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
清楚地記得那一天——2016年2月28日,我要去的地方,是四川省大竹縣高穴鎮(zhèn)官家村。
那里,有我最牽掛的人,他們就是我結對幫扶的兩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唐中明一家和聶紹劍一家。
一
雨中的鄉(xiāng)間小路泥濘漫長,走過一汪水塘,便來到三組張家大灣院落背后的竹林旁,村干部指著一間低矮的土墻房屋告訴我這就是唐中明的家。望著低矮的土墻屋,我驚呆了:不足30 平方米的房屋,一半是土墻,一半是板壁,老式的吊腳樓狹窄,光線昏暗,房屋下面是一排豬圈。沒有雞鳴豬叫,卻有一股股臭味隨風沖進鼻孔。那斑駁的墻體,龜裂出密密的縫隙。雨水順著屋檐滴落下來,滿地泥漿。那滴答的雨水,仿佛滴落在我的心頭。突然,一滴雨水飄落進脖子里。我一驚,人清醒過來,便抬腳進了屋。亂糟糟的看上去是灶屋,一片潮濕,柴草散亂堆放在地上,無落腳處。墻壁被柴火熏得漆黑如墨,那常年煙熏火燎的記痕像歲月的某種回憶。一陣濃煙竄起,嗆進我的喉嚨,我止不住地咳嗽。
正在燒柴火的女人抬起頭,臉上有驚慌,有驚喜,大聲喊道:“中明!”
沒過多久,樓角一架木梯上爬下一個男人。他手里支著木棍,踟躕地向我走來。我問:“你是唐中明嗎?”他眼里有孤獨、迷茫,更多的是無助,無力地點著頭:“我是?!蔽伊私膺^他家情況,唐天明,車禍導致左腿殘疾,而今膝蓋處已嚴重變形,行走吃力;簡昌翠,身材矮小,老實本分;三十出頭的長子唐興武,天生帶殘,左手發(fā)育不全,右腳微跛。面對這樣一家四口,這樣破敗不堪的家,剎那間,內(nèi)心五味雜陳,什么話也不想說,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急忙從包里摸出200元錢,塞進了唐中明的手中,對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家的幫扶責任人,今后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我一定會想辦法盡全力解決!”唐中明不知所措地望著我連忙點頭:“好!好!”然后把臉別了過去。“你家小兒子呢?”唐中明嘆了嘆氣,聲音有些無力:“你問興福啊,他外出打工有好些年了。沒給家里寄一分錢回來不說,還根本聯(lián)系不上他,唉!”又是一聲嘆息后,望著雨簾直發(fā)呆。唐中明那一聲嘆息,讓我心里沉甸甸的。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如何才能走向陽光?
告別唐中明一家,我又朝六組的聶紹劍家中趕去。帶路的村干部告訴我,聶紹劍一家情況更為特殊,在官家村家喻戶曉。其妻盧義嬋患有間歇性精神分裂癥,女兒聶萍患先天性腦癱,不會說話,不能站立,走路靠著雙手雙腳在地上爬行,兒子聶樺剛上小學二年級。不知不覺,來到一個綠樹掩映的單家獨院,呈現(xiàn)在眼簾的是一樓一底磚瓦結構的房屋,看樣子還不錯。我心稍寬,信步進屋。走進屋內(nèi),盧義嬋一臉無神地呆坐在門口,聶萍從里屋爬了出來,渾身臟兮兮的,臉上手上全是泥,頭發(fā)蓬松,如一團亂麻,一個勁地望著我笑。
聶紹劍的家,用“家徒四壁”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什,堂屋里用兩張板凳拼在一起,放了一臺舊電視機。突然,一陣寒風夾著冷雨灌進我脖頸。我尋找來源,發(fā)現(xiàn)窗戶透明,原來窗戶空空如也,沒有裝玻璃。聶紹劍看見我,臉上笑意淺淺?!澳慵业拇皯粼趺礇]安玻璃,一家大小寒冬臘月不冷嗎?”我關切地問道。聶紹劍一臉苦笑:“安鋁合金玻璃窗要好幾大千,哪來的錢喲,冷就冷吧,習慣了。”說完,便沉默了起來??粗櫧B劍無奈的神情,看著盧義嬋呆滯的目光,看著在地上爬行的聶萍和年幼的聶樺,我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二
回到家中,我徹夜難眠。唐中明那風雨飄搖的家,聶紹劍家沉重如山的日子,我的兩戶幫扶對象完全可以用貧中之貧、困中之困來形容。我該怎樣讓他們擺脫貧困?我該從何處入手進行幫扶?我苦思冥想,試圖尋找出答案來。
不是說,扶貧先扶志嗎?
