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沂璐

（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甘肅 蘭州 730030）

邊塞詩是時代興衰榮辱的晴雨表。唐代邊塞詩之所以垂范后世，在于這種詩歌范式與唐王朝開闊恢弘的胸襟氣度相適應，并將奮發(fā)有為、慷慨激昂、雄豪尚氣等精神氣韻[1]發(fā)揚光大。北宋邊塞詩在延續(xù)前代書寫經(jīng)驗的同時，又彰顯出獨一無二的個性特征，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評述之前，有必要重新審視邊塞詩的概念，明確其取材標準，厘清其與論兵詩、戰(zhàn)爭詩、使遼詩的關系，從而深刻認識北宋邊塞詩在樂府體裁與地域、戰(zhàn)爭、出使、比較與影響等題材方面取得的研究成就。

一、邊塞詩的概念界定

邊塞詩發(fā)軔于先秦，《詩經(jīng)》中的戰(zhàn)爭詩為其原初面目，其中《采薇》《六月》《出車》《常武》《杕杜》諸篇均圍繞周王朝與獫狁的民族關系展開描述，或反映邊情危急，或歌頌將帥智勇，或彰顯軍容之勝，或批判征戍之弊，所涉邊事較為廣泛。至秦漢，詩家感于徭役繁重與戰(zhàn)事殘酷，遂作《長城歌》《戰(zhàn)城南》《十五從軍征》與《飲馬長城窟行》，再次聚焦民生苦難與政治黑暗。漢末的軍閥混戰(zhàn)與瘟疫肆虐，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動蕩與凋敝，催生了建安文學蒼涼悲壯的藝術面貌，同時也促成了邊塞詩向“苦寒主題、游俠主題、文人立功”[2]等領域的積極開拓。這些主題在南北朝邊塞詩中得到發(fā)展與深化，至唐代，更是形成了邊塞詩派，將創(chuàng)作推向頂峰。無論是兩千余首的數(shù)量之眾，還是初唐四杰、王孟、高岑、李杜、張王、元白諸家的參與之廣，抑或邊塞風光、建功愿望、歌頌英雄、思鄉(xiāng)懷遠等題旨之豐以及奮發(fā)有為、慷慨激昂、雄豪尚氣等內(nèi)蘊之厚，均共同指向了唐代邊塞詩的成績斐然。在《滄浪詩話》中，嚴羽這樣表達了對唐代邊塞詩的賞愛之情，“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滴、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3]。這句話，不僅道明邊塞詩乃唐詩魁首，也指出了唐代好詩的選取標準，即“感動激發(fā)人意”。在《滄浪詩話》之前，鐘嶸已認識到這種“感動”的寶貴，第一次在《詩品序》中明示邊塞詩的表現(xiàn)內(nèi)容與情感基調(diào)，即“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認為這些“感蕩心靈”的內(nèi)容只有借助“陳詩”與“長歌”才能成其激蕩與豪壯。古人在評述時，雖然未能明晰邊塞、從軍、征戍、戰(zhàn)爭諸多題材，但是，其風格與內(nèi)蘊的探討對于我們把握邊塞詩的特質(zhì)仍舊意義重大。

檢閱古籍，最早將“邊塞”列為詩歌門類的是太宗朝李昉等人編纂的《文苑英華》。該書“軍旅”門下的“邊塞”一類，收錄唐代35人邊塞詩54首，是對邊塞詩這一題材最早、最明確的認同。①稍后，真宗朝的姚鉉在《唐文粹》中亦承認邊塞乃唐代詩文的九大題材之一。②元初，方回在《瀛奎律髓》中將詩歌題材細化為49類，“邊塞”位居其一，取材亦打破了《唐文粹》只注目唐代詩文的拘囿，追溯至先秦文學，亦將宋人惠崇、宋祁、梅堯臣、王安石等人的詩歌編選入內(nèi)，表現(xiàn)出寬廣的學術胸懷。盡管“邊塞”門類的合法性逐步確立，但是，文論家、詩評家對“邊塞”這一概念的自覺使用卻沒有及時跟進，而是多沿用“征戍”“從軍”等舊說。③直到楊慎的《升庵詩話》問世，才自覺以“邊塞”論詩，詩評多達四處。

