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
公元前206年冬十月,亦即秦歷時年的歲首,劉邦至霸上,西入咸陽。此前曾與諸侯約:先入關(guān)者王之,故欲王關(guān)中。并與關(guān)中父老約法三章,悉除去秦法。其《入關(guān)告諭》一文,實一代文章之本。這一年,劉邦51歲。西漢紀年由此而始,西漢文學(xué)史亦由此而始。
公元25年,即淮陽王劉玄更始三年夏,長安城被赤眉軍樊崇等部所毀。六月,劉秀稱帝于河北(鄗),改年號為建武元年。十月,劉秀定都洛陽。西漢王朝至此結(jié)束,前后延續(xù)231年。
作為一代之文學(xué)的代表,漢代辭賦源于先秦,具有“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時代特色。而漢代文章則積極關(guān)注現(xiàn)實,對后代影響巨大。漢代詩歌,古樸典雅,體被文質(zhì),樂府詩的影響尤其久遠。
漢代文學(xué)的正宗是大賦。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序》中說道:“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盵1]3他的看法代表了傳統(tǒng)的認識。
賦,其本義是斂。何時冠以文體之名,其確切含意又是什么,歷來歧說不一。概括起來主要有四說∶
其一,《漢書·藝文志》:“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愿形镌於?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后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盵2]1755-1756由此看出,賦之產(chǎn)生在《詩》淡出之后,是“賢人失志之賦”,是詩學(xué)范疇之外的一種文體。賦有兩類,一是詩人之賦,二是辭人之賦。而《漢書·藝文志》分賦為四類:一是以屈原賦為首,二是以陸賈賦為首,三是以孫卿賦為首,四是《主客賦》為首,作者定義為雜賦。因為《漢書·藝文志》大都承襲劉向《別錄》和劉歆《七略》而來,所以,有人認為此語出于劉向。劉向生活在西漢后期,就是說,他就生活在大賦興盛的當時,因此,這恐怕就是當時人給大賦下的定義。
其二,左思《三都賦序》:“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先王采焉,以觀土風?!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ぴ徺x》:“《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盵3]80就是說,賦出于《詩》的“六義”之一,屬于詩學(xué)的范疇。其含義是鋪陳,即《文心雕龍》所說的“鋪采摛文”。對此,班固在《兩都賦序》也說過類似的話“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
其三,章學(xué)誠《校讎通義·漢志詩賦第十五》:“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假設(shè)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材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盵4]117即原本于《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從文體特性上看,具有戰(zhàn)國縱橫家文的色彩。
其四,“詩賦之學(xué),亦出行人之官?!腥酥g(shù),流為縱橫家。故《漢志》敘縱橫家,引‘誦《詩》三百,不能專對’之文,以為大戒。誠以出使四方,必當有得于詩教?!盵5]126姚鼐《古文辭類纂》、劉師培《論文雜記》并主此說。
《漢書·藝文志》分辭賦為四派,即:屈原賦之屬,陸賈賦之屬,荀卿賦之屬,雜賦。劉師培《漢書藝文志書后》認為最后一類是薈萃眾家之作的總集,而前三類則是個人的創(chuàng)作,屈原賦為緣情托興之作,陸賈賦為騁詞之作,荀卿賦為指物類情之作①劉師培《漢書藝文志書后》:“今觀主客賦十二家,皆為總集,萃眾作為一編,故姓氏未標,余均別集。其區(qū)為三類者,蓋屈平以下二十家,均緣情托興之作也。體兼比興,情為里而物為表。陸賈以下二十一家,均騁詞之作也。聚事征材,旨詭而詞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均指物類情之作也。侔色揣稱,品物畢圖,舍文而從質(zhì),此古賦區(qū)類之大略也。班志所析,蓋本二劉。自《昭明文選》析賦、騷為二體,所選之賦緣題標類,迥非孟堅之旨也?!?劉師培《左盦集》卷八,民國廿三年寧武南氏校印本)。
