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慶,劉郁琪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 411201)
版本問題,是中外文學史上普遍存在卻又經(jīng)常被人忽視的現(xiàn)象。不同版本的流變,既可能是作者主觀認知不斷上升的體現(xiàn),也可能是不同社會背景下作品時代性的追求,還可能是心理學、美學、政治學等諸多因素共同干預的結果?!栋茁乖纷鳛?0世紀90年代以來一部幾乎總括了新時期中國文學全部思考和全部收獲的史詩性作品[1]234,在歷史的演進中出現(xiàn)了諸多版本。其中最主要的有三個:1992—1993年在《當代》連載的初刊本,199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初版本,以及1997年的茅獎修訂本。三個版本都注重對革命敘事的勾勒與重塑,但也表現(xiàn)出不盡相同的敘事面向。初刊本著重對宗法易變史的描寫,初版本側重于對家族文化史的呈現(xiàn),修訂本則把筆墨著于民族正義史的確立。幾個版本之間,就像同一首革命歌曲的變奏與協(xié)奏。
《白鹿原》作為一部凝結了陳忠實對民族命運的全部思考以及自詡為死后可以“墊棺作枕”的史詩巨作,是作家長達6年(其中查閱資料構思2年,創(chuàng)作修改定稿4年)的艱苦創(chuàng)作的結果。1992年3月25日早晨,陳忠實把近50萬字的手稿交給時任《當代》雜志編輯的高賢均和洪清波時,一句久蓄于心的話涌到唇邊:我連生命一起交給你們了。[1]254《白鹿原》經(jīng)過《當代》雜志洪清波、常振家、朱盛昌、何啟治三級審稿,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一編室編輯高賢均、劉會軍、李曙光等審閱,一致認為《白鹿原》是大家多年企盼的一部大作品,[2]42“應作重點書處理。”[3]11“我們一致認為應該給它以最高待遇,即在《當代》雜志連載,并由人文社出版單行本。”[1]254由此,《當代》雜志在1992年第6期發(fā)表的《白鹿原》(上)和1993年第1期發(fā)表的《白鹿原》(下),就成了最先與讀者見面的版本。雖然,1990年代初文學炒作現(xiàn)象已初現(xiàn)端倪。但是,《白鹿原》在《當代》雜志發(fā)表前,只由作者本人與田長山一道擬就了一則百字書訊。只說這部小說寫的是1949年以前的鄉(xiāng)村故事,沒有任何評價和溢美之辭,更不要強調作家耗時6年的事。[2]42盡管如此,還是出現(xiàn)了《白鹿原》在《當代》刊出前半部就脫銷的盛況,預定1993年第一期《當代》雜志的讀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可見,《白鹿原》的連載當時是具有轟動意義的。也許由于《當代》連載與單行本的發(fā)行僅相隔幾個月,因此一直以來對于初刊本的研究并不多,大多數(shù)以1993年6月人民文學出版的初版本為研究對象。但是,作為版本學上具有溯源意義的初始版本,被有意無意地盲視,其實是不可取的。
細讀初刊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它基本奠定了以后各版本“以白嘉軒及其家庭為中心,以白鹿兩家的糾葛和沖突為主線,以各種政治力量的交鋒和斗爭為次線的輻射狀結構網(wǎng)絡”。[1]361但與其他版本不同的是:它將主要的筆墨集中于整個宗法易變史的完整呈現(xiàn),對于近現(xiàn)代人性覺醒的內容則顯得輕描淡寫。
首先,初刊本在呈現(xiàn)宗法社會的歷史演變過程時,有意無意地表現(xiàn)出淡化嚴肅的政治歷史背景、強化與宗法社會思想變遷相和諧的客觀歷史內容的傾向,這使初刊本呈現(xiàn)出明顯不同于其他版本的意味,即宗法易變史的書寫。具體而言,初刊本數(shù)章有關民族歷史革命的內容,相對有些簡化。當然,其中不可排除純屬版面原因而造成的大片刪減,但這樣的傾向性處理明顯削弱了民族革命的表現(xiàn)力。比如,后出的初版本中鎮(zhèn)嵩軍進入白鹿原征糧的情節(jié),有著長達16頁的篇幅,而在初刊本中僅僅只有400多字。不過其主要情節(jié)基本保留,只是沒有鎮(zhèn)嵩軍如何殘暴、族人如何反感的細節(jié)描寫。同理,初刊本第二十一、二十二章也只有簡單的故事介紹,完全消磨了小說中有關民族革命的敘事。