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茵芬
往日村莊里家家戶戶有場院,用青磚鋪就,像一方厚實粗糙的老土布,在日常里接納各種生命,鳥飛上去,陽光在它的翅膀上追逐,土布不再是塊土布,變成一張金屬唱片。麥子熟了,稻子黃了,場院堆滿糧食和柴草;秋收時節(jié),黃豆、玉米、芝麻、高粱等農(nóng)作物都會陸續(xù)來訪;冬來,腌制咸菜和蘿卜干的光景,場院最起碼被它們占據(jù)幾個日頭,接著是芒草、枯枝落葉等柴禾的天地。
有關(guān)場院的記憶早已繞成一個線團(tuán),一旦拉出線頭,就會越拽越長,顏色泛著麥秸的黃和青苔的蒼綠。那些散落的時間,失散的親人,遺忘的事件和物件,全都爭先恐后地趕上來,與我重逢。
我的奶奶永遠(yuǎn)住在這個記憶的線團(tuán)里。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是在阡陌縱橫的田野上,奶奶拄著楝木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在我的前面,坑坑洼洼的泥土路通往小鎮(zhèn)。奶奶在一個針織廠里做搖線工,我在小學(xué)讀書。
偶爾,奶奶帶我去娘家看望她的母親。奶奶屁股一側(cè)的骨頭生了東西,動過兩次手術(shù),一條腿走久后會隱隱酸痛。我們便在路過的人家場院邊歇腳,找一塊石板坐下。那是個夏日傍晚,場院上曬著一地欲黃未黃的草。我知道,這些草曬干后,就要用稻柴捆成一個個草干團(tuán),藏在茅舍里,是給羊儲備過冬的糧草。一個大男孩在不緊不慢地收攏著場院上的干草。男孩朝我們看過來,他的眼睛很大,在夕陽里,目光尤其干凈明亮。我和奶奶的身上披了一層余暉,相互依偎。一場草,被男孩堆在一起,它們被男孩的手輕輕地摩挲著,就像奶奶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就這樣,我們坐在暖色里。
奶奶的母親,我叫她老太太,八十多歲,滿頭銀發(fā)向后梳成一個髻,一張滿是皺褶的臉,有點扁,牙齒落光了,嘴癟癟的。每到臘月,老太太會來我家住個十來天。奶奶總慢篤篤地說,老太太不是來吃閑飯的,好多活等著她做呢。
老太太像我家的一張被屁股磨得光滑柔順的草繩板凳,樸素憨厚,默不作聲。和她說話,大多時候報以微笑。想不起來她和我說過幾句話。記得那年夏天,人們都在為可能發(fā)生的地震做準(zhǔn)備。老太太特地到我們家來,和奶奶一起做麥面餅。麥面餅是用面粉做的,有咸的,有甜的,薄薄的,圓圓的,一張張貼在鐵鍋上烙,烙到外皮有點焦黃,硬中帶松脆。按往常,餅子烙得少,菜油自然多些,麥餅更香。這次的餅太多,只在鍋壁上抹上一薄層油。待餅子烙熟后,用夾子夾起來,放進(jìn)竹匾里攤開,等它們涼了,裝進(jìn)一只大壇子里,用麥秸編的蓋子,蓋嚴(yán)實,再包上塑料薄膜。說是一旦發(fā)生地震,沒啥吃,就可以啃麥面餅。當(dāng)然,還得儲存井水,把井水灌在塑料桶或甕內(nèi)。我父親把壇子和水甕分別搬到場院上的草棚里,草棚是臨時搭建的,原本是生產(chǎn)隊的瓜棚。我當(dāng)時總喜歡跟在大人身后,感覺很有趣,忘記了地震的可怖。老太太在磚場上,安詳?shù)刈谀菑埐堇K板凳上折疊麥秸草把。她微笑著和我說,晚上住草棚里吧,床上張了蚊帳。我學(xué)她平和的模樣,慢慢地?fù)u頭,其實是怕夜晚會不會有蛇游進(jìn)去。
那次的地震警報持續(xù)了大約半個月。直到有天深夜打雷刮風(fēng)下暴雨,感覺到房屋有點晃動,但沒出現(xiàn)倒塌事故,大家的心才安定下來。那會兒,老太太和奶奶一直住草棚,母女難得有這么長時間生活在一起,每天都樂呵呵的,真有點因禍得福。