《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記載,屈原賦類:二十家,三百六十一篇。這是西漢辭賦的主流。在漢代,尤其是西漢,《楚辭》的影響隨處可見。黃伯思《校定楚辭序》認為:“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詽h以還,去古未遠,猶有先賢風概?!盵6]344-345譬如西漢文景時代,楚、吳、梁、淮南、河間諸藩國,文士濟濟,如枚乘、鄒陽、莊忌、淮南小山等均以擅長楚辭而聞名于世。我們今天還能看到這類作品,如賈誼《吊屈原賦》《惜逝》、嚴忌《哀時命》、淮南小山《招隱士》等,可以說都受到了《楚辭》的沾溉。在整個西漢前期,具體說,主要是漢武帝登基以前,賦體創(chuàng)作,主要是受到了《楚辭》的巨大影響。就是漢武帝之后,直至終東漢一朝,《楚辭》的影響依然存在,比如董仲舒《士不遇賦》、司馬遷《悲士不遇賦》、東方朔《七諫》、劉向《九嘆》、揚雄《反騷》《廣騷》《畔牢愁》、劉歆《遂初賦》、班婕妤《自悼賦》、班彪《北征賦》、蔡邕《述行賦》等,依然可以看到《楚辭》的影子,只是沒有以前那樣明顯罷了。所以《文心雕龍·時序》說:“爰自漢室,迄至成哀,雖世漸百齡,辭人九變,而大抵所歸,祖述楚辭,靈均余影,于是乎在。”[3]477除了大賦、騷賦以外,在兩漢還有為數(shù)不多的抒情小賦,比如司馬相如的《哀秦二世賦》、張衡《歸田賦》、趙壹《刺世疾邪賦》《窮鳥賦》、禰衡《鸚鵡賦》等,不用設(shè)問,篇幅短小,通篇押韻,或三言或四言乃至六、七言,詠物抒情,靈活多變,也可以看出屈原的影響,直接開啟了魏晉南北朝辭賦的先河。
陸賈賦類,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以揚雄賦為代表。漢景帝時發(fā)生了著名的“七國之亂”,這是諸侯王國和中央集權(quán)間的一次大的較量。這次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以吳、楚等國的徹底失敗告終。這就大大地削弱了諸侯王的權(quán)力,使中央集權(quán)制大為加強。這種政治形勢的變化,也對漢賦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影響。原來的辭賦家多半在諸侯王國進行創(chuàng)作,此后,則大部分都轉(zhuǎn)到了朝廷中來。例如司馬相如等人本來都在諸侯王國,后來先后來到長安。這是因為諸侯王國已被嚴重削弱,而景帝死后,即位的漢武帝又非常喜歡辭賦,他久聞枚乘之名,即位后就用“安車蒲輪”去迎其進京??上冻四昀?在半途中就死了。在漢武帝周圍,還集中了一批辭賦家,如枚皋、嚴助、朱買臣、主父偃等。進入京城后,這些辭賦家的創(chuàng)作也相應(yīng)地發(fā)生了變化,原來他們的創(chuàng)作多少都還保留了個人的獨立性。但是,到了這時,卻多已成為文學(xué)侍從。其創(chuàng)作的目的主要是供皇帝閱讀,所以多是歌功頌德之作。在體制上,鋪陳排比,馳騁才學(xué)。其中,司馬相如、揚雄是最典型的代表?!耙话阏J為,枚乘《七發(fā)》是大賦形成的標志。”可以說,到了他們二人手中,漢賦的體制基本上已經(jīng)定型。
孫卿賦類,二十五家,百三十六篇。孫卿賦十篇。今存:《成相篇》《賦篇》五篇,《佹詩》一篇,凡七篇。若《成相》作五篇,則十一篇也。其中賦篇五篇分別寫禮、知、云、蠶、箴五種事物,以四言為主,半韻半散,問答相間。其表現(xiàn)手法是“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文心雕龍·諧隱》),近于隱語。西漢以后作者二十三家,可見創(chuàng)作之盛。此外就是雜賦,十二家,二百三十三篇。雜賦中有大量的雜詠草木器物之賦,說明詠物賦之起源甚早。
上述所列主要都是漢代的作品,但是多數(shù)已經(jīng)失傳,很難考察班固這種四分法的依據(jù)。而《文選》則根據(jù)標題與題材,將賦分為京都、郊祀、耕藉、畋獵、紀行、游覽、宮殿、江海、物色、鳥獸、志、哀傷、論文、音樂、情15門類,共56篇作品。劉勰《文心雕龍·詮賦》對賦體進行“原始以表末”發(fā)展梳理時,將賦分為兩大類:一是“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大賦,一是“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的小賦。大賦的主題,具有“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特征,這“體”與“經(jīng)”為動詞,而“國”與“野”相對照。也就是說,大賦的基本功能即全面描述整個社會的風貌,關(guān)涉一國體制與政治思想文化等方面的內(nèi)容,因而表現(xiàn)出勸百諷一、光明正大的文化特點。因而,我認為,劉勰用這八個字是很能概括出大賦的政治文化指向的。