其中,關于黑娃落草的原因、姜政委的叛逃等都未做具體陳述,只是為了故事銜接的完整性進行了簡要過渡。與對革命歷史敘事的簡化相反,初刊本呈現(xiàn)出一種對宗法社會演變史的張揚與刻畫。比如,初刊本第四章通過林則徐的虎門銷煙的事跡,對白鹿原鴉片市場的盛況進行了諷刺;第五章通過補充黑娃多年后的回原認祖,體現(xiàn)了革命者甘愿接受宗法制的洗禮;第六章則采取一種跨越時空的敘事方式,對人們的具有原始力量的愚昧無知進行了無情揭示。凡此種種,皆體現(xiàn)了文本中對宗法社會演變史與民族革命演變史一揚一抑的態(tài)度。宗法社會歷史進程的完整呈現(xiàn),既諷刺了宗法制下人們的自我沉溺,又體現(xiàn)了宗法制在諸多外部力量的侵擾下不得不被裹挾的狀態(tài)。民族革命歷史的淡化,反而使得維系白鹿原的宗法制有了廣大的敘事空間。隨著原上的革命,《鄉(xiāng)約》毀了又補,宗法制在一次次歷史裂變中更加有力量。以至于白嘉軒說出了那句:“凡是生在白鹿村坑腳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頭的?!盵4]135由此,完成了初刊本中對宗法易變史的確立。
其次,初刊本在表現(xiàn)人性覺醒的歷史進程,尤其是女性意識的覺醒過程時,作了有意無意的模糊或潔化處理,從而將文本對人性覺醒史的表現(xiàn)停留在初級階段。從現(xiàn)代文學史開始,壓抑已久的人性便走出封建枷鎖的樊籠,跑進作家的筆下,跑進意識的覺醒里。陳忠實在談及有關人性革命時就說到:“辛亥革命的一個最切實的革命行動,是剪掉男人腦后的那根豬尾巴,扯斷纏裹女人小腳的發(fā)臭的布條;‘五四’運動則提出婚姻自由,可見裹纏在愛和性這個敏感詞匯上臭布條,中國南方北方一樣久遠?!盵5]78因此,人性問題是文學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不得不面對和書寫的話題,如果被一味回避或者污名化,其實是不利于作品藝術性與人性全貌呈現(xiàn)的。對性描寫的克制或回避,在初刊本的上部第九、十、十五等章節(jié)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第九、十章描寫了小娥的肉體覺醒,卻無法在初刊本中看到諸如初版本“嗷嗷嗷地呻喚”“吻遍他的身體”“捉著他的那個東西導引到一個陌生的所在”(第九章)等有關小娥主動性的內容。這樣相對潔化的處理,消解了小娥的主動性,從而缺少一種人性覺醒的力量。這又何嘗不是文本對作者寫性三原則(即“不回避,撕開寫,不作誘餌”[5]79)的違背與肢解。第十五章小娥與鹿子霖的私通被認為是最有爭議的地方,作為一種挑戰(zhàn)封建倫理的象征,也因此被模糊化處理。但是凡此種種,皆體現(xiàn)了文本對人性覺醒史的有意消解或曰回避,從而使女性淪為宗法制度下的犧牲品。與這種對性的描寫回避態(tài)度不同的是,初刊本在第十六、十七、十八章中對孝文與小娥的交媾進行了比較完整的呈現(xiàn),并一以貫之于之后的初版本和修訂本中。如果說小娥跨越封建時代對性約束的“雷池”是一種肉體覺醒,那么她帶有報復心理的以身設陷便是對宗法制度壓抑女性的強烈反抗和精神覺醒。雖然初刊本在人性覺醒呈現(xiàn)上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給人矛盾之感,但這并不妨礙文本歷時性地展現(xiàn)封建女性逐漸沖破枷鎖、敢愛敢恨的人性覺醒歷程。最典型的就是小娥從人性的覺醒(追求愛與性的自由),再到反抗(脫下族長之子的褲子),最后至魔化(化身為蛾、給原上帶來瘟疫)的過程,將人性的覺醒史進行了簡單勾勒。與小娥相反的是冷秋月,她更多的體現(xiàn)了一種靈與肉的分離:身體上守著貞潔,靈魂上卻渴望性愛。宗法制度,無疑是人性禁錮的代名詞,正因為如此有諸多貞女潔婦為之殉道,有了小說中冷秋月的人性悲劇。在初刊本中,對性的描寫基本是持一種保守態(tài)度,因此在人性覺醒史的呈現(xiàn)上比較模糊,反而更多強調了對封建宗法制的維護。
