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神龍不現(xiàn)首尾,潛蛟可與魂游”。2012龍年,我寫《龍賦》這首小詩中的這兩句時,完全沒有料到今天提筆寫龍港時會令我靈犀飛動,大有目力陡增之感。雖然2005年我去過一次,但記憶中的龍港,絕對不是今天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這座新型的現(xiàn)代化的漂亮城市——龍港。
那時的它,還沒有從一只“丑小鴨”蛻變成如今的“白天鵝”。在我的印象里,這里的人非常的忙碌務(wù)實,匆匆忙忙的,幾乎顧不上換一件衣服,或喝一口清靜的熱茶,總是有那種十件事要趕著先去辦最要緊的幾件,然后還要拐回來去補辦那幾件耽誤了一會兒的事情。街邊兩排陳舊的房舍里,是幾臺用得黃銹斑斑的電腦,年輕或不年輕的男女正在電腦前移動著鼠標。雖然他們早就有足夠的資金,可以把房屋內(nèi)外裝修得舒適美觀一點,但是他們顧不上。我曾對這里一個當年的小老板說:簡單裝修一下吧!他回答說:弄那干啥呀?不要表面的光鮮。嗯,我理解,他們不愿在這上面浪費時間,這不是錢的事兒,是要算一筆賬:錢,時間,精力,尤其是工作還要停下來=表面的光鮮亮麗?這太不劃算了:不干,不干!不花費這些仍然可以繼續(xù)向前——畢竟發(fā)展是硬道理。所以啊,他們始終有自己的選擇,不是一家店如此,而是街兩邊的店都如此老舊,卻依然風雨兼程。當然,往上說,這或許是龍港人的理念?而正是秉持著這個發(fā)展的理念,龍港由最初原屬平陽縣的幾個小漁村,發(fā)展到1984年經(jīng)省政府批準同意的單立鎮(zhèn),顯然他們做大了;之后,龍港人并沒有停歇,又由鎮(zhèn)級規(guī)模一路狂奔35年,至2019年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并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這次起跳的幅度更大、更狠、更高——一躍而成“全國第一個鎮(zhèn)改市”的樣板城市。今天,中國有數(shù)量龐大的鎮(zhèn)級單位,而這個樣板一旦普及了,我國農(nóng)村人口的生活質(zhì)量與水平將提高多少倍呢?
于是,我開始琢磨與回味龍港這個原來很不起眼的小地方,我覺得龍港這兩個字兒,像一個兩字聯(lián)的下聯(lián),上聯(lián)在哪里呢?我的腦海一下子就跳出了“虎門”倆字——我認為只有虎門可與之相配。然虎門因了林則徐的銷煙而聲名大震于華夏九州已經(jīng)一個多世紀了,而龍港呢?不過是一個剛建市兩年,才起步開始進入世人眼簾的“小屁孩兒”而已。是的呢!正如龍港改鎮(zhèn)躍市前后這三十多年的發(fā)展,真是有點“神龍不現(xiàn)首尾”??!他們在瀕臨東海一個犄角旮旯的小地方,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埋頭苦干,一家伙就干成了“中國農(nóng)民第一城”“中國禮品城”“中國印刷城”,成了聯(lián)合國開發(fā)計劃署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試點城市,全國文明城!這絕對是一個包含著巨大思想與能量的發(fā)展邏輯,我是否可以探得一斑呢?
今年9月初,我受龍港市委宣傳部之邀,再次來到了龍港,試圖找到打開認識龍港、理解龍港的金鑰匙。在龍港參觀了三天,驀然,我的腦海里蹦出了我那首小詩的另一句“潛蛟可與魂游”,嗯,誰是潛蛟?憑浮光掠影的參觀和那些展館羅列的成就,就發(fā)些嘖嘖的贊嘆,那顯然是非常容易的。但那于人又能有多少認識上的價值與理解層面上的洞察與發(fā)現(xiàn)呢?如果沒有理性的升華與精神的結(jié)晶,發(fā)些廉價的贊揚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常說:人杰地靈。那么,龍港歷史上有過一些什么樣的名人呢?也許從他們的事跡與秉性中,我或可以尋得龍港人身上的精神之一二嗎?他們是否就是我要尋求邂逅的“潛蛟”?我想與之魂游共歷一次歷史,以期獲得認識上的真知灼見。在市作協(xié)主席倪宇春的引領(lǐng)下,我“潛入”了龍港的往事,懷著仰望敬慕的情感,向一個個遠逝的大先生的靈魂進發(fā)……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龍港歷史上從政的名人不多,能數(shù)上名號的有兩位,雖然都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有膽有識,敢作敢為,但卻仕途不佳,幾乎都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一個陳堯英,有“平陽豪士”之稱,初始給宋高宗皇帝上折子,獻過二十四道治國安邦之策和一部《兵書》,他的確得到了高宗的青睞,獲召覲見。誰知卻與皇上身邊的小人陳與義發(fā)生了沖撞,結(jié)果皇上沒見上,還被陳的幾句諂言詆毀,第一個回合就被人家給打回了老家。另一個吳寶秀,更是可悲,他是明萬歷十七年(1589年)進士,官拜大理評事,按說是即刻就要飛黃騰達了,卻因性情耿直,敢于斗惡,甫一上任,就大刀闊斧地處理了一批猾奸豪強,沒幾天就遭彈劾下臺,削職入獄,后發(fā)配原籍,一年后就歿了!