在古代,所謂“散文”并沒有一個確定的含義,始終處在一種變化的狀態(tài)。其本意原是文采煥發(fā),與今天所說的“散文”原本無涉。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名稱,根據(jù)現(xiàn)代學(xué)者的考證,實際上在南宋才開始廣為流傳[7]。為了區(qū)別于韻文、駢文,而把凡是不押韻、不重排偶的散體文章,概稱散文。隨著文學(xué)概念的演變和文學(xué)體裁的發(fā)展,在某些歷史時期,又將小說與其他抒情、記事的文學(xué)作品統(tǒng)稱為散文,以區(qū)別于講求韻律的詩歌。至于近世,則與詩歌、戲劇、小說相對,凡是前三者所不收者,都可以歸之于“散文”類。因此,“散文”的含義最為豐富。換言之,除了詩歌、戲劇、小說之外,所有的文學(xué)作品都可以稱之為散文,清人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的“文”包括了詩詞曲以外的全部文體,即賦、駢文及一切實用文體均在其中。比如,宋玉的《風賦》《大言賦》《小言賦》等就在其中,但是,沒有收錄屈原的《離騷》等作品,大概以為屈原《離騷》諸作是詩。但是,《漢書·藝文志》將賦分為四家,其一就是屈原賦之屬,則漢人認為屈原的作品是賦。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稱:“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則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盵3]80說明劉勰也將屈原的作品視之為賦。張惠言《七十家賦鈔》,以屈原《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為賦。而姚鼐《古文辭類纂》有辭賦類,選屈原《離騷》《九章》《遠游》《卜居》《漁父》,而不選《九歌》,大約以為《九歌》名之曰歌,歸入詩類。這樣,自秦漢以下,辭賦均可稱之為廣義的“文”。這就是中國古代的“文”或“文章”或“散文”的概念,與現(xiàn)代的散文概念有所區(qū)別。
眾所周知,古代散文起源于上古史官的記事、記言,具有鮮明的實用特點。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散文寫作,推終原始,恐怕已經(jīng)是唐宋以后的事了。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散文,不能僅僅根據(jù)現(xiàn)代文學(xué)理論觀念,畫地為牢,把自己局限在一個狹窄的范圍里,而是應(yīng)當站在歷史的高度,將中國散文的源與流聯(lián)系起來一起考察,將應(yīng)用文體與純文學(xué)性的文體聯(lián)系起來一起考察,將古人心目中的名篇佳作與現(xiàn)代學(xué)者判定的散文作品聯(lián)系起來一起考察,這樣,才能清晰地把握中國散文發(fā)展的歷史線索。
依據(jù)這樣的認識,秦代李斯的石刻文、《諫逐客書》等就有重新評價的空間?!吨G逐客書》善于運用比喻、排比的句式,使語言富有形象性,音節(jié)鏗鏘有力,明顯帶有戰(zhàn)國文章的遺風。另一篇奏議《論督責書》,近似于戰(zhàn)國一些法家文風,峻峭刻板,長于說理而缺乏文采。
漢初的文學(xué)家繼承戰(zhàn)國諸子的傳統(tǒng),積極入世,關(guān)心國家大事,寫下了許多帶有政論色彩的文章。論其時代,推陸賈為第一人。從戎馬征戰(zhàn)中奪得天下的劉邦,登上皇帝寶座后,他并不清楚該怎樣治理天下,他以為靠自己指揮打仗那套本領(lǐng),就能對付得了。所以,當陸賈經(jīng)常向他宣傳文化知識,介紹歷史經(jīng)驗時,他竟頗不耐煩地說:“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賈也不客氣地回敬道:“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且湯武逆取而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也。昔者吳王夫差、智伯極武而亡;秦任刑法不變,卒滅趙氏。鄉(xiāng)使秦以并天下,行仁義,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這就是說,奪取天下與保衛(wèi)天下,所處的形勢是不同的,使用的辦法也應(yīng)不同。歷史上商湯、周武王文武并用,所以能夠長久;吳王夫差、智伯、秦始皇,一味極武任刑,很快就招致滅亡。如果秦在取得天下以后,能變刑法,行仁義,借鑒歷史經(jīng)驗,你又怎么會得到他的天下呢?劉邦聽了這既尖刻又中肯的意見,心中雖然不高興,臉上卻有慚色。于是叫陸賈把這些想法都寫下來,“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敗之國”[8]2113。表現(xiàn)出要了解歷史、借鑒統(tǒng)治經(jīng)驗的愿望。于是,陸賈寫出了論文十二篇,進一步闡釋歷史興亡的道理。據(jù)說每奏一篇,高祖無不稱贊,命名曰《新書》。這部書至今還在流傳。
從那以后,以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批判現(xiàn)實弊端的政論文紛紛問世,形成漢初文壇一大潮流。其中最有影響的要推賈誼了。賈誼的代表作是《過秦論》和《陳政事疏》(又名《治安策》)?!哆^秦論》,顧名思義,是總結(jié)批判秦國的過失、說明秦為什么滅亡的論文。
西漢前期的政論文,除了規(guī)勸皇帝之外,還有的作者由于生活在藩國,紛紛上書諸侯王,希望他們勵精圖治,有所作為。在這些文人中間,以枚乘、鄒陽規(guī)勸吳王不要起兵的政論文最為有名。枚乘《上書諫吳王》、鄒陽《諫吳王書》,分析天下大勢,縱橫捭闔,既富有文采,同時又具有相當?shù)倪壿嬃α?。漢初的這些寫政論文的作家與漢武帝以后那些醉心于歌功頌德的辭賦家形成鮮明的對照。
