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姚廣孝《河清詩》

□牛 鵬

[內容提要]《河清詩》的作者是明初著名詩僧姚廣孝，結合史料中有關“黃河清”的記載，考證其創(chuàng)作于永樂三年。結合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通過對詩歌內容的分析，發(fā)現(xiàn)其并非是簡單的歌功頌德之作。首先，其主要目的是為了強調明成祖朱棣政權的合法性；其次，從詩歌的內容來看，又體現(xiàn)出作者對洪武一朝，朱元璋統(tǒng)治的不滿，以及對永樂一朝國泰民安的期盼。最后，通過對高啟詩文的考察，發(fā)現(xiàn)這首詩中又隱晦地體現(xiàn)出，作者對友人生前期盼太平盛世愿望的回應。

一、姚廣孝《河清詩》的內容辨析

《河清詩》收錄于姚廣孝著《逃虛子詩集》卷三，其詩云：

“黃河通天淼無極，遠過龍門由積石。巍峨砥柱屼中流，疏鑿神工存禹跡。盤回九曲東入海，古來周武沉曾璧。何似當今圣人出，飛龍在天沛天澤。自古渾渾今見清，良由信德天人格。圓淵浪靜綠如苔，野曠風平天一碧?；驍M長江如練凈，遠映晨霞形岸赤。叔鮪王鳣可窺蹤，掠水群禽弄輕翮。云駛虹揚神鬼駭，熒光五色歡河伯。有虞之世今復見，會看黃龍負圖冊。圣人曾不恃功德，異瑞奇祥冠今昔。微臣作頌獻宸庭，萬姓嵩呼手加額?！盵1](p35)

“河清”指的就是“黃河清”。黃河作為中國第二大河，因為其泥沙的含量過多，河水呈現(xiàn)出黃色?！稜栄拧分醒裕骸昂映隼鎏?，色白，所渠并千七百條，色黃?！盵2](p226)“河”指的就“黃河”，《爾雅》中言黃河發(fā)源于昆侖虛，這只是一種傳說，但其言“色黃”，說明早在兩漢時期，黃河的水質就已經十分渾濁了?！稘h書·溝洫志》中亦載：“河水重濁，號為一石水而六斗泥。”[3](p1348)從以上記載來看，“色黃”是黃河水質的基本特征，若僅從顏色上去觀察黃河水，古今相同。正是因為如此，黃河泛清就成了十分罕見的自然現(xiàn)象，如《左傳》中有詩云：“俟河之清，人壽幾何？”[4](P957)由此，因古人缺乏自然地理學的知識，加之黃河在古人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黃河清”這一獨特的自然現(xiàn)象，就被賦予了“神性”，成為預示國家命運的標志。如早在三國時期，李康在《命運論》中就言：“黃河清而圣人生。”[5](p2295)這種思想普遍存在于中國古代的詩文中。

明晰了“黃河清”的獨特文化內涵，從這個角度去考察姚廣孝所作的《河清詩》，從內容上來看，顯然他認為“河清”既是祥瑞的征兆。詩中言：“何似當今圣人出，飛龍在天沛天澤?！睆纳衔目芍包S河清”而“圣人出”的說法由來已久，除李康外，又如宋代詩僧釋紹曇在禪偈中亦言：“黃河清，圣人生。體天行健，濬哲文明。率土更新堯舜化，八荒無地著歡聲。”[6](p423)《黃河清》中的言辭與之類似，可見姚廣孝亦將“河清”看作是“圣人”出現(xiàn)的標志。且詩末又言：“微臣作頌獻宸庭，萬姓嵩呼手加額?！薄板贰痹副睒O星的所在，后代指帝王的居所?！板吠ァ敝傅木褪钱敃r的朝廷。因此，僅從內容來看，《河清詩》是一首典型的應制詩，即借“黃河清”去歌頌當時的朝廷與帝王。

