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諾
朝云的娘坐在床頭繡花。這里祖祖輩輩的人,都是朝事蠶桑,暮繡流云。
入了夜,耳畔傳來鄰家少婦清越的歌謠,朝云隨著歌聲,像墻畫上月中霜里的天女舞轉回袖。母女相依的日子,總要有音符來溫暖。
娘趕工時,朝云便望著高高的天窗。窗沿像綿延的沙丘,那里走著牽駱駝的隊伍。娘告訴朝云那是西域,許多舞女的畫卷就是從那兒傳來的……朝云想象著那個如夢如幻的世界,漸漸進入了夢鄉(xiāng)。
這里的人們都沒有真切地見過那天女般的舞蹈,朝云覺得,或許像墻畫上,衣帶飄拂,還有著仙子不勝的清怨吧。春風送來了一年又一年,那場舞蹈也在綿長的日子里沉淪得越來越深。
慢慢地,村里人都進了鎮(zhèn)上的繡坊。坊間的閑言碎語逼迫得朝云直想逃離,看著女校的學生都去了很遠的地方,朝云依然心存兒時對西域舞蹈的幻想。
二三十年代的陸路硝煙彌漫,朝云聽著同行學生們低吟的詩,她聽不太懂,只有那句“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仿佛有著她的夢,她的歸去來兮。
月白風清,纏綿著淹沒了老隊長柔軟的胡琴,他的家在晚陽川的壩頭。他坐在門口,倒像當年渭水河岸的姜子牙,蒼髯白發(fā),記載著多少銀色的過往。胡琴悠揚婉轉,朝云仿佛聽到了少年時代鄰家的歌聲,走在寒涼的院落里,依稀回憶著少年墻畫上的舞蹈,緩歌慢舞依舊,流轉的只有時空。朝云閉上眼睛,故鄉(xiāng)的人與事一個個走來又一個個遠去,還有那故事里玉容寂寞的舞女。屋里人捧著信鼾聲漸起,涼風瑟瑟,朝云裹著外褂坐在屋前的臺階上,十年一覺的夢當真醒了,遠行薄情的帽子,卻再也摘不掉了。
五更天的時候,朝云站在路口等趕工人的板車,到城里接漿洗活計。后院里柔軟的絲弦聲緩緩拂去了疲憊,朝云循著弦聲,薄暮蒼蒼,一個女子在那里跳著舞。言語中,朝云方知她幼年遠行,到這里追尋世間奇絕的舞姿,卻終是悵然若失。晚間,朝云徘徊在院落,回想起女子的話:“如果連舞蹈的意義都不明白,那所跳之舞不過依葫蘆畫瓢,永遠不會是你的?!背撇恢文旰卧虏拍苓_到那般境地,她思忖著攢夠盤纏,回到鎮(zhèn)上的繡坊。
駝隊本該在十月的時候返程,卻因為沿途的戰(zhàn)亂而滯留。連漿洗活計也少了許多,更別提有人找她繡花樣子了。
村里搭了戲臺,朝云請老隊長托人教她跳戲臺舞,謀個生計。民間的戲臺舞沒有固定的樣式,卻也合著朝云的心意。一場舞就是一場情感的流淌,朝云的舞蹈,無聲地訴說著從故地到異鄉(xiāng)的一幕幕悲喜離合。她與臺下的人們漸漸熟識,聽著他們講述過往。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太公廟“渭水河邊三千里,功保周朝八百年”的禮贊聯依舊沒有褪色,見證著臺下人卑微而古老的信仰。
朝云曾以為,舞蹈不是依葫蘆畫瓢,因為每一個舞者,都有自己情感的訴求與寄托。她在臺下人觀舞的目光里,看到了和她同樣的渴求。她把他們的生命故事,也演繹在自己的舞蹈里。
戰(zhàn)火紛飛隔斷了還鄉(xiāng)的路,舊戲臺也逃不過湮沒的命途。直等到十數年的離亂終了,當初同行的人有不少奔赴了戰(zhàn)場,也有的在別處安身立命。朝云坐在臺下:“在臺上跳了這么多年的舞,還沒有坐過這兒,可惜人都散了。”拉胡琴的老隊長應道:“還有你呢?!背茊∪皇Γ骸坝^眾都沒了,我還跳什么呢?!?/p>
二十年光陰落盡了硝煙,也染花了鬢發(fā),朝云凝視著掛歷上的日子,隊里人感嘆她年輕的話音永遠消散在往事里。老隊長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女兒送離了朝云,講起當年的父親:“后來戲臺不辦了,聽胡琴的就剩他自己了?!背朴窒肫鹆水斈旰屠详犻L最后的談話,也許這就是藝人的命途。
還鄉(xiāng)的路上,車隊借宿在音樂樓邊的旅社,月色清涼,朝云走在狹長的走廊里,多年沒見人跳舞了,戲臺舞跳了這么多年,最熟悉的竟還是少年那張仙袂飄拂的墻畫。
月下樓臺上,不知從哪里傳來樂府的悲歌行:“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币粋€隨著歌樂起舞的姑娘,風骨清絕,如出廣寒,恍若是母親當年的故事,和孩提時的遙想,可惜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漸入深秋,涼風清寒,獨舞的女子停了下來,朝云還佇立在原地,淚水不覺沾濕了衣裳?!澳?,看懂了我的舞蹈?”朝云搖搖頭:“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過去,想起了親人?!?/p>
二人相對,只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