝的設計和安排,都應順從。正如清教神學家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所說:“全能的上帝在他最神圣、最睿智的天命中如此處置人類的命運:永遠有一些人該當富有,一些人該當貧窮,有的人權高榮顯,其他人卑微順從?!盵8]“馬薩諸塞殖民地的社會等級差別尤為鮮明?!盵7]
北美啟蒙運動深受歐洲啟蒙運動的影響,首先把斗爭的矛頭指向了宗教迷信和神學權威。華盛頓(George Washington)說:“在人間存在過的一切怨恨當中,由宗教情感不同引起的怨恨是最頑固和最不幸的,因此,應該把它連根撥掉?!盵9]同時啟蒙思想主張人人生而平等,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權利,潘恩在1791年發(fā)表的《人權論》中指出:“所有的人本來都是一樣的,因而他們全都是生而平等的,并享有同樣的自然權利?!盵10]此外,為擺脫愚昧,提升全民素質,啟蒙運動還倡導對科學文化知識的學習,這些都為殖民地人民強化自身價值追求,自由、民主意識提升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不僅如此,此時在北美爆發(fā)的另一場持續(xù)百年的轟轟烈烈的思想解放運動——大覺醒運動,更是極大地促進了北美殖民地人民對自身存在價值、尊嚴的認識和思想的解放。“就這樣,啟蒙思想與大覺醒的精神攜手并肩,共赴自由,向宗主國英國的政治與宗教權威發(fā)起了強有力的聯(lián)合攻勢?!盵11]118并最終獲得了美國人民追求獨立自主即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勝利,擺脫了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孫有中還認為在反對專制、追求平等的民族性格釀造方面,兩者“合力向市俗的和宗教的專制權威猛烈開火,不僅直接為美國革命輸送了強大的思想武器,而且使自由、獨立與平等的觀念深深扎根于美國民族的心靈”[11]124。楊平也認為,“大覺醒運動倡導反權威、反正統(tǒng)的斗爭精神,向官方教會及傳統(tǒng)習慣勢力挑戰(zhàn)”[12]。這種勇于挑戰(zhàn)權威、反對正統(tǒng)的斗爭精神滋養(yǎng)了美國人民追求平等、蔑視權威的文化土壤,毫無疑問也為在此土壤中出生和成長起來的狄金森的身體中植入了倔強和叛逆的性格基因。
狄金森的父親愛德華·狄金森(Edward Dickin?son)生長于具有濃重宗教文化傳統(tǒng)的家庭,早年畢業(yè)于著名的耶魯大學,熱衷于政界事務和社區(qū)宗教工作,他能言善辯、堅毅、果敢,曾先后三次出任州立法議員和國會議員等職務,在艾默斯特鎮(zhèn)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然而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他,男權思想根深蒂固,在他看來,男人應該投身社會事務,擔當社會責任,管理好自己的家庭子女,而女人則應該溫順、賢良,在家操持家務、相夫教子。在這種觀念影響下,他的婚姻也是理性而矜持的,在結婚前他認為沒有必要與自己未來的妻子見第三次面,而在其長期的婚姻過程中他也從未給自己的妻子帶來多少激情和浪漫,倒是對妻子嚴峻而刻薄,而這位生性膽小、隨時以《圣經》為準則,用虔誠的宗教精神來侍奉丈夫的艾米莉·諾克羅斯(Emily Norcross Dickinson),“一直把丈夫當做上帝,把他的話奉為法律和圣旨,從不違抗”34]6。妻子的謙恭自卑、逆來順受更是讓愛德華在家中狂暴而專橫。在艾米莉的記憶中,從幼年開始,“就對父親懷有一種敬畏之情,認為父親酷似克倫威爾或羅馬將軍”[13]4。Sewall也認為,“愛德華·狄金森的家庭可以被描述為一個專制王國,一座監(jiān)獄,一個家長專制的世界”[14]。
