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啟業(yè),馬 冬
(齊齊哈爾大學,黑龍江 齊齊哈爾 161006)
中國文化“走出去”需要選擇適當語言材料,將其翻譯之后推向海外,從而把中國文化傳播到世界各地。所選的語言材料稱之為翻譯選材。文化“走出去”翻譯選材首先要考慮文化典籍與經(jīng)典文學作品。建國以來的幾次大型對外文化文學譯介項目,如《中國文學》英文版與法文版、“熊貓叢書”與“大中華文庫”的編譯選材正是按照這一思路實施的。然而,現(xiàn)在還不能說文化“走出去”取得了可喜的成效[1-2]。研究也表明:那種以為只要把中國文化典籍或中國文學作品翻譯成外文,中國文學和文化就自然而然地“走出去”了的觀點,顯然是把問題簡單化了[3]。原因是多方面的,翻譯選材便是其中之一。這種“唯典籍”“唯文學”的翻譯選材標準考慮的只是文化內容本身,沒有對讀者需求的關照,只適合于少數(shù)對中國文化文學有需求或感興趣的研究人員和文學讀者。受眾面窄,數(shù)量不多,很難使中國文化廣泛地接受與傳播。因此,文化“走出去”的翻譯選材需要拓寬視野。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本質是文化的對外傳播,需要從傳播的角度綜合考量。適合于海外廣泛傳播的翻譯選材,才能促進中國文化“走出去”。作為文化典籍與經(jīng)典文學作品的補充,金庸武俠小說可以是選擇之一。本文將從傳播內容、傳播受眾、傳播環(huán)境與傳播媒介幾個方面討論其可行性。
金庸武俠小說雖然是通俗文學,但是,“蘊藏著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內容,簡直又是文化小說”[4]。金庸的15部武俠小說中,傳統(tǒng)文化可謂是包羅萬象,涵蓋了中國史、地、易、儒、佛、道、兵、典、政、武、醫(yī)、詩、琴、書、畫、花、酒、食、俗方面的文化知識[5],可謂是一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小百科全書”。其涉及的文化內容范圍之廣、涵蓋知識量之多,融入程度之深,融入方式之自然巧妙,是其他敘事類作品所不及的。金庸把文化知識與故事構架、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性格刻畫、武學武打與書名人名結合的巧奪天工。
從整體上看,金庸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內涵設計小說的意蘊,如《射雕英雄傳》《笑傲江湖》《天龍八部》分別與儒、道、釋遙遙相對[6]。金庸塑造了以郭靖為典型代表的具有儒家“仁”“義”品格的人物和以張三豐為代表的道家文化人物形象。他還以道家的歸隱情結作為《神雕俠侶》中的楊過和小龍女、《連城訣》中的狄云、《越女劍》中的阿青人生歸宿的選擇?!短忑埌瞬俊分械膾叩睾蜕幸苑鸺宜枷牖饬四饺莶⑹掃h山數(shù)十年的仇恨。《連城訣》中的連城劍法取自唐詩,《九陰真經(jīng)》中的功夫以《天道》(《道德經(jīng)》)中的句子作為解釋?!渡涞裼⑿蹅鳌分械奈逦唤^世武林高手的名號為“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分別與五行中的一行、五色中的一色對應,就連他們姓名的用字也分別與金木水火土相關。他們的武功也符合五行相生相克原理。在《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射雕英雄傳》等書中,有對中醫(yī)理論、藥物、針灸經(jīng)絡學等詳盡描寫。金庸武俠小說中提到的藥物數(shù)量約有70余種[7]。金庸把大量的中國文化元素不動聲色地融入故事情節(jié)之中,融合得入情入理,可以使海外讀者在閱讀中感受中國文化,自然地“消化”,逐漸地認同接受。
金庸武俠小說的文化內容適合于文化傳播,但是并不等于能吸引海外讀者。金庸武俠小說,無論海峽兩岸的中國人還是世界各地的華人都喜歡,不分男女老少,上自專家學者,下到中小學生,表明了其作品在華人文化圈里的魄力。但是,能否在海外不同的文化社會中流行呢?動人的故事不分國界,人人喜愛。
