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甲辰
(湖南科技學(xué)院 圖書館,湖南 永州 425199)
劉忠華少年時代就癡迷于詩,光陰流轉(zhuǎn),韶華似水,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他對詩歌的愛依舊那么純凈熱烈。近兩年,他創(chuàng)作日益走向自覺、沉穩(wěn)與純熟,連續(xù)在《星星詩刊》《詩探索》《詩潮》等期刊發(fā)作品。今年他繼《時間的光芒》之后,又出版了個人第二部詩集《一個人的山水詩經(jīng)》。
劉忠華生長在瀟湘大地,工作在瀟湘大地,熱愛和迷戀這片土地。他將寫作視為“向自己出生地和居住地致敬的一種方式”(《回到生活現(xiàn)場》),近年來總是盡可能地抽出時間來,或約上二三好友,更多的是獨自開著吉普上路,深入瀟湘大地廣袤的原野與村莊,細讀那里的每一寸土地。他走過月巖、浯溪、三分石等名勝古跡,走過瀟水、高溪、紫水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走過江村、勾藍、大皮口等無數(shù)個知名與不知名的村莊。他到達的很多地方,即便是地道的永州人,也可能從來沒有聽說過,導(dǎo)航上也大多查不到。他去往那些地方,一路尋找風(fēng)景,尋找故事,尋找詩意。在他筆下,讀者可以看到南風(fēng)坳高高的田,低低的坳(《在南風(fēng)坳,只想做一回琴童》);看到勾藍瑤寨溪水從巖洞里流出來,青菜在夜里深呼吸,家禽在家門口尋食,螞蟻搬動草籽(《在勾藍,是可靠的》);看到金黃的油菜花、微紅的紫云英河火紅的辣椒。他說:“這么多年,我像一個/客居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行走/瀟水邊緣,行走在故鄉(xiāng)/最干凈的空氣里”(《瀟水魂》)??梢哉f,作為詩人,劉忠華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在家鄉(xiāng)大地上不停歇地行走,永遠在路上。他的詩作所展示的沿途風(fēng)景清新純美,令人難忘。
在行走過程中,劉忠華感覺“總有山風(fēng)輕撫,總有鳥語輕啼”(《入山記》),還總有“山泉、松風(fēng)與月光”可飲(《空樹巖村》)。在他心里,“山水草木與飛鳥魚蟲,是對話者,也是最知心的朋友”(《獻歌:零陵》),他的心因而顯得敏感而柔軟。行走途中,他遇見的鄉(xiāng)親無論老友皆質(zhì)樸熱情。有時,鄉(xiāng)親們一個簡單的手勢,一句不經(jīng)意的提醒,都會讓他感動不已。即便是住進完全陌生的村子,他往往也能獲得貴賓般待遇,享受到“竹筍臘肉瓜簞酒,木床草墊八錦被”(《酒歌》)。他羨慕鄉(xiāng)民們獨占一方風(fēng)水的自在生活:那里“近山,可采枇杷,苦筍,魚腥草/近水,可釣紅鯉,烏龜,螺螄青/近天,可摘星星,月亮,喜鵲窩”(《山居書》)。他說:“我得削竹為筆,化酒為墨,裁白云為生宣,記錄下這山中所聞”(《竹葉沙沙響》)。他詩作給人的感覺往往色彩是靜止的,畫面是靜止的,天地是靜止的,生活節(jié)奏被無限放慢。他寫道:“諸葛廟村的楊婆婆/從百家渡涼亭下到河邊/有時提著木桶/有時提著竹籃/有時,什么也不提/就提著自己,在渡口青石上/呆坐小半天/很久都沒有人來/偶有樹葉飄落/河水,微微顫動”(《有關(guān)流水的詩章》)。詩句完全屏蔽了日常生活的忙亂與現(xiàn)代化的喧囂,字里行間滿溢出超然物外的寧靜、淡遠與安詳??梢哉f,詩人在廣袤的村野找到了心儀的風(fēng)景,更找到了情感的撫慰與靈魂的自由。
劉忠華行走在瀟湘大地上,感覺那方古老神奇的土地上埋著“太多舊事,太多才子,太多傳奇”(《浯溪讀碑記》);感覺那里“每一個路口都有走失的心/每一個渡口都有走丟的魂/每一個夜晚都有走調(diào)的犬吠”(《瑤山謠》)。他在那里潛心研讀虞舜、柳宗元、周敦頤等無數(shù)先賢的足跡,默想曾經(jīng)的繁盛與艱辛,同時尋找生命的價值與靈魂的故園。在朝陽巖,他看見“洞里的青苔在幽暗中/守著摩崖上的詩文”(《萍陽路》);在零陵柳子廟,他看見“一條小路,徑自通往舊唐深處”(《竹葉沙沙響》);在湘江第一灣,他發(fā)現(xiàn)“水底一定有更多,自舜以降,年長或年幼的魂,要爬出來作獅子吼”(《沉香寺》)。他懷著“謙卑與敬畏”,在浯溪讀碑。他說,讀碑就是讀圣賢之書(《浯溪讀碑記》)。他同樣敬畏陽明山,他說去那里拜佛須將“權(quán)杖放下,欲念放下,風(fēng)塵也放下”(《陽明山令》)。讀劉忠華的詩,讀者往往能感受到虔誠的文化心態(tài)、深厚的文化情結(jié)與濃郁的文化氣息。