一個星期以后,我又來到官家村,找到唐中明談心,鼓勵他樂觀地面對生活,告訴唐興武人窮志不短,一定要樹立戰(zhàn)勝貧困的信心和勇氣。唐中明一家目前的居住條件符合國家的易地扶貧搬遷政策,于是,我主動向鎮(zhèn)黨委政府領導、村“兩委”干部做了匯報,決定實施易地扶貧搬遷??蛇@樣的好事,夫婦倆滿臉愁云,因為一盤算,就是國家補助9 萬元,自家還得出1萬元,家窮是遠近出了名的,向人家借開不了口,即或開了口,也可能是空手而歸。于是,我承諾幫忙聯(lián)系建房資金自籌部分,老兩口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接下來,我和唐中明四處選址,最終選定在離老家不過300米的公路旁,地勢平坦開闊,一家人也十分滿意。房屋修建過程中,我多次前往察看房屋的修建情況。2017年春節(jié)前夕,一座100平方米的靚麗琉璃瓦房矗立在官家大地上,那潔白的外墻瓷磚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搬進新家那天,一陣急促的鞭炮聲在沉寂的山鄉(xiāng)響起,在親朋好友和團坊近鄰的見證下,唐中明一家喜不自禁地搬進了新家。看著新的房、新的家,唐中明那滄桑的臉終于舒展開來,一家四口終于告別住了三十多年的低矮潮濕的小屋,那樓下生火、樓上冒煙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喬遷新居的喜悅,讓唐中明一家笑容燦爛。
想著唐中明父子倆身體殘疾,根本無法從事農(nóng)村重體力勞動,我下決心一定要讓他一家有生活的目標和日子的奔頭,于是我多次找唐中明談心,共同尋找致富良策。在交談中,他告訴我想從事短平快的禽鵝養(yǎng)殖,原因是新修的房屋后面有一塊空地,稍加打整就可以利用起來。我聽后心里甚是高興,告訴唐中明放心大膽地喂養(yǎng),可接下來他又是一聲的嘆息,愁眉緊鎖。我深知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如常的日子對于這個在溫飽線上求生存的家,拿出買鵝苗的錢如杯水車薪??粗浦忻髂抑行邼椅兆∷氖?,認真地說:“老唐,你既然有信心養(yǎng)鵝,買鵝苗的錢,我出!”
第二天,是高穴鎮(zhèn)當場的日子,我特意起了個大早,前往農(nóng)貿(mào)市場購買鵝苗。在幾家鵝苗攤位我貨比三家,精挑細選。當賣鵝苗的老板得知我是自己掏錢幫扶貧困戶時,本來每只鵝苗要收12元,結果少收了2元。當我把100只鵝苗送到唐中明家中時,唐中明激動得張開嘴,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一向沉默寡言的簡昌翠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王同志!你是我們一家的恩人啊……”
三
2017年的春節(jié),對于許多人家來說是向往,是幸福,是團聚,但對于聶紹劍一家卻是度日如年。患間歇性精神病的妻子,重度腦癱的女兒,年幼懵懂的兒子,生活的重負讓聶紹劍一家舉步維艱。一想到聶紹劍那四面漏風的房屋,一家四口怎樣才能度過寒冬臘月?我雖人在家中,心卻深深牽掛著聶紹劍一家。
周末,我起了個早,在縣城一家超市買了些過年所需的生活用品給聶紹劍家送去。深冬,呼嘯的北風無情地從窗外往屋里涌,我站在屋里,感到刺骨的冷??粗櫧B劍孤立無援的樣子,我毅然決定,自掏腰包為他家的房屋安裝上鋁合金玻璃,急忙給村支書黃天富打電話,讓他請鎮(zhèn)上制作鋁合金窗戶的老板來測量尺寸。沒過幾天,樓上樓下的八孔窗戶全都安裝上了嶄新的鋁合金玻璃,雖然我花去了3000元錢,但把寒冷的風擋在了窗外,聶紹劍一家從此不再遭受寒風侵襲的苦難。聶紹劍的臉上寫滿了燦爛的微笑,平時總是板著面孔的盧義嬋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因為家中的現(xiàn)實狀況,致使聶紹劍不能外出打工,只有在家耕種幾畝薄田薄土以維持基本生活,無任何經(jīng)濟來源。于是,我多方奔走,幫他妻子和女兒爭取到殘疾人補助,讓他年幼的兒子得到教育扶貧資助,一家大小都享受了低保,從根本上解決了一家四口基本生活的后顧之憂。