初版本是指1993年6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白鹿原》單行本,也是迄今為止研究最多、影響最大的版本。《白鹿原》一出世,評論界歡呼,新聞界驚嘆,讀者爭相購閱,一時“洛陽紙貴”。[1]248“我們當初把《白鹿原》看作很嚴肅的文學作品,并沒有把它當作暢銷書,所以初版只印了14850冊,稿費也只按千字幾十元付酬。到盜印本蜂起,我們才手忙腳亂地加印……陳忠實自己的直接調查顯示,《白鹿原》的盜印本不下十種,而其印數(shù)則與正版接近?!盵6]19與初刊本同年面世后,小說獲第二屆“雙五文學獎”最佳作品獎、《白鹿原》研討會在北京和西安舉行……與其影響力相當?shù)氖且虼硕齺淼木薮鬆幾h,有人指責《白鹿原》有“傾向性問題”,歪曲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甚至傳說有人要“封殺”它等等。[2]44無可厚非,一部成功的作品,肯定是既有掌聲也有唾罵,既有贊許也有鄙夷。初版本作為《白鹿原》版本流變過程中最重要的版本,其藝術價值是有目共睹的,正如海外評論者梁亮所言:“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并不遜色”。[1]255
初版本作為最完整的版本,與初刊本側重宗法文化的易變截然不同。初版本對初刊本中涉及的有關“性”和“革命”的內容進行了較大幅度的補充,從而實現(xiàn)了民族演變史的還原與家族文化史的強化,確立了它的史詩分量。它沒有回避性的書寫,沒有回避本世紀上半葉一系列重大的政治事件,如辛亥革命、國共合作、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等。但由于新歷史小說習慣用家族史代替政治歷史小說,因此也呈現(xiàn)出一種此消彼長的歷史敘事方式。
首先,是對民族演變史的還原。相較于經(jīng)典革命歷史敘事,“后革命氛圍”中的“革命歷史敘事”實際上是一種“再敘事”,這種“再敘事”在文化取向和書寫方式等方面與經(jīng)典革命歷史敘事有很大不同。就書寫方式而言,“再敘事”針對“革命歷史敘事”進行了“重寫”,這種“重寫”主要包括“續(xù)寫”“補寫”“改寫”“戲寫”四種書寫方式。[7]9《白鹿原》在書寫方式上傾向于對歷史進行戲寫,以一種家國同構的革命敘事方式,隱含了作者及作品中人物對歷史演變的態(tài)度與看法。但是,小說本身沒有對黨史等進行直接細致的描寫,而是將之融構于家族文化的變遷和新舊勢力的抗衡中,透過白鹿家族的文化史去折射當時的政治背景,以此還原真實的民族歷史。隨著第十一章反革命軍的入侵、第十二章農(nóng)民協(xié)會的成立,民族演變中的余波才像春天的細雨給白鹿原的封建堡壘添上幾株旁枝??v觀初版本的內容,盡管作者是在以家族文化敘事來解構對民族演變的宏大歷史敘事,但始終離不開對歷史紛爭的強調。無論是大革命的“風攪雪”,大饑荒大瘟疫的災禍,國共兩黨的分與合,還是家族間的明爭暗斗,維護禮教的決心,天理與人欲的對抗,以至每一次新生與死亡,包括許許多多人的死,都浸染著濃重的文化意味,都與中華文化的深刻淵源有關,都會勾起我們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的深長思考。小說在敘事民族革命時,沒有陷入傳統(tǒng)宏大、正義的革命敘事處理方式,而是以一種民間的視角呈現(xiàn)了白鹿原上不同文化、不同思想之間的博弈。
其次,是對家族文化史的確立。初版本的前五章,基本沒有涉及到對民族歷史的勾勒與呈現(xiàn),只是對白鹿村這個關中村落的傳統(tǒng)保守文化進行了多角度呈現(xiàn)。有視地如命的族長,有陰險狡詐的鹿子霖,還有形形色色的村中老少。他們對革命一無所知,正如地第六章白嘉軒在得知城里反正后發(fā)出的驚嘆:“反正了還有沒有皇帝?”[8]82白嘉軒、鹿子霖之間的爭斗,既是兩個家族之間榮譽和利益的斗爭,又是兩種政治信仰和兩個階級立場的較量。原外幾十年動蕩紛爭仿佛不能影響他們的家族文化,共同祭拜的白鹿祠堂就是他們家族文化的最好象征。在小說中,家族形態(tài)所顯示的對社會和歷史進程的深層支配作用,動搖了階級斗爭敘事所建立的歷史觀念。初版本關于“性”的大量書寫,也對傳統(tǒng)的革命敘事進行了顛覆。初版本中對異性之間、同性之間的性描寫進行了生動還原,從而體現(xiàn)出家族史背后真實的心理、文化成因。傳統(tǒng)家族有著相對嚴格的階級劃分,男尊女卑等守舊觀念盛行,“性”也因此成了這一文化背景下的禁忌詞。但是,小說沒有以“性”取悅讀者,而是將之置于傳統(tǒng)文化行將就木的背景之中,從而寫出了兩代人之間的文化、思想分歧。一邊是傳統(tǒng)守舊的宗法文化,一邊是接受新學的現(xiàn)代文化。