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陶淵明是東晉時代的偉大詩人,東晉大將軍、長沙公陶侃的曾孫。他出身于沒落的官宦之家,青年時代家道中落,家境非常貧困。他在《飲酒》詩其十九中說:“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yǎng)不得節(jié),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惫湃巳ⅲ跋蛄⒛辍笔钦f詩人在二十九歲那年開始出任江州祭酒,為的是解決生活的困難,但不久之后就辭官歸隱了。這是陶淵明第一次出仕。后來他又擔任鎮(zhèn)軍將軍(學術(shù)界有王蘊、劉裕、劉牢之三種說法)的參軍,有《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詩:
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時來茍冥會,婉孌憩通衢。投策命晨裝,暫與園田疏。眇眇孤舟逝,綿綿歸思紆。我行豈不遙,登陟千里余。目倦川涂異,心念山澤居。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
在出仕之際,對故園的思念始終縈繞心頭。眇眇的孤舟,襯托著綿綿的歸思,這就是詩人的“真想”。晉安帝隆安二年(398),陶淵明到江陵,在荊州刺史兼江州刺史桓玄手下?lián)螀④?,不久辭官。這是陶淵明第二次出仕。義熙元年(405)八月,在親友的勸告和推薦下,他出任彭澤縣令?!端螘ぬ諠搨鳌份d:“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束帶見之。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北敬稳温氈挥邪耸嗵臁K允霰敬纬鋈闻頋闪畹脑蚴牵骸案膊蛔阋宰越o,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保ā稓w去來辭序》)這是陶淵明第三次出仕。據(jù)詩人自述,他三次為官,都是為貧而仕的;而辭官歸隱,是因為置身官場不符合自己的性情和意愿。在離開彭澤即將返回故鄉(xiāng)的時候,陶淵明寫下了著名的《歸去來兮辭》(原名《歸去來》)。這一年,他41歲,由此開始了躬耕隴畝的隱居生涯,直到元嘉四年(427)病逝。劉裕代晉稱帝以后,曾經(jīng)試圖拉攏他,但都被他拒絕。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偃臥瘠餒有日矣。道濟謂曰:‘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對曰:‘潛也何敢望賢?志不及也。道濟饋以粱肉,麾而去之?!碧吹罎莿⒃5拇匀?。歸隱后的陶淵明,生活也頗多不幸,如火災的發(fā)生、物質(zhì)的匱乏,以及晚年的家庭不和等?!对乖姵{(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云:“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結(jié)發(fā)念善事,僶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詩人的生活是極其艱辛的。而詩人最后死于瘧疾,也與其生活環(huán)境有關(guān)。
就宗教信仰而言,陶淵明是一位天師道教徒。天師道又稱五斗米道,是潯陽陶氏家族世襲的宗教,因此,陶淵明對佛教的思想信仰是堅決拒斥的。根據(jù)《蓮社高賢傳》的記載,慧遠曾勸他參加所謂廬山“蓮社”,遭到拒絕,這種傳說表明了陶淵明對佛教的態(tài)度。他的《形影神》三首強調(diào)精神對形體的依附性,而以慧遠為代表的廬山佛教則主張“形盡神不滅”,這種思想的分歧是不可調(diào)和的。陶淵明的思想淵源非常豐富,從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實踐來看,他主要吸取了儒家、道家和墨家的思想。
儒家思想對陶淵明有非常深刻的影響。《飲酒》二十首其十六:
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行行向不惑,淹留自無成。竟抱窮苦節(jié),饑寒飽所更。弊廬交悲風,荒草沒前庭。
