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其首
(陜西師范大學 西北歷史環(huán)境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院,陜西 西安710119)
眾所周知,寧夏有“塞北江南”之美譽,這不僅是寧夏的地域形象,也是一種文化符號。地域形象一般以地方經(jīng)濟或文化特征為內(nèi)核,較好的地域形象會形成一種文化符號,并且在周邊或更遠地區(qū)進行遷移與擴散。把握地域形象的發(fā)展脈絡,不僅有利于認識其形成演變機制,對研究區(qū)域文化內(nèi)涵也有重要意義。
“塞北江南”盛名出現(xiàn)于何時?不同學者對此有不同看法,有人認為最早可追溯到南北朝時期的北周,有人認為真正意義的理解出自北宋《武經(jīng)總要》[1(]148),也有人認為出自1905年寧夏道尹陳元讓之口[2(]398)??傮w而言,認為源于南北朝時期的學者居多,即“塞北江南”一詞來源于《太平寰宇記》和《太平御覽》中對“靈州”的描述,現(xiàn)摘錄如下。
本雜羌戎之俗,后周宣政二年破陳將吳明徹,遷其人于靈州,其江左之人崇禮好學,習俗相化,因謂之“塞北江南”。[3(]卷36,760)
《圖經(jīng)》曰:周宣政和二年,破陳將吳明徹,遷其人于靈州,江左之人崇禮好學,習俗皆化,因謂之“塞北江南”。[4(]卷164,560)
與《太平寰宇記》記載不同,《太平御覽》載此事源于《圖經(jīng)》。那么,《圖經(jīng)》是何時之《圖經(jīng)》,這是問題核心所在。持“南北朝說”的學者普遍認為是郎茂所撰《隋圖經(jīng)》,即《隋州郡圖經(jīng)》,這一論斷是不正確的?!短接[》《太平寰宇記》所載《圖經(jīng)》為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圖經(jīng)》,后人進行了輯佚,如清人王謨所輯《漢唐地理書鈔》[5]、劉緯毅所輯《漢唐方志輯佚》[6]、劉緯毅等輯?!稘h唐地理總志鉤沉》[7]、華林甫所著《〈隋圖經(jīng)〉輯考》[8(]283)等。對于王謨和劉緯毅所輯成果,陳尚君[9(]540~544)和華林甫進行了批評?!短接[》中的《圖經(jīng)》應當不是《隋圖經(jīng)》,該書引《隋圖經(jīng)》37條及若干帶有明確地名的《圖經(jīng)》,只有少數(shù)不知何地的《圖經(jīng)》。整理后發(fā)現(xiàn)有很多唐代之事,如卷163“遼州”條,卷166“悉州”條、“靜州”條、“拓州”條、“恭州”條、“維州”條、“奉州”條,卷170“池州”條、“潤州”條、“蘇州”條、“信州”條,等等。
從記載來看,史實已至垂拱四年(688年),據(jù)華林甫考證,《圖經(jīng)》所載史實可至乾元元年(758年),此時據(jù)唐開國已有百余年。因此,陳尚君認為《圖經(jīng)》“非《隋圖經(jīng)》遺文”[9(]100),劉緯毅也認為未名何地之《圖經(jīng)》多數(shù)“約唐代作”[6(]366)。華林甫在輯錄時雖未言明何時作,但根據(jù)其分類方法,側面反映出作于唐代之意。《圖經(jīng)》是全國性《圖經(jīng)》還是各州之《圖經(jīng)》很難考證,亦非本文重點,即便“靈州條”未明載唐代事,但根據(jù)前述學者的研究和《太平御覽》引書體例,此《圖經(jīng)》亦應為唐時所作。