從表面來看，此詩似乎就是一首獻媚之文。但仔細考察詩中的言辭與內容，發(fā)現(xiàn)其中幾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很是費解。首先，姚廣孝認為“黃河清”是“圣人出”的標志，那么“圣人”指的是誰？是泛指還是虛指？其次，姚廣孝在詩中言“有虞之世今復見”，“虞”指的是虞舜王朝，代指安康盛世，那為何會“今復見”？最后，姚廣孝作為僧人，又為何會寫出如此這般歌功頌德的詩文？要解決這些問題，首先要考證《河清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再結合當時的歷史時代背景，去探究其文字背后的歷史內涵。

二、《河清詩》創(chuàng)作時間考

姚廣孝所作的《河清詩》，并沒有標明確切的創(chuàng)作時間。但“黃河清”這一獨特的自然現(xiàn)象，因為在古人眼中能預示著國家的興衰禍福，因此自古便有著較為詳細的記錄。且姚廣孝生于1335年卒于1418年，跨越元明兩個朝代，因此若是能從古代的史料中找到這一時期關于黃河泛清的記載，便能為斷定《河清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提供最為有力的證據(jù)。

《乾隆滎澤縣志》中記載：“元至正四年……二十年十一月甲寅朔，黃河清三日?！盵7](p443)由此記載可知，元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年)黃河清三日?！豆沤駡D書集成》中記載：“二十一年黃河清凡七日。”[8](p26)又《日知錄》中記載：“元順帝至正二十一年十一月戊辰，黃河自平陸三門磧下至孟津，五百余里皆清，凡七日，而明太祖興?！盵9](1704)此兩處記載相同，元至正二十一年(公元1361年)十一月黃河清七日，且顧炎武將這一現(xiàn)象與明太祖朱元璋的崛起聯(lián)系在一起。又《乾隆滎澤縣志》中記載：“二十二年十二月，黃河自河東清者千余里?！盵7](p443)此處為元至正二十二年(公元1362年)十二月黃河清的記載。以上這一時期內元朝關于黃河清的記載。

《明史》記載：“冬十月丁丑，河決開封。乙酉，蒲城、河津黃河清……十二月壬辰，同州、韓城黃河清?！盵10](81)此處記載了兩次黃河清的現(xiàn)象，一次是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冬十月，一次為十二月。又《山西通志》卷一百六十三中僅記載：“永樂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河津黃河清，至次年正月十八日始復故。三年河清于蒲津?！盵11](p44)此記載與《明史》中的記載相同，可知永樂二年與永樂三年各發(fā)生了一次河清現(xiàn)象。除此之外，今人學者王星光先生所撰的《歷史時期的“黃河清”現(xiàn)象初探》一文中，其根據(jù)《明史》中的記載，列舉了洪武五年的一次“黃河清”的現(xiàn)象：“連旱，河南黃河竭，行人可涉，沁陽河清?！盵12]然翻遍《明史》未見此記載，在《明史》五行志中僅記載：“洪武五年，河南黃河竭，行人可涉?！盵10](p455)并沒有“沁陽河清”四字，可知此記載有誤。又其根據(jù)《山西通志》中的記載言：“永樂七年六月，大旱，壺關饑，蒲州垣曲黃河清?！盵12]但在《山西通志》中亦未見其記載。今人學者徐近之先生也曾研究過地方志中的河清現(xiàn)象，其中引用了大量的地方志資料，其結論也只表明，在1335年于1418之間，僅有至正二十一年、順帝三十年(即元至正二十二年)、永樂二年、永樂三年，這四個年份有黃河清的記載。[13]

從以上材料中可知，元至正二十年、元至正二十一年、元至正二十二年、永樂二年、永樂三年，這幾年均發(fā)生了黃河清的現(xiàn)象。元至正二十年，此年姚廣孝二十六歲，而永樂三年時，姚廣孝已七十一歲，此間跨越了三十五年之久。僅以此為據(jù)，顯然無法斷定《河清詩》的具體創(chuàng)作年代。因此還需結合文中的內容以及姚廣孝的生平去斷定。