1.引人入勝的情節(jié)設計
金庸小說的情節(jié)結構,是非常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8]。情節(jié)是由一系列具體事件構成的,它展示了人物的性格,表現(xiàn)人物與人物、人物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關系。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故事多發(fā)生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下,朝代更迭,社會動蕩,因此具備一些史詩的特征?!渡涞裼⑿蹅鳌贰渡竦駛b侶》和《天龍八部》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宋代,《倚天屠龍記》以元末明初為背景,《碧血劍》的故事發(fā)生在明末清初。金庸武俠小說中恢宏的歷史背景與變革的時代給故事中人物的成長與情節(jié)的鋪排開拓了無限的空間和廣闊的舞臺。
金庸武俠小說中人物眾多,個性鮮明。金庸注重創(chuàng)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以人物為中心設置故事與情節(jié),其作品達到了“事雖奇人卻真”的特殊效果。憨厚與頑強的郭靖、天資聰明的黃蓉、機智與敏感的楊過、胸無城府優(yōu)柔寡斷的張無忌、剛強魯莽的胡斐、慷慨豪俠義薄云天的喬峰都可以給讀者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金庸也塑造了“老頑童”周伯通和歡喜冤家“桃谷六仙”等喜樂的人物形象,為小說平添了許多娛樂色彩。
金庸善于將真假虛實巧妙地在故事中鏈接起來,增加了小說的趣味性和娛樂性。他經(jīng)常把真實的歷史背景、人物與虛幻、動人的故事結合在一起。歷史上確實有一位郭靖,但卻另一番愛國故事?!侗萄獎Α返臍v史情節(jié)與史實基本相符,但主角袁承志的故事卻純屬虛構。金庸還讓傳奇人物與歷史人物結緣?!稌鴦Χ鞒痄洝返闹魅斯惣衣宄闪饲〉鄣挠H弟,《雪山飛狐》的主人公被寫成是李自成衛(wèi)士的后代,《碧血劍》的主人公袁承志變成了袁崇煥的兒子,《鹿鼎記》的主人公韋小寶則成了康熙的寵臣,《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成了成吉思汗的部將。
金庸武俠小說中充滿了緊張的矛盾沖突。國家與民族之間的矛盾作為故事大背景,如宋金、宋元、宋遼對峙或漢滿矛盾,這些矛盾也常常與人物之間的矛盾糾結在一起,增加了故事的緊張氣氛。金庸注重描寫人物的情感、內心、性格沖突,如郭靖、黃蓉、華箏之間的情感糾葛,楊過與小龍女的性格沖突等。武功門派之間的矛盾是金庸武俠小說中沖突最為激烈的部分。幾乎所有金庸小說中都有正邪武功門派的勢不兩立及門派之間武功高下的較量。金庸武俠小說因為沖突的集中和強烈,使人物經(jīng)常面臨生死、名利、恩仇等選擇,把人性與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耐人尋味。
金庸武俠小說中的奇幻色彩,可以充分引發(fā)讀者的想象,滿足好奇和向往的心理。金庸在他的小說中經(jīng)常設計一些奇遇與驚喜。例如,楊過跳崖,卻在十六年后意外地與小龍女重逢,張無忌竟從白猿體內得到《九陰真經(jīng)》。小說中武林高手的居所也令人羨慕不已。《射雕英雄傳》中黃老邪的桃花島、《倚天屠龍記》中的冰火島、《天龍八部》中的無量山劍湖底的瑯嬛福地、天山童姥的靈鶩山縹緲峰等這些仙境一樣的地方,對于身處高樓林立、繁華鬧市中的現(xiàn)代人而言,無不令人神往。
