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羊在曠野上吃草的時候,溝間的風(fēng)會吹散所有夜晚的夢。牧羊人就坐在那塊比光陰的臉還要滄桑的石頭上,向遠(yuǎn)方的姑娘哼唱酸溜溜的情歌。羊抬起腦袋定定地看向南方,那時它就是大地上最后的鄉(xiāng)野哲學(xué)家,它在無窮無盡的風(fēng)聲中,咀嚼著覆蓋在雪地深處的記憶,當(dāng)它重新低頭去吃草的時候,它將剛才所有的念頭又忘得一干二凈了。羊以為是神靈在用眼淚撫慰它的心。
在北方到處都能見到羊的蹤跡,羊是北方的眼。羊在奔跑的時候,北方的山川河流都會跟著一同奔跑。陽光拉著羊的黑影在湖面上跳舞。那時候,羊就是一道白色的閃電,就像白光閃閃的龍在天上飛。所有的飛禽走獸都靜靜地看著羊的表演,那是一年當(dāng)中最令曠野上的動物們感到幸福的演出。羊是在用響亮的蹄音唱歌,它那憂傷沙啞的歌聲,聽哭了所有感到寂寞的人們。
羊是北方的抒情歌手,也是匍匐在地面上的大雁。羊從蒼茫的北方而來,又帶著一身的夢幻朝著古老的北方走去。被北方的寂靜洗禮過的羊,受得住風(fēng)雪,頂?shù)米〖拍?,羊從土路上跑過的時候,比風(fēng)還快,比狐貍還快,比天上的雀鳥還快,羊蹄帶起的塵沙淹沒了身后的原野。別的羊依舊站在山坡上,慢悠悠地吃著草,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羊記得深,也忘得快。
早年間,我就在溝里陪著村里的幾位老人放羊,聽他們講過去的故事,羊也立在遠(yuǎn)處聽呢!羊聽一聽,又嚼一嚼,把那些陳舊的故事連草帶根都咽了下去。那時候,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只羊,靜靜地立在荒涼的原野上,回憶著,也忘卻著。我希望自己能像羊那樣,偶爾咩咩叫上幾聲,這簡短有力的幾聲,乍看簡單平常,卻足夠了,那比你說上半天的話都要豐厚且有味呢!
溝里埋葬著太多的故事,曠野里纏繞著太多的聲音。人們以為多年后這些故事和聲音都會被野風(fēng)給刮散,然后它們卻被羊撿拾進(jìn)了肚子里。羊不會忘記人們的淚水、笑聲和呼喊聲,羊更不會忘記人們曾經(jīng)的絕望、快樂和希望。羊是北方的眼,它把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那春風(fēng)吹又生的野草,是羊蘸著淚水寫成的作品,那隨處可見的柿子樹,就是羊為歷史雕刻的銅像。
多數(shù)時候,羊都沉默著。我以前常常將自己想象成那只特立獨(dú)行的羊,它喜歡走最曲折泥濘的小路,站在令人喪膽的危崖上,吃那最鮮嫩的草葉。那是最不合群也最沉默的羊,它很少咩咩叫,多數(shù)時候,它默默地跟在羊群后頭,但只要到了溝間,它立即就變了個羊樣,野性的血重新在身體里涌動起來。我以為那只羊就是前世里的我。羊和人其實(shí)有著同樣的記憶和宿命。
羊是流浪在北方的詩人,它那清澈的眼睛里,閃爍著希望的光和憂傷的光。它似乎洞穿了萬物,似乎又懵懂若嬰兒。在北方的溝野里,你總能碰上一群羊正在緩慢走過,它們踏著青草的芳香,攜著最美的夕陽,朝天地相接的地方走去。羊把古老的智慧都融在了每日的風(fēng)輕云淡里,把希望和落寞都埋在了原野上。風(fēng)打山口刮來的時候,羊臥在草堆里,安寧地笑,幸福地笑。
