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
老刑見到喬安的第一個問題,掉河里什么感覺?后者搖搖頭表示無法回答。忘了,全是空白,感覺做夢一樣,鬼壓床你知道嗎?他說,渾身空落落的,攢不上勁兒也喊不出來?;謴?fù)意識的時候,人已經(jīng)躺在了救護車上,模糊中只記得一件中國郵政的背心?!皩ふ乙娏x勇為的郵遞員”,喬安很快在晚報上登了這么則尋人啟事。郵遞所投送班班長最先看到的時候,老刑還不承認,大家把排班表擺出來,對照尋人啟事上的時間地點,這下老刑沒話說了。
派出所、報社、電視臺,還有單位領(lǐng)導(dǎo)都來了,喬安端著錦旗走在最前頭。送完錦旗還要請當事人還原當時的情景,喬安在前面帶路,出投遞站右拐,沿西塘河往東直行五公里,路過一座石拱橋的時候,他停下了電瓶車。就是這兒了。他抬臂一指,心有余悸。那天騎車的時候,一只手在按手機,回復(fù)完消息,一抬頭發(fā)現(xiàn)前輪已經(jīng)沖出路沿兒。眨眼工夫,連車帶人直愣愣沖下去,他聳聳肩說,后面怎么回事就不知道了。
民警問老刑是不是這么個情況,電視臺已經(jīng)布置好采訪現(xiàn)場。老刑心里直打鼓,這情景,像法制節(jié)目里犯罪嫌疑人現(xiàn)場指認的流程。攝像機鏡頭懟上來,老刑只能如實交代:我姓刑,今年五十一,工友都叫我老刑。七年前來江城,干投遞員是第三年。這片區(qū)你熟嗎?記者問道。良渚街道,四個村一千多戶,哪家《晚報》,誰的《快報》,我都清楚。每天要發(fā)八百份往上,主要是報紙,快遞、信件也送……
記者咳嗽了一聲,讓老刑盡快切入重點。還好那天報紙都送差不多了,不然盡耽誤事兒。老刑嚴肅起來,我看著電瓶車掉河里去,跑過來的時候,水面上就剩半個腦袋。也顧不上脫衣服,趕緊從第二眼橋孔的位置跳了下去。抱上來一看,人已經(jīng)蔫掉了。回憶事發(fā)情形,老刑還是心有戚戚。臉和嘴唇都已經(jīng)烏了,好不容易救上來,我不死心啊。試著在他肚子上推了兩下,看到嘴里吐白沫,心里高興死了,我說還有氣兒。這時候人家救護車也到了,那就放心了。當時穿著棉襖下去的,這會兒才覺得冷了。騎電瓶車回家換衣服,路上凍得夠嗆……不等老刑絮叨完,喬安上前把他抱住了。人群中發(fā)出熱烈的掌聲,老刑倒有些不自在,默然地望著大家。記者問他還有沒有想說的,老刑想了想說:別信電視上演的!他指著喬安解釋說,不會游泳的,掉水里像悶葫蘆,根本撲騰不了,也喊不出來。帶孩子游泳千萬注意,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趕緊叫人,不然……
老刑還想說什么,話筒已經(jīng)撤了。沒見過這么實在的,民警對老刑說,人家是問你還有沒有什么要求。老刑眼睛里亮了一下,他想了想說,我手機掉水里了。
單位二話沒說獎勵給老刑一部新手機。
華為P30,四千多塊,屏幕比巴掌還大,比老刑掉水里的那臺高級不少?;氐郊遥闲滩坏冗M門就拿新手機放了首曲子。他調(diào)大音量,高聲宣布,單位獎的。
女人乜斜他一眼,沒有說話。自從老刑救人之后,女人一直這樣。
那天中午,她正準備出門,看見老刑濕淋淋地回來,問他出了什么事,說掉河里去了。這話像是某個場景回放,女人舌根頓時涌出一股苦味,渾身過電一般。一種熟悉的恐懼感猛地往心窩鉆。她看到老刑剝光了衣服瑟瑟發(fā)抖,除了肚皮臃腫,和那些背著父母下河洗澡的孩子別無二致。男人要干毛巾,叫了兩遍都沒有反應(yīng),只好光屁股跑過來,哆嗦著從她手里拽過毛巾。老刑舌頭打顫:就在西塘河,細鼻嫩眼一個孩子,我給救過來了。女人憋著一口氣聽他講完,然后終于哭出聲兒。老刑把人撈進懷里,右手撫著右肩,節(jié)拍緩慢,像是哄孩子睡覺。沒多大事兒,他說,出門記著點,給我買感冒沖劑。她的喘息終于勻了下來,拳頭立刻擂在男人背上,一陣陣悶響,就像江城的雷雨……
