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繁
(海南開放大學開放教育部,海南 ???570100)
穆旦的詩歌融合了對民族歷史的熱情審視和個人心靈的嚴肅拷問,常被看作是苦難的土壤中生長出的智慧之樹。穆旦詩歌能實現(xiàn)歷史性、民族性與個人性的調和,與其獨特的時間書寫方式息息相關。
法國哲學家伯格森把時間劃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物理意義上的時間。在第一個層面上,時間是一個線性的存在,是可以被計量,可以被劃分,可以被回顧和展望的。從宏觀層面上看,線性時間的敘述更是貫穿詩人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的一種宏觀視野。這種前后相繼的線性時間視野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即:四季的線性時間流轉、個人成長的線性時間流轉和一日時光的線性時間流轉。
春夏秋冬標識著自然界中時間的流轉,多次成為穆旦詩歌的題目。如1934年的《夏夜》《冬夜》、1941年的《在寒冷的臘月的夜里》《春底降臨》;1942年的《春》、1947年的《春天和蜜蜂》、1976年的《春》《夏》《秋》《冬》等;個人的成長,即從年輕到年老,從搖籃到墳墓,也見證了線性時間的流逝。這類線性時間的敘述見諸于1939年的《童年》、1941年的《搖籃歌——贈阿咪》、1944年的《成熟》、1947年的《三十誕辰有感》、1957年的《我的叔父死了》、1976年的《聽說我老了》《冥想》和《老年的夢囈》等詩歌中;一日時間的流逝,即從白晝到夜晚的過程也是穆旦詩歌貫穿始終的時間線索,主要體現(xiàn)在1934年的《前夕》、1940年的《漫漫長夜》、1941年的《夜晚的告別》和1941年的《黃昏》等詩歌中。
從微觀層面上來看,線性時間的存在方式是與時間相關的意象和字眼在具體詩歌文本中的呈現(xiàn)。如《洗衣婦》中“無盡的日子”、《贊美》中的“年代”、“朝代”、“祖先”和見證無數(shù)朝代“升起又落下”的農民形象、《鼠穴》中對歷史、父輩和時間的隱喻等等。
通過具體詩歌文本中時間意象的呈現(xiàn)和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的時間流變,穆旦完成了線性時間的回顧和書寫。
純粹的時間,即“綿延”的時間。在這種時間中,事物呈現(xiàn)出一種“純粹的多樣性,其中沒有彼此判然有別的性質”。純粹的時間是“一種性質式的眾多體”,不可割裂,也不能被記錄。
從時間的第二種類型即純粹的時間角度對穆旦一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關照。很容易發(fā)現(xiàn)某些持續(xù)存在,貫穿始終的“純粹的多樣性”,即詩人主體面對社會生活時在“在場”與“不在場”間猶豫、彷徨的矛盾狀態(tài),在失望與希望中的不斷求索,透過痛苦的詩情最終傳達出的豁達與淡然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詩歌語言上的獨創(chuàng)性和開拓性。這些特點作為一種持續(xù)不變的“純粹的多樣性”從線性時間的書寫中跳升開來,貫穿穆旦詩歌創(chuàng)作的始終,完成了純粹的“蔓延”的時間的書寫。
從可計量的時間層面上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歷史發(fā)展進程是曲折上升的。穆旦詩歌中的物理時間書寫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民族歷史和人類命運的求索和關注上。時間在這里分化為三種不同的具象,扮演者見證個人和民族歷程的三種角色,即旁觀者、解救者和摧毀者。
穆旦詩歌中的時間線性時間既是個人命運和集體命運的旁觀者,也是生存困境的解救者,更是純真與野性的摧毀者。三種角色定位交織在詩歌文本中。
當時間作為個人命運和集體命運的旁觀者時,這一抽象概念從某種程度上物化為一種外在的形象,立足于個人和集體命運的外部,對事件整體予以關照?!顿澝馈分械霓r人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許多朝代,無數(shù)的“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①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131.,大路上時而歡歌時而演說,但他只是“無言地跟在犁后旋轉”②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131.。是否可以大膽設想,此時的農人形象已經不再是文學評論中慣常提到的農民階級的一個具體代表,而是中國綿延幾千年的農耕文明的一個形象化的縮影,是線性時間流變的見證者。《森林之魅》中,森林與人進行對話。森林說“這不過是我,設法朝你走近,/我要把你領過黑暗的門徑;美麗的一切,由我無形的掌握,/全在這一邊,等你枯萎后來臨。”
森林已然成為個人命運和人類歷史的冷靜旁觀者,靜靜注視著人們“血液里的紛爭”③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27.最終化為空幻。森林之魅的最后一節(jié)中,時間作為一種冷靜克制,置身事外的角色,所有的紛爭和戰(zhàn)斗都被森林見證,也都被森林消解。森林、人、萬物都化為宇宙時空中的短暫存在,這一切不過是無窮盡的線性時間的一個見證者。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④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28.