劉忠華曾說:“總有一些卑微的種子,像我一樣,歲歲年年,深情守望”(《江華》)。他癡情守望著瀟湘大地,守望著那方土地上歷史與文化。為慶祝建國七十周年,他盡全力為永州每個縣區(qū)都創(chuàng)作了一首“獻歌”,將自己的赤子之情與各縣區(qū)經(jīng)典文化符號緊密融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對于家鄉(xiāng)文化傳統(tǒng)非同一般的迷戀與自豪。他曾說:“在勾藍,糧食、愛情,和人民/是可靠的”(《在勾藍,是可靠的》)。在他心中,古老的瑤寨,瑤寨里的風(fēng)景,瑤族同胞的人性人心都是可靠的,生活在那里,人們就擁有踏實感,安全感與和諧感。他甚至感到“月光在古人的屋頂/比今人的屋頂要多一些”(《月光照過屋頂》)。而當這些美好的東西在都市化與現(xiàn)代化浪潮沖擊下慢慢遠去時,他心中不由得涌起萬般的不舍與無奈。他面對不息的流水與荒廢的古渡,想象歷史的傳承;靜對翻新的寺廟與殘敗的村舍,感受世事的滄桑,讀他的詩,讀者常能感受到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自然與文化、喧囂與幽靜,繁盛與破敗的二元對立,領(lǐng)略到濃濃的鄉(xiāng)愁。
劉忠華一路行走,一路找尋,雖常遠離喧囂的都市,卻從未遠離當下生活;雖常超越世俗的功利,卻從未放棄鮮活的人生。他堅信“人間所有美好都蘊藏在日常之中”(《獻歌:江華》)。他熱愛平凡甚至有些庸碌的生活,珍惜普通而常顯瑣屑的情感。他甚至說:“在道州,作為一只螞蟻/是幸福的”(《獻歌:道州》)。在創(chuàng)作中,他常對眼前景,身邊人,日常事進行詩意的品讀,甚至還嘗試在他人司空見慣的景象里發(fā)掘美與哲理。他說:“河流太高了,我只能低潛于河底/望著它流動的樣子/望著它遠去”(《對一條河流的仰望》)。這里的“河流”,既可以視為滾滾東逝的時代洪流,也可以看成涓涓汩汩的生活溪流。而無論是對前者還是后者,詩人劉忠華都不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他寫散步、喝茶、飲酒、釣魚,寫孩子們赤條條地在浪花里撒野,寫古渡口老桑樹的葉子依著次序往風(fēng)里跑,他滿腔熱情地詠歌這一切,幻想自己的愛與悲憫能驅(qū)除人們心頭的陰霾與世間的涼薄??梢哉f,劉忠華的詩既“衍生著超然物外的清新,也衍生著負重向前的精神力量”,既具空靈之美,也具沉郁之美。[1]
在行走過程中,劉忠華也從未放棄對身邊普通人,尤其是親人和朋友的關(guān)注。他寫自己的父母與女兒,寫幾十年來熟悉的鄉(xiāng)鄰,寫挑粽子賣的婆婆和坐河邊發(fā)呆的姑娘。他贊美農(nóng)民辛勤勞作,在他筆下:“隱于塵世的臉,比山岡上的太陽/還暖”(《壟上人》)。他同情孤苦的留守老人,在他筆下,寡居的二嬸去世后,墳頭那兩根串著紙錢的竹枝,像蝸牛的兩只觸角,分別指向兒子和女兒打工的廣東與浙江。劉忠華喜歡一路行走,一路沉思,他的詩作常蘊含通俗易懂的人生哲理與親切自然的生活感悟。他說:“世間欲望太多,痛苦也多/佛祖不容易,上帝不容易?!保ā蹲筮吽聫R,右邊教堂》)他還說,“月光總有一瓣,開在/每個人的屋頂”(《月光辭》)。他寫道:“鳥飛千山,另一個春天/從南方趕回/做過的窩,散了/搭過窩的樹,老了/樹下的涼棚,塌了/擺渡的艄公,走了/唯有渡口,等著渡客”(《老渡口》)。從總體上看,劉忠華的詩作里常蘊含物質(zhì)與精神、此在與彼岸、表象與意義的二元對立,能帶給人熟悉而陌生的體驗與感悟。
劉忠華認為,自己詩作的意義建構(gòu)可劃分為“三重世界”:“土性鄉(xiāng)土”“文化鄉(xiāng)土”與“神性鄉(xiāng)土”[2]。這說明他對詩美確實有獨到的理解與追求。而他的這些理解與追求似乎又都與其遍踏瀟湘的執(zhí)著行走聯(lián)系在一起。作家陳茂智曾稱劉忠華為“一個熱愛鄉(xiāng)村田園的行者”,認為他既善于用感性認知世界,也善于用理性思考社會和人生。[3]誠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