自由自在的江湖人生和令人陶醉的武功是金庸武俠故事最為精彩的部分,能夠迎合很多人的英雄情結,他的小說也因此有“成人的童話”之稱。江湖世界中的俠客英雄們無需勞作,憑著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闖蕩天下,行俠仗義,令現(xiàn)代人羨慕。金庸對武功招式與武打場面的設計神奇浪漫,富于變幻。因為融入了中國的道家與佛家思想、周易原理而富有智慧與哲理,引人入勝。“凌波微步”“風行水面,自然無礙”的步法,“一陽指”“凌空發(fā)揮,無影無形”的指法給人以空靈之美。金庸武俠小說巧妙地將書法和武術融為一體,使武功招式不再剛勁威猛,卻是飄逸瀟灑。另外,用藥也常是金庸小說中武林高手的必備功夫,“腐骨穿心膏”和“化尸粉”這些殺人無形的毒藥令人不寒而栗;可以起死回生的靈藥“續(xù)命八丸”讓人感到神奇又不可思議。金庸以其非凡的藝術想象力所設計的情節(jié)神秘奇幻,“出人意料,又入情入理”[9],使人一旦沉浸之中便難以自拔。
2.動人心弦的人生、人性與情感書寫
金庸認為,小說“只有刻畫人生,才有長期的價值”[10]。金庸武俠小說的主人公(如郭靖)大多不是一出場就英雄無敵,而是在歷史的大環(huán)境下,經(jīng)過漫長、曲折而坎坷的歷程一步步成為令人敬佩的英雄人物。金庸武俠小說這種以成長故事作為主線的敘事結構拉近了讀者與人物的距離,使之能真切地讀出人性的深刻,而有所感悟。金庸武俠小說非常重要特征是以情感人,把親情、愛情與愛國之情寫得刻骨銘心,如小龍女與楊過、郭靖與黃蓉生死相隨的愛情故事,《雪山飛狐》中胡夫人為胡一刀毅然殉情,謝遜、張無忌及張三豐之間恩重如山的師徒之情。金庸筆下的癡情描寫令人凄然淚下,《飛狐外傳》中程靈素對胡斐之愛、《天龍八部》中阿紫對蕭峰的愛都讓人難以釋懷。金庸還寫了很多惡人的愛情,如《射雕英雄傳》中梅超風和陳玄風始終不渝的愛情,揭示了人性的真實與復雜的一面。金庸武俠小說與其他武俠小說很大的不同是彰顯愛國之情。金庸塑造的武俠不僅有一般俠客所共有濟世救人,信守諾言等品德,也有一大批以郭靖、蕭峰為典型代表的“俠之大者”,他們具有“為國為民”不懼生死的愛國情懷,無論讀者來自何種民族背景,都可以為之所動。
3.廣泛認同的普世價值
金庸一方面注重傳統(tǒng)文化的吸收,一方面把現(xiàn)代普世的價值觀引入到古代的題材中[11],為其小說的全球性傳播奠定了思想基礎。金庸作為一個武俠小說作家,卻具有民族平等(主要表現(xiàn)在他后期的作品中)及消解暴力與仇恨的和平意識。他在小說中并沒有把少數(shù)民族都寫成蠻夷之人,而塑造許多蒙古族、契丹族、女真族、回族、藏族、滿族等大義的英雄形象,如《射雕英雄傳》中的鐵木真、《神雕俠侶》中的忽必烈,《天龍八部》中的主人公喬峰等。武俠小說門派斗爭與復仇是基本的模式,暴力情節(jié)與場面難以避免。金庸小說在講述武俠故事過程的同時,以儒家的“仁”、佛家的“空”及道家的“無”等思想對暴力和仇恨加以消解。《雪山飛狐》中苗人鳳是武學高手,為消解與仇家的恩怨,拒教女兒武功。《倚天屠龍記》中頭號惡人成昆的最后結局也只是功夫全廢、雙目失明而已,而不是被對手誅殺。金庸武俠小說的武打場面設計也顯示了對暴力的消解。武俠的兵器也常是用折扇、稱桿、畫筆、抑或樹枝,或以拳掌代器,而不是十八般兵器,決定勝負的也不是死傷,而是詩詞、音樂、書法的技法或內功的較量。在《射雕英雄傳》的譯者瑞典人Anna Holmwood看來,金庸武俠世界里的俠肝義膽、快意恩仇,是全世界讀者都關注的元素[12]。優(yōu)秀的文化可以被廣泛接受?!叭省薄傲x”“禮”“智”“信”這些中國傳統(tǒng)的道德準則,因金庸把它們巧妙地融入情節(jié)、人物與武功設計,從而內化到小說的故事之中,使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相信這些文化的精髓可以作為原則處理人與人之間、民族之間、國家之間的矛盾。
隨著中國國際影響力的日益提高,尤其是“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許多國家的普通民眾了解中國文化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在此背景下,向海外譯介具有通俗性娛樂性特征而又蘊含豐富文化元素的金庸武俠小說,時機已經(jīng)成熟。
