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 文 浩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史記》是中國史學和文學的寶庫,作為其中五大體例之一的“世家”受到了古今學者的高度關注,清初著名評點家金圣嘆旗幟鮮明地提出《水滸傳》“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一百八人中,獨于宋江用此大書者,蓋一百七人皆依列傳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書之綱紀也。”[1]329就《史記》而言,這是金圣嘆就《史記》敘事對《水滸傳》創(chuàng)作所產(chǎn)生影響的贊譽,就《水滸傳》而言,則是其以《史記》為參照來評點《水滸傳》體例章法。從《史記》“世家”與《水滸傳》敘事出發(fā),結(jié)合金圣嘆對《水滸傳》宋江事跡的評點,從“于宋江特依世家例”的觀點出發(fā),從史記學視角對金圣嘆上述粗線條的觀點予以解讀,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世家例”的含義至少有以下三個層面:其一是金圣嘆對《史記》“世家”體例的認識;其二是《水滸傳》宋江敘事與《史記》“世家”敘事“愛奇”風格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其三是小說在刻畫宋江時對《史記》世家敘事智慧的借鑒。
從敘事學角度看,《史記》五種體例中除表書外,本紀、世家、列傳廣義上均可視為傳記。史籍所記人物何以稱為“傳”,趙翼認為:“古書凡記事立論及解經(jīng)者,皆謂之傳,非專記一人事跡也。其專記一人為一傳者,則自司馬遷始?!盵2]4就《史記》中的本紀、世家、列傳三大體例而言,雖同屬傳記,但區(qū)別還是明顯的。其中“本紀”乃“根本綱紀”之義,乃全書綱領;就敘事形式而言,本紀、世家?guī)捉恢?,“大多是編年列事,但所載之事,則有大小之別:本紀載帝王或其他實權(quán)人物之事,為天下之綱紀,世家多載列國諸侯之事,為一國之綱紀”[3]37-38?!傲袀鳌眲t主要列序天下名臣賢人、扶義倜儻之輩。就列傳同本紀、世家的關系論,“《史記》紀傳,仿《春秋》經(jīng)傳,編次諸傳,為本紀內(nèi)容之補充”[3]69。從這一點看,列傳同本紀、世家內(nèi)在聯(lián)系是十分緊密的。
就《史記》體例論,尤其是在“傳”認識上,金圣嘆的理解是深刻且準確的,這一點不僅體現(xiàn)在其《史記》具體篇目的評點上,也體現(xiàn)在其以《史記》為參照評點《水滸傳》的實踐中。例如《太史公自序》,金氏不僅從體例上肯定了該篇是《史記》的總序,還明確指出其具有“列傳”性質(zhì):“此篇于《史記》為序,于太史公,便是自己列傳也。故其大旨,只須前兩行已盡,后與壺遂兩番往復畢,卻又忽然敘事,正是其列傳體也。”[4]195金圣嘆不僅認為《太史公自序》是列傳的體例,而且還是太史公的自傳,金氏此論與古今《史記》學者有關《太史公自序》的研究成果十分契合;至于金氏其他有關《史記》“傳記”的認識,更多地散見于其《天下才子必讀書》一書對《史記》78篇“論贊”的評議中。這一認識不僅體現(xiàn)在其視為必讀書的《史記》評點中,還散見在其《水滸傳》評點的實踐中。如其評盧俊義梁山歸來遭李固陷害下獄一節(jié)時,認為小說所述燕青品行堪比“豫讓列傳”:李固蓄意構(gòu)陷盧俊義并把燕青從府中趕出,而這一切盧俊義并不知情,乞討度日衣衫襤褸的燕青,并警醒主人提防李固,對此金圣嘆評點:“只二十余字,已抵一篇豫讓列傳矣?!盵1]1129很明顯,這是金圣嘆比照《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豫讓忠心報主來比擬燕青對盧俊義的忠誠。