西漢中期,散文名家輩出?!段倪x》中收錄的東方朔《答客難》,以主客答問方式聯(lián)結(jié)成篇,抒發(fā)其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苦悶。后來文人迭相效仿,如揚雄的《解嘲》、班固的《答賓戲》、張衡的《應(yīng)間》、蔡邕的《釋悔》、郭璞的《客傲》,以至韓愈的《進學(xué)解》等,都可以說是《答客難》的擬作,可見影響之大?!痘茨献印冯m然出自劉安門客手筆,但是其中確有相當部分與劉安有關(guān)。《文心雕龍·諸子》稱其“泛采而文麗”,富有浪漫色彩和汪洋的氣勢。司馬遷的《史記》 雖然是一部偉大的歷史著作,然而其文筆之富麗,氣勢之磅礴,可謂前無古人。
西漢后期散文,王褒《四子講德論》《圣主得賢臣頌》《僮約》、劉向《諫營昌陵疏》、揚雄《解嘲》等,都是傳誦一時的著名作品。特別是揚雄的《解嘲》,在思想內(nèi)容和寫法上都深受東方朔《答客難》的影響,成為西漢后期最重要的文章典范。
漢代詩歌,內(nèi)容比較龐雜。如果從形式方面著眼,可以分楚歌、樂府詩、五言詩、七言詩四種類型。
楚歌,顧名思義,是楚地傳唱的歌詩。用宋人黃伯思《東觀余論》的話說就是“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者[6]344,均可稱之為楚歌。而在先秦,楚歌最典型的代表當然就是《楚辭》。從這里可以看出楚歌在形式上的特點,即句式比較自由,多有“兮”字。這類作品,除《楚辭》之外,還有《孟子·離婁》里面記載的《孺子歌》(又叫《滄浪歌》)。此外還有《說苑·善說》記載的《越人歌》等,都是楚歌的典型代表。這種形式到了楚漢之際達到頂峰,因為劉邦、項羽均為楚人,所以,他們均喜歡楚歌。項羽作《垓下歌》,劉邦有《大風歌》。從這兩首詩就可以看出,漢初詩壇,整個是被楚地歌聲所籠罩。楚歌仍然為上層人士所欣賞。從劉邦的兒子趙王劉友,到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無不演唱楚歌。不僅帝王皇室好作楚歌,就是武將大臣也熟悉楚調(diào)。李陵與蘇武身陷匈奴,漢朝請求放還,匈奴允許蘇武歸漢。蘇武將行,李陵置酒餞別,因起舞而唱楚歌:“徑萬里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隨著漢武帝恢復(fù)采詩制度,一些民間詩歌被收集到宮廷中來,其中有不少是五言句式,影響日益擴大,而楚歌的影響則越來越小,到后來,五言詩取代了楚歌而成為詩壇的主流。但是,這已經(jīng)是在漢朝建國一百多年以后的事了。
《漢書·禮樂志》記載說:“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9]1043清代學(xué)者沈欽韓認為這是以后來的建制來追述前代事,而清代另一位學(xué)者何焯則認為這是班固把樂府與太樂搞混了。樂府令應(yīng)是太樂令之誤。其實,這種疑問,早在宋代就已有人提出過,如王應(yīng)麟作《漢藝文志考證》就已經(jīng)懷疑樂府并非始建于漢武帝時?!妒酚洝窌罚骸案咦孢^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常肄舊而已。”[10]1177此明言惠帝、文帝、景帝時即有樂府?!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三十五年治“宮觀二百七十復(fù)道甬道相連,帷帳鐘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庇秩?“始皇不樂,使博士為《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傳令樂人歌弦之?!盵11]257-259說明秦時宮廷有音樂供奉。1976年陜西臨潼縣秦始皇墓附近出土秦代編鐘,上面刻有秦篆“樂府”二字①參見寇效信《秦漢樂府考略》(《陜西師大學(xué)報》1978年第1期)和袁仲一《秦代金文、陶文雜考三則》(《考古與文物》1982年第4期)等文。。這就為王應(yīng)麟的懷疑提供了最直接的實物證據(jù),證明至遲在秦代就已經(jīng)有了樂府。不過,秦代雖然設(shè)立樂府官署,但并沒有建立采集民間歌謠制度,多演唱前代流傳下來的舊曲。
《漢書·食貨志》曰:“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12]1123這是記載先秦時期的情形。武帝時,又恢復(fù)這種采詩制度,故《漢書·禮樂志》曰:“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使童男女七十人俱歌,昏祠至明。夜常有神光如流星止集于祠壇,天子自竹宮而望拜,百官侍祠者數(shù)百人皆肅然動心焉?!盵9]1045這個時候的樂工,主要還是童男女,人數(shù)也就在七十人左右,常常是采詩夜誦,昏祠至明。