直到流行曲放完,女人還是沒有反應(yīng),老刑悻悻調(diào)低手機音量。誰也不說話,空氣一會兒就凝固了。
照片的事兒說了嗎?老婆壓低聲音問話,老刑搖搖頭。相冊里照片能找回來嗎?女人提高分貝又問了一遍,老刑還是沒作聲。房間里陡然安靜,只剩下茶幾上一堆紙杯互相傾軋,發(fā)出窸窣聲響。杯子是耐油紙做的,都是半成品,只需要糊一個底兒,用來裝小蛋糕。附近烘焙店派的活兒,兩毛五一個,老婆這個月新找的營生。算起來她到江城也快三年了。三年前老刑的投遞員終于干穩(wěn)當,于是把老婆接過來,日子就有那么點意思了。男人掙錢,女人照顧茶飯,兼做一點零碎活兒,掙個日常開銷。老婆的問題還懸在那里,老刑無法回答,只能找點事情干??上直?,接連糊了幾個都弄壞了。我沒跟警察講,人家派出所也不管這個。老刑把弄壞的紙杯攥在手里,像是在銷毀什么罪證。單位也沒得說,新手機都發(fā)了,大幾千塊,他頓了頓又說,有些話確實不好講。
女人想罵,又忍住了,只在老刑的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對話就此熄滅,時間來到了飯點,自家廚房沒有動靜,抽油煙機的氣道灌入隔壁人家的煙火氣,給老刑嗆了好幾個噴嚏。給我?guī)滋鞎r間,肯定能找回來的?,F(xiàn)在手機那么多功能,我還沒玩兒轉(zhuǎn)。說完話他起身走向廚房,與其說做飯,不如說更大程度上是要打開自家煙機進行防御。老刑覺得,既然是家,總歸要有點聲響,不管吵架還是鍋碗瓢盆,都行。
這機子不好嗎?班長接過手機有點驚訝,快趕我一個月工資了。
不是東西不好,老刑沉下臉說,原來手機上有些照片,全沒了。
那我不懂,班長擺擺手,你得找年輕人。他接著說,不服老不行,我家小孫子,四歲,剛從早教班升幼兒園,手機玩得比我好多了,短視頻能刷一晚上。班長說著話就點開了自己的手機相冊。老刑對這沒有半點興趣,他今天才意識到這投遞站里居然一個年輕人也沒有。腦子里找了一圈,猶豫很久,他用新手機打了個電話。
沒別的事兒,他打給喬安說,就想問問你怎么樣了。
喬安不到半小時就過來了,他說剛巧,正打算請老刑上自己那兒坐坐。老刑問他家在哪里,他說都是打工人有什么家,只不過一個睡覺的窩。在太芬油畫村,租一間畫室,吃住都在里頭,拉開卷閘門還能賣畫。那怪不得,老刑想起喬安落水的時候,河面上五顏六色炸開一片,還以為他是刷墻漆的。這么說你還是個藝術(shù)家?喬安哈哈大笑,你們送報紙沒去過油畫村?老刑搖搖頭。也對,油畫村沒人看報紙,喬安說,我?guī)闳タ纯窗伞?/p>
畫室逼仄,犄角旮旯都十分散亂。再配上喬安那副蓬頭垢面的樣子,老刑心想,還真有點藝術(shù)家那味兒了。
喬安在地上鋪一張畫布,一頭卷起來就成了枕頭。肩膀以上的空間被成品油畫占據(jù),都是三尺見方,由衣架捏著兩角,晾衣服一樣,得有百十張。海風一涌入,整個房間立刻蕩漾著松節(jié)油的潮濕味道。都是荷蘭來的訂單,得抓緊晾干了交貨。喬安拗著舌頭說,不是喝胡辣湯的那個河南,是產(chǎn)郁金香和大風車的荷蘭。都是行活,八十塊錢一張,沒多大意思。他說,給你看幾張好的。喬安說完撥開一簇畫布,露出灰墻,墻上是日久凝結(jié)的顏料,混合太多,已經(jīng)失去本來的顏色。墻角靠著十來張畫,繃在木框子上。老刑雖不懂畫,但能看出比頭頂上那些“行活”精致得多。這是一組肖像,畫的都是些灰頭土臉的臭小子。有的光屁股,有的腳邊站條狗,還有牽一匹高頭大馬的。尤其是最大的那張,孩子身上穿的也不知道是睡衣還是病號服,臉上病怏怏的,左手還夾著個煙斗。老刑看了直努嘴,怎么盡畫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