詩人說他自幼服膺儒學,后來無所成就,于是就歸隱田園,成為隱居的貧士。他的《感士不遇賦序》也表現(xiàn)了這樣的思想歷程:“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懷正志道之士,或潛玉于當年;潔己清操之人,或沒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歸之嘆,三閭發(fā)‘已矣之哀?!庇捎诂F(xiàn)實社會的黑暗,“大濟于蒼生”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他便走上了獨善其身的道路。所以,他也常常懷有屈原式的不平:“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而始終沒有動搖自己歸隱的意志和高尚的情操。作為儒家思想的遵奉者和踐行者,他的一生重在求道:“總角聞道,白首無成?!保ā稑s木序》)“匪道曷依,匪善奚敦。”(《榮木》)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保ā陡鐨q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豈不知其極,非道故無憂?!保ā对佖毷俊菲呤灼渌模柏毟怀=粦?zhàn),道勝無戚顏?!保ㄍ?,其五)這是真正的儒者之道,也是真正的鴻儒之道。在世風澆薄頹敗,學者趨炎附勢的時代,陶淵明是堅決捍衛(wèi)儒家道統(tǒng)的。但是,在儒家思想的社會實踐層面,陶淵明對儒家又是有所突破的。譬如,他不僅沒有 “孔耽道德,樊須是鄙”(《勸農(nóng)》)的思想,而且對生產(chǎn)勞動是非常重視的?!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
(《詠貧士》七首其四)“貧富常交戰(zhàn),道勝無戚顏?!保ㄍ?,其五)這是真正的儒者之道,也是真正的鴻儒之道。在世風澆薄頹敗,學者趨炎附勢的時代,陶淵明是堅決捍衛(wèi)儒家道統(tǒng)的。但是,在儒家思想的社會實踐層面,陶淵明對儒家又是有所突破的。譬如,他不僅沒有 “孔耽道德,樊須是鄙”(《勸農(nóng)》)的思想,而且對生產(chǎn)勞動是非常重視的?!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
所謂“先師”是指孔子,孔子說過“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陶淵明說他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于是就致力于農(nóng)耕了。在重視體力勞動這一點上,他與先秦時期的墨家學派更為接近。所謂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乃是墨家學派的理想情懷,所以陶淵明的勞動思想和勞動實踐更像一個墨家學者。唯其吸取墨家思想之精華,他才能對儒家思想有所揚棄。
老莊思想以及魏晉以來的清談玄學思潮,也對陶淵明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缎斡吧袢撞⑿颉肥沁@方面的代表作。這組詩采用魏晉清談中三人談的形式建構(gòu)全篇,首先是序:
貴賤賢愚,莫不營營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極陳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釋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序后為《形贈影》《影答形》和《神釋》三首詩,形、影的對話屬于客談,又稱賓談,“神”的獨語和回應屬于主談。就形、影的對話形式而言,無疑與《莊子》中的魍魎對語也有淵源關(guān)系。全詩的重心在《神釋》一篇:
大鈞無私力,萬理自森著。人為三才中,豈不以我故。與君雖異物,生而相依附。結(jié)托善惡同,安得不相語!三皇大圣人,今復在何處?彭祖壽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賢愚無復數(shù)。日醉或能忘,將非促齡具?立善常所欣,誰當為汝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v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縱浪”等四句詩集中顯示了陶淵明委運任化的人生哲學,乃是中古時代人生哲學的最強音?!缎斡吧袢撞⑿颉泛喼毕褚黄軐W論文,可以視為玄言詩的最高典范。陳寅恪說:
淵明之思想為承襲魏晉清談演變之結(jié)果及依據(jù)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說而創(chuàng)改之新自然說。惟其為主自然說者,故非名教說,并以自然與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僅限于不與當時政治勢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劉伶輩之佯狂任誕。蓋主新自然說者不須如主舊自然說之積極抵觸名教也。又新自然說不似舊自然說之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因其如此,既無舊自然說形骸物質(zhì)之滯累,自不致與周孔入世之名教說有所觸礙。故淵明之為人實外儒而內(nèi)道,舍釋迦而宗天師者也。推其造詣所極,殆與千年后之道教采取禪宗學說以改進其教義者,頗有近似之處。然則就其舊義革新,“孤明先發(fā)”而論,實為吾國中古時代之大思想家,豈僅文學品節(jié)居古今之第一流,為世所共知而已哉?。ā短諟Y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