從唐代杜佑《通典》的記載中知道,在秦漢時代,掌管音樂的官職有兩個,一是太樂,一是樂府,各有分工。太樂掌管傳統(tǒng)的祭祀雅樂,歸奉常主管;樂府掌管當世民間俗樂,歸少府主管。創(chuàng)立樂府用以取代大樂官。故《漢書·禮樂志》:“是時,河間獻王有雅材,亦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shù),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駶h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diào)均,又不協(xié)于鐘律,而內(nèi)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盵9]1070-1071據(jù)此知樂府設(shè)在上林苑中。
在漢代,樂府詩的最主要特點是入樂。當時從民間采集來的詩歌通常叫作“歌詩”,如“吳、楚、汝南歌詩”等,而貴族文人的作品一般只叫“歌”,如漢高祖劉邦有《大風歌》,還有漢武帝劉徹有《李夫人歌》等,這些詩歌都曾在樂府機關(guān)中合樂,而且又被演唱,所以后來的人們把這些歌辭稱為“樂府”①其實,這已經(jīng)是一種轉(zhuǎn)變,即由原來的官署之名變?yōu)楦柁o通稱。魏晉以后,“樂府”又由歌辭通稱變?yōu)橐环N詩體的專稱,如《宋書·自序》載沈林子著述,除詩賦贊等文體外,別有“樂府”一類。《文選》《玉臺新詠》除詩賦之外,均設(shè)“樂府”一門。劉勰《文心雕龍》于《明詩》《詮賦》外,有《樂府》專篇,明確稱“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說明魏晉南北朝人仍然從音樂上著眼,用以辨析樂府。就是說,凡是能入樂的,或具有音樂特點的詩篇,均可稱之為“樂府”。至唐代,“樂府”概念已漸漸脫離了音樂的特征,而更加注重其內(nèi)容,有所謂的“新樂府”之稱。至于宋元時所說的樂府,則多指詞或散曲,如《東坡樂府》等,那離樂府的原來含義相去就更遠了。。
《漢書·藝文志》記載說:“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2]1756該書記載的西漢一百三十八篇民歌目錄是以地域劃分的,涉及的范圍邊及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東漢依然有專掌俗樂的機關(guān),依然采集各地民歌??梢韵胂?當時采集來的民歌一定不在少數(shù)??上У氖?由于年代久遠,漢樂府散佚情況非常嚴重,現(xiàn)存的也就是四五十首。而且就這幾十首,古人在把它們編輯起來時,由于分類的需要,常常把它們分在各處,如果不對其分類有所了解,查找起來就會感到困難。
樂府詩的分類,種類很多??梢愿鶕?jù)作者來分,因樂府中有民間作者,有貴族文人,也有配樂制辭的音樂家;還可以從體制上來分,有首創(chuàng)者,有模擬者;還可以從聲辭上來分,有因聲而作歌者,有因歌而造聲者。上述分類,歷代學(xué)者都有嘗試,但總是不很理想。所以人們多所不取,而按樂曲的性質(zhì)進行分類,基本上為歷來學(xué)者所認可接受。唐代吳兢《樂府古題要解》說早在漢明帝劉莊時代就“定樂有四品”。《晉書·樂志》分為六類,唐代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分為八類,把民間樂歌區(qū)分開,郭茂倩《樂府詩集》分為十二類:(1)郊廟歌辭;(2)燕射歌辭;(3)鼓吹曲辭;(4)橫吹曲辭;(5)相和歌辭;(6)清商曲辭;(7)舞曲歌辭;(8)琴曲歌辭;(9)雜曲歌辭;(10)近代曲辭;(11)雜歌謠辭;(12)新樂府辭。我們所說的漢代樂府詩歌的精華,大都收錄在“相和歌辭”“雜曲歌辭”和“鼓吹曲辭”中,是用絲竹相和,都屬漢時的街陌謳謠,或用短簫鐃鼓的軍樂。而貴族文人之作主要見于“郊廟歌辭”中。此外,“雜歌謠辭”中也收錄了不少漢代民歌,因為未能入樂,所以,很多學(xué)者認為這類樂府詩,與民歌有較大的距離。
漢武帝后期,樂府人數(shù)越來越多,甚至有些樂人名倡還顯貴于時,貴戚五侯之家也畜養(yǎng)樂工,甚至與皇室爭女樂?!稘h書·禮樂志》載,哀帝作定陶王時就已經(jīng)對此狀況非常不滿,及即帝位,“是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疆、景武之屬富顯于世”。特下詔書曰:“惟世俗奢泰文巧,而鄭、衛(wèi)之聲興。夫奢泰則下不孫而國貧,文巧則趨末背本者眾,鄭、衛(wèi)之聲興則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樸家給,猶濁其源而求其清流,豈不難哉!孔子不云乎?‘放鄭聲,鄭聲淫?!淞T樂府官。郊祭樂及古兵法武樂,在經(jīng)非鄭、衛(wèi)之樂者,條奏,別屬他官。”[9]1072-1073其實,此前樂府已經(jīng)一再精簡?!稘h書·宣帝紀》載,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春,宣帝就曾下詔曰:“蓋聞農(nóng)者興德之本也,今歲不登,已遣使者振貸困乏。其令太官損膳省宰,樂府減樂人,使歸就農(nóng)業(yè)。丞相以下至都官令、丞上書入谷,輸長安倉,助貸貧民。民以車船載谷入關(guān)者,得毋用傳?!盵13]245黃龍元年(公元前49年)六月,以民疾疫,剛剛即位的漢元帝又一次減少樂府人員。