至于吳明徹殘部遷靈州事,因“唐朝所修的幾部史書,都不敘述吳明徹殘部的下落”,于是王培華撰文做了詳細考證。王培華認為,“吳明徹殘部的大多數(shù)被沒為官奴婢”,且北朝俘獲他國軍民時一般遷離其原駐(?。┑?,當時遷移主要有兩種情況:山東居民單向遷入河北、江南與北方雙向遷徙(北方民族遷徙到江淮地區(qū)、江淮之人遷徙到北方地區(qū))?!敖粗诉w徙到北方地區(qū)”的情況,王培華并沒有舉例證明,但認為吳明徹被北周所封懷德郡是“解決吳明徹屬下三萬人下落的相反線索之一”。因此,北周為了防止殘部聚合,將兵將分離隔絕,其部眾“似應被安置在與長安和巴東懷德郡相反且相遠的地方”,而長安西邊、南邊、東邊州郡均存在威脅北周安全的可能,于是北邊州郡可能性大?!皡敲鲝貧埐坑锌赡鼙环稚仓迷陟`、夏、原、鹽等州”[10]的原因,一是經(jīng)濟不發(fā)達、交通不便;二是自然和經(jīng)濟過渡明顯,交通和戰(zhàn)略位置重要;三是歷代王朝強制性的人口遷入地,又是少數(shù)民族人口的遷出地;四是北周實行了軍府統(tǒng)治[10]。
以上推論有一定道理,但也存在問題。首先,當時吳明徹并未在懷德就封,而是被軟禁于長安,這在王培華文中也提到。其殘部安置在懷德的可能性并不高,更不能成為反向推論的依據(jù)。其次,“經(jīng)濟不甚發(fā)達”的論述不是全部適用于靈州、夏州、原州、鹽州,靈州的灌溉農(nóng)業(yè)在歷史時期(至少在北魏時)一直比較發(fā)達,雖有盛衰波動,但不至于成為荒漠一片;夏州、鹽州則存在“丘陵沙漠阻隔”的情況?!敖煌ú槐恪迸c“戰(zhàn)略、交通地位重要”的論述有一定矛盾,前面說為防止聯(lián)系,安置殘部于長安千里之外,后又言該地戰(zhàn)略位置較為重要,甚至“從豐州經(jīng)宥州、夏州,四余日就可到達京師長安”。余例不再列舉。王培華的論證有一定道理,提供了一個有益的思路,但更多是一種猜測,雖提供了北周對吳明徹殘部安置的一種可能性,但無法確切說明由此形成“塞北江南”一說的事件背景。另,葛劍雄等在《中國移民史》中,除將此事定為建德七年(579年)外,只言吳明徹殘余“被周軍俘獲”,未說其安置何處[11(]256),可以說是對此事存疑的一種處理。
綜上,不僅《太平御覽》所載《圖經(jīng)》非《隋圖經(jīng)》,而且吳明徹殘部安置一事本身存有疑點,所以直接利用該類文獻稱“塞北江南”出現(xiàn)于北周的說法可信度并不高。目前所知最早且明確記載“塞北江南”一詞的是晚唐詩人韋蟾《送盧藩尚書之靈武》一詩:“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水木萬家朱戶暗,弓刀千隊鐵衣鳴。心源落落堪為將,膽氣堂堂合用兵。卻使六番諸子弟,馬前不信是書生。”[12(]卷566,6615)該詩對物產(chǎn)豐富的描述,符合《武經(jīng)總要》對“塞上江南”的理解。有學者認為“舊”指北周[13(]79),表明仍受到《太平寰宇記》等的影響。基于上述論證,“塞北江南”應是在唐中早期出現(xiàn)的。
前述對“塞北江南”一詞出現(xiàn)的時間做了分析,北周遷置移民多往關中地區(qū),寧夏一帶記載闕如。當時南北文化發(fā)展各有特色且相對平衡。如果基于“崇禮好學,習俗相化”形成了“塞北江南”,也是文化性質(zhì)的江南,說服力相對較弱。據(jù)韋蟾詩文看,江南意指農(nóng)業(yè)發(fā)展。張維慎認為《太平寰宇記》主“風俗說”,韋蟾主“風貌說”,而后者比前者“似乎更趨于合理”[13(]79),筆者是認同該觀點的。韋蟾之后出現(xiàn)的“塞北江南”亦為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層面的江南。如《武經(jīng)總要》“懷遠鎮(zhèn)”條載:“有水田、果園,本赫連勃勃果園,置堰,分河水溉田,號為‘塞北江南’,即此地也?!盵14(]540)西夏大力修筑渠道,發(fā)展農(nóng)業(yè),據(jù)推測,當時銀、夏、宥諸州大概有5 000頃墾地,人均占有糧食150斤左右[15(]150)。元初,郭守敬等人修復渠道,灌田達1萬余頃,側面反映了西夏農(nóng)業(yè)發(fā)展程度。因而,當時的“塞北江南”主要意指較為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灌溉。