陳氏對陶淵明的思想做了深刻的總結(jié),但與其說“外儒而內(nèi)道”,不如說“外道而內(nèi)儒”更為準確。因為“內(nèi)儒”,所以陶淵明雖然吸納道家思想,卻并無放達、任誕之舉,而呈現(xiàn)為一種望之岳岳、即之溫溫的儒者風范。又如他的《連雨獨飲》詩,也幾乎句句談玄,詩的語言全部取典于《莊子》以及揚雄的《太玄》,可與《形影神三首并序》相媲美。
陶淵明汲取了儒、道、墨三家思想之精髓,而對各家思想又有所揚棄,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思想風貌,在中國思想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陶淵明是我國歷史上第一位全力創(chuàng)作田園詩的偉大詩人,所以前人一般稱之為田園詩人;由于他的后半生基本隱居在位于廬山腳下的潯陽,所以人們還稱之為“隱逸詩人”;又由于他在田園詩的創(chuàng)作上取得了空前絕后的藝術(shù)成就,所以蕭梁時代的詩論家鍾嶸稱之為“隱逸詩人之宗”(《詩品》)。
田園詩的創(chuàng)寫是陶淵明最重要的文學成就之一。其田園詩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首先在于其外表形態(tài)與實際內(nèi)容既矛盾而又統(tǒng)一的美學風貌。蘇軾說:“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莫及也?!保ā稏|坡詩話》)“質(zhì)而實綺”,是說外表質(zhì)樸而實際卻很美麗,“癯而實腴”,是說外表干枯而實際卻很豐滿。這方面最典型的例證就是《歸田園居》五首: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十三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園,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墟里人,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澗水清且淺,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全詩圍繞著“返自然”的主題逐次展開。第一首是組詩的總綱。以下四首詩則分寫“自然”之生活表現(xiàn):第二、第三首詩寫躬耕的生活,或交友鄰人,對話桑麻,或種豆南山,戴月荷鋤;第二首“野外”二句與第一首“開荒”二句相呼應,第二首“白日”二句與第一首“戶庭”二句相呼應,第二首“時復”二句與第一首“曖曖”二句相呼應;第三首“種豆”二句,接第一首“開荒”二句而來,第三首末句“但使”回應第一首首句“少無”。第四首和第五首寫族人的游覽和親朋的歡宴:第四首“久去”一句,回應第一首“方澤”一句,“徘徊”二句和“井灶”一句,回應第一首“曖曖”二句,“桑竹”一句,回應第一首“雞鳴”一句。第四首詩寫詩人與子侄輩游覽山澤,發(fā)現(xiàn)昔人居住的村落遺跡,頓生幻滅之感,意謂自己的村居生活雖然美好,卻不能長存世間;第五首接續(xù)了第四首的思緒,寫詩人由“幻化”“空無”之感滋生悵恨之情,詩人帶著這樣的情緒回到家中,與親朋好友秉燭夜游,暢飲至曉。這組詩的各個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它們構(gòu)成了一個和諧統(tǒng)一的藝術(shù)整體。明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陶詩凡數(shù)首相連者,章法必深于布置?!讹嬀啤范子葹榱芾熳兓茫x多對豎,意則環(huán)應。……而題序乃曰辭無詮次,蓋藏詮次于若無詮次之中,使人茫然難尋,合漢、魏與三唐,未見如此大章法?!薄稓w田園居》也正體現(xiàn)了陶淵明的“大章法”。但這組詩的真正旨趣暗藏在第三首當中。這首詩暗中融化了東漢著名學者楊惲因作“種豆詩”而被腰斬的悲劇故事。“種豆詩案”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場文字獄。楊惲被朝廷免職后,家居治產(chǎn),以財自慰,好友孫會宗寫信給他加以勸慰,楊惲給寫了回信,信中有一首詩:“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報孫會宗書》)陶淵明巧妙地化用了這首“種豆詩”,因此,在田園生活的表象之下蘊藏著一道滔天的歷史洪波,一場慘烈的人生悲劇,一捧辛酸的文人血淚,這是詩人真意之所在。在《歸園田居》五首中,詩人暗中以歷史上的人物比較現(xiàn)實中的自我,悲劇與幸福,慘痛與愉悅,短暫與永恒,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照,潛隱、深沉、巨大的情感波瀾使得作品縱橫浩蕩、元氣磅礴。因此,富有豐厚的歷史內(nèi)涵和深刻的歷史思考,是陶淵明田園詩的一個突出特色。