從上述角度來解讀穆旦的《森林之魅》,會發(fā)現(xiàn)其精神內核與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中的第一哀歌有相似之處。
如果我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
聽到我?即使他們之中有一位突然
把我擁到他胸前,我也將在他那更強大的
存在的力量中消失①里爾克.里爾克全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在自然面前,人類的紛爭、私欲和生死變得無足輕重。至此,穆旦詩歌中的戰(zhàn)爭書寫已經超越了彼時彼地的有感而發(fā)。與其說這首詩是對胡康河戰(zhàn)役殘酷性的揭露,不如說是對戰(zhàn)爭作為斗爭手段的深刻思索。詩人以親歷者的身份置身于戰(zhàn)爭中,感受到的是個體和存在的弱小,以及自然的偉力。
穆旦詩歌中,時間除了作為個人和社會歷史的旁觀者,還作為一種解救者出現(xiàn)。
在無盡的斗爭里,我們的一切都已經赤裸,
那不情愿的,也被迫在反省或背棄中,
我們最需要的,他們已經流血而去,
把未完成的痛苦留給他們的子孫
作為一個有著極強社會責任感和民族責任感的詩人,穆旦的詩歌以及穆旦本人的生活軌跡總是熱情又理性地指向戰(zhàn)爭和社會生活。一方面,他不對正在發(fā)生的社會事件避而不談。另一方面,再談理論這些“熱主題”時,總有著清醒的“冷處理”。感性抒發(fā)的背后常有理性的思索,熱情鼓呼之余多有客觀的認知。
在《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祭》、《哀國難》、《中國在哪里》等詩歌中,詩人熱情地擁抱現(xiàn)實生活,把改變的希望寄托在未來和明天,寄托在包括自己的年青一代身上。詩人“看見祖國向我們招手”②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42.,并且熱情地向所有的“你們”招手,呼吁“你們”從“朱古力杯中”③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42.、從“你們的回憶中”④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42.、從“你們的枷鎖里”⑤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42.里起來,要“熱烈地燃起”,“熱烈地擁抱”⑥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42.,要“大聲的歡笑”⑦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42.。但在《防空洞里的抒情詩》、《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出發(fā)》等詩歌中,詩人洞察到了一個巨大的矛盾,即:戰(zhàn)爭是為了戰(zhàn)勝野蠻和殘忍,但戰(zhàn)爭作為消除這一切的手段本身也是殘忍和野蠻的。因而,戰(zhàn)爭在詩人的眼中是“無盡的斗爭”⑧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05.。一切的爭斗都以責任和擔當?shù)姆绞?,以流血犧牲的方式從父一代傳遞給子一代,變成一種合理化的野蠻行為。
與這種對爭斗所持的懷疑態(tài)度形成對比的是穆旦詩歌中對最終審判日的憧憬。審判日、主、救贖等字眼,以及各類宗教神話故事、傳奇人物頻繁出現(xiàn)在《隱現(xiàn)》等長詩中。有研究者據(jù)此發(fā)現(xiàn)了穆旦詩歌中的宗教意識。拋開穆旦詩歌中具體的意象,《隱現(xiàn)》中抒發(fā)的其實是人生何為的困惑。這種困惑絕不僅僅存在于作者所在的二十世紀。機器、制度與文明的沖突,復雜的情感無法寄托的困惑,以及何為真理,如何找到真理的困惑是永存的。
在《打出去》中,穆旦寫道“多么久了,我們感情的弱點/枉然地向那深陷下去的旋轉,/那不能補償?shù)娜缃褚呀浧鹆ⅲ?最后的清算,就站在你們面前”⑨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10.面對一切的未知和困惑,世間仿佛真的存在豐子愷筆下的大賬簿,從誕生到毀滅,從個體的人到集體的人類的所有功過是非都記錄在冊。所謂的最終審判日的執(zhí)行者不再是宗教意義上的神,而是緩慢地化解萬事萬物的時間。
穆旦詩歌中,童年代表著純真,而時間則是純真和野性的埋葬者和摧毀者。時間作為摧毀者的意象常見于回溯個人生命和人類歷史進程的詩歌中。歷史的開端與末尾處往往形成一種對照,最終流露出時光易逝,純真難再的復雜感受。