《河清詩》句末言：“微臣作頌獻宸庭，萬姓嵩呼手加額。”此句中的稱謂極為特殊，姚廣孝在詩中自稱“微臣”，這就說明姚廣孝雖是僧人，卻已經被授予官職。而姚廣孝為官的經歷在《明史》中記載的很清楚?！睹魇贰分杏涊d：“洪武中，詔通儒書僧試禮部，不受官，賜僧服還……高皇后崩，太祖選高僧侍諸王，為誦經薦福。宗泐時為左善世，舉道衍。燕王與語甚合，請以從。至北平，住持慶壽寺……及太祖崩，惠帝立，以次削奪諸王。周、湘、代、齊、岷相繼得罪。道衍遂密勸成祖舉兵……成祖即帝位，授道衍僧錄司左善世……道衍未嘗臨戰(zhàn)陣，然帝用兵有天下，道衍力為多，論功以為第一。永樂二年四月，拜資善大夫、太子少師，復其姓，賜名廣孝，贈祖父如其官?！盵10](4079-4081)由此記載可知，“資善大夫”與“太子少師”皆為正二品的官階，可見其在文官群體中，也有著極高的地位。

從《明史》的記載中可以清楚地了解姚廣孝為官的經歷。洪武十五前，姚廣孝一直都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僧人，洪武十五年后，雖然赴北平主持慶壽寺，但并未被授予官職。直至朱棣稱帝，姚廣孝才真正的被授予官職。由此來看，姚廣孝在《河清詩》中自稱“微臣”，可見此詩一定作于永樂元年之后。在姚廣孝的詩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這種稱謂的變化。如姚廣孝曾奉旨去考察北平的石經山并作《石經山》一文，序中言：“洪武二十一年，歲在戊辰，春正月二十一日余奉旨往觀?！盵10](p18)洪武二十一年(公元1388年)，此時距姚廣孝赴北平已經有六年之久，但此詩中姚廣孝雖是奉旨去考察，但他自稱“余”而不是“微臣”。封建王制下，古人的品第制度尤為嚴苛，自我的稱謂被嚴格的限制。以此為佐證，則《河清詩》作于永樂元年之后是可以肯定的。又從上文所列的關于黃河清的記載來看，則《河清詩》一定是作于永樂二年或永樂三年。

從上文記載來看，永樂二年的河清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十月十四、十二月二十九，永樂三年的河清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一月十八，從時間跨度推測，這三次河清現(xiàn)象可以看做是一次自然現(xiàn)象的延續(xù)。而且前兩次河清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跨度僅一個多月，從信息的傳達到詩文創(chuàng)作推測，姚廣孝的《河清詩》更可能創(chuàng)作于永樂三年。而且當時與姚廣孝同朝為官的重臣解縉、楊士奇等也皆為此時創(chuàng)作了詩文。如楊士奇作《河清賦》，其中言：“歲在?蒙?！盵15](p355)“?蒙”為十干中的“乙”，而永樂三年正是乙酉年。由此來看，姚廣孝的《河清詩》應該也作于永樂三年。

三、《河清詩》背后的歷史意義

從上文的推斷可知，《河清詩》應該作于永樂三年。明晰了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則上文中提出的問題即可有著確切的答案，并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推敲出作者創(chuàng)作此詩的真正目的。

(一)《河清詩》中所表達的政治理想

《河清詩》中言：“何似當今圣人出，飛龍在天沛天澤?！贝司渲杏袃蓚€極為重要的意象——“圣人”與“飛龍”?！笆ト恕迸c“飛龍”相提并論，且此詩創(chuàng)作于永樂初年，可見姚廣孝所言的“圣人”指的既不是儒家圣人，也不是佛家圣人，亦不是虛指或是泛指。與“飛龍”的含義相同，“圣人”所指的就是明成祖朱棣。事實上姚廣孝就是借用封建迷信思想為朱棣王朝的合法性證明。