2017年下半年,聶紹劍因身體不適到縣醫(yī)院檢查,結果已是鼻癌晚期,可怕的災難再次向這個家襲來。得知情況后,我與第一書記唐瑛一道積極協(xié)調(diào),讓他享受國家醫(yī)療救助。無情的病魔時時摧殘著聶紹劍,病入膏肓的他再也無法下地勞作。2018年春耕時節(jié),他家的田地荒草叢生,這個家的頂梁柱垮了。一家四口怎么辦?四張嘴吃啥?我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馬不停蹄地趕到聶紹劍家,主動聯(lián)系鎮(zhèn)村干部和駐村工作隊同志到聶紹劍家開院壩會,發(fā)動黨員干部為他家搶栽搶種,忙完這一切,我急匆匆地趕到鎮(zhèn)上為聶紹劍家購買500 公斤化肥。聶紹劍的責任田里,終于實現(xiàn)了滿栽滿插。當看見碧綠的秧苗隨風搖曳,我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2018年5月20日,無情的病魔奪走了聶紹劍年輕的生命。我心如刀絞,四處張羅聶紹劍的后事,將聶紹劍體體面面地送上了“山”。聶紹劍的離去,對盧義嬋的打擊非常巨大,病情不定期發(fā)作。一家三口的生活現(xiàn)狀深深揪著我的心,聶紹劍病故以后盧義嬋一日三餐根本不能料理,一個又一個難題擺在我的面前,經(jīng)過深思熟慮,我與鎮(zhèn)村干部以及駐村工作隊同志商量,將盧義嬋送到德康精神病醫(yī)院治療,聶萍送到竹北福利院生活,聶樺送到城里的精英學校寄讀?;蛟S,這是他們最好的去處,也是無奈之舉啊!
多年來,只要有空,我都要抽出時間前往三個地方看望他們,盡量滿足兩個孩子的需要,把他們當作人世間至愛的親人。每當看見盧義嬋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聶萍在福利院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她長胖了,聶樺升上了初中,學習成績提高了,我有說不出的高興,所有的付出都值得,要是聶大哥地下有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四
2018年春節(jié)前夕,我接到唐中明的長子唐興武打來電話:“王叔叔,你在城里哪個地方住?你給我家買的鵝死了十幾只,存活的全都喂大了,賣了6000多塊錢,爸媽特地留了兩只,叫我背來感謝你……”當時我正在下鄉(xiāng),連忙婉言謝絕,叫他拿到市場去賣了。他說已經(jīng)到縣車站了,接著又給第一書記唐瑛打電話詢問我的住址。我告訴唐瑛,養(yǎng)活一只鵝不容易,快叫他把鵝背回去賣點錢。
2019年正月的一天,我又去唐中明家走訪。交談中,唐興武滿臉愁云,他告訴我“很想找份有固定收入的工作”。由于先天殘疾,也從未出過遠門找事做,都是在附近村落幫養(yǎng)蠶人家摘桑葉,到荒郊野嶺挖半夏,田邊地角扯折耳根等,一天頂多掙回二三十元錢。唐興武還對我說,父母親年齡逐漸增大,尤其是父親的腿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根本無法干體力活,加之弟弟在外打工從未寄錢回來,他想憑自己的雙手撐起這個家。聽完他的講述,我沉思良久,殘疾的他無論到哪家企業(yè)應聘,老板都會將他拒之門外。思慮再三,我立馬給大竹縣電子商務集聚區(qū)(大學生創(chuàng)業(yè)園)的創(chuàng)始人谷方勇打去電話,把唐中明一家的實際情況詳細告訴了對方,懇求他無論如何得幫這個忙。谷方勇古道熱腸,是個熱心人,又富有愛心和同情心,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給唐興武提供了在其公司保潔兼看管大門的崗位,每月付給小唐2000多元的工資報酬。
從那以后,唐興武隔三岔五就要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的工作生活情況,并不忘說些感謝的話:“王叔叔,沒有你的真情幫扶,就沒有我小唐的今天,我會努力工作來回報關心我的人……”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發(fā)生后,他拿出1500元錢作為愛心捐助;2021年8月8日大竹遭受洪澇災害,他主動向災區(qū)捐款500 元。唐興武說:“黨和政府給了我溫暖,國家的好政策讓我家過上了好日子,我在王叔叔身上也學到了很多,人不能光想著自己,我要做一個內(nèi)心有愛、有溫度的人?!闭媸窍氩坏?,文化不高的小唐能說出這樣的話,充滿了正能量,讓我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