其次,陶淵明的詩表現(xiàn)了田園生活的淳樸和高尚、潔凈與美麗,由他的詩讀者可以看到土地的尊嚴、流水的清澄與飛鳥的自由,可以領(lǐng)略偉大、崇高、沉靜的心靈氣象。在陶詩的諸多名篇中,《飲酒》二十首其五尤為人們所愛賞所耽味。詩中那自然流麗的語言,那超塵脫俗的情致,那高潔純美的境界,那精警淵懿的哲理,千百年來流照藝林,光景常新: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這首詩在情、景、理的交融上,達到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極致。它集文化的深厚、哲理的凝重、思想的深淳和情韻的生動等種種藝術(shù)特色于一身,以短短五十字的篇幅而成為中國古典詩史中的絕唱。它是一篇歷經(jīng)千錘百煉、百煉千錘而以極自然、極沖澹的面貌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杰作,可稱為詩中的詩,或者成為華夏古典第一詩。因此,善于將情、景、理三者有機結(jié)合,善于運用以心注物、物我交融的藝術(shù)手段,富于哲理的情思與悠長的韻味,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種語言藝術(shù)的化境,乃是陶詩的又一突出特色。另外一個典型的例證是《雜詩》十二首其十一。春天的夜晚本來是靜謐的美好的,本來是流溢著鮮花的芳香,流淌著月光的皎潔的,但是,陶淵明卻為我們唱出了一首春夜的悲歌:
我行未云遠,回顧慘風涼。春燕應節(jié)起,高飛拂塵梁。邊雁悲無所,代謝歸北鄉(xiāng)。離鹍鳴清池,涉暑經(jīng)秋霜。愁人難為辭,遙遙春夜長。
“離鹍”表面上寫的是鹍雞的鳴唱,實際是指廣泛流行于大江南北的《鹍雞曲》。所謂“愁人難為辭,遙遙春夜長”,意思是說憂愁使人難以發(fā)出歌音,而春天的夜晚又顯得格外漫長。與這種描寫方式比較類似的如陶淵明《詠三良》詩:“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薄饵S鳥》為《詩三百·秦風》之一篇,描寫“三良”為秦穆公殉葬的人生悲劇??梢娞赵娭械摹包S鳥聲正悲”,既指此詩之篇名,又是一種生動的描寫。根據(jù)這些情況推測,陶淵明的這首《雜詩》,可能屬于楚調(diào)“但曲”類的弦詩。這種音樂背景,無疑使這首春夜的悲歌更加凄婉、凄涼,更富有藝術(shù)的感染力?!白怨欧昵锉帕取保▌⒂礤a:《秋詞》),在戰(zhàn)國時代的宋玉以皇皇的《九辯》開創(chuàng)了我國悲秋文學的藝術(shù)傳統(tǒng)之后,陶淵明第一個打破了這種傳統(tǒng),人間的春恨秋悲,世界的慘霧愁云,種種模式化的程式化的藝術(shù)手段和司空見慣的文學場景都被他化解了,取而代之的是詩人的自由的心靈以及高度心靈化的自然風物。換言之,在陶淵明的筆下,自然中的一切,都取決于詩人的心靈的感悟和詩人的法眼的觀照。這首《雜詩》的特殊意義即在于此。
第三,陶詩的語言是自然、親切、平淡、有味的?!蹲x〈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首句化用屈原《九章·懷沙》“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二句,略無痕跡,使全詩在非常自然、親切的情境中展開?!皻g言”二句寫詩人的快樂,可謂筆歌墨舞;而“俯仰”二句,為詩人的自我形象設(shè)置了一個時空邃遠的背景。而《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一詩寫雪景,僅僅用“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十個字,就把雪花的輕盈、潔白、漫天飛舞的形象寫得十分傳神,歷來受到詩論家的推崇。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之五“淵明詠雪”條:“淵明《雪》詩云:‘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jié)。只十字,而雪之輕虛潔白,盡在是矣,后來者莫能加也?!鼻迳虻聺摗豆旁娫础肪戆耍骸皽Y明詠雪,未嘗不刻劃,卻不似后人粘滯。愚于漢人得二語,曰‘前日風雪中,故人從此去。于晉人得二語,曰‘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于宋人得一語‘明月照積雪,為千古詠雪之式?!鼻逯焱フ洹扼銏@詩話》卷四:“詠雪詩最難出色,古人非不刻劃,而超脫大雅,絕不粘滯,后人著力求之,轉(zhuǎn)失妙諦。如淵明句云云,寥寥十字,寫盡雪之聲色,后人千言萬語,莫能出其右矣?!边@些評論都是非常中肯的。