在詩歌《童年》中,詩人敘述了童真“野力”逐漸喪失的過程。詩的第一節(jié),詩人“翻閱一頁歷史”①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2.,對照的視點是“今夜的月,今夜的人間”②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2.。接著,將純真比作花朵,當路過的人用手腳撫摸這朵花,當“他青色的心浸進辛辣的汁液”③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2.,當他的心終于“腐酵著釀成一盅古舊的醇酒”④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2.,他也“終于像一匹年邁的戰(zhàn)馬”⑤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2.,純真已逝,熱情已失。在詩歌的第二節(jié)里,詩人回溯了“人類未經世故的足跡”⑥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2.,在時間的開端處,在人類歷史的最初階段,帶著純真與野性的力量的人類在詩人眼中是可愛而美麗的。時間作為純真和野力的摧毀者帶走了人類蒙昧階段的真摯和可愛。
時而劇烈,時而和緩,向這微塵里留住,
時間,它吝嗇又嫉妒,創(chuàng)造時而毀滅,
接連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看見一個敵視的我,
枉然的熱愛和守衛(wèi),只有跟著向下碎落,
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為纖粉。⑦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59.
《三十誕辰》中,時間在埋葬和摧毀童真的同時,記錄了歲月的流逝,為個人生活做出了記錄。時間既是摧毀者也是創(chuàng)造者?;蛘哒f,是在摧毀的同時創(chuàng)造著。一方面,時間的力量是巨大的,萬事萬物只能“跟著向下碎落”,“鋼鐵和巨石”也要在它的手里化為纖粉。另一方面,時間在奔潰“我的熱愛”和“守衛(wèi)”中也塑造出了一個全新的我。正是因為“我”接連地承受時間的洗禮,才成為了現(xiàn)在的“我”。題為《三十誕辰》的這首詩書寫的早已不再是某個具體年齡段的感懷?!懊恳豢痰谋紳⑸稀钡拿俊耙粋€敵視的我”像是生而為人時時刻刻要面臨的喪失和困惑。
伯格森指出:“有兩種不同形式的眾多性,一種屬于物質的東西,數(shù)目直接適用;一種屬于意識狀態(tài),對于這些狀態(tài),我們若不借助某種象征表示就不能把它們當作可計算的,”⑧伯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64.從純粹時間的角度來看,穆旦詩歌中存在一系列不變的意識狀態(tài),這些意識狀態(tài)是不隨外部時間即數(shù)量上的時間約束的,也不隨線性時間的改變而改變,是一種“把表層心理狀態(tài)去掉”時得到的“純一的時間”⑨伯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94.,是時間的綿延。也就是說,穆旦詩歌的某些藝術特色和詩人的心態(tài)動向在其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保持著某種動態(tài)的平衡,保持著宏觀意義上的不變。這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即可視為所謂的“純粹的時間”。這種“純粹時間”的不變性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有學者將詩人的心態(tài)劃分為四種類型,即:追求詩歌技藝提升的“藝術型心態(tài)”、有明顯“功用意識”的“實用型心態(tài)”、書寫歷史思考文化的“文化型心態(tài)”和“個體生命和情感體驗的心態(tài)”⑩張立群.心態(tài)史的研究與進路[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穆旦的詩歌似乎難以被明確地被劃分到這四個類型中。穆旦的詩歌兼取實用性與藝術性,對民族的歷史和文化有所反思,對個人在時代和社會中存在的狀態(tài)和心理動向也有著人道主義的關懷。不論從主題上看,還是從詩歌的情感基調上看,穆旦的詩都是多樣的。穆旦詩歌的多樣性來源于詩人主體的焦慮:即面對時代和大環(huán)境時站在“在場”與“不在場”中間體驗到的拉扯感和焦慮感。