至明清時期,“塞北江南”作為對寧夏形象的描述大量出現(xiàn),如嘉靖《寧夏新志》中所錄詩:“塞北江南幾古今,登林風物落詩邊”[16(]卷7,359);“人間世外由來別,塞北江南自昔傳”;“山限華夷天地設,渠分漢唐古今同。圣君賢相調(diào)元日,塞北江南文教通”[16(]卷7,397);等等。明清時期,寧夏戰(zhàn)略地位提升,相關建設跟進,在前代基礎上的水利建設是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根本所在。洪武年間“灌田數(shù)萬余頃”[17(]卷245,3565),永樂時就有“天下屯田積谷,寧夏最多”的說法,正統(tǒng)以后,灌田在1萬至2萬頃,清中期,灌田1.7萬~2萬頃[13(]175)?!叭苯稀币辉~大量出現(xiàn)時,多有對水利的描述,如“百里外則皆有山,其山之陰則多松林,瀕水則青楊叢柳。其中即和林川居人,多事耕稼,引水灌田,復有蔬園,真塞北江南也”[18(]卷15)?!度吢杂洝贩Q“寧夏之稱塞北江南也,宜哉。引河為堰,漢唐舊渠擎然我理。厥田上上,人易滋生”[19(]卷6,230)。至康熙時,高士奇稱“黃河在城東南四十里,繞城為漢延渠,有官橋,覆之西南為康渠、賀蘭橋,覆之又南有新渠、紅花渠、秦家渠、漢伯渠。俱分河水,溉田數(shù)萬余頃,故有‘塞北江南’之號”[20(]卷7)?!叭苯稀币辉~的大量出現(xiàn),其背景即是寧夏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尤其是渠道密布的景觀符合江南形象的設定。
當然,果園和移民的意象也出現(xiàn)在“塞北江南”的闡釋中,且以后者居多。明末文人在《觀宇篇鉅賦略》中說“:以稱雄草木菶茸而果園盛兮,塞北江南讓其云煙之鬔松。”[21(]卷89,301)而與江南風俗相關的“塞北江南”描述則與移民有關。嚴可均從兩方面論述了寧夏的江南特色:一是歷代修建渠道,使寧夏植被茂盛;二是“珠履彯纓,衣冠欲步乎江左”,并將該現(xiàn)象歸因于移民因素:“寧夏有‘塞北江南’之名,明徙齊、晉、燕、趙、周、楚之民以實之,而吳、越居多,故文物彬彬盛矣”[22(]卷7,249)。梁份認為,灌溉使寧夏“有豐年,無旱潦”,具備“塞北江南”之號,而且該地“遷五方之人,而江左尤多,故衣冠言語類于三吳”[23(]291)“。塞北江南”的闡釋中帶有移民因素,明顯受到了前述《圖經(jīng)》中江左移民論述的影響。
與此同時,方志撰寫者及本地官員的記載道出了“塞北江南”背后的艱難,主要表現(xiàn)在繁重的賦稅被認為是盛名帶來的一個沉重包袱,諸多學者卻忽視了該現(xiàn)象。明初,羅汝敬認為黃河“獨利于寧夏”,“一斗二升起科,尤為輕則”,但他又指明,寧夏“地力漸微”[24(]卷7,155),用同樣的比例征科會顯得過重。朱笈稱:“起科太重,征求無已,較諸他省之糧差更未有煩重于此者。”[25(]卷1,24)而他所撰《豁免屯糧賠累疏》則對“塞北江南”的盛名之負做了詳盡論述,使他成為反對“塞北江南”之說的最有力者。他認為寧夏“地土硝堿,膏腴絕少”,因此朝廷應該蠲免賦稅,但他憂慮“夏鎮(zhèn)素有江南之名,唯恐溺于舊聞者,見此蠲免,必曰:‘夏有水利,稅不可免,軍餉歲用,額不可縮’”。這完全是名聲帶來的一種負面影響?!胺蛳姆胶螢槎忠??以糧差繁重之累也。糧差何為而累也?以‘塞北江南’之稱也?!薄氨藬M寧夏于江南者,果經(jīng)歷其地而灼見乎?亦使夏人冒魚米之虛名,受征斂之實禍乎?且江南財賦之地,泉貨所通,寧夏戎馬之區(qū),較于陸海,本相霄壤,而顧有聲于寰宇之內(nèi),自有‘小江南’之名?!甭暶M一步導致“計部亦謂地饒糧賤,藉口滋駁,故淮引不添,浙引不減。請給內(nèi)帑,亦不肯多發(fā)也”[24(]卷18,475~476)。