第四,陶詩的藝術(shù)風格是多種多樣的,而非簡單劃一的。著名的《詠荊軻》是典型的例證。這首詩熱情地歌頌了反抗暴秦的荊軻。“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二句塑造了荊軻勇武、剛烈的藝術(shù)形象,襯托出易水餞別的悲壯情懷。隨之,詩人描寫了荊軻入秦、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最后以“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歿,千載有余情”作結(jié),既為勇士的失敗而深深惋惜,也對他表示了由衷的敬慕之情。他的《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十歌頌精衛(wèi)填海的精神以及刑天操干戚而舞的壯烈:
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悔。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
對于這些失敗的英雄,詩人對其精神、品格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同時也為其壯志難酬而嘆息,顯然詩人也是別有寄托的。另如《雜詩》十二首其二抒發(fā)壯志難酬的悲憤: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這也是以慷慨激昂、悲壯豪邁為主要風格特征的作品。這些“金剛怒目”式的作品都唱出了田園詩中的別調(diào)。
陶淵明在辭賦和散文的創(chuàng)作方面也取得了重要的成就。陶淵明的辭賦以《歸去來兮辭》最為著名。這篇賦作于將歸未歸之際,表現(xiàn)了詩人對未來的瞻望以及對過去的反思: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
作品格調(diào)輕快,情緒激揚,頗有杜甫“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境界感。全賦詩情蕩漾,語言優(yōu)美,樸素自然,宋代著名作家歐陽修譽之為晉人文章之最?!陡惺坎挥鲑x》傾吐了詩人的政治抱負和“有志不獲騁”的郁悶?!堕e情賦》則屬于陶淵明文學世界中的另類,梁代的蕭統(tǒng)斥之為“白璧微瑕”,古今學者的解說也頗多分歧。賦中那著名的“十愿”素來為人矚目:
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
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
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
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
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
愿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閑揚;
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于華妝。
愿在莞而為席,安弱體于三秋;
悲文茵之代御,方經(jīng)年而見求。
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
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
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
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
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愿在竹而為扇,含凄飆于柔握;
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
愿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
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十愿”占據(jù)了整首賦三分之一的篇幅,所以構(gòu)成了作品的重心。這種極具鋪陳特色的藝術(shù)描寫是不符合蕭統(tǒng)本人的審美趣味和道德取向的。蕭統(tǒng)是一位虔誠的佛教信徒,平生清心寡欲,不好聲色,所以他對這樣的藝術(shù)描寫并不滿意。但是,“十愿”是非常別致的,其人性表達也頗具審美價值,從現(xiàn)代觀念來看,作品不僅沒有瑕疵,而且很值得稱道。
