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西
父親的心事
掛完父親的電話之后,天就黑了
我們像兩顆黑色的紐扣
遺落在不同的兩個城市里
父親第一次向我吐露他的心事
我裹緊外套,不讓秋風走漏風聲
冷,突然鉆進我的骨縫里
我開始想象另一個城市的父親
究竟過得怎樣?
當包工頭指著鼻子罵他的時候
他心里到底有多難過
那時有沒有陪他喝酒聊天的人
他又是怎樣一個人熬過了
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晚 禱
清晨的露水還是沒有熬過中午的太陽。
一天的微塵慌忙四起,
又紛紛落下,陷入
落日被鍛打后拋進湖水的冷。
天上的老鐵匠可以是
地上任意一個以汗水和淚水為生的人;
一條斷腿的狗
和流浪漢分食著人間過剩的食物。
街道上躺滿了碎片:
撕碎的傳單和摔碎的酒瓶,
以及昆蟲和落葉碎裂的尸體,
你踩在上面,向著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黑了,我們要回家。
不要去揭穿
那趴在地上乞討了一天的老人的假肢,
即使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全部的真相。
喇叭花
科學家做過這樣一個實驗
拿一把刀切一塊土豆時
儀表上的曲線會波動得特別厲害
那證明它在尖叫或者痛哭
由此他們得出結論
植物和人類一樣也擁有意識
但這僅僅是實驗
沒有人會關注于此
我們仍舊會踐踏草地
折斷樹枝和花朵
吃掉蔬菜、水果和肉類
有時我看到院子里一大片的喇叭花
我會想,如果它們能發(fā)出聲音
它們在吶喊什么
但有些事情不能細想
包括我們自己的處境
萬物生下來
都困在了自己的鎖鏈里
榆 樹
那座土房子被推倒之后
這棵老榆樹顯得格外孤獨
孤獨時它便把自己像書一樣打開
引誘更多的事物參與到這場寂靜里
我盯著樹葉之間的縫隙
閱讀空白之中的文字
有時鳥也加入進來
它是樹翻譯出的一種語言
所以我能從它的身體里聽到無聲的回答
我的祖父告訴我
這棵老榆樹是他的祖父種下的
它經歷過幾代人的死亡
由此它變得更加愚鈍
你幾乎看不到它流淚
它借用我的記憶去遺忘那些痛苦的瞬間
有時刀子就插在它的身上
有時它望著一具吊死的尸體喊不出聲來
明天它就要成為一截棺木了
永遠地埋在土里
慢慢地與黑暗和解
星空下的交談
這是最后一個夜晚
春節(jié)放過的鞭炮在地上還沒有打掃
樹根旁的積雪還沒有徹底融化
我們還沉浸在節(jié)日的喜慶里沒有出來
月光從屋頂上慢慢泄下來
滑落在父親黝黑的臉上
時間的利刃刻下皺紋,父親老了
開始貪戀這種團聚的熱鬧
明天他就要離開家鄉(xiāng)去工地上受苦受累
我也要去往另一個城市為生活奔波
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
星空明亮,撫慰著黑暗的大地
我和父親坐在院子里說著心里話
仿佛兩個多年未見的摯友
兩顆心在黑夜中星星般閃耀著
照亮彼此
秋天的母親
秋天是收獲的季節(jié)
也是喪失的季節(jié)
我們將收獲糧食和喜悅
土地將喪失陪伴和慰藉它的莊稼
被鐵犁翻出裸露的傷口
好在新的種子和希望被埋下
大地又重新陷入了隱忍和沉默
等待著冬天用白雪覆蓋它的疼痛
干了一天農活兒的母親
坐在院子里一言不發(fā)
月光靜靜落在她的身上
歲月回憶著她的一生
四歲時她永遠失去了她的母親
外公一人把她們姐妹五個艱難地撫養(yǎng)長大
二十歲時她嫁給了我的父親
擁有了她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孩子
四十七歲時她又失去了她的父親
成為了人間的一個孤兒
此刻疾病纏身的她
像一棵孤獨又蒼老的樹
用力抓著身體上最后的幾片葉子
她一生的養(yǎng)分都給了我們
秋風中
我感受到了她輕輕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