朱笈將寧夏“糧差之累”歸于“塞北江南”之名,側面反映其時寧夏的富庶形象逐漸傳播并在社會中形成了固有印象,不僅使該地征科、軍餉如故,而且在向朝廷申請蠲免時,朝廷借此名進行“滋駁”,以致出現(xiàn)“淮引不添,浙引不減。請給內(nèi)帑,亦不肯多發(fā)”的尷尬境地。這表明,“塞北江南”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以外生為主的模式。
文獻中對寧夏的描述有兩種話語體系:一種是以詩文為代表的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描述;一種是當?shù)毓賳T對社會現(xiàn)實的描述。前者對“塞北江南”形象不斷進行建構,得到了社會認同??滴跞辏?697年)閏三月,上諭稱:“緣邊千余里,土壤磽瘠,惟寧夏洪流灌輸,諸渠環(huán)匝”,認為寧夏“縱使歲偶不登,亦可無憂匱乏”,“其在朔方,尤勝他郡”[24(]卷1,22)。這不僅是官方的認可,更是對寧夏形象和地位的定性,表明寧夏的富庶已具有較為廣泛的認同。而后者多為具有執(zhí)政經(jīng)驗的當?shù)毓賳T,深刻了解當?shù)厣鐣恼鎸嵜婷玻麄冊谧薹街局斜磉_了自己的看法。如乾隆《寧夏府志》載張金城《纂修寧夏府志詳文》云:“羮魚飯稻之鄉(xiāng),賦役尤重;襟山帶河之地,阨塞偏多。”[24(]卷首,9)該志按語云:“寧夏擅黃河之利,號稱沃野。然方輿數(shù)千里……高者砂礫,下者斥鹵,膏腴之壤實不及半?!盵24(]卷7,155)楊應琚更是否定了人們所熟知的“黃河千里,獨富一套”,“天下積谷,寧夏最多”的說法,他認為“黃河萬里之流,灌寧夏不盈千里之地,其勢宜無不給,而田高稍遠,小民往往抱向隅之嘆”,“寧夏雖稱沃壤,然田止一熟,實少蓋藏”[24(]卷8,188)。但是這種聲音在“塞北江南”之名已經(jīng)固化的社會顯得十分微弱,否則也不會出現(xiàn)“計部滋駁”的情況。自然環(huán)境本就脆弱的寧夏不斷承受著盛名的負重。當然,完全歸因于盛名亦不恰當,造成該現(xiàn)象的原因有很多,需要進一步深究。
至民國時,上述情況依然存在。1933年,寧夏全省荒地有14萬余畝,“在黃河沿岸者,有三分之一,在賀蘭山麓一帶者,占有三分之二”,“各處荒地之土質(zhì)多含堿質(zhì)……非經(jīng)黃河水浸,絕不能生長五谷”[26]。高良佐游歷寧夏時發(fā)現(xiàn),該地“荒地之面積幾與耕地面積相等”,是“寧夏特有之現(xiàn)象”[27(]197~199)。1947年,筆名為“訥訥”的一位作者描寫道:“如果今天你乍到寧夏,我先敢斷定你必會將那河渠縱橫,田疇交錯的景象,驚為奇觀?!钡珜嶋H情況卻是絕大多數(shù)寧夏民眾“正在半饑餓狀態(tài)下掙扎延挨”,“苛捐雜稅的繁重,縱令你能耕種,全部收獲,繳租而外,所剩有幾……走到鄉(xiāng)間,觸目者盡是鶉衣百張、面呈菜色的可憐蟲,在骯臟污穢的斷瓦頹垣間蠕動!你能相信這就是塞上江南的驕子嗎?”[28]這與400多年前朱笈的評論非常相似。
并不是說“塞北江南”之名完全不適用于寧夏,拋開政治、軍事等外部因素,以渠系密布的銀川平原一帶為主體的確不虛此名,但并非整個寧夏地區(qū)都是如此。乾隆《寧夏府志》載:“自蕭關北,荒沙無際,至是(指靈州)忽睹林木陰森,柳更條暢,若屏然。相傳‘塞北江南’,蓋以此云?!盵24(]卷3,75)1940年,記者龐戈稱,“離開皋蘭,經(jīng)過甘肅邊區(qū)各驛,滿是荒涼的景色,突然見到田連阡陌,仿佛是江南水鄉(xiāng)了!”“江南水鄉(xiāng)”即指中衛(wèi),該地“土地肥沃,水利完善,不管天時,不要施肥,每年都可豐收,從來沒有水旱不收的年份”[29]。