到了這年仲秋,母親把我養(yǎng)的一只老湖羊牽到場院中間,讓它臥在一塊草席上,準(zhǔn)備剪羊毛。那天的陽光特別干凈耀眼,照得老湖羊懶洋洋地閉上了眼,母親把一只布袋套在它的頭上。她利索地使用著剪刀,有順序地從羊肚開始剪,“咔擦咔擦”,動作慢騰騰的,生怕刀尖劃破羊的皮肉,把白凈的羊毛順手堆放在草席上。當(dāng)時,我只覺得那一地羊毛仿佛一堆麥秸在燃燒,整個場院被映得黃燦燦的,宛如一塊巨大的面包。
場院,讓我看見了生命的接納和孕育。
場院前的一塊菜地,被父母侍弄了大半生,是他們多年的“菜籃子”。父母各有分工,父親干的是體力活,翻地、澆水、施肥、除蟲、搭棚,母親的活輕一點,播種、栽苗、除草、摘菜。
當(dāng)山芋藤活潑潑滿地跑時,雜草也不甘示弱,瘋長著,母親頭戴遮陽帽,穿一身花花綠綠的衣服,蹲在一片濃綠里。她的背越來越駝了。那些野草有的注定開出花來,有的照例結(jié)籽。陽光一寸一寸踩過山芋藤蔓,土里的山芋在長個兒。母親的影子在這片菜地上移動,像一個“瓜”字。
記得那次回家,母親悄悄把我叫到房間,從舊木箱底下摸出一個布包,這塊布是二十多年前我買給她的一方手帕。給過她皮夾的,她嫌用起來麻煩。打開手帕,幾張不同面值的鈔票,最多三四百元錢。她把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進(jìn)我手里,讓我買一只收音機(jī),說是去菜地里帶在身邊,聽聽老戲。我看著母親的憨樣,忍不住笑了,把錢還給她。今天,母親又拿出二十元錢,要買一條絲巾,秋天了,外面的風(fēng)太涼。我每年買圍巾給她的,它們都被她遺忘在哪個角落了。以前的事,她記得特別清楚,總記不得當(dāng)下的事。
母親十多年前得過抑郁癥,現(xiàn)在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她幾乎每天把自己的幾雙鞋子抱出來曬太陽。她忘記自己老了。這樣也好。
母親把雜草曬在家門前的場地上。我喜歡青草被陽光踩過后散發(fā)出的香味,俯身嗅著,想起母親以前常說的一句話,人,有時候還不如一棵草。
場院西邊搭著一架絲瓜棚。秋陽下,葉子顯得蒼老,一些花朵卻開得有力,綠蔭里的小絲瓜在長,長不大,就要老的,老在深秋里。
菜地里多了一棵木蘭樹。如果沒有躲在椏杈間的鳥窩引起我的注意,或許不會在意一棵葉子泛黃的樹。未曾見過這棵樹開花的樣子。它筆挺地站在那里,主干修長,枝條疏朗。母親告訴我,三年前的早春,父親去小鎮(zhèn)路上,發(fā)現(xiàn)這棵樹歪倒在廢墟里。原本瘦弱的它遭遇硬物撞擊,并擠壓,根部幾乎裸露,是主人遺棄了它,抑或無處安置它,不得而知。父親彎下僵硬的腰,扶起它,抱在懷里。他像收養(yǎng)一個受傷的棄兒,將樹種在菜地,用木棍和繩子固定主干,好讓它挺直了往上生長。
泥土的氣息喚醒了木蘭樹。它身上的傷痛被沃土治愈,在父親期望的目光里一個勁地長高,長大。
鳥窩非常精致。這該是哪種鳥安的家?聽父親說,有靈性的鳥喜與人親近、共處,把窩搭在家門前向陽的樹上,這也說明家園的風(fēng)水好。
菜地不大,一棵樹的生命卻是這般遼闊,可以讓鳥兒棲息,搭窩,繁衍生息。
父親拎著一把鐵鍬走上來,說,掘幾個蘿卜給我。他步子遲緩,腰明顯彎了。內(nèi)心不禁一陣酸楚,這些年,我忽略的僅僅是一棵樹嗎?一時無語,連“哦”這個字也哽在喉嚨里了。自然的秩序,這樣了然,頓生惆悵之意。
幾十年來,父母種了一茬又一茬的蔬菜,菜地依然年輕,而他們老了,“老得像一個影子”。
菜地邊的河灘小徑,窄而短,兩根扁擔(dān)的長度,我走了半生。
