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雋
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發(fā)生在1991年。騎一輛自行車,櫛風(fēng)沐雨,繞行三萬六千頃的太湖一圈。九天的騎行,辛苦、興奮,如夢如幻,發(fā)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一早出同里,一口氣騎到木瀆,正是午飯辰光。顧不得找飯店,我們先去尋訪拜謁唐寅墓。于是來到一個名叫橫塘的地方。關(guān)于橫塘,想起那句詞:“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
唐寅墓是四野之中一座突出的墳頭。因為開闊,因為地偏,陽光在唐寅墓那里顯得特別慷慨。周邊種著棵棵桃樹,艷麗的桃花早已化作塵泥,青澀的桃子掛滿了枝頭,一只花貓慵懶地蜷縮在草叢中,見有人來,“喵”地一聲跑開了。
這衰敗的墓園,由一個鰥夫看守,但看守墓園并不是他唯一的工作,他還種菜、賣酒。也許因為寂寞,他見到我們后,話特別多,說唐伯虎一生坎坷,晚景悲涼,身后蕭索。墓是朋友湊錢修的,但到清朝初年已墓園荒蕪,碑銘亡失,后幾度重修。清嘉慶年間吳縣知縣唐仲冕為唐寅豎的墓碑已被毀作兩半,半塊被砌在橫塘一戶人家的豬圈,半塊用作鋪路橋石。
我們臨時決定在唐寅墓露餐,買了一桶守墓人的米酒,叫他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點熟食,再煮一鍋湯圓。在墓地喝酒的好處是,可以說很多話,癡話、夢話……唐寅除了笑瞇瞇地看我們吃酒,他不會開口說話。陽光越喝越濃,麥子越喝越黃。清明好時光,唐寅啊,不怕你笑話,大家都喝得醉醺醺。
同行的老丁亮出了他的金嗓子,一曲《草原之夜》唱得好。老丁十多年前喪偶,如今兒女都已成家,剛退休的他,一個人生活,孤獨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我們一路都在動員他再找個老伴,他一直在猶豫,今日,他終下定決心,他手里舉起搪瓷杯,心里涌動起莫名的激動:看破紅塵愛紅塵,罷了罷了,再來一場愛情吧。建清兄立刻拿出紙和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征婚啟事躍然紙上:本人60歲,中學(xué)退休教師,喪偶。體健貌端,幽默風(fēng)趣,愛好文藝,欲覓45歲以上溫順賢良女子為伴。
陽光照在墓地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輝,像是在昭示著什么。心情愉悅的老丁歌聲越發(fā)嘹亮了,怕是有點唐伯虎點秋香的神韻了。
大家說說笑笑中騎行一個半小時到東山,在擺渡口等船去西山。船是那種轟隆轟隆的機帆船。
西山是太湖中最大的島嶼,由于交通不便,經(jīng)濟相對落后,但自然風(fēng)光絕佳。山間橘樹,坡上茶圃,岸畔稻田,村頭花塢,民風(fēng)淳樸。我們下午四點踏上元山碼頭,在樹木蔥郁的山坡上慢行,不覺騎到一個僻靜的小村莊,只見家家門前有一個匾,盛著剛摘下來的碧螺春茶芽葉。一對中年夫婦告訴我們,通常揀剔一公斤芽葉,需要兩個鐘頭。他家的碧螺春都是當天采摘,當天炒制,不炒隔夜茶。女主人為我們每人泡了一杯,先倒水后放茶葉,經(jīng)過三四分鐘,芽葉全部展開,碧玉色的茶湯和翠綠的芽葉交相輝映。眼巴巴地待水稍冷,我趕緊喝一口,那幽香鮮雅不能用言語形容。什么是好茶?我至今認為,新,新茶就是好茶。
晚飯后明月懸掛,我和老丁一起騎車外出,老丁去郵局寄“征婚啟事”給《知音》雜志,我去見我的中專同學(xué)群。群就在附近的西山水泥廠工作,那一排高高的罐式廠房,已然近在眼前就是橫豎近不了身,不是離著一道水灣就是隔著幾道圍墻,甚至走到了風(fēng)高浪急的太湖岸邊,反而蹤影了無。好在遇到一個認識群的女職工,把我領(lǐng)到群的宿舍樓前。給我開門的正是群,她用比雨水還清冷的眼光看我,無言地讓我進了屋,搬張方凳請我坐。這會兒我看清她的臥室堆滿了東西,都是未拆封的新物件,有電視機、洗衣機、鍋具、茶具,還有床上用品,最顯眼的是平攤在床上的一件大紅繡花旗袍。我吃驚地張大嘴:“你這是要……”群的眼里滲出了淚花:“后天我要結(jié)婚了,這是一個沒有得到我父母祝福的婚禮?!蔽椅兆∪憾端鞯碾p手問:“為什么?”
原來群要嫁的男人比她大十多歲,而且已婚,在西山這個封閉的小鎮(zhèn)上,他們的愛情足以被人們議論時帶起的風(fēng)吹垮。但是他倆頂住了重重壓力,男人為群離了婚,群為男人跟家庭徹底鬧翻……在逐漸濃重的夜色里,群低聲地跟我說話,心里一定是甜蜜而憂傷的。平心而論,還沒談過戀愛的我并不具備評價他們婚姻的能力,但至少,我被他們愈挫彌堅的愛情感動,陪著群一起淚流滿面。
夜晚的夢里我恍惚聽到了鞭炮聲,在西山古村石板路上,月下的新娘和人上的月亮,交錯移行,漸行漸遠……我一次次地聽到群甜甜的嗓音,聽到群輕輕的啜泣,聽到群對自己說:我要生活,要愛情,要一所房子,要花錢,要給予……
半年后,老丁與一成都女子喜結(jié)良緣,我們都去喝了喜酒。
一年后,群生了一個大胖兒子,舉家遷往蘇州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