嘿嘿,我這可絕不是嘲笑??!在我看來,這兩個龍港的政治頭人,絕非沒有治國安邦的“硬實力”,而是他倆都不是“潛蛟”,不具備在官場周游應(yīng)對,逢場作戲的“軟實力”,一上場就鋒芒畢露,咄咄逼人,人家豈能容你呢?這可能與他們太過陽光透明而沒有為官之柔術(shù)與轉(zhuǎn)圜裕如之能有關(guān),當然,我更覺得是龍港人的秉性使然。這兒的人因為山高皇帝遠,再加上不乏聰明與刻苦,總以為憑自己的能力就足夠了。然而,這樣的想法與這股勁兒頭,若用在任何一個專業(yè)領(lǐng)域的任何一個科目上,都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恰恰用在封建社會的舊官場上,就絕對是有問題的了。我看在教育領(lǐng)域的劉紹寬和在數(shù)學專業(yè)領(lǐng)域的姜立夫、姜伯駒父子,就一路順風順水,很是平安地就入冊進史,光焰千秋,而且豐功偉績至今都在龍港人心中蕩漾,并被人們口口相傳,這是為什么呢?
容我再引用一遍“潛蛟可與魂游”吧!在這里,這句話又有了另外一層的意味。姜立夫與其子姜伯駒都是數(shù)學家,雖然政治家與數(shù)學家都是“家”,但此家非彼家,一個要洞悉人心,搏待人心,擊敗對手;一個要參悟淵藪,探得道理,不與任何人為敵。這完全是兩個天地。包括教育家劉紹寬也一樣,他們?nèi)硕加幸粋€鮮明的特點,就是與搞政治的人完全不同,根本就無須費心,不用琢磨人和人心,更不用理解上層建筑與人和人的各種關(guān)系,他們屬于真正的永遠都在人心之外的“水下”之潛蛟。他們不直接進入政治,卻在做著為政治所用的,與人才能、靈魂,最切近、最深入的事情。他們不是騰空而起的在上之飛龍,而是沉潛在靜穆的深海清靜處,做著別人根本就看不到也看不懂卻是最顯示自己才華與天賦的工作,而且還是絕對不會招惹任何人的事情。不與人交,所以沒人反對;不干涉任何人的事情,故不會遭到任何人仇恨與追殺。他們積銖壘厘,以靜默無聲的掘進之寸功,來抵別人耀武揚威的豐功偉績,精衛(wèi)填海,聚沙成塔,“神龍不現(xiàn)首尾”地以“潛蛟”之姿態(tài),來“魂游”于數(shù)學之汪洋大海,終探得令人矚目的“明珠”而獲得了世人的稱頌和贊賞。
就是說,為人過于耿直之士,也不是沒有發(fā)展的天地。如果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空間,而不因顯要去追求那些“顯功”,以踏實掘進的方式去發(fā)展,似更有成功的可能。以姜立夫為例來說吧。1910年,20歲的姜立夫考取清末第二批留學名額,赴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習,他深知留學費用是屈辱的庚子賠款,所以他知恥銘志,發(fā)奮讀書。留美第九年,姜立夫獲得美國數(shù)學博士學位,次年接受天津南開大學聘約到該校任教。青年蘇步青拜訪姜立夫時,姜對蘇說:“數(shù)學這門學問好比一棵大樹,我只是學到了一片葉子?!彼闹t虛、低調(diào),被蘇步青銘記終生。
在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算學系時,大學成立尚不滿一年。姜立夫是全系唯一的老師,學生需要什么課,他就開什么課,是名副其實的“一人系”。而正是這個“一人系”,卻開啟了我國現(xiàn)代數(shù)學的新紀元,培養(yǎng)出了陳省身、吳大任等一大批聞名國內(nèi)外的數(shù)學家。在一個相對單純,而奮斗目標也純粹的地方,是比較適合龍港人性情的,姜立夫在南開,雖然困難重重,又孤立無援,但沒有人事的糾結(jié)和阻礙,萬事順意,他教學相長,按自己熟悉的方法去教,自然日日精進,如探囊取物般得心應(yīng)手。曾有人統(tǒng)計,在一個時期內(nèi),國內(nèi)主要大學的數(shù)學系系主任,有三分之一是溫州人,其中大多數(shù)是龍港人姜立夫帶過的學生。2003年,姜立夫的高足、國際最高數(shù)學成就——沃爾夫獎得主、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著名數(shù)學家陳省身回到家鄉(xiāng),留下了“數(shù)學家之鄉(xiāng)”的墨寶。人常說:做研究獲成果,是成全自己;而培養(yǎng)人才哺育后人,則是成全他人。如果姜立夫沒有甘當“潛蛟”的決心和身體力行,要達到這樣人才輩出的境界,絕無可能。
要有一番作為,就要有所取舍?;乜礆v史,對照先人,今天的龍港人似乎也是這樣——他們都有一點兒“潛蛟”的精神。