將邊塞詩作為一種獨立的詩歌類型進行研究，始于上世紀二十年代。1924年，徐嘉瑞在《中古文學概論》中提出了“邊塞詩”的概念，并對唐詩進行了主觀與客觀的“實質(zhì)分類”，認為邊塞詩歸于客觀類。這一分類透露出作者對邊塞詩的部分認識，卻與獲得科學、嚴謹?shù)亩x有一定距離。1984年，甘肅蘭州召開了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第二屆年會。會議匯集學術論文百余篇，僅邊塞詩研究的文章就達六十余篇，學會將其中的26篇文章編輯成書，定名為《唐代邊塞詩論文研究選粹》。這些文章，就邊塞詩的內(nèi)涵、評價、繁榮原因、域外影響、邊塞詩與征戍詩的界定以及具體詩人詩作都進行了深入研究。其中，胡大?！哆吶娭x與唐代邊塞詩的繁榮》與肖澄宇《關于唐代邊塞詩評價的幾個問題》二文尤引人注目。胡文對邊塞詩的概念進行了如下界定：邊塞詩寫邊疆戰(zhàn)爭，卻不局限于邊塞戰(zhàn)爭，還關注到“以漢民族為主體的唐帝國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或四鄰國家間的友好交往、商旅往來”[4]此類“與邊塞或戰(zhàn)或和的形勢息息相關”的方面。肖文指出邊塞詩應該書寫“邊塞戰(zhàn)爭或與邊戰(zhàn)有關的行軍生活、送別酬答、將士矛盾、士卒思親懷故、喜怒感慨、牢騷勸勉”[5]，亦可表現(xiàn)“邊塞風光、自然景物”以及“邊地風土人情和民族交往”。二人觀點是對邊塞詩僅是反映邊塞戰(zhàn)爭的詩歌此一狹隘認識的反省，意義十分重大。

此后，關于邊塞詩的概念，學界雖有爭議卻鮮能生新。直到閻福玲《邊塞詩及其特質(zhì)新論》一文出現(xiàn)，才有了實質(zhì)推進。作者認為“邊塞詩是一種以歷代的邊塞防衛(wèi)為前提和背景，集中表現(xiàn)邊塞各類題材內(nèi)容的詩歌”[6]，并從政治性、社會性、地域性、時代性以及文化性等方面概括其特質(zhì)。閻氏之所以強調(diào)“歷代”，志在打破邊塞詩多著眼于唐朝的局限，但是，就其特性來看，文化性似乎無法將“邊塞詩”與其他題材嚴格區(qū)分，彰顯其特質(zhì)。閻氏亦認識到這一點，故在氏著《漢唐邊塞詩研究》中將文化性略去不表，遂令邊塞詩的面目更加清晰。本文在前人基礎上，重新界定邊塞詩的概念：邊塞詩是一種以邊塞防衛(wèi)為前提和背景，囊括東西南北四邊，描摹邊塞風光，彰顯塞防險要，反映民族交流，表達邊事態(tài)度，包蘊各種邊塞題材的詩歌。

二、北宋邊塞詩的取材標準

在上述概念的指導下，北宋邊塞詩的取材大致遵循以下法則：第一，詩人的創(chuàng)作地點不受拘囿。作詩地點不必為邊塞，詩歌主旨是衡量其是否入選的根本屬性。無論詩人身處何處，只要心系邊防、情系邊事，其詩即邊塞詩。第二，詩歌的邊塞指向可以虛擬，不必真實。譬如，詩之邊塞可以是真實的邊塞城池，如雄州、慶州、邕州，也可以是寬泛的、逐漸虛化的塞垣意象，如關山、隴頭、陰山，地域指向不必與北宋實際的邊疆地理嚴格對接。換言之，在文學邊塞與事實邊塞中，研究以前者為取材標準，以后者為詩歌闡釋的目標一隅。第三，邊塞視角不局限于北部與西北，亦及西南。除卻大量的北部、西北邊塞詩，部分南方邊塞詩同樣傳達了明確的塞防意識與清醒的安危判斷，因故收入。結合宋詩創(chuàng)作實際來看，欲知邊塞詩的自家面目，還需與論兵詩、戰(zhàn)爭詩、使遼詩、送人使遼詩等題材類型稍加厘清，為研究掃清障礙。在界定概念時，“邊塞防衛(wèi)為前提和背景”是邊塞詩區(qū)別于其他詩歌的核心特征，換言之，話題是否關涉邊地塞防、安內(nèi)御外是重要的取舍標準。