靖難之役中，朱棣擊敗自己的侄子建文帝朱允炆，于公元1403年自立為帝，改年號為永樂。這種換朝改制，從今人的視角來看，不過是一次十分常見的政權的內部斗爭，但這種行為在當時卻被認為是謀權篡位、大逆不道。因此在永樂初年，朱棣政府就面臨著政權合法性的問題。如《明史》中就記載了大儒方孝孺的事跡：“至是欲使草詔。召至，悲慟聲徹殿陛。成祖降榻，勞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輔成王耳?！⑷嬖唬骸赏醢苍?？’成祖曰：‘彼自焚死?！⑷嬖唬骸尾涣⒊赏踔?？’成祖曰：‘國賴長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顧左右授筆札，曰：‘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⑷嫱豆P于地，且哭且罵曰：‘死即死耳，詔不可草?！勺媾葜T市。”[10](p4019)此例有著極強的代表性，方孝孺作為當時最負盛名的大儒，朱棣讓其起草詔書，昭告天下，借方孝孺的名聲去宣稱其政府的權威性與合法性。但方孝孺寧死不屈，且出言不遜，朱棣盛怒之下誅其十族，此事件中亦有人數(shù)眾多的文人受到牽連。由此可見，方孝孺對于朱棣王朝不合作的態(tài)度，代表著當時一部分文人甚至是大部分文人的態(tài)度。

正因如此，當永樂二年出現(xiàn)了黃河清這一現(xiàn)象時，姚廣孝作為當時的佛教的代表與文官大臣，作《河清詩》，借“黃河清，圣人生”的思想為朱棣王朝的合法性證明。

上文已經提及，與姚廣孝有著相同做法的另有其人，較為著名的如解縉與楊士奇，此二人亦用“河清”作文章去贊頌成祖朱棣。如解縉《河清頌》中言：

“天洪河屢清，龍門之碣。昔在太祖，廣運神武……即位紀元，龍門河清。應于明年，東夷始服。三陲接踵，如河奔趨。有赴無壅，我皇繼統(tǒng)。永樂紀元，龍門河清?！盵14](p612)

此段話中的描述也著實耐人尋味，解縉首先敘述的并非是成祖朱棣，而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事跡，從“歲在辛丑”可知，其描述的正是元至正二十一年時的河清現(xiàn)象。與上文所引顧炎武之說類似，解縉也認為此次的河清現(xiàn)象預示著明太祖朱元璋的崛起。但此文論朱元璋的事跡并不是重點，其后又言:“永樂紀元，龍門河清?！憋@然他是將元至正二十一年發(fā)生的河清現(xiàn)象與永樂二年發(fā)生的河清現(xiàn)象進行了對比，以此強調朱棣王朝的合法性。

朱棣一朝的重臣楊士奇，也曾作賦去描述這一現(xiàn)象，其《河清賦》中言：

“其清為圣君之瑞……惟我皇繼序太祖，道合羲軒，功隆舜禹，政教施乎萬邦，德澤流于九土，斯河清之協(xié)應，豈偶然之故也？”[15](p356)

十分巧合的是，楊士奇與解縉的行文思路十分相似，也是先言太祖朱元璋，再言成祖朱棣。且楊士奇的敘述更為直接，其言：“惟我皇繼序太祖……豈偶然之故也？”顯然，他就是借河清現(xiàn)象在時間上的先后出現(xiàn)，去強調朱棣的正統(tǒng)地位。

今人學者也曾注意到這種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如李新宇先生就曾從明代辭賦的演變這一角度去考察永樂年間的辭賦寫作，其言：“朱棣篡統(tǒng)之后極力尋求承天受命的各類標志，如鄭和七下西洋帶回的各種奇珍異寶，既是萬國朝圣的有力證明，也是永樂登基大寶的天人感應。一時間辭賦創(chuàng)作內容皆是四方朝覲、獻納貢賦、國泰民安、福應尤盛。”[16]李新宇先生的判斷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李新宇先生只是從成祖朱棣這一層面去闡述這一文學現(xiàn)象的原因，卻沒有注意到當時兩大文人群體的對立。朱棣篡位是既定的事實，但當時文人階層對其的態(tài)度卻有著極大的不同。從上文的論述來看，永樂初年的朱棣王朝，“文人”這一社會精英階層，顯然分成了兩個對立的陣營：一種是類似于方孝孺這種，堅守傳統(tǒng)禮制，拒不與朱棣政府合作的文人群體；另一種則是如姚廣孝、解縉、楊士奇這種，承認朱棣政府，并努力宣傳期其政府合法性的文人群體。文人群體的對立，就導致了反對朱棣政府的文人，默不發(fā)聲，而支持朱棣政府的文人，借自然異象、奇珍異獸，用辭賦的形式去宣傳政府的合法性，借以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抱負。