盡管如此,成帝時的樂府依然壯觀。當時,桓譚為樂府令,自云“昔余在孝成帝時為樂府令,凡所典領(lǐng)倡優(yōu)伎樂,蓋有千人”。在這樣的背景下,綏和二年(公元前7年),漢成帝命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定精簡樂府人員,詳細論列了樂府的分工、人數(shù)史料,是樂府研究的重要資料②參見臺靜農(nóng)《兩漢樂府考》,收入《靜農(nóng)論文集》,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9年出版。施蟄存《漢樂府建置考》,載《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第4期。芳婷婷《兩漢樂府研究》,臺灣學(xué)海出版社1980年版。。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等才秉承皇帝旨意,下決心奏減樂府。故《漢書·哀帝紀》載詔曰:“鄭聲淫而亂樂,圣王所放,其罷樂府?!盵14]335居延漢簡有“丞相、大司空奏可省減罷條”[15]128,當即此事。
漢代五言詩的出現(xiàn)時間問題,目前還有較大的爭論。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即五言古詩的興起大約是在兩漢。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看,兩漢以前,五言古詩很少,《詩經(jīng)》以四言為主,雖然不時也夾雜著五言;《楚辭》句式參差不齊,與五言古詩的關(guān)系似乎更少。當然,楚歌中也有一些近于五言,比如,《孟子》中記載的《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說明在兩漢以前五言古詩已經(jīng)在民間有所流傳,但是很少,而且不十分成熟,所以現(xiàn)存的史籍記載比較稀見?!稘h書·外戚傳》載戚夫人《舂歌》是三五句式:“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為伍!相離三千里,當誰使告汝?”[16]3937雖然雜有五言句式,但不是完整的五言詩?!稘h書·外戚傳》載,漢武帝時代的李延年也作有一首詩近于五言古體:“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16]3951
當然,西漢前期,主要還是騷體和四言詩的天下,尤以騷體為主。劉邦有四言的《鴻鵠歌》和騷體《大風歌》。這兩首詩見于《史記》和《漢書》的記載,所以比較可信。項羽最有名的詩是《垓下歌》,也是騷體。這首詩也見于《史記》和《漢書》,所以沒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西漢前期,主要都是騷體詩流行于詩壇。但不管怎么說,在東漢以前,民間已經(jīng)有了全用五言句組成的歌謠。秦代文學(xué)部分曾引晉楊泉《物理論》所載秦時民歌便是五言四句。楚漢相爭之際,唯有一首題為美人虞的《和項王歌》?!妒酚洝ろ椨鸨炯o》只是記載項羽為歌,“歌數(shù)闋,美人和之”。未載其詞。《史記正義》引《楚漢春秋》記載了歌詞:“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作為五言古詩,它已經(jīng)可以說相當?shù)耐暾?。雖然這首詩的真實性叫人懷疑。但是,它首先著錄于《楚漢春秋》,這部書雖然失傳,但曾是司馬遷寫作《史記》的重要參考書,且唐代尚存。因此,還不能遽然否定其記載的真實性。武帝(公元前140年—前86年在位)時有五言歌謠《何以孝弟為》一首,共六句。此后成帝(公元前32年—前6年在位)時又有《邪徑敗良田》《安所求子死》和《城中好高髻》等五言的歌謠,長者六句,短者四句。從上述的情況看,五言歌謠在西漢已經(jīng)流行。
此外,還有所謂的武帝時代蘇武李陵詩的問題,習稱“蘇李詩”?!段倪x》所收舊題蘇武詩四首、李陵詩三首。此外《古文苑》又收有李陵詩八首、蘇武詩二首。相傳是蘇武歸漢時,李陵與蘇武的唱和之作。這些詩,歷來評價較高,被作為五言古詩的代表。比如《文選》中李陵和蘇武贈答詩第一首分別如下: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屏營衢路側(cè),執(zhí)手野踟躕。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
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長當從此別,且復(fù)立斯須。欲因晨風發(fā),送子以賤軀。
骨肉緣枝葉,結(jié)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恩情日以新。
