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澤鵬
1843年,渴望解放的“德國的猶太人”中的杰出代表卡爾·馬克思(1818—1883),為駁斥德國哲學(xué)家、青年黑格爾派分子布魯諾·鮑威爾(1809—1882)的《猶太人問題》《現(xiàn)代猶太人和基督徒獲得自由的能力》,撰寫了《論猶太人問題》一文,并發(fā)表于1844年《德法年鑒》上。與馬克思這一時期的其他文章一樣,《論猶太人問題》表明了他完成了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的轉(zhuǎn)變。大量閱讀文學(xué)作品讓青年時期的馬克思迅速而深刻地認(rèn)識了世界各國的過去與當(dāng)下,也為其《資本論》等鴻篇巨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材料和有力的依據(jù)?!墩摢q太人問題》也從文學(xué)作品中汲取了大量的養(yǎng)分,這既表現(xiàn)在其對法國作家古斯塔夫·德·博蒙(1802—1866)的小說《瑪麗或美國的奴隸制》等文學(xué)作品的直接引用上,也表現(xiàn)在“猶太人”背后那若隱若現(xiàn)、四處徘徊的夏洛克的幽靈上。
1865年,馬克思一家做問答游戲時,女兒們問馬克思最喜愛的詩人是誰,馬克思給出了三個名字:莎士比亞、埃斯庫羅斯、歌德。眾所周知,馬克思一家對于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癡迷與熱愛達(dá)到了幾乎每日必讀的程度。馬克思經(jīng)常大段地朗讀莎士比亞的作品,在其筆下不斷出現(xiàn)莎士比亞的語言,直接引用或者間接提及的莎士比亞作品就至少有《威尼斯商人》《雅典的泰門》《愛的徒勞》《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dá)》《理查三世》《亨利四世》《亨利八世》《皆大歡喜》《仲夏夜之夢》《李爾王》《奧賽羅》《哈姆雷特》……孔子曾對自己的兒子孔鯉說“不學(xué)詩,無以言”,對于馬克思來說,則是不學(xué)莎士比亞,無以言。正如英國牛津大學(xué)教授希·薩·柏拉威爾在《馬克思與世界文學(xué)》一書中所言,“馬克思認(rèn)為莎士比亞的獨創(chuàng)性的詞句是用以向讀者表達(dá)自己對當(dāng)代事物觀感的最理想的手段?!?p>
不只是語言詞句,莎士比亞筆下的那些人物角色,也為馬克思所熟知??梢哉f正是福斯塔夫等人物,與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德國作家歌德筆下的靡菲斯特等角色一道,構(gòu)建了馬克思的典型人物觀。這些典型人物形象中,就包括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在與《論猶太人問題》創(chuàng)作于同期的許多作品中,馬克思多次提到“夏洛克”這個名字。其中《關(guān)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寫于1842年10月)一文中提了三次,一次是“夏洛克就曾經(jīng)教訓(xùn)過:‘誰不想消滅自己憎恨的東西呢?”另外兩次則是直接引用《威尼斯商人》原文時提到的?!逗诟駹柗ㄕ軐W(xué)批判導(dǎo)言》(寫于1843年末— 1844年1月)中再次提到這個名字,“這個夏洛克,奴仆式的夏洛克,發(fā)誓要憑他的期票、歷史的期票、基督教德意志的期票來索取從人民心上剜下來的每一磅肉?!痹陂喿x英國經(jīng)濟(jì)學(xué)家詹姆斯·穆勒(1773—1836)的作品時,馬克思所做筆記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們不要管這種‘信任的內(nèi)容,即一個人貸款給另一個人,相信那位同胞不是個‘流氓而是個‘好人——他給以最優(yōu)厚的條件,不要利錢,也就是說他不是一個高利貸者。這位表示這種信任的人等于——猶如夏洛克!——是個‘好人,在跟另一個付得起錢的人打交道?!瘪R克思對于夏洛克的熟稔由此可見一斑。
柏拉威爾認(rèn)為:“從特征的角度來看,夏洛克并非在馬克思討論到他那種令人誤解地稱之為‘猶太精神的過程中出場的,而是在討論黑格爾和德國法律時露面的。”可在《論猶太人問題》這篇討論“猶太精神”的文章中,夏洛克真的沒出場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夏洛克就像是哈姆雷特的亡父之幽靈一樣,于《論猶太人問題》中徘徊游蕩?!艾F(xiàn)在我們來觀察一下現(xiàn)實的世俗猶太人,但不是像鮑威爾那樣,觀察安息日的猶太人,而是觀察日常的猶太人?!毕穆蹇司褪邱R克思所謂的“日常的猶太人”的典型與代表。貪婪、吝嗇是別人貼在夏洛克這個“日常的猶太人”身上的最大標(biāo)簽,他的前仆人朗斯洛特向父親訴苦:“我替他做事情,把身體都餓瘦了。”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的朋友葛萊西安諾這樣說夏洛克,“你的性情正像豺狼一樣殘暴貪婪?!倍R克思于《論猶太人問題》中討論的令人誤解的“猶太精神”指的正是夏洛克的特性“財迷”(Geldmensch)?!蔼q太人的想象中的民族是商人的民族,一般地說,是財迷的民族。”“猶太教的世俗基礎(chǔ)是什么呢?實際需要,自私自利。猶太人的世俗禮拜是什么呢?做生意。他們的世俗的神是什么呢?金錢?!?p>
“我恨他因為他是個基督徒……他憎惡我們神圣的民族……”“忍受迫害本來是我們民族的特色?!薄八昝镂业拿褡濉?。從劇中夏洛克的自述可以看出他是一名有著強(qiáng)烈的民族觀念、宗教觀念的猶太人。他的特性“財迷”,與其民族觀念、宗教觀念也密不可分。經(jīng)過馬克思從個別到一般,從特殊性到普遍性的推導(dǎo),“財迷”成為 “猶太精神”,進(jìn)而成為從猶太民族推廣到全人類的特性?!蔼q太人的神世俗化了,它成了世界的神。”1843年,馬克思在寫給德國政論家、青年黑格爾派分子盧格(1802—1880)的一封信中這樣說道:“猶太人的信仰令我厭惡。”他所厭惡的“猶太人的信仰”指的正是猶太人世俗化的神——金錢。從以上可以看出,《論猶太人問題》中的“財迷”與《資本論》中提及的“高利貸者”“剝削者”一脈相承,都是夏洛克的幽靈。
“猶太人的解放,就其終極意義來說,就是人類從猶太精神中得到解放?!薄蔼q太人的社會解放就是社會從猶太精神中獲得解放?!闭珩R克思于《論猶太人問題》中所論證的那樣,渴望解放的“德國的猶太人”,他們的解放,首先是將自己從夏洛克,從猶太人對金錢中的信仰中解放出來,而這也是全人類尋求解放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