然而,隨著年齡的逐漸增長和閱讀范圍的擴展,狄金森思想意識也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她“對父親的嚴厲管教開始感到不滿,對父親的崇拜也漸漸為一種矛盾心情所代替。一方面,父親對奧斯丁從不動搖的偏愛以及對自己智力優(yōu)勢的不屑一顧使她受到傷害,并逐漸產生抵觸情緒”[13]4。但另一方面,年齡的幼小和經濟的不獨立使她對父親不可抗拒的權威地位依然是無可奈何。為了家庭的和睦,“這個小姑娘只能默默而固執(zhí)地忍受著”[15]。但就像所有敏感、個性獨立的孩子一樣,狄金森也有難以容忍而抱怨、沖突甚至反抗的時候,正如Sewall所說“家里真正的火山爆發(fā)了”[14]。
此外,在狄金森看來,父親一直在培養(yǎng)自己女人的角色,常常夸獎其面包烤得好,并給她搭建了一座花園讓她種花弄草,因為他認為種花比做詩人更適合女人。狄金森寫道:“可憐的父親,他與他讀的書一樣嚴肅……。我知道他一點也不贊同我寫詩這件事……對他而言,女性的聰明才智應該藏在地窖里,而不是拿到門口供人炫耀。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寫過一篇關于女性適當角色的文章,我猜他的想法還是沒改變。我們只適合做家事,至于其他事就別提了。雖然他們鼓勵女性接受教育,它的目標卻是讓我們把家事做得更好。”[15]123也許正是狄金森父親難以抗拒的權威、專橫和男尊女卑的思想,使狄金森感到委屈和壓抑,繼而逐步誘發(fā)了狄金森身體中叛逆和抗爭的基因裂變。于是,也就有了狄金森的第540首詩:“我把我的力量握在手里——/然后向全世界挑戰(zhàn)——”[15]109。
19世紀初葉的艾默斯特,充滿著濃郁的宗教氣氛,狄金森就是在這樣一個彌漫著虔敬信仰的小城鎮(zhèn)上出生并長大的。狄金森的父親更是一位忠實而狂熱的基督徒,在他家里早晚都要禱告,周末還要去教堂做禮拜。在這種氛圍中成長起來的狄金森早年對基督和上帝的存在毫不懷疑,正如她在第338首詩中所寫:“我知道他的存在/于某處——在寂靜中——”她在另一首詩中也表達了對上帝存在的深信不疑,“我從未感到自在——在下界——”,因為“據(jù)說/他本人——就是一架望遠鏡//終年不停地監(jiān)視著我們——/很想逃離/不再見他——還有圣靈——和一切——/卻逃不過那‘末日審判’!”(413)[13]146從這首詩里,我們同時又體味到一種狄金森對上帝、禱告和禮拜等的無奈和厭煩的情緒。因為上帝是萬能的,他無處不在,就像一架望遠鏡隨時隨地都在監(jiān)督著蕓蕓眾生,人們想擺脫這種壓抑和不自由的生活,“想逃避現(xiàn)實、躲開世俗,卻始終無法逃脫‘末日審判’的那一天”[16]。在家里,狄金森被濃重的宗教氣氛所熏染,而在學校也時時刻刻為宗教氛圍所包圍。狄金森自1840年起在其祖父創(chuàng)建的艾默斯特中學“斷斷續(xù)續(xù)上了7年學,以今天的觀點來看,她上的學校似乎過于嚴格且令人生畏。每天以禱告始,以禱告終”[17]。1847年秋中學畢業(yè)后,狄金森在父親的護送下來到芒特·霍里約克(Mount Holyoke Col?lege)女子學院學習,“這所學院的辦學就是以宗教皈依為宗旨,培養(yǎng)新生的一代,讓她們成為母親和教師以前,在青少時期就皈依宗教”[18]。校長萊昂(Mary Lyon)是一位天才的教育家,對教育和宗教事業(yè)有著極大的熱情,在她的領導下,全校學生幾乎全都皈依了基督,只剩少數(shù)的幾個頑固分子,其中包括狄金森。但狄金森也不是鐵板一塊,除了學校宗教高壓之外,其母親、父親、哥哥、妹妹也都紛紛皈依了基督,連嫂子蘇珊(Susan)也于1849年8月加入了教會。