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
當(dāng)你打開祖國的地圖,在中國最北邊有一條中俄的界河叫做額爾古納河。額爾古納河是黑龍江的支流,1689年《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額爾古納河的左岸歸俄羅斯。額爾古納河的右岸是大興安嶺原始森林。一直以來大興安嶺這個名字似乎離我們很遙遠(yuǎn),它只出現(xiàn)在地圖中、課本中、故事中,提起大興安嶺我們第一想到的就是林海雪原的壯觀,但大興安嶺也是蒙古族等眾多游獵民族發(fā)祥地。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榮獲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的長篇小說。每一個北方狩獵民族本就是自然的子民,在遲子建筆下,我們看到了一群與我們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人群——鄂溫克人,他們是一支數(shù)百年前自貝加爾湖畔遷徙而來的民族,與馴鹿相依為命。他們信奉薩滿,逐馴鹿喜食物而搬遷、游獵,夜晚住在看得見星星的“希楞柱”里,夏天乘樺皮船在河上捕魚,冬天穿著皮大哈和狍皮靴子在山中打獵,享受大自然的同時也飽經(jīng)磨難。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
這句詩意的開場白引出了大興安嶺森林中生活著的一個古老的游獵民族——鄂溫克族人近百年的歷史。作者采用史詩性的筆法,故事由鄂溫克族老婦人之口講述,也就是小說中的“我”,娓娓道來她從年幼到蒼老這漫長的時間跨幅中,“我”所在的族群的人們,如何在這一百年里,興榮交替,生死交疊。最終在二十世紀(jì)的九十年代,鄂溫克族人集體搬下了山。只有“我”和一個孫兒安草兒繼續(xù)留在山上。這本書不僅僅是觸摸北方游獵部落永不熄滅的火種,更是勾勒了一個民族逐漸走向衰落的百年畫卷。
鄂溫克族原始宗教首領(lǐng)“薩滿”是神靈的化身,相信萬物有靈。薩滿具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幫助族人消災(zāi)治病。在讀者看來書中對薩滿的描寫讀起來極其不可思議,尼都剛剛成為薩滿之時,竟能輕松踢起一塊巨石,巨石如鳥一般飛入溪流中;而他的繼任者妮浩剛剛成為薩滿時,竟能毫不費(fèi)力地吞下一對如野鴨蛋一般大的銅鈴。此外,薩滿們還具有給人們醫(yī)治疾病的神奇力量。尼都薩滿治病時需要獻(xiàn)祭馴鹿,他在為高燒不退的列娜跳神后,列娜恢復(fù)了健康,但是一頭小鹿仔代替她離開了世界;后來為腿上有傷的日本人吉田跳神,吉田腿上的傷口瞬間愈合,可是他的戰(zhàn)馬卻倒下了。而妮浩每一次救治病人時都需要以自己孩子的生命作為代價,薩滿不能見死不救,哪怕她知道將會失去自己最親愛的孩子。妮浩薩滿救過四個人失去了四個孩子,最后一次的求雨,山火熄滅了,她也走了,她獻(xiàn)祭了自己的生命,這可能是一位母親為孩子最后能做的了。
薩滿是鄂溫克族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積淀和文化痕跡,是滲透到鄂溫克族生活的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一代又一代薩滿,譜寫了一首又一首生命的壯歌。最后一位薩滿妮浩的去世,也帶走一個神秘的時代。
生活在廣袤森林中的鄂溫克人過著最原始的游獵生活,他們與馴鹿相依相伴,逐馴鹿喜食物而搬遷、游獵,在享受大自然恩賜的同時也接受著它無情的洗禮和嚴(yán)峻的考驗(yàn)。死亡似乎是一件平常的事情,貫穿著整個文本,正如遲子建所表達(dá)的“我已經(jīng)說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yàn)槊總€人都會死亡。人們出生是大同小異的,死亡卻是各有各的走法”。小說中,很多出生在冬天的孩子夭折,“我”的姐姐就是在睡夢中被凍死,林克被雷電擊中而死,瓦羅與黑熊搏斗而死,金因愛而不能娶自殺……
死亡向來是沉重與冷酷的,如果說《活著》中,是人面對死亡時的勇氣,那么《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是人面對死亡時的平靜。
以死亡為脈絡(luò)貫穿于一個鄂溫克族從生存繁衍直到衰落的始終,死亡并非可以安排,歷史的長河在滾滾向前,生命沒有規(guī)律更無法預(yù)料。但遲子建筆下死亡帶有一種希望的氣息,雖然描寫了大量的死亡現(xiàn)象,但她極少描寫死亡的血腥慘烈,她把死亡與重生相聯(lián)系,死亡變成了一種對肉體的超越,精神則回歸自然家園。文中當(dāng)“我”的姐姐列娜生病,一只灰色的馴鹿幼崽代替“我”的姐姐死亡;妮浩薩滿用自己未出世孩子換回了外族孩子的生命。這種充滿悲憫的死亡讓人憂傷,但又不會絕望。文中很多人的死亡是伴隨著婚禮和孩子的降生,婚禮和孩子的降生沖淡了死亡的悲痛感,也讓我們看到鄂溫克族人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相信萬物有靈,生死輪回的觀念。遲子建通過鄂溫克族人面對死亡時的態(tài)度,展現(xiàn)了這個民族之美及其蘊(yùn)含的生命觀。
對于鄂溫克族人來說,死亡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一個民族的消亡。在故事的后半部分,在經(jīng)歷過清朝末年封建統(tǒng)治、沙俄侵略勢力的暴行、日本帝國主義的入侵,時間跨越了將近一個世紀(jì),“我”已經(jīng)九十歲了,到了在二十一世紀(jì),又面臨了以開發(fā)大興安嶺的伐木工人和黨員干部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對其相對原始的文明的沖擊。作者筆鋒一轉(zhuǎn),山林間詩意的味道一下子轉(zhuǎn)變成現(xiàn)實(shí)主義的嚴(yán)肅感。開發(fā)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遭到砍伐,鄂溫克人原本寧靜的生活不再寧靜。文中村支書動員不愿意搬離的鄂溫克人,“一個放下獵槍的民族才是一個文明的民族,一個有前途的民族。”更令人驚訝的是,把鄂溫克人的生存環(huán)境攪得支離破碎的并非可怕的大自然,卻是讓我們大唱贊歌的現(xiàn)代文明。
世界變化的太快,“文明”的觸角已經(jīng)延伸到人類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很多少數(shù)民族的生活現(xiàn)狀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現(xiàn)代的時代。然而,忙碌嘈雜,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這真的是他們想要的嗎?在時代的潮流中,經(jīng)濟(jì)的迅速發(fā)展裹挾著這個古老的馴鹿民族飛快前進(jìn),我們甚至還沒有好好和它們告別,就眼睜睜看著這些古老的東西在消逝。我們的確應(yīng)該放慢腳步了,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民族的東西匆匆而逝,我們要去追,去珍惜保存。
在文中有一個叫做“西班”的小男孩知道自己講的鄂溫克語沒有文字時,就決心創(chuàng)造自己民族的文字,并且一直在為此努力,這也讓我們看到希望。我們相信盡管故事會有結(jié)束的時候,但是民族絕對不能有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