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幾千年來,文人活得稍微有點品格的時代便是宋朝。清代學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指出:“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財取于萬民不留其有余。”可見,雖然宋朝依舊無法改變“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悲劇,但知識分子的待遇卻得到很大改觀。
趙匡胤皇袍加身后,害怕手下中又出“趙匡胤”,于是耍了一個天衣無縫的把戲——杯酒釋兵權?;噬溪殧埓髾嘀?,政治趨于穩(wěn)定,文臣由科舉考試進入仕途變得更加現(xiàn)實,他們的社會責任感和參政熱情空前高漲。朝廷官員享有豐厚的俸祿,政府的言論控制相對放松,文人雅士時常聚會搞些詩詞派對就不足為奇了。相比之下,宋代的文人比唐代文人承擔了更多社會責任,至少在他們的文字中表現(xiàn)如此。所以,宋詩比唐詩更加實際,也少了脫韁野馬式的個性和自由。
蘇軾在《思堂記》中說自己:“言發(fā)于心而沖于口。吐之則逆入,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彼运⒍ㄗ霾涣肆馈埾?、晏殊。面對時代的苦難,能“婉約”起來的文人士子,注定也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
雖然為官,但蘇軾一生被貶謫,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目睹了民間疾苦,使得他身上具備了民間的超鏈接,從一個故事可見一斑。一次蘇軾問婢女自己腹中有何物,眾婢都說是“文章”“才識”云云,等到小老婆朝云開口,她說:“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背剖橇私馓K軾的,聽罷此話,蘇軾捧腹大笑。
蘇軾之不合時宜是因為他喜歡站在平民角度看問題,他到過很多州郡,每到一處,農(nóng)民的生存狀況、生活環(huán)境都牽動著他的心。
來到北方,看到人民遭受蝗災和旱災,便把見聞寫進詩中:“三年東方旱,逃戶連欹棟。老農(nóng)釋耒嘆,淚入饑腸痛?!眮淼侥戏?,看到洪澇災害很嚴重,便題《送黃師是赴兩浙憲》:“哀哉吳越人,久為江湖吞。官自倒帑廩,飽不及黎元?!焙苊黠@,蘇軾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統(tǒng)治階級。當時苛捐雜稅使農(nóng)民食不果腹,所謂“苛政猛于虎”。
作為封建社會的知識分子,蘇軾的個性已經(jīng)發(fā)揮到極限,他的人道也發(fā)揮到了極限。如果將蘇軾放到歷史的本來位置,那么,可以窺見他的自省既是封建宗法制度下知識分子必經(jīng)的轉變,也是自我防衛(wèi)的必要手段。
從“言”到“不言”的歷史潛規(guī)則已經(jīng)變成一種人生哲學被文人接受。蘇軾的軟弱不是他本身的問題,而是文化土壤的問題;蘇軾的逃避不是墮落,而是回歸純真的捷徑。這樣的回歸應該在歷史語境中被認同,這不會減弱蘇軾的魅力,恰恰突顯出封建專制社會對個體的蔑視和摧殘。而政治失意成就文學天才,這又是無奈中的萬幸了吧。
蘇軾被貶到黃州時,作《初到黃州》,其中“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一句體現(xiàn)了他樂觀曠達的人生信念。忍受痛苦是一種無奈,享受痛苦才是一種境界,“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那飄逸而浪漫的身影猶如立在眼前。
只可惜,蘇軾的浪漫是一個國家乃至一個民族最后的狂歡。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 年),北宋王朝在金兵的呼喊聲中砰然倒地,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淮河以北淪為金人的國土。文人無法回避山河破碎的時局,即使是以婉約為主要詞風的姜夔、吳文英,也在詞中訴說對中原淪亡的哀愁。
詩人中,陳與義和曾幾的愛國詩歌體現(xiàn)出悲壯的時代精神。陳與義的《傷春》其實不是在傷春,而是在傷國,南逃時他作詩指出“但恨平生意,輕了少陵詩”。錢鐘書說:“宋代詩人遭遇到天崩地塌的大變動,在流離顛沛之中,才深切體會出杜甫詩里所寫安史之亂的境界,起了國破家亡、天涯淪落的同感,先前只以為杜甫‘風雅可師,這時候更認識他是個患難中的知心伴侶?!碧K軾看不見這些荒亂,是他的幸,只不過,他之前的詩詞似乎已經(jīng)隱隱預示了他身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