而豫讓事跡見于《戰(zhàn)國策》《史記》,且于《史記》之《刺客列傳》以“列傳”敘之。金氏讀“列傳”的認識還表現(xiàn)在他對《水滸傳》以傳記體例塑造梁山英雄群像的認識上:“《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盵1]17從某種意義上說,《史記》也正是“以無數(shù)個人傳記之集合體成一史”[5]4629。金圣嘆對《水滸傳》以列傳方式敘寫人物的認識是正確的,因為《水滸傳》記人時,特別是前半部分寫各路英雄如何眾心歸水泊時,采取紀傳體的敘事方式將人物刻畫得栩栩如生。[6]242
就《水滸傳》梁山好漢群像的敘事來看,宋江無疑是小說的核心人物,金圣嘆所稱《水滸傳》“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也正是從世家與列傳之別、小說人物群像與核心人物之異上立論的。從《水滸傳》敘事主體上看,全書以北宋末年宋江起義為綱,對此,在《水滸傳》評點實踐中金圣嘆兩番引述了宋江聚眾旁略州郡終為張叔夜招降之事[1]11-13,足見金氏認對《水滸傳》故事是以“宋江”為綱的清醒認識,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以及其他小說人物,都是在這一綱紀的統(tǒng)領下展開的。據(jù)金圣嘆評點的七十回本《水滸傳》回目做一統(tǒng)計,具體數(shù)據(jù)如表1所示。
表1 宋江及梁山人物在《水滸傳》金圣嘆七十回評點本回目統(tǒng)計簡表
若借助計算語言學對金圣嘆評點七十回本中各回目所涉人名加以分析,運用大數(shù)據(jù)對宋江等梁山眾好漢在七十回回目中的出現(xiàn)頻次予以統(tǒng)計,并借此對所得高頻詞運用詞云進行具象化的分析,可以得出更加直觀、更為形象的詞云示意圖,如圖1。
圖1 宋江作為《水滸傳》敘事主干示意圖
可以看出“宋江(宋公明、及時雨)在七十回本《水滸傳》中出現(xiàn)的頻次明顯高于其他人,透過這一樹狀圖可以洞悉宋江其人在《水滸傳》整部書中真正居于綱紀、統(tǒng)領的地位,《水滸傳》各主要人物故事雖相對獨立,然而“各個人物故事相互銜接、彼此呼應,而以宋江的活動把各主要人物鉤連貫穿起來”[7]232。金圣嘆眼里《水滸傳》以世家體例敘宋江,正是金氏視宋江其人為《水滸傳》眾多梁山好漢中一個獨特的存在。這一獨特性和世家體例的特殊性是分不開的,和宋江其人對于《水滸傳》的重要性是分不開的。
《史記》記載了太多的奇人異事,揚雄《法言》曾對《史記》“愛奇”有過妙論:“子長多愛,愛奇也。”[8]507魯迅也稱贊《史記》“傳畸人于千秋”[9]59?!端疂G傳》則是一部草莽英雄的傳奇集,就本題而言,《水滸傳》宋江其人其事確實有太多的地方可從《史記》世家中尋得先例,至少在敘述相關歷史人物所歷傳奇之事、所習奇幻之書、所建蓋世奇功、所做奇怪之夢等方面是這樣的。
其人物經(jīng)歷來看,梁山英雄個個都是一部傳奇,宋江當然也不例外。而《史記》雖為正史,也不乏傳奇之筆。唐德剛指出:“歷史是根據(jù)實人實事所寫的社會現(xiàn)象,小說則是根據(jù)實有的社會現(xiàn)象而創(chuàng)造出的虛人虛事。”[10]23他以《史記·呂不韋列傳》中嫪毐敘事為例,指出:太史公以最生動的小說筆調(diào)把那些原本可能是道聽途說之言寫進了莊嚴的歷史,無論后人如何評議他到底是在寫歷史,還是作小說,都不能不說《史記》是一部好歷史。[10]27不僅列傳有傳奇,世家中也不乏此類奇人異事。如《留侯世家》載:張良博浪沙狙擊秦始皇失敗后,逃亡至下邳,陳涉起義后張良起兵反秦時遇沛公于留,后輔佐劉邦建功立業(yè),其流亡路徑大致為:韓國—博浪沙—下邳—留,其后便追隨劉邦建功立業(yè)。