臨摹的,畢加索的東西。喬安遞過來一根玉溪,畢加索知道嗎?大畫家。
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兒。老刑不認識畢加索,也不抽煙。他繼續(xù)說畫面上的孩子,我兒子就這模樣,總不學(xué)好。他指著《拿煙斗的男孩》,有回抽煙讓我打了一頓,扭頭就跑,三天不著家。
后來呢?喬安拿著煙有點尷尬。
淹死了,老刑把玉溪插回喬安手里的煙盒,十六歲那年。
老刑說著掏出手機。相冊里只有一張照片,昨天才拍的,西塘河,就是兩人落水的地方。老刑指著照片說,在老家出的事兒,那河還沒這個寬,就是水急。河道連著采沙坑,坑里都是洄水灣,只要一條腿進去了,陷住就出不來。我到現(xiàn)場的時候,人都不知道沖哪兒去了。后來掏兩千塊錢請人撈的。找到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我兒子閉著眼,眼皮很重,面色很差,看起來像是沒睡醒。我猜這種死法挺累,人遭不少罪,所以想問問你落水是什么感覺。打那之后我開始學(xué)游泳,健身房里報了個班,四種泳姿學(xué)不會,就狗刨,死活沉不下去就成。急救知識,心肺復(fù)蘇,也都學(xué)點。之后路過水邊,我都騎慢點,好像一見到水,感覺就要上前線,就希望碰到有人掉水里,這回我能救啊……
二十出頭的喬安顯然無法體會一個父親的悲傷。他愣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看老刑還有什么話沒說完。老刑這次不客氣了,他說你看我救了你對吧……話說半截兒,他掏出張紙片。喬安接了過來,是一張快遞單,字寫在背面。起首一行大標題——《民法典》(2021年元旦施行),下面摘錄了三行法條:1.為保護他人民事權(quán)益而使自己受到損害;2.沒有侵權(quán)人、侵權(quán)人逃逸或者無力承擔責任;3.受益人應(yīng)當給予適當補償。
前兩點用大括號括起來,指向第三點。第三點下面還有三個詞,派出所、單位、喬安。前兩個都被劃去,現(xiàn)在只剩下自己的名字。喬安看不明白。
救你的時候,手機掉水里去了,我兒子的照片,全在里頭……我這輩子只剩這幾張照片了。警察說不歸他們管,單位倒是發(fā)了新手機。老刑講起來有點難為情,這法明年才生效,但我沒辦法,只能找你了。聽說可以把照片找回來,云端、ID、備份什么的,你們年輕人肯定比我懂。幫忙弄弄吧,就這點事。
喬安第二次來的時候,老刑款待貴客一般領(lǐng)他回家吃飯。他提前給女人打了招呼,說喬安找到法子了,華強北,全世界最大的手機交易市場。主板——雖然他根本不懂主板是什么——碎成渣都能修好,恢復(fù)手機相冊當然不在話下。女人將信將疑,但心里到底有點高興。她特意弄了幾個肉菜,還買了可樂雪碧。這都是照著兒子以前的喜好,她不清楚現(xiàn)在年輕人的口味。喬安一進門就被老刑按在飯桌前,女主人給他倒可樂,瓶子豎得太直,泡沫都溢出來了。隆重的飯菜搞得喬安無處下筷子。老刑拍了拍他的肩頭,像是自己的孩子。畫家,他給老婆介紹,把你的作品拿出來瞧瞧。
畫都放在手機里,相冊里專門有個“男孩”系列。老刑看過一遍的,但還是忍不住吐槽:都是些熊孩子。
小孩兒不都一個樣?老婆反駁他,你兒子也沒乖到哪兒去。這話像一枚箭鏃,老刑一下啞巴了。他把手機還給喬安,呷一口可樂,品酒似的。氣氛起了點變化,喬安想了想還是問了:原來的手機里都是什么照片?