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樽酒,欲以贈遠人。愿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這兩首詩均收入《文選》,因而影響久遠。鐘嶸《詩品》將李陵詩列為上品,以為其源于《楚辭》,“文多凄怨者之流”。不過,這些詩作的時代還存在一些問題。如前所述,在西漢前期,主要還是騷體詩的天下,五言古詩遠未定型,而蘇李詩則相當完整,所以難以取信于后人。故劉宋時的顏延之雖然承認其“有足悲者”,但同時也不能不對其真?zhèn)螁栴}表示懷疑。《太平御覽》卷五八六引《庭誥》①顏延之《庭誥》:“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至其善寫,有足悲者?!币妵揽删度瞎湃貪h三國六朝文》輯錄,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637頁。、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②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敝苷窀Α段男牡颀堊⑨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8-49頁。、蘇軾《答劉沔都曹書》③蘇軾《答劉沔都曹書》:“梁蕭統(tǒng)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于文而陋于識者,莫統(tǒng)若也。……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辭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tǒng)不悟?!笨追捕Y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29頁。、洪邁《容齋隨筆》④洪邁《容齋隨筆》卷一四“李陵詩”:“《文選》編李陵、蘇武詩,凡七篇。人多疑‘俯觀江漢流’之語,以為蘇武在長安所作,何為乃及江、漢?東坡云:‘皆后人所擬也?!栌^李詩云:‘獨有盈觴酒,與子結(jié)綢繆?!终莸壑M,漢法觸諱者有罪,不應(yīng)陵敢用之。益知東坡之言可信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85頁。以及清代顧炎武《日知錄》、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梁章鉅《文選旁證》等都認為這組詩為后人偽托。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組詩出現(xiàn)在什么年代呢?逯欽立先生《漢詩別錄》中列舉了四個方面的例證,說明蘇李詩系東漢靈帝、獻帝時的作品:其一,詩中有“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長。”其中,“中州”一語,西漢文章中極罕言之,到東漢后期漸漸習用,指中原地區(qū);其二,“清言振東寧,良時著西廂”二句已經(jīng)涉及清言,實始于漢末;其三,詩中所述習俗,多與漢末相合;其四,東漢末期,人倫臧否風氣盛行,矯情戾志,互相標榜,品目雜沓,詩中所寫多近此風。
梁啟超、馬雍則以為成于曹魏時代。李陵詩早在東漢以前既已流行,而蘇武詩當出現(xiàn)在魏晉時代?!对娖贰窋⑹鲋杏小白忧潆p鳧”一語,似指蘇武之“雙鳧俱北飛”一首,但鐘嶸此文歷舉曹植至謝惠連十二家,都以年代為先后,“子卿雙鳧”句在阮籍《詠懷詩》句之下、嵇康《雙鸞》句之上,則子卿當為魏人,非漢代蘇武。梁啟超懷疑魏代別有一字子卿者,今所傳蘇武六首皆其所作。自后人以諸詩全歸蘇武,連其人的姓名亦不傳。馬雍《蘇李詩制作時代考》將蘇李詩與自漢迄晉諸作相比,尋求“通用之字,常遣之詞,皆作之句,同有之境”,又具體考訂了詩中稱呼的變化證明此說。建安詩中間有稱“子”,但多數(shù)稱“君”。漢樂府及稱為古詩的五言亦如此。今存蘇李詩除了“愿君崇令德”外,其余之稱作“子”。今考建安時代稱“子”者凡四見,及太和、正始年間,稱“子”漸多,已取代“君”字。阮德如《答嵇康》詩中凡八稱“子”,蘇李詩當晚不過此。阮氏生卒年無考,但必與嵇康同時,推想此詩之作當在正始(240年—249年)初年。由此而推,蘇李詩當成于公元240年左右,為曹魏后期作品[17]。
甚至,還有認為這組詩是西晉末到東晉初年淹留北方的士人所作,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塊壘[18]。還有的說是東晉以后江南士人所作。不過這種意見古直早就有所辯駁:“使果出于東晉以后,則至早亦延之同時之作耳。延之博學(xué)工文,冠絕江左,何以同時之作,不能分別,而歸其名于李陵邪?且東晉以后,聲律暫啟,群趨新麗,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其時工于擬古者,無過謝靈運、鮑照、劉鑠,今持其詩與《文選》李詩相較,則去之不啻天淵矣。使蘇、李出于東晉以后,試問誰能操此筆也?”但是此說仍不能服人,百字之偶云云,是指其人本色之作,而并非指擬古詩。陸機、謝靈運、江淹的擬古詩,逼肖原作,難說有天淵之別。
在漢魏六朝詩歌發(fā)展史,這組所謂“蘇李詩”曾產(chǎn)生過很大的影響,但是其真?zhèn)螁栴}也困惑了無數(shù)博學(xué)之士,時至今日,也沒有討論出個所以然來。章培恒、劉駿《關(guān)于李陵〈與蘇武詩〉及〈答蘇武書〉的真?zhèn)螁栴}》一反歷代成說,認為不僅詩是李陵所作,就連答蘇武書也是李陵的作品[19]。而這個問題,凡是研究漢魏六朝詩歌又無法繞過,所以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舊話重提,激發(fā)人們探索的興趣。