張良流亡下邳時于沂水橋上遇一老者:老者在張良面前故意失履于橋下,轉(zhuǎn)過頭讓張良撿回不說,還讓他幫自己把鞋穿好,張良盡管不甚樂意,還是照做了,老者認為孺子可教,又經(jīng)幾番周折后,老者“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為王者師矣。后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即我矣?!烊?,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11]2459。張良在助劉邦反秦建漢過程中厥功至偉,因此高祖劉邦在論功時首贊張良“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之外”[11]476。李景星認為《留侯世家》中張良得黃石公書的敘寫毫不板滯:“老人授書”妙在“于淡處著筆,虛處傳神,使留侯逸情高致一一托出,信乎其為文字中之神品也”[12]54。至于圯上老人所言“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留侯世家》文末寫道:“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后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谷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并葬黃石。每上冢伏臘,祠黃石。”[11]2474遇黃石公、得《黃石公書》而成帝王師、十三年后又驗黃石公之言且葬黃石,可謂節(jié)節(jié)稱奇了。
比照人物的傳奇經(jīng)歷,《水滸傳》中宋江殺死閻婆惜后流亡江湖,結(jié)識了諸多英雄好漢,而且在還道村神廟躲避官兵時意外獲得了九天玄女所賜的兵書,這為其后來征戰(zhàn)強賊、建立奇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段極富傳奇的經(jīng)歷,不難從《史記》世家中的“奇人”敘事題材中溯得先例。就敘事題材來說,《水滸傳》中的流亡敘事是屢見不鮮的,但流亡時遇奇人、獲奇書、建奇功,終成梁山泊最高頭領,除宋江之外再無其二。這一模式在《史記》相關的世家敘事中不乏先例。
只要對此番敘事稍做梳理,就不難窺見其中幾分《留侯世家》所記張良的奇遇、奇書、奇功之原味?!端疂G傳》中宋江在還道村得九天玄女所賜天書,因禍得福。九天玄女不僅助其脫險,而且授其天書三卷:“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星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勿忘勿泄?!彼谓菔芎?,玄女又交代了其天書使用之法、合看參謀之人諸事宜:“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于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盵1]780九天玄女所言的“天機星”便是梁山軍師智多星吳用,此后宋江每有戰(zhàn)事也多是找吳用商討計策。這樣的敘事邏輯,固然與前文所述宋江其人在《水滸傳》一書中所居綱紀般的地位有關,同時九天玄女話鋒中也透出些許“天機”:宋江有“重登紫府”的可能,但“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金圣嘆評點本末尾處,盧俊義驚于宋江等一百單八個好漢均被張叔夜處斬的惡夢,除體現(xiàn)出金圣嘆評點基于《宋史綱》等史籍張叔夜降服宋江的史實外,還透露出金圣嘆評改本《水滸傳》悲劇敘事的宿命,“驚惡夢”也與之前夢境中的九天玄女之言構(gòu)成了首尾呼應的敘事閉環(huán)。