兒子來江城拍的照片。女人回答,那會兒老刑干一份送水的活,剛在江城站住腳。兒子暑假,我?guī)е^來玩。去世界之窗,“金字塔”和“凱旋門”都拍了照。孩子不樂意,我硬扯著給照的。拍完一臉不樂意,老刑接著說,跟這些畫上的小王八蛋一樣,擰著呢。你上次說這是誰畫的來著?喬安回答,畢加索,西班牙畫家,作品掛在盧浮宮。盧浮宮知道嗎?世界之窗就有,你們進門看沒看見玻璃金字塔,那玩意兒就是盧浮宮的。老刑點點頭,我不認識畢加索,但這老頭兒手上有功夫,孩子氣讓他給畫出來了。
喬安讓他們挑張喜歡的,回頭送過來,擺在家里當個裝飾。老刑讓女人做主,她認真看了兩遍,選了張最小的,畫幅還沒臉盤大。《海邊的男孩》,喬安說,這個不是畢加索的。凡·高的,一八八三年的一幅小畫。畫面上也是一個小混蛋,筆刷涂抹代替了面部描畫,五官都沒有,整張臉就是一塊扁平的醬色。勉強可以看出人在海邊。雙手插兜,毫無站相,褲腿歪歪扭扭,蹬一雙大頭皮鞋??隙ㄊ峭荡┧?。喬安說,其實,我也說不出這幅畫到底好在哪里。
你沒養(yǎng)過孩子當然不懂,女人說,這時候的小孩兒是最好玩的,長大了就不省心。她繼續(xù)問他,畢加索跟凡·高哪個厲害?這我不好說,不過畢加索肯定更讓爹媽省心,功成名就,賺的錢花不完。喬安說,凡·高一輩子過得不怎么好。
再怎么好,他們都是外人。女人補充說。
吃完飯回畫室取畫,然后去華強北。
兩人走西塘河,過了那天落水的地方上湖西路,湖西路不長,一路向北,十來分鐘到頭。等紅綠燈的時候喬安停了下來。左拐,他打著手勢說,上太芬立交。對面就是油畫村還往哪兒拐,老刑說,電瓶車不能上高架。喬安說那太可惜了,高架上能看油畫村全景。要不你找個地兒停車,我馱你。載人罰款更多,再說你都能把車開河里去,我怕。喬安說那你馱我,你技術(shù)好,而且要扣的話也是扣我的車。你在家肯定也不怎么讓爹媽省心,和我那小子一個樣兒。老刑拗不過,嘴里這么嘟囔,手上已經(jīng)接過了喬安的車子。喬安一下躥上后座,瘦猴似的,兩個人倒也不擠。電瓶車動力不足,兩人晃晃悠悠,升上高架橋的頂點。喬安右臂橫指,老刑看前后沒車,趕緊瞟了一眼,這是出畫家的地方?狗屁畫家,喬安糾正,是畫工。畫工?橋上風大,老刑沒聽清楚。和泥瓦工、水電工……喬安說,一個意思。沒想到這小子挺實在。是不是聽話的孩子在爹媽面前比較討喜?喬安接著問??磧鹤舆€是女兒,老刑說,女孩兒聽話少吃虧,兒子還是得自己有主意。早知道當你兒子得了,你這人有意思。喬安說著有點沮喪起來,家里都是干工地的,想讓我回去學(xué),你覺得怎么樣?他補充說,先從小工干起,提灰桶,一天三百塊錢。兩年混成大工,砌磚、刮墻、抹地腳線,手藝好的一天能拿八百。掙挺多的,你瞧不上?老刑問完,看見后視鏡里在搖腦袋,像是在后悔。這跟畫畫倒也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涂涂抹抹。他說,老家小地方,我瞧不上,來了江城才發(fā)現(xiàn)……他指著這片建筑說,城中村,這他媽還不如縣城??刹皇菃??老刑又看了一眼,亂糟糟一片矮房,看起來極不真實,像小孩兒的玩具積木搭起來的模型。他覺得喬安說得沒錯,這房子像火柴盒。
我們?nèi)ツ卯嫲?,喬安在后座上喊道?/p>