同年,秀心在報道中也說,中寧一帶“人口比較多,樹木也不少?;臎龅奈鞅?,今后就會像這樣的繁榮起來,生動起來”[30]。張世豪亦稱,“到寧夏來的人,到了同心,還是在塞外行走,一入中寧,便真地到了‘塞上江南’”[31],“自中衛(wèi)到磴口,沿著黃河,有一條□□的地帶,塞上的人口物產(chǎn),大都集中于此。寧夏之能單獨建省,也就全靠了這區(qū)區(qū)一片土地”[28]。白述禮認為“塞北江南”指的是銀川平原,而非整個寧夏[32(]95),這可能是該詞之本意?!叭苯稀背蔀槿珜幭牡拇Q,是該文化符號出現(xiàn)泛化,從原本所指的農(nóng)業(yè)水利較為發(fā)達的黃河兩岸地帶擴大為整個寧夏區(qū)域。
明清時期,“塞北江南”作為寧夏地域形象的文化符號不僅得到固化,其傳播范圍也進一步擴大。至少在嘉靖時,出現(xiàn)了“塞北江南”所指范圍的遷移與擴散①宋元時期,“塞北江南”多為“塞北”“江南”的相對描述。該時期“塞北江南”甚為罕見,宋人陳襄《登雄州南門偶書呈知府張皇城》詩自注曰“:雄州,人謂‘塞北江南’”,但此處的“塞北江南”更多指風景。參見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卷414《陳襄·三》,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5091頁。,尤其是在寧夏周圍地區(qū)。
嘉靖時,楊慎將甘州稱為“塞北江南”,在描述甘州美景后引用了韋蟾“塞北江南舊有名”之句,認為該句“言其土地美沃,塞之江南也”[33(]卷21,602)。他還在《秇林伐山》中將涼州稱為“塞北江南”[34(]卷3)。隨后,甘州、涼州作為“塞北江南”偶有出現(xiàn)并影響后世。彭大翼稱:“按杜氏《通典》論涼州‘地勢之險,可以自保于一隅,財富之殷,可以無求于中國。故五涼相繼,與五胡角立,中州人士避難者多往依之。’唐韋蟾詩:‘賀蘭山下果園城,塞北江南舊有名?!w稱其為塞北之江南也,其風土之可樂如此?!盵35(]卷15,242)引韋蟾一詩,明顯是將涼州作為“塞北江南”進行論述。同時期成書的《焦氏說楛》亦云:“涼州為塞北江南,歷下有湖山之勝,號‘小江南’。唐韋蟾詩:‘塞北江南舊有名?!盵36(]卷1)及至清末,姚瑩對此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將“賀蘭山下果園成”中“賀蘭山”之“蘭”解釋為蘭州之“蘭”,認為“今甘肅省治蘭州府,縣名皋蘭。皆以賀蘭山得名也。塞北江南殆指此地,至今繁盛”,并認為“《通典》所論,乃古之涼州,非今之涼州也”[37(]卷5,151~152),應指五涼之地,自然包括蘭州。其《送葆叔之涼州》一詩曰:“塞北江南大帳開,賀蘭山下盡龍媒。男兒匹馬尋常事,未得封侯莫便回”[38(]卷6),是對這一觀點的印證,并在文后注道:“蘭州古有塞北江南之名”。
可以看出,“塞北江南”作為一種文化符號擴及涼州、蘭州等地時,韋蟾的詩文被充分利用,但使用者并未引用全詩,僅引用“賀蘭山下果園城,塞北江南舊有名”,甚至只引用了“賀蘭山下果園城”,并勉強進行解釋,完全不考慮該詩原是描述靈州一帶風光。惠棟對楊慎的解釋予以否定:“楊升庵……引杜氏《通典》以為在涼州者,非?!辈贿^“塞北江南”作為一種文化符號的確在該時期出現(xiàn)擴散,并在河西地區(qū)出現(xiàn)泛化。甘、涼地處河西走廊,東臨寧夏,明時行政上屬陜西布政使司與都指揮使司,清時則有涼州府和寧夏府,二者相互毗鄰;河西地區(qū)在西北地區(qū)屬相對富庶地帶,在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方面與寧夏有相似之處,以地域形象為核心內(nèi)容的文化符號遷移自然具有便利條件。