至于奇夢,前文所述九天玄女授宋江天書便是奇事一樁,同時小說中描寫了晁蓋身亡后托夢宋江的情節(jié):
宋江抬頭看時,卻是天王晁蓋,卻進不進,叫道:“兄弟,你在這里做甚么?”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冤仇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又因連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今日顯靈,必有見責?!标松w道:“兄弟不知,我與你心腹弟兄,我今特來救你。如今背上之事發(fā)了,只除江南地靈星可免無事,兄弟曾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今不快走時,更待甚么?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來救你?!彼谓庥賳柮靼祝s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晁蓋道:“兄弟,你休要多說,只顧安排回去,不要纏障。我便去也?!盵1]1177-1178
宋江醒來時方知是夢,向吳用講述前夢后,吳用解釋既然是天王顯圣,不可不信,宜撤兵回山再作計議。第二日,宋江突發(fā)背瘡,非癰即疽,兇險異常,張順遂星夜前往江南建康府請神醫(yī)安道全救治宋江。從晁蓋托夢到宋江背瘡驟發(fā),再到李順到江南請神醫(yī),雖有曲折,最終請來了神醫(yī),宋江轉(zhuǎn)危為安,而晁蓋托夢也與“梁山泊英雄驚惡夢”所示冥冥中的兇險極其暗合。
《史記·趙世家》更是以記述趙國四位君主的奇夢流傳后世。李景星在《四史評議》贊《趙世家》“在諸世家中特為出色”,是“以天造地設之事為埋針伏線之筆,而演出神出鬼沒之文”,“尤其妙者,在以四夢為點綴,使前后骨節(jié)通靈:趙盾之夢,為趙氏中衰、趙武復興伏案也;趙簡子之夢,為滅中行氏、滅智伯等事伏案也;趙武靈王之夢,為廢嫡立幼,以致禍亂伏案也;趙孝成王之夢,為貪地受降,喪師長平伏案也”[12]405。不過對《趙世家》夢境敘事,史學界也有譏評之聲,如梁玉繩便是如此:“《史》于秦、趙,多紀不經(jīng)之夢。然秦穆上天本紀不書,而旁見于《封禪書》《扁鵲傳》中,正以其妄耳。乃《趙世家》載宣子、簡子、主父、孝成之夢,不一而足,何夢之多乎?”并引用《經(jīng)史問答》中論及在《趙世家》紀夢的七大詭異之事中所涉上述四夢,明確指出上述奇異敘事都是“子長鉤奇,以成其虛誕飄忽之文,而非實錄,蓋學《南華經(jīng)》者也”[13]1051-1052。李景星和梁玉繩一正一反的評價,其實都體現(xiàn)出《趙世家》紀“夢”的敘事之奇,這里的夢境敘事在“傳奇”的同時,也在傳達一個深沉的歷史思考:何以強大到甚至可以獨拒北方強胡、獨擋西方強秦的趙國,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帶給人們的歷史思考是極其深刻的。
顯然,《黃石公書》也好,《九天玄女》書也罷,在為相應的人物增添幾分奇幻色彩的同時,預示了各人事跡的總體走向,并在某種程度上昭示了各自的功業(yè)和命運。