前面掉頭不劃算。老刑說這段高架橋沒有出口,不如先去華強北修手機。
別去了,喬安說,我已經(jīng)問過了,沒法弄。
老刑悶頭騎車,不再說話。
過了油畫村,往前三公里下匝道。又到西塘河邊,不過這里是上游。老刑累得不行,渾身丟了魂一樣,頹坐在花壇邊沿兒。喬安趕緊給他解釋,云盤、ID,都可以備份,但你從來沒注冊過賬號。我是說過主板碎成渣都能修,但問題是手機掉河里了啊。他嘆了一口氣,半是無奈,半是自責。這不怪你,我家爺老子也不會使手機,每年回家都要我教……
后面又說了什么,老刑一點沒聽見。他只感覺到自己從沒有哪個時候比現(xiàn)在更討厭河。這種情緒很奇怪,畢竟“河”只是個名詞。你可以討厭某個人或者某一件事情,但是沒聽說過有誰討厭尺子、鐵鍬、榨汁機。但是沒有辦法,這么多年來,老刑找不出誰該為兒子的事兒負責,只能把這筆債記到河的頭上。以前是兒子的命,現(xiàn)在,它把父子之間最后一點記憶載體也帶走了。就這么回事兒,仇恨一下子清晰起來。老刑站起身子,在花壇里找來找去也沒找著塊大石頭,只有幾個小的。他把所有的仇恨加諸石頭,奮力一擲,砸向西塘河。
石頭不爭氣,打著水漂跑遠了,連個像樣的水花也沒有。西塘河毫發(fā)無損,像什么事兒也沒發(fā)生過。逝者如斯。
老刑帶著凡·高的小畫回家,感覺自己又一次失去了兒子。
照片的事情已經(jīng)在電話里說過,女人接過小畫,不說話,靜靜地看。為什么喜歡這張?老刑問??赡苓@張沒畫鼻眼,女人回答,看起來反而像自己孩子。又是兒子!老刑忍不住提高了音調(diào)。他自己也很奇怪,怎么事隔多年,最近竟有點煩兒子,好像他小時候考試考砸或者在外惹禍了一樣。得停那么一會兒,也就半秒鐘,他才想起來現(xiàn)在怎么回事。語氣重了,他想解釋,但女人沒給他機會。有氣別沖我,她依舊語氣平靜,有能耐你沖它。她指向電視柜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那里蹲著一只調(diào)皮的老鼠,瞇起眼睛和人對視,像個頑皮的孩子。老刑接過羽毛球拍,舉手要打,小東西掉頭鉆進沙發(fā),沿著墻角一路逃竄。女人說已經(jīng)打了有一會兒,大門敞著也不往外跑,這家伙挺戀家。電視柜、冰箱、桌椅板凳都為它提供掩護。老刑于是接力追了兩圈,把老鼠也跑累了,縮在踢腳線附近喘氣。老刑攥緊球拍,上前就是一下。老鼠不見了。
往哪兒跑了,你看見了嗎?旮旯里找了一圈,女人搖頭。老刑說他也沒看見,那可能是跑出去了。你看見了嗎?女人反問,反正我沒看見它跑出去。老刑明白女人的意思,上個月就發(fā)現(xiàn)有動靜,下了兩包耗子藥都給吃完了,看來這次非徹底解決不可。于是兩人開始清空房間。搬出來的家具放在門口院子里,地板上隨之露出一塊塊陳舊的灰跡。租住近五年,兩人從未發(fā)現(xiàn),除了積攢塵垢,這些縫隙里還藏著一個過去的世界:早年的報紙、過期可樂蓋兒、一只孤獨的涼拖鞋。在沙發(fā)底下,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幾條奧特曼的胳膊和一個埃菲爾鐵塔。這是兒子的玩具。那年逛完世界之窗,老刑在景區(qū)門口給他買了這個微縮模型。