詩人面對的是一個民族紛爭、戰(zhàn)火連綿的年代。處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每個詩人都會或多或少地感受到現(xiàn)實給予的壓力,繼而這種壓力就會轉變?yōu)楸磉_的渴望和書寫的責任感。隨潮流而動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傾向,但是在眾聲合唱的同時不免也會產生深度的削弱和審美特性的過分一致。在這樣的詩歌文本中,一旦特定的歷史時期和大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作品中抒發(fā)的情緒就容易被新的時代情緒所淘汰。
與穆旦同時期的七月詩派的詩歌文本,就顯示出一種純然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和革命的樂觀主義熱情。在七月派詩人魯藜的詩歌《泥土》中,泥土和珍珠是一組對照的意象,對照的結果是涇渭分明的,即害怕被掩埋的珍珠是膽怯的,狹隘的,而甘于被“眾人踩成一條路”的泥土是謙卑的,高尚的。四行詩句形成了簡單對照,闡明了詩人在時代大環(huán)境下的自主選擇,即:站在斗爭中,如泥土一樣實實在在地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參與到大時代的斗爭中。
與同時期其他詩人極具在場感的詩歌相比。一方面,雖幾經波折和放逐,穆旦終其一生從未放棄時代和社會大環(huán)境中的“在場”身份;另一方面,詩人仿佛從不是時代洪流中絕對的在場者。他感受到的是從“一顆充滿熔巖的心”流溢出的“過多而無法表現(xiàn)的感情”①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9.。在寫于1940年的《蛇的誘惑》中,詩人將亞當與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偷食禁果作為蛇的第一次誘惑,將面對戰(zhàn)爭,有的人選擇為戰(zhàn)爭做出犧牲,有的人(如詩中的德明太太)卻能安然享樂,作為欲望之蛇對人的第二次誘惑。是投入偉大的斗爭還是沉溺于日常生活?詩中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詩行間流露出的是“兩條鞭子夾擊中”②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4.的個體的無奈和虛空。穆旦本人,以及他的詩歌即使跳脫出當時的時代語境去審視,依舊有著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和生命力。總之,穆旦關于時代和社會的疑惑和思索永遠是在場的,卻永遠是超越戰(zhàn)爭,超越時代,與時代疏離的,不在場的。
穆旦詩歌的情感基調始終是絕望與希望相互交織,難以分解的。正如詩人鄭敏所說,穆旦的詩歌表達出了一種“磁力的撕裂”。在眾生合唱的年代,相比七月派等較為純然的樂觀主義精神,穆旦的詩歌較多地表現(xiàn)出迷惑、茫然、失望、悲喜交集、失望與希望交織的情緒。
在同時期詩人阿垅的詩歌《纖夫》中,民族的斗爭和民眾對苦難的抵抗?jié)饪s為一幅嘉陵江上的纖夫圖。奮斗的目標和終點是確定的,人們的腳步是“正確而堅強的”③陳思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301.。纖夫們逆著江水,逆著風,合力“給大木船以應有的方向”④陳思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301.。這一過程中,人們的心中充滿希望,“向走回家的路一樣,有一個確信而又滿意的方向”⑤陳思和.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301.,“一寸的前進”即是“一寸的勝利”。大木船是“烏黑又猥瑣”的,是被蟲蛀了的,是“古老又破漏的”“中國的船”。船與纖夫的意象明確地傳遞出一層象征的含義:古船象征亟待革新的舊中國,纖夫的逆流而上象征著革命者的行動力。詩歌的主題也被直接注入在詩行中間,即“動力一定要勝利”,“而阻力一定要消滅”。我們有理由相信,是時代洪流中的熱情與力量驅使詩人寫下這樣充滿著革命浪漫主義的,樂觀豁達的詩行。
面對著同一個中國,穆旦在《活下去》中傳遞的情感就很難被單純的理解為悲觀主義或是樂觀主義。詩人看到了包圍中“已奔來即將解救我們的一切”①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177.,卻感到自己始終在“希望,幻滅,希望,再活下去”②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177.的過程中掙扎,被無盡的時間的波濤淹沒。消解了全部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環(huán)境,在悲與喜,煩與憂中掙扎,我們生活的最終意義也許只是“活下去”。穆旦眼中的明天是“美麗的,而又容易把我們欺騙”③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05.,所謂光明的未來和“不滅的光輝”也伴隨著“不斷的諷笑”④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05.。這諷笑來自于人類命運的先導。至此穆旦詩歌的感情基調已經超越了此岸世界的悲喜,上升到某種宗教和神學意義上的,先知和圣人對塵世俯瞰觀照時所表現(xiàn)出的悲憫之情。