在上述地區(qū)中,甘州“塞北江南”的盛名較為突出,其直接推動原因是民國時的詩文。甘州文人袁定邦《甘州雜詠》云:“綠樹森林四野橫,江南風景久傳名?!盵39(]402)可以看出,當?shù)厝苏J為甘州被稱為“塞北江南”有歷史依據(jù)。1943年6月,西北考察團團長羅家倫在甘州考察,作《五云樓遠眺》一詩:“綠蔭叢處麥毿毿,竟見蘆花水一灣。不望祁連山頂雪,錯把張掖認江南”。由于羅家倫有一定的政治影響力,該詩在當?shù)亓鱾魃鯊V,并被當?shù)刈鳛閾碛小叭苯稀敝挠辛ψC據(jù)進行宣傳。
除此之外,陜西亦有“塞北江南”之名。《蓬窗日錄》載:“沃盛水草,可耕可牧,故名‘陸?!置苯稀!盵40(]卷1,28)根據(jù)其后記載的“舉鍤成云,決渠成雨。涇水一石,其泥數(shù)斗。且溉且糞,長我禾黍”的歌謠看,描述的應該是關中一帶?!秷D書編》與此記載基本相同[41(]卷38,782)。對于今人而言,即便陜西關中一帶像江南一般,也不應將其納入塞北范疇。當時陜西地域范圍較廣,且寧夏被稱為“陜之樂土”[42(]卷47,88),如靈州富庶形象泛化至整個寧夏一樣,這種文化符號也逐漸泛化至陜西。
前述已經(jīng)提到,“塞北江南”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主要以外生為主,其盛名之負僅是當?shù)毓賳T對現(xiàn)實的描述,多存于方志書寫中,該符號在遷移與擴散過程中,使用者只在意江南一詞所指涉的文化繁榮和經(jīng)濟富庶,并沒有考慮到盛名的負面影響。夏明方認為,江南之外的江南可稱為“學江南”“變江南”運動,宋代以來,北方地區(qū)就以國家的名義開啟了對南方的大規(guī)模仿造[43]。寧夏地區(qū)進行的“江南化”行為在方志中有較多記載,茲不贅述。在現(xiàn)代社會,除上述城市和地區(qū)外,鄂爾多斯、榆林、延安、額濟納旗、天水、伊犁等眾多西北城鎮(zhèn)在官方宣傳或新聞報道時也曾自稱“塞北江南”或“塞上江南”,并進行相應建設。這進一步說明,該文化符號出現(xiàn)了大范圍的遷移與擴散,且部分地方在景觀營造上出現(xiàn)“江南化”趨勢。
“塞北江南”一詞在唐時出現(xiàn),后成為地域形象代稱。使用者將江南意象用于描述地處塞北的寧夏,對該地黃河沿岸物產(chǎn)豐盈、環(huán)境宜人進行贊美的同時,也凸顯了該地與周圍地區(qū)迥異的形象,進一步增強了“黃河獨富寧夏”之特性。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中,區(qū)域內(nèi)富庶形象的樹立與保持在增強群體認同、推動相關建設的同時,也使寧夏承擔了相應的“形象之累”。文化的外生傾向作用下,寧夏黃河沿岸以外地區(qū)紛紛圍繞“塞北江南”建構自身形象,這首先表現(xiàn)為寧夏區(qū)域內(nèi)的詞語使用擴散,其次是現(xiàn)代社會西北諸多城鎮(zhèn)自稱“塞北江南”或“塞上江南”。
塞北為何多“江南”?隨著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展,“江南”一詞不但是一種地域概念,而且具有了經(jīng)濟含義,同時又是一個文化概念[44(]147),它象征著經(jīng)濟富庶、文化繁盛。將江南移植到塞北,深層次的原因是塞北之地對江南富庶形象的認同與向往,根本原因是長期以來江南與西北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地位懸殊造成層級落差。這一歷史現(xiàn)象促使我們進一步思考,如何在地域形象的塑造和傳播過程中建立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符號,并充分體現(xiàn)地域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