一個盛夏的午間,來到小徑,和兩旁雜草歡喜相逢。首先和我打招呼的益母草,有點清瘦,穿著紫紅碎花袍子;一個少年般的大葉紫蘇微笑著,站在幾個頑皮的車前草身旁;一群蓼草向我舞動起柔姿,串串粉紅花穗像姑娘的辮子;刺莧和蒲公英在風(fēng)中歌唱;馬齒莧有點害羞,露著半邊臉;艾草在稍遠(yuǎn)的河岸,像少年的伙伴們,天真無邪,走向青春。
河灘頭的梔子花開得靜美,花不再是那時的花。當(dāng)年的我在河邊蹲著,水里搖搖晃晃的影子有點瘦弱,像岸上那棵結(jié)著青毛桃的小桃樹,在貧瘠的土地上成長。河灘石長得難看,也就四五級,蹲著的一塊平實多了,下面還有一塊長著青苔,靜靜地臥在河里。一群小魚游了過來,我試圖赤腳踏進(jìn)下面的石板,“啪”一屁股跌坐在上面的石上,嚇得縮成一團(tuán),不敢哭,只能坐著,坐在疼痛里,等自己長大。
兩岸的各種樹們長得茂密,如同一個綠棚,搭在原本很窄的河面上。河灘的風(fēng)清涼里夾著些許水腥味。岸邊老楓楊樹上鳥鳴和夏蟬叫得歡。東南風(fēng)吹著樹下的草花,一年蓬野性十足,卻又不失窈窕,而一種頂著紫色花冠的馬刺薊草顯得拙樸,它們本來是被風(fēng)播撒在這一帶的,和從前鄉(xiāng)間女孩一樣,土氣中透出清秀,自然生長著。每種植物都是有名字的,它們的形狀、色彩、味道和品質(zhì)都包含在名字里。
忽而,一只白鷺飛過,被風(fēng)追趕著,停歇在合歡樹的枝頭,合歡花紛紛飄落,鋪在淺綠色的水波上,像一塊花布,散發(fā)出絲絲縷縷的香氣,隨之而來的,是靜謐和安寧。生命延續(xù)繁殖,滋濡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往往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
就這么一條小徑,依然為我保留著塵世的純真和素樸。或許,這是屬于父母輩和我這樣一代人的一種草木情懷了。
父親拿著一把鐮刀走上來,要割些樸樹的枝葉,問及何用,父親心事重重的樣子,說話聲很低,你大伯想趁活著聞聞家鄉(xiāng)的味道。
幾年前,八十多歲的大伯中風(fēng)癱瘓了。他幼年父母因病雙亡,由我奶奶撫養(yǎng),少時離家去上海做學(xué)徒,成家后定居北方一個小城。
大伯半輩子駐扎西北修鐵路,修到遠(yuǎn)方,遠(yuǎn)到戈壁灘。1970年代,作為一名工程師赴坦桑尼亞援建坦贊鐵路,沿線環(huán)境惡劣,大伯險些獻(xiàn)出寶貴的生命,回不了祖國。他可以用腳步丈量漫長的鐵路線,而故鄉(xiāng)于他,唯有用心抵達(dá)。
奶奶在世時,大伯每年寄家書和錢物。我給奶奶念過許多封信,開頭的稱呼始終是“母親大人膝下、賢弟”。那時,覺得大伯真迂腐。奶奶也每年給大伯寄一些自家的風(fēng)干食物,比如山芋干、毛豆莢干、柿餅……除了這些,還寄曬干的草木。
這些年,大伯每次打我父親電話,一開口就訴苦:“我回不去了?!边煅手?,繼而,像一個孩子,嗚嗚大哭。稍許平靜后問:“我小時候種的樸樹在不在???”
那棵樸樹在河岸的最西邊,高大挺拔,樹冠婆娑,已有75年樹齡,是大伯12歲離開家鄉(xiāng)時栽種的,他希望讓這棵樸樹替他扎根在這塊血脈之地,還因樸樹生命力頑強(qiáng),象征著一種樸實的品格,他要自己長成一棵樸樹。
每年,父親都會在樹身上采摘一些葉子、剪若干細(xì)枝條,曬干后,用塑料袋包得整整齊齊,去郵局寄給大伯。
我年少時,大伯每次回轉(zhuǎn)故里,總帶著他的相機(jī),給我們拍照,也??匆娝驹跇銟湎拢颜障鄼C(jī)按在一個三腳架子上,然后聽到“咔嚓”一聲。后來我才知道大伯在給自己拍照。
現(xiàn)在,大伯和父親都老了,又相隔千里,無法團(tuán)聚,唯有小徑和樸樹能讓他們的兩顆心靠在一起,相互安慰。河灘小徑,在我們的生命里不斷延伸、擴(ku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