首先談論兵詩。邊塞詩與論兵詩既有重合，又各自為陣。徐積有兩首《贈胡大夫》，一曰：“其誰知公，胸中之奇。弗施于兵，施于有政?！绷硪辉唬骸昂米x奇書好運籌，橫刀常賦玉關秋?！瓚氉x盡平蠻策，二廣封疆近吉州。”就二詩而言，均談兵論奇，不同的是，第二首不僅談兵，還透露出對廣南一路防塞的擔憂、對控扼西南邊民的憂慮，兼有論邊與論兵的雙重屬性，故可納入邊塞詩的研究視野。

其次論戰(zhàn)爭詩。表現(xiàn)邊地沖突的戰(zhàn)爭詩是邊塞詩，場域不在邊塞者則僅為戰(zhàn)爭詩。北宋中期宋夏交戰(zhàn)頻繁，時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宋夏戰(zhàn)爭詩，如蘇舜欽《慶州敗》、劉敞《沒蕃士》、梅堯臣《故原戰(zhàn)》。這些詩大多圍繞宋夏交戰(zhàn)的場域、事件、人物命運、邊防措置等展開論述，體現(xiàn)了對陜西緣邊的關注，均為邊塞詩。

最后論使遼詩。眾多使遼詩都反映了北地風俗、民族交往、國家安全等“與邊塞或戰(zhàn)或和的形勢息息相關”的問題，王安石《澶州》“城中老人為予語，契丹此地經(jīng)鈔虜”可為一例。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使遼詩都能入選邊塞詩。譬如劉敞《過中京后寄和貢兩弟》，脫離了衛(wèi)邊背景單純寫思鄉(xiāng)念親，又如蘇頌《和題會仙石》亦與民族交往、塞防形勢無關，均不收錄。與使遼相伴生的，北宋還出現(xiàn)了大量的送人使遼詩。這些詩歌，多承載著出使艱辛、彰顯民俗、保衛(wèi)防塞等諸多話題，亦可入選。

三、北宋邊塞詩的研究回顧

宋代邊塞詩進入學界視野，始于上世紀八十年代。1989年，臺灣地區(qū)黃麟書先生編輯的《宋代邊塞詩鈔》問世。這是第一部宋代邊塞詩總集，全書約65萬字，凝聚了作者的極大心血。此外，黃先生在邊塞歷史地理研究與塞防思想研究方面亦成果卓著，先后出版了《邊塞研究》《邊塞研究續(xù)集》與《唐代詩人塞防思想》，意在弘揚民族精神，呼吁樹立塞防觀念。繼黃麟書先生之后，臺灣成功大學的張高評先生以《宋代文學研究叢刊》為陣地，先后發(fā)表了《蘇軾蘇轍邊塞詩之主題與風格》與《南宋使金詩與邊塞詩之轉折》二文。后一篇文章所涉內(nèi)容十分廣博，在宋遼交聘的背景下論述了“北宋使遼詩與邊塞詩之新變”，又在宋金和議的背景下探討了南宋使金詩的主題與風格。此外，張高評還發(fā)表了《北宋使遼詩之主題與風格》一文，對宋代邊塞詩的內(nèi)涵予以剖析，并總結了宋代邊塞詩對唐代邊塞詩的繼承與開拓之功。2004年，張高評在《臺灣宋詩研究的現(xiàn)況和展望》一文中明確指出宋詩研究應該朝著“宏觀整合”的方向發(fā)展，并建議嘗試“以詠物詩、題畫詩、詠史詩、山水詩、邊塞詩為論題，研討唐詩宋詩間之源流、因革、傳承和開拓”[7]，積極呼吁加強宋代邊塞詩的相關研究。

進入21世紀，大陸學者陸續(xù)展開對宋代邊塞詩的相關研究。④遺憾的是，尚未出現(xiàn)全面研究北宋邊塞詩的相關成果，只有南宋邊塞詩的整體結論，即李曉丹的碩士論文《南宋邊塞詩研究》。北宋邊塞詩的專題研究大致呈現(xiàn)如下視角：唐宋邊塞詩比較與影響、樂府邊塞詩、地域邊塞詩、使遼詩、宋夏戰(zhàn)爭詩與北宋軍旅詩、個案研究的邊塞詩考察，下文試從上述六個視角回顧北宋邊塞詩研究。