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隱喻了家族文化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矛盾與斗爭。白鹿原上紛擾斗爭的歷史,實則是規(guī)則屢屢被打破、道德底線一步步被沖開、宗法秩序在動蕩中不斷崩壞和自愈的循環(huán)往復。白嘉軒作為白鹿村德高望重的族長,自然不能逃脫政治洪流、黨派斗爭、家族矛盾的沖擊。但是,這些外來的力量依然沒能撼動他對日常生活秩序的理解。正因如此,小說才將封建家族文化勾勒得淋漓盡致,以此來消解傳統(tǒng)革命敘事對政治背景和英雄人物的強調。所以,我們看到了小說中不同于以往的文化意義。不論是代表共產(chǎn)黨的白靈、鹿兆鵬,還是代表國民黨的田福賢、鹿兆海,作者都沒有將他們神化,一改“十七年文學”中正面人物高大全、反面人物矮小丑的宏大敘事傳統(tǒng)。
修訂本的出現(xiàn),是在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頒獎之前,因此其后的意識形態(tài)驅動因素尤為明顯,這也成為文學評論界談及修訂本時繞不開的話題。由于《白鹿原》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價值,評委們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了一著不得不走的棋——讓作者重新出版一本“修訂本”,將小說中涉及的一些宿命性和政治傾向性的言語(主要是翻鏊子和國共之爭無是非)刪去,以消除有可能導致的誤讀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誤解。[9]1201997年12月,也就是掀起《白鹿原》閱讀熱的第6個年頭,這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行的《白鹿原》(修訂本)悄然誕生。這就意味著,在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頒布之前,絕大多數(shù)人未讀過這本修訂后的《白鹿原》。因此,《白鹿原》(修訂本)實際上是一種政治導向下的產(chǎn)物,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改版。
如果說初版本是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民族秘史,那么修訂本就是一種對民族秘史的“再度校正”。相較于初刊本中對民族革命史的簡潔性處理不同,修訂本則是用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歷史進行了“選擇性”處理;同時,相較于初版本中對家族文化史的強調不同,修訂本也針對“性”的文化意義進行了“矯枉過正”。正因如此,才形成了修訂本中對多重歷史的消解以及對民族歷史進行修正的意味。即便如此,也不妨礙《白鹿原》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史詩分量。正如《白鹿原》書稿的終審人何啟治曾表示:“《白鹿原》的修訂并不是如有些人所顧慮的,是‘傷筋動骨’而至于‘面目全非’。牡丹終究還是牡丹。修訂過的《白鹿原》不過是去掉了枝葉上的一點瑕疵,而牡丹的華貴、價值和富麗卻絲毫無損。”[6]25修訂后的《白鹿原》,廓清了可能引起的誤讀與政治誤解,從而確立了這一文本對民族正義史的呈現(xiàn)。
首先,是對“性”描寫的潔化傾向十分明顯,從而將人性覺醒史的力量淡化了。這樣的處理,自然不排除是對這一獎項嚴肅性的配合,并避免讀者的不當解讀。通過??笨梢园l(fā)現(xiàn),修訂本對于“性”的潔化描寫,主要體現(xiàn)在小娥與兩個男人(黑娃和鹿子霖)的性行為上?!昂谕薤偪竦貨_撞起來,雙手抓著兩只乳房”(第九章)“他吻她的眼睛,用舌頭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臉蛋,親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奶子……(第十五章)”等過于直露的描寫都被刪除,這也體現(xiàn)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作品中性描寫尺度的要求。修訂本對“性”的潔化處理,相較于50—80年代小說中對“無性的身體”的強調又有所不同,它主要是對“尺度過大”的內容進行了刪減,而其他的有關“性”的敘事依然保留。雖然,這樣對小娥由身體革命向精神革命上的跨越歷程的呈現(xiàn)明顯不夠,但也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誤解。