在韓國、日本、泰國、印度尼西亞、越南等東南亞國家,金庸武俠小說已經(jīng)收到了良好的譯介效果。武打明星李小龍、成龍、甄子丹、李連杰等拍攝的功夫電影在全世界范圍的流行,美國人拍的動畫片《功夫熊貓》及李安執(zhí)導的武俠電影《臥虎藏龍》的成功,為金庸武俠小說在全球的譯介傳播營造了有利的氛圍。瑞典人Anna Holmwood與香港張菁合作翻譯的《射雕英雄傳》(Ⅰ,Ⅱ)在英語世界大受歡迎,無疑會引起海外讀者對金庸其他武俠小說的興趣。另外,金庸的《雪山飛狐》《鹿鼎記》《書劍恩仇錄》的官方英譯本早已問世,也為金庸武俠小說的海外傳播奠定了基礎。
當代網(wǎng)絡文學的蓬勃發(fā)展為中國武俠小說的海外傳播提供了契機。全球共有100余家網(wǎng)絡文學翻譯網(wǎng)站,其中值得一提的是Wuxiaworld(武俠世界網(wǎng))。該網(wǎng)站由美籍華裔賴靜平創(chuàng)建,主要傳播譯介武俠小說,即包括網(wǎng)絡武俠作品,也有包括金庸在內的著名作家的武俠小說。有多位熟諳中國文化的譯者及一些民間譯者組織為其長期供稿。該網(wǎng)站的瀏覽用戶遍布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日訪問量達數(shù)百萬次,可見其影響力之大。武俠世界網(wǎng)上翻譯傳播的武俠小說與金庸武俠小說的外譯構成了互文參照與互文關聯(lián),將對金庸武俠小說的全球性傳播起到積極的作用。
金庸武俠小說誕生于大眾媒介報紙,對外譯介也可借助大眾傳播媒介的優(yōu)勢。金庸的處女作《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上連載,后來的小說在《明報》連載,目的就是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增加報紙發(fā)行量。金庸的文學作品歸為特殊的大眾文化,而這個大眾文化是和大眾傳媒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可以說沒有媒介就沒有金庸神話[13]。金庸所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因構思精奇,娛樂性強,而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化資源,在大陸與港臺被改編成電影、電視連續(xù)劇、音樂劇、舞劇、動漫、桌游網(wǎng)游等各種大眾媒介產品,進行了立體的多元化的演繹和闡釋。大眾媒介為金庸武俠小說在中國與東南亞的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在譯介金庸小說的同時,可以同時譯介這些大眾媒介產品,借助于大眾傳播先進的傳播技術、產業(yè)化手段、大量生產復制、互動性強與快捷性的特征,強化小說的譯介傳播效果。
目前,中國文化“走出去”還沒有收到令人滿意的效果,原因是多方面的,作為文化信息載體的翻譯選材問題便是其中之一。翻譯選材能夠在海外廣泛受歡迎,中國文化也就隨之得到了廣泛的傳播。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本質是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傳播過程中需要多個傳播要素的相互協(xié)調,才能獲得滿意的傳播效果,因此,文化“走出去”翻譯選材是否適當可行,要從多個傳播要素綜合考慮。從傳播內容上看,金庸武俠小說中的文化知識豐富,融入自然,易于接受。然而,傳播效果最終決定于受眾的接受與受眾的數(shù)量。從傳播受眾的角度來說,金庸武俠小說因其通俗性與娛樂性強與及普世性價值的體現(xiàn),能夠迎合海外大眾的需要,因而可以吸引大量的讀者。另外,還有日漸成熟的國際傳播環(huán)境和大眾傳播的配合,金庸武俠小說在海外將會收到良好的傳播效果,從而促進中國文化的廣泛傳播。因此,金庸武俠小說作為文化“走出去”翻譯選材是適當?shù)?、可行的。但是,金庸武俠小說中豐富的文化元素給翻譯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有待于在實踐中通過不斷探索與研究去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