（一）唐宋邊塞詩比較與影響研究

比較研究方面，碩士論文主要有劉森的《唐宋邊塞詩對比研究》與盧紅軍的《唐宋邊塞詩詞的比較研究》。前者認為宋代邊塞詩比唐代邊塞詩的內(nèi)容更豐富，理性色彩加強，并從文學的自身發(fā)展、主體政權在文學中的導向性揭示差異成因。后者從歷史背景、戰(zhàn)爭題材與風格表現(xiàn)等方面對唐代邊塞詩與宋代邊塞詩詞進行對比，考究異同，探求原委。期刊論文，主要有李迪《唐代與北宋邊塞詩比較》、譚浩燁《唐宋邊塞詩詞羌笛悲涼意象成因》以及趙飛、郭艷華的《唐宋邊塞詩風格成因比較》。趙飛與郭艷華認為唐朝空前繁盛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土壤，北宋孱弱的軍事實力、猖獗的外族入侵以及唐宋文武認識的差異性與政策的傾向性，都是造成唐宋邊塞詩風格迥異的原因。影響研究方面，陳健《試論中唐邊塞詩在唐宋邊塞詩風演變中的意義》認為中唐邊塞詩最早將“理致”和“思辨性”等因素與邊塞生活凝練融合，為北宋邊塞詩的理性品格奠定了基礎，乃唐宋邊塞詩轉變之關捩。上述研究有意在唐宋邊塞詩之間搭建橋梁，對比異同，揭示成因，探究影響，并取得了一定成就。

（二）樂府邊塞詩研究

樂府邊塞詩的代表作，有吳彤英的《宋代樂府題邊塞詩研究》與孟靜的《宋代古題樂府研究》。吳文對宋代樂府題邊塞詩在整體把握后，又進行了入樂狀況、模式擬變、主題揭示以及樂府與非樂府比較等細致考察；孟文則對《少年行》與《昭君》類樂府題邊塞詩之創(chuàng)作主題的復變關系加以研究。此外，韓文達《淺談宋代征戰(zhàn)主題樂府邊塞詩創(chuàng)作》亦推進結論。上述研究雖然立足兩宋，卻只針對樂府邊塞詩，距離獲得北宋邊塞詩的整體結論仍有距離。

（三）地域邊塞詩研究

盧曉河《北地戰(zhàn)爭與邊塞詩》、劉金鳳《宋代詠寧夏詩歌研究》與樊文軍《北宋陜北地區(qū)邊塞詩研究》均凸顯出鮮明的地域特征。不同的是，盧文聚焦北部，貫通數(shù)朝，而樊文與劉文則分別聚焦陜北與寧夏，緊扣北宋。其中，樊文將陜北的軍事格局置于北宋的時事背景下進行觀照，將陜北邊塞詩分為反映戰(zhàn)爭、書寫災難、送別酬答、描繪風光等類型，在揭示其憂患意識與愛國主題的同時，亦彰顯其長于議論、以文為詩、以俗為雅的自家面貌。此外，樊文軍另有《空間詩學：回歸文學生命意義現(xiàn)場——以北宋陜北地區(qū)邊塞詩為例》一文，結論大致相近。與唐宋邊塞詩比較與影響研究、樂府邊塞詩研究相比，地域邊塞詩研究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關注地理與書寫塞防有機結合的趨勢，聯(lián)系時代與時事更加密切，風格特征等相關結論亦更加清晰。

（四）使遼詩研究

使遼詩研究可分為整體觀照與個案研究兩類，整體研究又有專論北宋與統(tǒng)觀兩宋之別。專論北宋的成果，首推王水照先生的《論北宋使遼詩的兩個問題》，此文最早認識到北宋使遼詩的獨特價值，認為它反映了宋使對于宋遼平等外交的抵觸與無力改變的隱痛，與盛唐邊塞詩相比，具有理性克制、運筆含蓄的特點。諸葛憶兵《論北宋使遼詩》一文則認為使北詩因此具有檢討邊策、增強了解、消除隔閡的文化意義。楊靜《北宋使遼詩研究》是第一篇關于出使詩的碩士論文，肯定了北宋使遼詩記錄風光、彰顯民俗、書寫士子隱痛與自尊的文學價值。此外，張國慶《從遼詩及北宋使遼詩看遼代社會》對使遼詩記錄契丹生活的真實與豐富，鄭子運《宋人使遼詩的文獻價值》對其交代奉使路線、落實跨國郵傳、了解異域風俗、校訂他書正誤等價值，均予以肯定。統(tǒng)觀兩宋者，有蔣英的《論兩宋使北詩》與《兩宋使北詩三論》、陳大遠的《宋代出使文學研究》。陳大遠博士首次將宋代出使文學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觀照，對于使臣選派、出使行程錄、出使詩、出使詞等都進行了專門研究。