看來兒子不怎么稀罕,喜歡的肯定都帶回老家了,只有這個隨手扔掉,留守在此。時隔多年,卻成為兒子曾經(jīng)來過這個家的證據(jù)。老鼠的血跡就是在玩具旁邊發(fā)現(xiàn)的??磥砝闲檀蛑辛怂?,只是沒有立刻出血。幾只小爪子拖出斷斷續(xù)續(xù)一條紅線,最后實在爬不動,積攢一攤血,勾勒出一個瘦小的輪廓。奇怪的是,血跡在此中斷,就像沙漠里消失的內(nèi)陸河。夫妻倆把所有東西搬空,也沒發(fā)現(xiàn)老鼠的蹤跡。
不知道怎么跑出去的,要么死掉了,反正沒了。老刑喘了一口氣。女人點點頭,拿了笤帚和濕抹布過來,先擦血跡,再掃地。老刑撿起埃菲爾鐵塔,愣了一會兒神又扔掉。不用拾掇,都扔了吧,他說,我們換間房子吧。妻子沒聽懂什么意思,老刑接著說,單位通知,市政府給記了二等功,因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榮譽準許落戶,他說,已經(jīng)申請了廉租房,干脆再換套新家具。
那你還折騰這么起勁兒,女人笑了,只是有點凄然,早說啊,忍它兩天得了。不就是淘氣嗎?隨它去吧。女人說完,失神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老刑不再回話,夫妻倆不約而同窩進院子里的沙發(fā),像是找到某種解脫。墻頭還有太陽,但已失去熱度,涼風起了勁兒,飄來鄰居家飯菜香。老刑覺得肚子餓了。人一餓腦袋就發(fā)蒙。老刑忽然想不起來這一天到底忙了些什么,事情又在什么地方結(jié)束的。他只記得下午往河里扔了石頭,然后回家打老鼠,好久沒這么出力氣了,膀子有點乏,肚子還在叫。還好,人只要還覺得餓,那就有精神。老刑打了個寒戰(zhàn),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找點事情出出汗,身上就舒坦了。
喬安和老刑夫妻倆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世界之窗。那段時間他一直不好意思聯(lián)系老刑,直到最后買好高鐵票,才打電話說無論如何也要告?zhèn)€別。老刑說不用這么客氣,再說人也不在家,他和老婆正在逛景區(qū)呢。喬安說那剛好,火車西站的票,地鐵一號線過去,順路。
打那次之后,老婆沒逛過世界之窗,沒敢來,因為兒子在這兒玩過。老刑一邊說著,遞給喬安礦泉水。小伙子滿頭大汗跑過來的,肯定是火車有點兒趕。不往里走了,老刑招呼他在一進門的埃菲爾鐵塔腳底下坐會兒。
還沒正兒八經(jīng)說句謝謝。喬安不好意思提照片的事情,只說見義勇為。
錦旗都送了還不夠啊,老刑悠悠地笑道,夠了。
當時你問我沉下去的時候什么感覺,現(xiàn)在想起來了。
喬安說,當時整個人是飄的,不知道那是醫(yī)院走廊。我感覺周圍人影幢幢,頭頂全是路燈,亮晃晃的。旁邊一個老頭看見我了,我認識他,是畢加索,他坐在一家咖啡館里頭,我敲了敲玻璃,老頭子嗖一下就穿墻出來了,真的出來了。他問我,你現(xiàn)在畫我的東西怎么樣,我說差點意思。他說沒出息,我的東西早過時了,別學(xué)了。
那你怎么說,老刑問道。