今人很難去斷言這兩類文人群體的優(yōu)劣對錯，因為選擇的不同源于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個人的理想與追求?？偟膩碚f，姚廣孝所作的《河清詩》、解縉所作的《河清頌》以及楊士奇的《河清表》，有著極強的目的性及政治性，因此不能單一的從藝術這一層面去探究其價值，而是考量其背后的歷史信息，從中去考察在復雜的時代背景下，文人的選擇及其整體風貌。

(二)文人情思

從上文的論述來看，可以斷定姚廣孝所作的《河清詩》有著明確的政治目的，即為明成祖朱棣的合法性證明。但深入考量著篇詩文的行文方法以及具體內容，卻發(fā)現(xiàn)在其文字的背后又透漏著姚廣孝個人的理想與情感。

將姚廣孝所作的《河清詩》與解縉所作的《河清頌》、楊士奇的《河清表》對比，可以看出姚廣孝的行文方式與其二者皆不相同。解縉與楊士奇皆是先敘述太祖朱元璋的事例，再用元至正二十一年與永樂二年兩次河清事件的依次發(fā)生，去強調朱棣的合法地位。但姚廣孝則不言太祖朱元璋，而直接用“圣人”與“飛龍”去描述朱棣。從表面來看，這似乎并無不妥，特別是“飛龍”這一意象，古來專指帝王。但“圣人”這一意象就十分微妙了，雖然“黃河清，圣人生”的思想，早在三國時期就已經出現(xiàn)，但在解縉與楊士奇的詩賦中，皆未用“圣人”這一稱謂，楊士奇的賦中僅用了“圣君”這一稱謂。據(jù)《明史》記載：“二十三年，同晉王討乃兒不花。晉王怯不敢進，王倍道趨迤都山，獲其全部而還，太祖大喜，是后屢?guī)浿T將出征，并令王節(jié)制沿邊士馬，王威名大振。”[10](p69)從此記載可知，朱棣并不以文出眾，而是以武見長。顯然，在解縉與楊士奇看來，儒家的“圣人”并不符合朱棣的身份。

而佛家所言的“圣人”，則更不符合朱棣的身份?！吨腥A佛教百科全書》中言：“‘圣人’一詞，系取其佛教思想體系下之涵義，故與儒家意義之‘圣人’并不相同。在佛教內，‘圣人’是指證得圣智，在見道位以上之人。又稱圣者、圣?！盵16](p4811a)從此釋義來看，佛家所言的“圣人”有著獨特的含義，顯然朱棣與佛家所言的“圣人”亦相去甚遠。

從上文論述來看，無論是儒家“圣人”亦是佛家“圣人”都不符合朱棣的身份，那為何姚廣孝還要用“圣人”去指代朱棣呢？難道僅僅是為了歌頌或贊美朱棣嗎？若是如此，這只能說明姚廣孝不過是個深諳權謀之術的俗人罷了。但從其《河清詩》后文的論述來看，又并非如此。

《河清詩》中言：“有虞之世今復見，會看黃龍負圖冊?！敝档米⒁獾氖恰坝杏葜澜駨鸵姟本涞暮x?！坝杏葜馈敝傅木褪恰坝菟粗馈保翘绞⑹赖南笳?。從含義上來看，這樣的言辭似乎并無不妥，但姚廣孝居然用了“復見”一詞。上文已知，解縉與楊士奇皆是先言太祖朱元璋再言成祖朱棣，這樣的行文方式使得朱棣政權的合法性，借“黃河清”十分清晰的表達了出來。從自然的巧合出發(fā)，讓常人無法質疑其言辭的權威性。而姚廣孝所言“今復見”之意，顯然已經將洪武一朝與永樂一朝割裂開來。由此推論，既然姚廣孝言永樂一朝是“虞舜之世今復見”，那洪武一朝自然算不得“虞舜之世”。而姚廣孝作《河清詩》時不過是永樂初年，顯然他言“有虞之世今復見”，包含著他的兩種情感：一是對洪武一朝的不認同；二是對永樂一朝國泰民安的期盼。由此論之，姚廣孝言“圣人”，并不僅僅是諂媚之言，而是隱藏著著文人的風骨以及悲天憫人的情思。