使遼詩的個案研究，主要聚焦蘇頌、蘇轍、彭汝礪與王安石，主要成果有陳大遠《論蘇頌使遼詩的“大國情懷”》、胡彥《試論蘇頌“使遼詩”中的愛國情懷》、王文科《論蘇轍的使遼詩》以及沈文凡、陳大遠的《宋遼交聘背景下的彭汝礪使遼詩》。王文科認為蘇轍使遼詩反映了邊地風貌與異族生活，具有摒棄偏見、增進了解的進步意義。沈文凡、陳大遠則從宋遼交聘的背景下對彭汝礪使遼詩進行研究，揭示詩中的風光描繪與民俗關注，使途艱辛與思鄉(xiāng)寂寞，以及背后折射的大國情懷與和平愿望。

個案研究最精彩亦最艱辛的，則屬王安石使遼與使遼詩考辨。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共有以下成果推進這項研究，分別是李德身《王安石“使北詩”考》、趙克《王安石“使遼”及“使遼詩”考辨》、張滌云《關于王安石使遼與使遼詩的考辨》、劉成國、盧云殊《王安石使遼考論——兼與張滌云先生商榷》。其中李德身首次指出王安石只有一次伴送遼使的經(jīng)歷，所作幾十首描寫塞外風光的詩均為“使北詩”。對此，趙克力辟王安石“使遼”之說，揭示荊公兩拒使北、送伴北使之實，并詳考赴邊、抵邊、返回的詩歌創(chuàng)作情況。與趙克觀點不同，張滌云進一步指出王安石不僅曾伴送遼使至邊境，也曾于嘉祐八年四月作為遺留物國信使使遼，并厘定《奉使詩錄》與《伴送北朝人使詩》兩次邊塞經(jīng)歷的詩作。張氏結論引起學界關注，劉成國對出塞詩詞創(chuàng)作必須有出塞經(jīng)歷的結論提出質(zhì)疑，并以《臨川先生文集》中王安石對伴送北使據(jù)實相告與只字未提使遼經(jīng)歷為證，力辟王安石“使遼”之說。經(jīng)過上述學者的考證，王安石的使北經(jīng)歷從“有”到“無”，其接伴與使遼之辨?zhèn)?，以及相關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愈發(fā)清晰，考證亦彌足珍貴。

觀上可知，無論是整體研究，還是個案研究，使遼詩研究已經(jīng)較為充分。所論出使艱辛與思鄉(xiāng)之苦，民俗彰顯與文化交流，亦可為送人使遼詩提供有益借鑒。

（五）北宋軍旅詩、宋夏戰(zhàn)爭詩研究

北宋軍旅詩研究只有袁君煊、肖華的《宋遼戰(zhàn)爭：宋初軍旅詩的內(nèi)核》，文章以太祖、太宗兩朝的軍事活動為經(jīng)，就陶弼、田錫、王禹偁、路振、魏野、郭崇仁、釋昭宇等人的論戰(zhàn)、論兵詩進行了詳細探討，認為宋初軍旅詩除了具備反應戰(zhàn)事的“詩史”性質(zhì)，并能跳出唐音窠臼，形成“以詩論兵，以詩論戰(zhàn)”的自家面貌，對后來詩歌影響深遠。