還是要畫,畫我自己的東西。喬安站起來說,在央美報了個班,下個星期報到。
挺好的。聽完故事,老刑的老婆說話了。此前她一直把腦袋歪在老刑的肩膀上,這會兒睜開眼睛,像是剛睡醒。女人說,我兒子要沒出事兒,現(xiàn)在能比你大點兒。他那時候剛上高中,要是到現(xiàn)在,要么會賺錢了,要么還能繼續(xù)讀書,搞不好跟你一樣。其實都挺好,老刑摟了摟她的肩膀說,年輕人好就好在經(jīng)得起折騰。
喬安還想說什么,老刑已經(jīng)趕他去火車站了。他們就在地鐵站分開,喬安伸長脖子說別送了,上車了給你發(fā)信息。老刑說那挺好,本來也沒打算送,于是帶著老婆坐上不同方向的車?;氐郊?,老刑看見班長領(lǐng)著派出所民警坐在自家沙發(fā)上。班長說人家是找上門來給你辦落戶的。來時沒看見老刑,班長看見茶幾上有個清單:雙人彈簧床一張(破一個洞,床腳被老鼠咬過),立式鋁管衣架兩個(有磕碰,底座是鐵的,已經(jīng)生銹),L型仿皮沙發(fā)一套(兩只,配茶幾,劃痕都很多),對開門大衣柜一個(門扇合不攏,附送兩把鐵絲衣架),長虹17英寸彩色電視機,包括天鍋(很好,還在放節(jié)目)。底下是價格面議的標注和聯(lián)系方式,班長想這個老刑真是心大,也不怕丟。電視還連著天鍋,遙控器也在茶幾上,他試了試,能看,干脆坐下等,順便幫老刑看家。
都是些破爛兒,當廢品賣的。這些曾經(jīng)是一個家的全部,老刑說起來卻十分輕松。民警拍拍屁股,從沙發(fā)里站起來,把戶口本和遙控器遞給老刑。天黑看不見字,老刑想起來剛學(xué)會的手機電筒功能。他趕緊掏出手機,看見有未讀消息,喬安發(fā)的。老刑問上車了嗎?他不說話,馬上發(fā)過來一組照片。拍的是油畫,老刑這回認識了,都是畢加索的畫法。放大了再看,一連七八張,劃屏幕的指頭立時頓住了。他迅速把手機遞給女人。畫面的背景是世界之窗的微縮景物,每一個袖珍建筑物前,都站著一個孩子。我聽你講了個大概,拿我自己當?shù)哪L貎?,像不像都有那么個念想。喬安在句子結(jié)尾加了兩個笑臉表情。他接著說,不好意思當面提,我會快遞到你單位,明后天就能收到吧。最后他建議,剛好九張圖,你發(fā)個朋友圈,以后不管在哪,登錄微信就能找到。
照片找回來了,……女人還沒說完,眼圈就紅了。
冬夜沉得發(fā)紫的黑暗里,電視機嘩啦啦響,那是泳池水花的聲音,它正在轉(zhuǎn)播一場跳水比賽。一些健美的年輕人,他們都只穿一條花褲衩,從各種臺子板子上跳水。據(jù)說誰的花樣多、水花小,誰的分數(shù)就高。
戶口本就那么一頁,沒幾個字,民警和班長見老刑夫婦看了半天也沒有收起來的意思,心想那就讓他們多高興一會兒。借著微弱的亮光,班長發(fā)現(xiàn)了茶幾上那幅《海邊的男孩》。捧起來看,畫框里是個臭小子,小身板直挺挺的,雙手插兜,神氣十足,就問,這是誰畫的?挺像那么回事。
老刑舉起手機,指指屏幕上的照片,又指指那幅小畫,我兒子,他說,我兒子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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