陶淵明散文代表作主要是《桃花源記》和《五柳先生傳》?!短一ㄔ从洝肥侵袊膶W史中的經(jīng)典性作品。作品強調(diào)避秦,雖然與《詠荊軻》詩謳歌的荊軻刺秦頗有不同,但精神本質(zhì)卻是相通的。陶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二十:“洙泗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也可以發(fā)現(xiàn)陶淵明具有強烈的反對嬴秦暴政的傾向。這種思想在詩人的筆下還常常表現(xiàn)為對秦末著名隱士“商山四皓”的歌詠。陶淵明《贈羊長史》詩:“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而《桃花源記》中寫桃源中人面對偶然闖入的“漁人”,“自云先世避秦時亂……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們試將漢、魏、晉三朝去掉,嬴秦和劉宋就連上了。所以這篇作品實際上是以嬴秦比劉宋,以桃源中人自比(“桃源”是“陶淵”的諧音字,文中“仿佛若有光”的“光”字指代著“明”字)。所以,在平淡質(zhì)樸的敘事中,詩人寄寓著非常遙深的情志: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在桃花源中,沒有剝削和壓迫,沒有等級和君王,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平等的自然的關(guān)系。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勾劃出心中的烏托邦理想,實際上是以現(xiàn)實社會作為參照的?!段辶壬鷤鳌肥窃娙说淖援嬒瘢攘纫话儆嘧?,即將五柳先生的形象刻畫得形神畢肖,躍然紙上,其品格,其風范,為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所仰慕。陶淵明詩文的自傳性是很強的,這篇散文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陶淵明生前主要是以隱士的身份聞名于世的。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時周續(xù)之入廬山,事釋惠遠,彭城劉遺民亦遁跡匡山,淵明又不應征命,謂之‘潯陽三隱?!奔词故撬暮糜讶珙佈又菢又脑娙?,雖然在陶淵明去世后不久作《靖節(jié)先生誄》,但他對于陶淵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絕口不提。但是,在元嘉四年(427)陶淵明去世以后,陶詩開始受到人們的重視。元嘉二十九年(452),鮑照作《學陶彭澤體·奉和王義興》,可見最晚在此年之前,“陶彭澤體”已經(jīng)作為一種特殊的詩體受到詩壇的關(guān)注了。鮑照對陶淵明的《擬古》詩曾經(jīng)加以模擬。如鮑照《代雉朝飛》:“握君手,執(zhí)杯酒,意氣相傾死何有!”顯然淵源于陶淵明《擬古》其一:“意氣傾人命,離隔復何有?!滨U照《擬古》八首其五:“管仲死已久,墓在西北隅。后面崔嵬者,桓公舊冢廬。”顯然與陶淵明《擬古》九首其二“斯人久已死,鄉(xiāng)里習其風。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以及其八“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有關(guān)。
至蕭梁大通元年(527),上距陶淵明去世正好是一百年,昭明太子蕭統(tǒng)在這一年完成八卷本《陶淵明集》的編纂,無疑是對這位偉大作家的最好紀念。在著名的《陶淵明集序》中,蕭統(tǒng)充分肯定了陶淵明文學創(chuàng)作的特殊成就,并盛贊其偉大的人格精神,奠定了后世認同于陶淵明的文學和人格的思想基礎(chǔ)。他主編《文選》一書,又選錄了九篇陶淵明的作品。同時代的鍾嶸著《詩品》,將“宋征士陶潛”列于中品,并指出陶詩具有“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的特色,同時兼有平淡自然與“風華清靡”的多樣化藝術(shù)風格。所以,從蕭梁時代開始,陶淵明逐漸被詩壇普遍接受了。到了唐代,陶淵明得到了更多更高的評價,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韋應物等著名詩人均受其影響。而至宋代,陶淵明的影響達到了頂峰,出現(xiàn)大量的擬陶、和陶之作。無論是陶淵明的高尚品德,還是他的文學作品,都成為知識分子師法的對象。由此陶淵明也就自然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