與軍旅詩相比，宋夏戰(zhàn)爭詩的研究成果則較為豐富。2002年，張廷杰的《宋夏戰(zhàn)事詩研究》[8]問世，對宋夏戰(zhàn)爭詩產(chǎn)生的社會背景、題材范圍及其詩史性質(zhì)與地位均有深入研究。關于宋夏戰(zhàn)爭詩的論述，主要圍繞以下幾個話題展開：一是題材研究，有張廷杰《宋夏戰(zhàn)事詩題材論析》、梅國宏《宋代詩人筆下的宋夏戰(zhàn)爭題材詩歌論略》以及景鵬飛的《北宋寶元、慶歷年間宋夏戰(zhàn)事詩初探》。二是民族情感研究，如邢會《宋夏戰(zhàn)事詩的稱謂類型及情感內(nèi)涵》、郭艷華《“詩史”觀辨正及宋夏戰(zhàn)事詩的“詩史”性質(zhì)》。三是宋夏戰(zhàn)爭對北宋文學與士大夫品格的塑造與影響。郭艷華⑤對此貢獻良多，既有宋夏戰(zhàn)爭對文學格局、文人心態(tài)的宏觀概覽，又有對范仲淹心態(tài)與文學的專門探研。此外，趙瑞陽、趙靜就此話題分別發(fā)表了《宋夏戰(zhàn)爭對北宋詩文革新之影響》與《宋夏戰(zhàn)爭與慶歷士風的嬗遞及其文學呈現(xiàn)》。觀上可知，由最后一個角度切入，可以看到邊塞、戰(zhàn)爭、文學與詩人心態(tài)在北宋時局下的延續(xù)，為北宋邊塞詩研究向縱深拓展提供了可能。

（六）個案研究的邊塞詩考察

個案研究中，直接以邊塞詩為研究對象的成果較少，主要有張廷杰、張國昉《〈瓦亭聯(lián)句〉考辨——兼論蘇舜欽的邊塞詩》、張廷杰《論梅堯臣的邊塞詩》、諸葛憶兵《范仲淹的西北邊塞詩作》、以及王守芝的《論司馬光詩歌中的民族觀》。二張論文揭示了瓦亭對于宋夏的防塞意義，并對所記戰(zhàn)事予以考辨。張廷杰指出梅堯臣邊塞詩具有心系邊塞、記錄戰(zhàn)事、憂國憂民的顯著特征。諸葛憶兵揭示了范仲淹西北邊塞詩的御邊思想、邊防寄托以及儒帥風雅。王守芝從司馬光的邊塞詩與詠懷詩入手，揭示了詩人睦鄰友好的民族觀與國治兵強的軍政觀。此外，柳開《塞上》備受學者青睞，孫利平、劉為民進行鑒賞，韋永穩(wěn)則將其與《袁姬哀辭》進行?？?。

個案研究中，很多邊塞詩研究隱藏在詩人整體詩風的背后，有些甚至未在題材上界定為邊塞詩，其研究卻緊密圍繞邊事、邊塞詩展開論述。第一，梅堯臣邊塞詩研究。涂序南的博士論文《梅堯臣研究》結合宋夏戰(zhàn)和的背景，從送友使遼、歌頌將帥、斥責避事等方面分析了梅堯臣邊塞詩，從而勾勒出梅堯臣的治軍、治邊思想。新世紀之后，一批碩士論文將梅堯臣邊塞詩研究推向明朗化，如王靜《梅堯臣詩歌研究》、張興茂《梅堯臣送別詩研究》、王淮喜《梅堯臣詩風嬗變之研究》。張興茂指出梅氏送人使遼詩反映了赴遼艱辛、遼邦款待、去國懷鄉(xiāng)等特質(zhì)，張立榮[9]從詩體角度指出其送人使遼詩喜用七律。第二，劉敞、劉攽邊塞詩研究。碩士論文方面，劉美榮《劉敞詩歌研究》指出劉敞《出塞曲三首》“格調(diào)高亢，氣完語遒”，王凌云《劉攽及其詩歌研究》與李臘梅《劉攽文學研究》從民生、戰(zhàn)亂、思鄉(xiāng)、收復等角度認可劉攽邊塞詩的有的放矢，批判有力。第三，宋祁邊塞詩研究。馬瑞《宋祁詩歌研究》從將士思鄉(xiāng)、邊備落后等方面揭示了宋祁邊塞詩的書寫特征，溫潔《宋祁詩文系年及行實考述》認為宋祁《真定述事》有不勝重任、壯志未酬之意。第四，其他個案的邊塞詩研究。王撫超[10]揭示了歐陽修詩憂心邊民、控訴剝削的特質(zhì)。谷學穎[11]專論鄒浩“邊塞之歌”，注意到鄒浩將邊塞與送別的完美融合。觀上，北宋邊塞詩家，學界僅僅注目梅堯臣、蘇舜欽、范仲淹、司馬光、柳開等人的相關成果，甚至像劉敞、劉攽、宋祁、歐陽修這樣的邊塞詩巨擘，其研究亦被遮蔽在整體的詩歌觀照中，并未獨辟邊塞一類，與北宋邊塞詩的真實結論尚有一定距離。