在北方,無論你走到哪里,也無論是在白天或者夜晚,你總會聽到羊的咩咩叫聲,那像詩歌一樣動人的叫聲,令人感到踏實(shí)、溫暖。能聽到羊叫的人,都是有福的人。能同羊一起過夜的人,都是大地的寵兒。羊不是走馬,也非圣靈,但它卻是北方的眼睛,它守著那輪孤寂的落日,時時刻刻盯著北方的天空和大地。有羊的北方,北方才顯得溫柔、水靈。有羊的北方,才是真正的北方。
早晨從一地青翠的荒草中醒來時,陽光打亂了所有沾著露水的夢。昨夜里那熱熱鬧鬧的蟲聲全部消失,連一點(diǎn)的風(fēng)聲都沒有。寂靜掩蓋了整個溝野。遠(yuǎn)處已經(jīng)有羊群在吃青草了,若不細(xì)看,還以為是白云落在了地上。
我躺在半坡上往下滾,感覺天空就在我的頭頂,伸手就能抓到白云,晨光并不刺眼,一旁的崖上落了很多鳥,并不叫喚。滾到下面的平緩處,我平躺在地,遙遙地看天,仍能看到一些星星,我在腦袋里想著它們落下來的情景。
像雨滴一樣紛紛掉落在溝里,孩子們搶著將星星撿回去,放在院落里的窗臺上,給家中的小貓小狗看。我想想,也笑笑。沒想到這一笑,竟把一地的草香吸進(jìn)了肚子里。青草的香味濕漉漉的,掛著月影,這可真叫我自在。
我爬起身來,學(xué)羊在地上跑,這里聞聞,那邊聞聞,不時再抬起頭,看看頭頂?shù)脑啤.?dāng)風(fēng)微微吹拂時,這片寂寞的溝,似乎到處都能聞到青草的香味了。我沒去過草原,但我想,溝里的草香和草原的草香肯定是不同的。
溝里的草多是雜草,野草,各種沒名沒姓沒有來路的草,但這片溝卻是我的天堂,我愛這溝里的每一株草。溝里的草香,不那么熱烈,也不那么濃郁,而是一種極為清淡的香味,只有你把心交給大地,方才能聞見青草的味道。
羊是最熟悉草味的,它們每天都在嚼呀嚼呀,把飛鳥的夢咽下去,把村人的疲憊咽下去,把生活的苦澀咽下去,也把一地的草香咽進(jìn)肚里。所以,羊是這片溝里最干凈的動物,也是最有人味、溝味和草味的動物。
這撲鼻的草香里,一定埋藏著什么密碼,也許是大地的記憶,也許是幾千年前的影像,人是無法知曉的,羊把草香咽下去的時候,羊可能就知道了。不然羊在吃上幾口青草后,為何要抬頭對著蒼天咩咩叫上幾聲呢?
草香在溝里是可以看見的。陽光下,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著清亮亮的光,滴落在地時,像綠色的墨滴被抖落,連空氣都被染成青草的顏色?;ǘ湓诔菩?,風(fēng)從溝里走過時,草香里就能聽見一地悅耳的笑聲——像娃娃們在耍。
那只螞蟻從草葉下走過時,正好叫閃光的露珠落在背上,螞蟻就停住腳步,聞露珠里攜帶的草香。螞蟻好久都不走,它似乎也聞醉在半路上。蟲子們也開始出來活動了,蟈蟈從草根下面蹦出來,蝸牛停在草葉上繼續(xù)伸展腰肢。
這是溝里最美的季節(jié),陽光燦燦,坡地青翠如毯,鳥雀在天上歡叫,怒放的花兒正鉚足了勁,在風(fēng)中抖落身上的塵土。遠(yuǎn)方的風(fēng)是透明的,可風(fēng)一旦將遠(yuǎn)方的夢攜到這里來,就被無垠的溝野染上顏色,而顯得生機(jī)盎然了。
在這偏遠(yuǎn)的地方,草香叫人安寧,很快就會忘了昨日的不快。朝四處望去,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意氣風(fēng)發(fā),如同士兵在風(fēng)中唱歌?;▋旱哪樕嫌肋h(yuǎn)掛著笑容,它們似乎從來都沒有煩惱,太陽升高時,它們就笑得更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