2005年之前,龍港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個龍港,更無法想象龍港人會給我很大的助力——像天上掉餡餅似的。那是2005年八九月間的一天,南京的兄弟王運船給我打電話,說浙江蒼南龍港有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希望我去一下,他想把“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里《狂雪》詩碑上的書法長卷制成詩折出版發(fā)行,并說人家愿意出全資,希望我能配合,等等。這是我第一次知道龍港。當然,一切都很順利,幾乎全部工作都是由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義士”全權(quán)負責,而我只抽了個雙休日飛到溫州,之后又被接到蒼南龍港。在龍港,我們忙前忙后仔細??戳穗娔X合成后的《狂雪》書法詩折大樣,然后簽字交付印刷。在我的記憶中,當時的龍港興旺異常,卻依舊是小集鎮(zhèn)的模樣。所有的農(nóng)民都在從事印刷與包裝的工作,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印刷也是才脫離鉛字排版不久,剛剛進入電子階段,還十分落后,哪里像今天龍港的“中國印刷城”?那完全是街道兩邊出租屋里農(nóng)民的“小作坊”,與今天完全不是一個世界。但是,那里面的人,卻都是龍港人,我與出資并全權(quán)制作詩折的朋友說:詩折后面把你的名字和你公司的名字印上吧。他聽后立刻堅決地毫不含糊地大聲對我說:不,不,不能印上。那樣我印制這個詩折就是作廣告了!我沒有要做廣告的意思。我就是喜歡這個詩,我覺得到南京去看你的詩碑太麻煩,所以要印詩折,大家都方便。所以,現(xiàn)在看到的詩折上面沒他和他公司的名字。我們成了好朋友,好多年了,我時不時就能收到他給我寄來的海鮮。歐仁·鮑狄埃憑借著《國際歌》找到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志,我的《狂雪》讓我獲得了靈魂的感動。
我和紀念館的同志約好了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的時間,他按時開車運來了幾千冊的《狂雪》詩折。開會前,紀念館安排座位名簽,把他的名字放在了和我一起的地方。他看到后,立刻走上來把他的名簽?zāi)玫簦诟牢遥呵f千萬不要提他的名字!千萬不要!而且直到開完會,他始終沒有上主席臺,一直就站在會場的一角,這讓我始終覺得冷落了他。會上,本來有一個由他拿一摞子詩折捐贈給紀念館同志的程序,也就是象征著他把出資三萬印制的幾千冊詩折全部捐贈給紀念館的儀式。但是,他堅決不上臺、不出鏡、不做這個程序,沒辦法,說服不了他,而只能改由武警江蘇總隊政治部主任代勞。令我至今都很是愧疚的是:會后,大家要合個影,會個餐,而他呢,卻已經(jīng)找不到了人影了!
這次采風即將結(jié)束的那天中午,他偕夫人不打招呼就來賓館找到了我,說:他一會兒要去南京,怕我走了見不到我了,見見面就好了。我說:這樣吧,中午我們一起出去吃個飯,聊聊天,不參加集體的會餐了。他忙說:不了,不了,我們見見就好了,沒事兒的。你們一會兒領(lǐng)導肯定要參加,你不在不好的。我知道,他是有意這樣安排以不影響我的活動。我想的是來日方長,只好順從他,并與他商量我的另一個事情,我說:兄弟呀,你是靠出版發(fā)的家?。∥夷懿荒軓哪銓懫?,然后寫到咱們龍港的“中國印刷城”?這樣從一個人開始,到一座城,會更生動形象一些。他和他夫人幾乎是異口同聲:王哥!千萬不要!千萬不要!我更誠心誠意地對他們夫婦說:你們想想,我們過去不認識,通過印制詩折認識了,這是個緣分不是?由我作文記錄一下,對你,對我,對我們的孩子,都有意義??!緣分,當然是了!但是千萬不要寫我們,千萬不要!他們夫婦應(yīng)。我說:我剛好借這次采風,把你們龍港印刷人幾十年的奮斗寫一寫,而且我就最熟悉你,你說我不寫你寫誰呢?!他夫人非常非常真摯地對我說:王哥,你要是真寫了我們,就真誤會了我們一家。望著他們夫婦,我當時真是無語了。市作協(xié)主席倪宇春也很熱誠地對他們夫婦說:留個文字的紀念給孩子們也好呀!他們夫婦仍然是那句話:王哥,千萬不要。
“神龍不現(xiàn)首尾,潛蛟可與魂游”。為什么我在寫這篇小文時,會突然想起我的這首小詩中的這兩句?現(xiàn)在我似乎明白了一點點,今生有幸,我認識了龍港人中的一個,我真是與他們有了些許的神交,我感受到了:龍港人是不做顯龍的人,他們更愿意像“潛蛟”那樣,默默地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