綜上所述，結合唐宋時政分析邊塞詩的時代個性，圍繞宋遼交聘闡釋使遼詩的現(xiàn)實意義，聚焦北宋邊戰(zhàn)解讀邊塞詩的情感內(nèi)涵，立足邊塞城池探究邊塞詩的地域特征，這些研究大大推動了北宋邊塞詩的研究進程，為今人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視角。同時，上述研究也存在顯著的遺憾：一是取材的局限。上述研究并未統(tǒng)觀北宋邊塞詩，因此不能在全面占有資料之后理性評估、擇點論述。二是理解的局限。所論未能立足北宋的治政個性與邊防經(jīng)略深入揭示詩歌的情感內(nèi)蘊，在地域書寫、愛國情懷、民族交流、戰(zhàn)和認知等角度都留有遺憾。許菊芳的《試論宋代邊塞詩的理性精神》能夠從重文抑武的國策與內(nèi)斂平實的心態(tài)切入，卻因礙于篇幅，未能深入。藝術特質(zhì)的把握，對其“詩史”解讀，僅有郭艷華的《“詩史”觀辨正及宋夏戰(zhàn)事詩的“詩史”性質(zhì)》一文較為翔實。至于意象與典故的選用，議論弘肆、說理透辟的藝術特征，學界均未能形成整體結論。三是學科借鑒的不足。上述研究未能在邊塞詩與政治、軍事、地理、外交等學科之間搭建橋梁，即便文學內(nèi)部的回答，北宋邊塞詩的魅力亦未在宋詩藝術的詩學批評中得到積極回應。這些不足，為北宋邊塞詩研究提供了生發(fā)空間，有待于進一步探討。

研讀北宋邊塞詩，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內(nèi)涵豐富，話題多元，手法多樣，具有較高的研究價值。北宋邊塞詩承載著同仇敵愾的尚武精神，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慷慨深沉的醫(yī)國情懷，遙寄千里的送別相思，焦灼迫切的收復情結，在表達上述感情基調(diào)的同時，其詩又流露出探求邊略、辛苦經(jīng)營的理性精神。這些深厚的內(nèi)蘊與鮮明的觀點，常常借助敘事、議論、用典等藝術手法進行闡釋，并表現(xiàn)出因革前代、屹然挺立的書寫態(tài)度。研究北宋邊塞詩，不僅有助于深化對宋詩內(nèi)蘊與審美趣味的認識，更有助于從中把握北宋王朝的御邊形勢、安邊理想、民族關系、國計民生等諸多問題。

注釋：

①《文苑英華》中“行邁”門下的“奉使”類 與“館驛”類，“軍旅”門下的“講閱”類與“邊將”類也保存了一些邊塞詩作。

②《唐文粹》將唐代詩文分為作樂、古樂、感慨、興亡、幽怨、貞節(jié)、愁恨、艱危、邊塞九類。

③葉夢得《石林詩話》：“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后來相與祖習者，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嚴羽《滄 浪詩話·詩評》：“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別離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毙廖姆俊短撇抛觽鳌吩u王建詩“又于征戍 遷謫、行旅離別、幽居官況之作，俱能感動神思，道人所不能道也”。

④關于宋代邊塞詩研究，王金偉博士最先對 文本輯錄與研究現(xiàn)狀予以述評。然觀今人 成果,在切入視角、成果補充、得失總結 等方面,北宋邊塞詩的研究回顧還有較大 的補充空間。（王金偉.宋代邊塞詩詞文獻及其研究評述.蘭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 科學版）[J].2015（3）.

⑤郭艷華的相關成果，詳見《論宋夏戰(zhàn)爭與 北宋文學創(chuàng)作格局的形成》《宋夏戰(zhàn)爭與北 宋文人士大夫精神品格的形成及其文學呈 現(xiàn)》《宋夏戰(zhàn)爭與北宋文人的“倦客”情懷 及文學呈現(xiàn)》《由范仲淹的詩詞創(chuàng)作看其歷 經(jīng)宋夏戰(zhàn)爭前后的心態(tài)轉變》《論宋夏戰(zhàn)爭 對范仲淹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