關于姚廣孝對于朱元璋的看法，限于其特殊的身份以及史料的缺失，如今很難知之甚詳。今人僅能從遺留下來的文字中去推敲其真實的思想情感。商傳先生就認為姚廣孝助燕王起兵，就是源于洪武一朝，明太祖朱元璋對文人迫害，其言：“高啟因文字至禍，于洪武七年腰斬而死……徐賁‘下獄瘐死’。王行受牽連于藍玉案，父子同坐死……每當他思念故人時，常獨自淚下。當他經過井徑淮陰侯廟時，觸景生情，不由發(fā)出了‘殺身惟恨漢高皇’的怨憤之聲?！盵15]高啟、徐賁與楊基、張羽并稱“吳中四杰”，加之王行，此五人皆為姚廣孝的好友，其之間的交往事跡，交游唱和的詩文至今可見。遺憾的是，其五人都在洪武年間獲罪致死。商傳先生的此番言論，當然只是他的推測?！逗忧逶姟穼懹诰鸽y之役后，將“有虞之世今復見”句中包含的思想與商傳先生的推測對比考察，則能從一個側面為商傳先生的論斷提供較為有力的佐證。

由此可知，姚廣孝作《河清詩》雖然有著極強的政治目的，但與一般的應制之文不同，其中也包含著其深厚的文人情思。從這個角度出發(fā)，考察高啟的詩文，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十分驚人的巧合。高啟曾做《黃河水》一詩去表達自己對太平盛世的期盼，詩言：

“舊傳一清三千年 ,圣人乃出天下安。河水一清一何少 ,吁嗟至治何由還。我愿河水年年清 ,圣人在上圣復生 ,千齡萬代常太平?！盵16]( p184)

此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暫無法斷定，但不會晚于洪武七年(公元一三七四年)，《明史》載：“帝見啟所作上梁文，因發(fā)怒，腰斬于市，年三十有九。”[10](p7328)洪武七年，高啟被被腰斬于市，年僅三十九歲。姚廣孝為高啟好友，兩人有著深厚的感情，高啟還曾經為姚廣孝的詩集作序，序中言：“因甚愛其詩，每退直還舍，輒臥讀之不厭?！盵1](p2604)而姚廣孝傳世的詩文中，也有多首與高啟有關?！饵S河水》中包含著高啟對“有虞之世”的期盼，對“黃河清”的期盼。但直到高啟被腰斬整整三十年后，永樂二年才出現(xiàn)“黃河清”。時年，姚廣孝已七十歲。由此來看，姚廣孝不言太祖朱元璋，將永樂與洪武割裂，而言“有虞之世今復見”，其中包含著姚廣孝復雜的思想，其中或許就有著對當年好友渴望“有虞之世”的回應，以及對好友的思念。

四、結語

通過對于歷代河清現(xiàn)象的考證，姚廣孝所作的《河清詩》作于永樂初年，作為一篇應制詩，其主要目的并非是單純的歌功頌德，而是有著更深層次的考量。作為靖難功臣，佛教官方機構官職最高的大臣，燕王朱棣的支持者，面對當時部分文人排斥朱棣政權，與朱棣王朝拒不合作的情況下，借河清現(xiàn)象去強調朱棣政權的合法性與權威性。另一方面，詩中又體現(xiàn)出姚廣孝自我的感情傾向，即對朱元璋統(tǒng)治的不滿，以及對朱棣王朝太平盛世的期盼。更為巧合的是，姚廣孝的好友曾作《黃河水》一詩，渴望“黃河清”，呼喚安定太平盛世，但其至死而未見。當姚廣孝已經七十歲時，一方面是新的王朝的建立，另一方面是“黃河清”現(xiàn)象的發(fā)生，或許此時復雜的感情自然會產生交織，才會發(fā)出“有虞之世今復見”這樣看似簡單，實則包含著復雜感情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