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曾在小說《悉達多》中將人追求真理和探求幸福本源的過程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完全地拒絕與外界的聯(lián)系,身體力行地做一個清苦無欲的沙門僧;第二階段是不再拒絕環(huán)境中的聲光色欲,敞開身心,化身為一個絕對的兒童;第三階段是歷經輪回的洗禮,浸透了環(huán)境和生活之水后對外物的徹底淡定和拋棄。就好比悉達多最終在流動的河水中看到交織著父親、兒子、悲喜交加的世人和悲喜交加的生活的鏡像,并最終與這一切和解一樣,穆旦在老年時發(fā)出這樣的“夢囈”:
多少親切的音容笑貌,
已遷入無邊的黑暗與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籬,
越來越卷入怒號的風中。
但它依舊微笑著存在
雖然殘破了,接近于塌毀,
朋友,趁這里還燒著一點火,
且讓我們暖暖地聚會。⑤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338.
《穆旦詩集》的前言中,穆旦的妻子曾對詩人生前的生活歷程有過簡單的回憶。由于作品內涵的多義性和表現(xiàn)手法的超前性,穆旦詩歌以及穆旦本人多次卷入到政治批判中。詩人曾多年被剝奪創(chuàng)作權利,做著與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無關的體力勞動。晚年時,詩人重獲創(chuàng)作自由,并以及大的熱情再次拿起筆抒發(fā)自己的詩情。很難看出過往的經歷在詩人的內心深處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陰影,以《冬》為代表的晚期詩歌中流露的依舊是詩人對生活的熱愛和未來殷切的希望。
悲與喜,善與惡最終都是生活之河上映出的鏡像,返照著詩人對于形而上的,面對時代,卻又超越時代的思索。很多學者認為,痛苦是穆旦詩情的底色。誠然,苦難是詩情的催化劑。然而,穆旦詩歌的力與美更在于苦與樂的交織,以及最終的和解。
如馬泰·卡林內斯庫所說,“文學中存在某種可稱為現(xiàn)代主義的東西,他肯定是追求個人獨創(chuàng)性的強烈欲望?!雹揆R泰·卡林內斯庫.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穆旦詩歌的現(xiàn)代性和個人性體現(xiàn)在陌生化的詩歌語言追求上。
一方面,穆旦詩歌中承序了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穆旦本人雖然是中國現(xiàn)代派詩歌的代表詩人,但也極度重視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汲取和學習。在其妻子為《穆旦詩集》所作的代序中就曾提到,穆旦建議羅又倫多看些古詩,如陶淵明、李白、杜甫等。穆旦詩歌與中國古典詩歌的交匯點在于對于詞匯的精準運用,以及詩歌的動態(tài)美和意境美上?!秷@》中的“低矮的石墻”“靜靜兜住了一個涼夏的清晨”⑦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5.、《春》中赤裸的光影聲色“等待伸入新的組合”⑧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139.、《古墻》中的古墻“弓著殘老的腰”、“馱著悠久的歲月”①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24.。這些精煉的用字不禁讓人想到傳統(tǒng)詩歌的煉字。這些動詞的精確運用讓穆旦的詩歌實現(xiàn)了與傳統(tǒng)詩歌意境的連接和照應。面對這樣的詩歌文本,讀者于現(xiàn)代的哲思中窺見了幽微的古義。
另一方面,穆旦的詩歌語言又是現(xiàn)代的,給人一種陌生化的審美效果。穆旦的詩歌中常常出現(xiàn)相反或互為矛盾的措辭。
告訴我們和平又必須殺戮,
而那可厭的我們先得去喜歡
知道了“人”不夠,我們再學習
蹂躪它的方法,排成機械的陣式,
智力與體力蠕動著像一群野獸,
……
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②穆旦.穆旦詩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77.