西漢文人已染指七言詩。漢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聯(lián)句創(chuàng)作的《柏梁臺詩》就是其中的代表。
《世說新語·排調(diào)篇》劉孝標注引《東方朔別傳》:“漢武帝在柏梁臺上,使群臣作七言詩。”但未引詩?!端囄念惥邸るs文部》引曰:“漢孝武皇帝元封三年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者,乃得上坐?!盵20]1003皇帝與群臣聯(lián)句賦詩曰:
日月星辰和四時(武帝),驂駕駟馬從梁來 (梁王),
郡國士馬羽林材(大司馬),總領(lǐng)天下誠難治 (丞相),
和撫四夷不易哉(大將軍),刀筆之吏臣執(zhí)之(御史大夫),
撞鐘擊鼓聲中詩(太常),宗室廣大日益滋(宗正),
周衛(wèi)交戟禁不時(衛(wèi)尉),總領(lǐng)從官柏梁臺(光祿勛),
平理請讞決嫌疑(廷尉),修飾輿馬待駕來(太仆),
郡國吏功差次之(大鴻臚),乘輿御物主治之(少府),
陳粟萬石揚以箕(大司農(nóng)),徼道宮下隨討治(執(zhí)金吾),
三輔盜賊天下尤(左馮翊),盜阻南山為民災(zāi)(右扶風),
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椒房率更領(lǐng)其材(詹事),
蠻夷朝賀常會期(典屬國),柱枅欂櫨相枝持(大匠),
枇杷桔栗桃李梅(太官令),走狗逐兔張罘罳(上林令),
齒妃女唇甘如飴(郭舍人),迫窘詰屈幾窮哉(東方朔)。
全詩二十六句,八十二字(官名不計),遣詞用韻,古樸重拙,似非后人依托之作。如果《柏梁聯(lián)句》確為武帝等人于元封三年所作的話,那么,就可以證明七言詩早在西漢前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且,作為一種詩體,“聯(lián)句究當以漢武《柏梁》為始”[21]464。當然,專門記載漢代歷史的《漢書》里并沒有記載此事,所以歷史上也不斷地有學(xué)者對于此詩的年代問題提出種種疑問。特別是清代以來,學(xué)者們對此詩越發(fā)懷疑,而且辯駁頗為有力。比如乾嘉學(xué)派最為推崇的著名學(xué)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就提出了五條強有力的證據(jù)認為世傳柏梁臺詩不可信。但是也有學(xué)者提出了與此截然相反的看法。逯欽立先生在《漢詩別錄》中仔細辨析了《東方朔別傳》的內(nèi)容,認為此書實成于西漢?!栋亓号_詩》既出于此書,正可以證明此詩確系西漢作品。加之此詩辭句古樸,亦不似后人擬作。再就史實而言,元封年間建立柏梁臺也確有其事。因此,柏梁臺詩確實是漢代的作品。
事實還不僅如此。秦漢以后,七言句式已在世間流行。余嘉錫《古書通例》“明體例第二”云:“《東方朔書》內(nèi)有詩?!端繁緜鳌费浴端窌酚衅哐浴搜陨舷隆?《注》晉灼曰:‘八言、七言詩,各有上下篇?!盵22]208可見東方朔七言詩并非偶然為之。不過據(jù)李善所引東方朔七言“折羽翼兮摩蒼天”來看,東方朔的所謂七言,與騷體頗有關(guān)系。《董仲舒集》也有七言。又劉向、劉歆父子七言句式尤多。劉向七言:“博學(xué)多識與凡殊”“朅來歸耕永自疏”“山鳥群鳴我心懷”等。劉歆七言:“結(jié)構(gòu)野草起室廬”等。東漢七言也多有記載,如崔骃七言:“皦皦練絲退濁污”。李尤《九曲歌》似通篇為七言,如“年歲晚暮時已斜,安得壯士翻日車”“肥骨消滅隨塵去”等,所有這些并見李善注《文選》所引。《道藏》中的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收錄了許多韻語,以七言為主的句式尤其多見。如:“元氣樂即生大昌,自然樂則物強,天樂即三光明,地樂則成有常,五行樂則不相傷,四時樂則所生王,王者樂則天下無病,蚑行樂則不相害傷,萬物樂則守其常,人樂則不愁易心腸,鬼神樂即利帝王?!薄栋亓号_詩》在武帝時出現(xiàn)不足為奇?!段男牡颀垺っ髟娖?、舊題任昉《文章緣起》等都已言及此詩?!冻鯇W(xué)記·職官部》“御史大夫”條引《漢武帝集》曰:“武帝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者乃得上座。御史大夫曰:‘刀筆之吏臣執(zhí)之?!彼未l(fā)現(xiàn)的《古文苑》卷八亦收錄此詩,每句下稱官位,與《藝文類聚》同。又吳兢《樂府古題要解》稱連句“起漢武帝柏梁宴作。人為一句,連以成文,本七言詩。詩有七言始于此也?!盵23]61上述材料都是唐代或是唐代以前的文獻記載。宋代嚴羽《滄浪詩話·詩體》因此斷定說“七言起于漢武《柏梁》”[24]48,并注“柏梁體”說:“漢武帝與群臣共賦七言,每句用韻,后人謂此體為柏梁體?!盵24]69盡管目前關(guān)于此詩的年代尚有爭議,但是從目前所能掌握的材料看,完全否定也比較困難[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