狄金森也一直處于猶豫和矛盾之中,她也希望自己能夠皈依,獲得上帝之愛,她在1846年1月1日致亞比亞(Albia Root)的信中寫道:“我?guī)缀醣徽f服,成為基督徒……我希望你成為基督徒。我覺得,失卻了天堂的寶藏,無人喜樂。失去基督之愛,也許我永無福祉?!盵19]8然而狄金森最終卻是并未皈依宗教,因為她不愿人云亦云,她只相信自己的體驗,遵從自己內心的愿望。她在1850年4月給珍妮(Jane)的信中寫道:“基督在召喚每一個人,我所有的伙伴都在響應,我親愛的維尼也概莫能外,她深信她愛他,傾心歸附?!彼齻內枷嘈潘齻冋业搅恕皩毑亍?,找到了基督之愛,“我納悶真有其事?”“我從未感同身受。”[19]25她認為自己從未得到過上帝探訪的直接體驗,而只是從別人的轉變中察覺。即便如此,狄金森對上帝的存在依然堅信不移,“艾米麗拒絕皈依宗教絲毫不減損她對上帝的堅定信仰,上帝在她心目中永遠具有活生生的、真切的威力,在她極度不安的時刻給她以幫助。‘上帝就在這兒,目光直透我的靈魂’”[3]24。
然而,當死亡的威脅逼近這位年輕詩人家門的時候,便徹底改變了狄金森對上帝的態(tài)度。
19世紀中后葉的艾默斯特小鎮(zhèn),因醫(yī)療條件所限,結核、傷寒、霍亂等疾病致使死亡和夭折接連不斷,鎮(zhèn)上的墓地就在西街狄金森家的后面,詩人透過自己房間的西窗經常能看到送葬的隊伍經過。如果說別人的死亡使詩人體驗到生命的莊重,那么親人和朋友的相繼離去則使她的心靈遭受到難以治愈的創(chuàng)傷。喚醒狄金森文學潛能的導師牛頓(Benjamin Franklin Newton)于1852年的去世給狄金森帶來了深切的悲痛,而1882年其刻骨銘心的至愛沃茲沃斯(Charles Wadsworth)的離世則讓狄金森對對宗教所宣講的上帝的仁慈產生了懷疑:既然上帝創(chuàng)造了一切美好的事物,而為何又親手把它毀掉呢?“那樣重大的損失一連兩次,都已在泥土下邊。/兩次,我都像個乞丐/站在上帝門前!/天使,曾兩次降臨/賠償我的損失——/盜賊!銀行家,父親!/我又一貧如洗?!保?9)在她看來,上帝賜予了她給她帶來無盡歡愉的愛人,然而就在享受強烈的愛意的時候,卻突然又把愛人奪走,讓她“一貧如洗”,如同乞丐一般,在這個世界上孤寂無助。在第881詩中,狄金森憤怒地質問上帝:“啊,上帝/如果你/必須把鐘愛的人帶走/為何還要給予?”特別是沃茲沃斯去世的1882年11月,狄金森的母親去世,1883年狄金森最疼愛的年僅8歲的侄兒吉爾伯特(Gilbert)去世,1884年遠房表姐索菲亞(Sophia Holland)和狄金森即將穿上白色婚紗成為艾米莉·羅德(Emily Todd)的未婚夫去世。當親人和朋友接二連三地離世,狄金森不斷虔誠地向上帝祈求幫助,“上帝,我是你的小約翰啊,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20]然而,這位所謂全能而仁愛的上帝“根本不關心她的祈禱”[21],對她的祈求不予理睬,任憑死亡不斷來襲。不僅如此,他對人間持續(xù)不斷的饑餓、疾病和種種災難也是無動于衷,從不伸手相援。“我們的上帝——確實——目擊了多種苦難——/卻依然——/有更新——比這/距離更近的苦難——”(553)[13]296。狄金森的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絕望。這種絕望和憤怒觸發(fā)了狄金森原本裂變的叛逆基因,促使其產生了突變和爆發(fā)。自此,狄金森對上帝和宗教的態(tài)度陡然發(fā)生了逆轉,她不僅不再對捉摸不定的上帝寄予幻想,而且對他對自己的冷酷無情和對人間苦難的麻木不仁極盡“戲弄和蔑視”[16],并展開了猛烈的抨擊和責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