《出發(fā)》中出現(xiàn)的“和平”與“戰(zhàn)爭”、“可惡”和“喜歡”、文明的“人”與野蠻的“野獸”。這幾組詞在語義上形成對比,構成一對矛盾的關系。文明社會教會人們如何做個文明的人,但是為了尋求和平,我們卻要采取野蠻的方式——戰(zhàn)爭。世界給予我們豐富的體驗,然而正是因為這些“豐富”,我們體驗到了“豐富的痛苦”。這樣的詩歌語言解構了傳統(tǒng)詩歌語意的流暢性,表面上消解了語言的邏輯性,但是文字內部形成了一種張力,爆發(fā)出穆旦詩歌與西方現(xiàn)代派共有的對自我與社會關系的思索之力。
或許詩人與時代的關系就如戀人間的關系一般。絕對的熱情迎合和過分的疏遠淡出都會招致藝術上和情感上的致命缺陷,達到的不過是一種虛空。前者是小我融入大我之后的虛空,后者則是前者消失于大我之后的虛空。不論讀者還是作者,在閱讀時都無法獲得真正的充實感。
李歐·李奧尼的童話《田鼠阿佛》講的是一個簡單卻發(fā)人深思的故事。冬天日益臨近,田鼠一家每日都在忙著儲備糧食過冬。大家都在忙碌,只有一只田鼠遠離了忙碌的鼠群,獨自站著。它時而發(fā)呆,時而喃喃自語,并沒有忙于尋找糧食。其他田鼠不滿地詢問它如此散漫的原因,它告訴它們自己正在尋找陽光、詞語和顏色。漫長的冬天來了,田鼠們也終于將收集的糧食吃光。當黑暗、寒冷和沉默侵襲它們時,它們想起了阿佛。阿佛將它收集的一切說給其他田鼠聽。故事的最后,田鼠們給阿佛鼓掌,并說“阿佛你好棒,你真是一個詩人”③李歐·李奧尼.田鼠阿佛[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11.,阿佛紅著臉說道“是的,我知道”。④李歐·李奧尼.田鼠阿佛[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12.
拋卻童話的外殼,從某種層面上看,李歐·李奧尼的這則童話可以看作詩人身份的最好詮釋。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永遠和時代處于疏離又親密的狀態(tài),永遠能在集體和民族的歷史中汲取養(yǎng)分,也永遠能從時代和歷史中,從社會環(huán)境中抽離出來,給身處混沌中的世人以陽光、色彩和詞語。他是民族的,也是現(xiàn)代的,更是超脫于時光的。對于他的詩行,不管時代和人群給予的是鼓掌叫好還是冷漠忽視,他的回應都只有“紅著臉鞠了一個躬”,并且說一句“我知道,我是一個詩人”⑤李歐·李奧尼.田鼠阿佛[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3:12.。
綜上,穆旦的詩歌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社會的喜怒哀樂”和“生命本體的矛盾困惑”⑥李怡.穆旦抗戰(zhàn)時期詩歌的基本主題和其文學史意義[J].人文雜志,2011(6).,承序了西方美學中對人的存在的超越時代和社會背景的探索。然而,穆旦的詩歌感受卻全部來自于“他個人對現(xiàn)代中國的深入體驗”⑦李平.中國現(xiàn)代文學[M].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2006:261.,對外來文學資源做了不動聲色的轉化。如李歐?李奧尼童話中的田鼠阿佛一樣,穆旦是屬于集體的,也是淡出集體的;是在場的,也是不在場的;是現(xiàn)代的,也是民族的。而正是上述兩種不同的時間敘述方式使穆旦詩歌具有了此種豐富性,獲得了虛空之后的充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