其次,是對有關政治歷史的內容進行了較大的刪改,這集中體現(xiàn)在第七、十二、十五、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九、三十二等章節(jié),這樣的處理,消解了文本中帶有民間視野的歷史,更加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其實,《白鹿原》在茅盾文學獎的評議中出現(xiàn)了不小的分歧,以致評委會負責人轉達了一些修訂的意見:“作品中儒家文化的體現(xiàn)者朱先生這個人物關于政治斗爭‘翻鰲子’的評說,以及與此有關的若干描寫可能引出誤解,應以適當?shù)姆绞接枰岳濉A硗?,一些與表現(xiàn)思想主題無關的較直露的性描寫應加以刪改?!盵10]86對于評委會負責人轉達的上述修訂意見,陳忠實表示,他本來就準備對《白鹿原》作適當修訂。一些與情節(jié)和人物性格刻畫沒多大關系的、較直露的性行為的描寫被刪去了,如刪去了田小娥第一次把黑娃拉上炕的有一些性動作過程的描寫,關于國共兩黨“翻鰲子”的政治上可能引起誤讀的幾個地方或者刪除,或者加上了傾向性較鮮明的文字……[6]24不過,對于修訂后的《白鹿原》,也有著不同的聲音。何啟治在茅盾文學獎頒布后就說到:“如果我是茅盾文學獎的評委,我會痛痛快快地給《白鹿原》投上一票,而不會要求對它進行修訂”[6]25。因此,修訂本的缺憾可見一斑。修訂后的《白鹿原》正如評委會指出的,對文中人物關于政治的不當評說進行了刪除,并結合時代背景加入了新的內容。這樣的處理,使歷史變革過程更加地“光鮮”,更加地符合“通常”的認知。
最后,修訂本更多地體現(xiàn)了對民族正義史的描寫。第七章中刪除“賊人”,避免了污名化國民黨的語言;第十二章刪除“國共不合作”的相關語言,避免了歧義;第十五、十六章刪除了朱先生的“鏊子說”,也是修訂本中政治內容刪減最多的部分。這里的“鏊子說”顯然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指認的“正統(tǒng)歷史”產(chǎn)生邏輯分裂,它以烙鏊子一般翻來覆去的動作比喻田福賢代表的國民黨、鹿兆鵬代表的共產(chǎn)黨和后來黑娃所代表的土匪三方勢力在白鹿原上展開的權力斗爭,“揚棄了原先較狹窄的階級斗爭視角,盡量站到時代的、民族的、文化的高度來審視歷史”[11]60。第十九、三十二章對歷史評判的修訂,更加符合當時的主流話語。此外,十六章對國民黨鎮(zhèn)壓報復的揭露與二十三章對關于共產(chǎn)黨“整人”話語的刪除,也體現(xiàn)了政治修正的傾向。
因此,修訂后的《白鹿原》明顯地體現(xiàn)出一種迎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傾向,同時,也對一些有關民族革命與人性革命的歷史進行了敘事長度上的刪削。不可否認,《白鹿原》作為一部“民族秘史”,關于人性、歷史反思的深度是值得肯定的。哪怕修訂后的《白鹿原》,也不會使讀者“水土不服”。
綜上,《白鹿原》不同的版本的流變,都有著特定的審美、文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原因。但無可厚非,每個版本都有著特殊的價值。初刊本作為《白鹿原》公開發(fā)表的最早版本,雖然以一種克制性的革命敘事方式呈現(xiàn)給讀者,但是無傷作品的深層審美價值,對政治不偏不倚的刻畫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歷史的尊重;初版本作為《白鹿原》最完整的版本,以一種家族敘事方式還原了作者對人性、對民族的深沉思考;而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白鹿原》修訂本,則以其“既克服又保留”的書寫方式對性的“直露”與政治的“含糊”傾向進行了修正。由此可見,《白鹿原》的版本流變就是一個有關革命敘事不斷變奏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