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小說與歷史殊途同歸,小說是“讓故事自己說話,把說教、解釋和推斷,作一些隱喻式的‘藝術處理’”[10]23。楊義從敘事學的角度,詮釋了明代四大奇書的敘事智慧,總結(jié)出上述名著中體現(xiàn)的重要敘事原則:主弱從強的原則、對比原則和調(diào)節(jié)的原則。主弱從強是指作為第一把手的敘事主人公“德”非常高,代表著道德、信仰、理想,往往在智、力等方面不足;對比的原則主要體現(xiàn)在人格的對比高下分明;調(diào)節(jié)原則即在紛繁的矛盾沖突中至少有一個人物能起到彌合、調(diào)節(jié)的作用。[14]152上述敘事原則不僅在《水滸傳》宋江其人其事上有所體現(xiàn),而且能夠在《史記》世家敘事中尋得先例。
首先,基于“重德”的主弱從強原則,《水滸傳》關于宋江的敘事原則可從《史記》世家敘事中尋取藍本。《史記》全書“重德”的思想傾向十分明顯,以本紀、世家、列傳各體首篇來看便不難看出這一傾向:《五帝本紀》所載的“禪讓制”便是上古“重德”的信號,《吳太伯世家》“嘉太伯之讓”,《伯夷列傳》敘伯夷奔義讓國,“天下稱之”等等,皆是“重德”的表現(xiàn),對此李景星曾評論:“世家首太伯,列傳首伯夷,美讓國高節(jié)以風世也?!盵12]59“重德”幾乎是《史記》歷史敘事中的一條定則,而世家敘事基本上都從正面或反面體現(xiàn)出“德”的重要性。
《留侯世家》則更是體現(xiàn)出“主弱從強”的敘事智慧。助沛公反秦、助漢王滅楚、鞏固太子之位等業(yè)績中,從漢高祖劉邦到太子劉盈,天下大勢及王朝格局中,張良頻頻以“智”助其人主成功,而人主雖位高權(quán)重,卻有明顯的弱點,太子劉盈“為人仁弱”在《史記·呂太后本紀》中有明確記載。[11]497張良其先曾“五世相韓”,韓遭秦滅后,張良曾一度尋思刺秦為韓報仇而終未實現(xiàn),陳涉起義后張良聚眾反秦,道遇劉邦后遂輔佐他反秦,因為劉邦的反秦滅秦也正是張良的理想,這一理想是基于“重德”的基礎上,張良輔佐劉邦反秦滅秦是當時“伐無道、誅暴秦”天下大德所歸;輔佐劉邦滅楚建漢也有“重德”的因素在。
就本題而言,主弱從強的原則主要表現(xiàn)在宋江及其周邊的梁山好漢身上。若以才、智、勇、力來排座次,宋江無論如何都不能居第一,但他確確實實是以“天魁星”位居第一且以天書字體鐫刻于石碣之上。眾好漢之所以對宋江如此敬仰,那是因為他是及時雨、呼保義、孝義黑三郎,眾望所歸者在“德”,而非其他的智勇強力等因素。
其次,在人格對比的原則上,《水滸傳》中宋江與眾好漢的人格對比也可以從《史記》世家敘事中求得遺則。《管蔡世家》所載蔡國、曹國,本與周武王、周公旦同為周文王之子,“武王、周公旦等同母兄弟十人,上者為圣、下者為賊。雖為大義而滅親,但逼得以圣殺賊,骨肉相殘,亦屬人間慘事。而先天之賦性至同胞兄弟相懸至此,不能不令人興嘆”,周公與管、蔡的世家敘事,既是內(nèi)容上的對比,也是周公旦與管叔、蔡叔人格的對比。[15]260就本題而言,宋江與一般的梁山好漢自有高下之別。以男女之事言之,矮腳虎王英先前之好色不及宋江的嚴謹;以孝言之,李逵之魯莽不及宋江之周全;以金銀慷慨言之,魯達借李忠、史進之銀慷慨助人不及宋江以自身金銀助人解困,不煩枚舉。
再次,關于調(diào)節(jié)的原則,即眾多人物在紛繁的矛盾沖突中至少有一位能起到彌合、調(diào)節(jié)的作用。無論是記述歷史,還是講述故事,如何巧妙地在復雜矛盾中調(diào)和、調(diào)整人物間的相互關系,并采取適宜的敘事機制,實在是一種敘事智慧。《水滸傳》中,宋江正式上梁山后,每逢晁蓋動怒致眾兄弟為難時,出面調(diào)解的往往是宋江。如楊雄、石秀等人欲投梁山泊,未曾想途中與祝家莊結(jié)怨,三人托名梁山好漢反遭祝家莊羞辱,待上梁山參見晁蓋等首領并道明原委后,晁蓋大怒。宋江見此便出面勸解并率軍眾下山掃平了祝家莊,這場沖突最終得以平息。后來柴進失陷高唐州、石秀被囚大名府、孔明身陷青州府、魯智深被陷華州府時,晁蓋雖也屢屢聲言要親自統(tǒng)兵下山解救兄弟,但在宋江的調(diào)和下,成功地讓其駐留梁山;然而,發(fā)兵攻打曾頭市時,由于晁蓋未能聽取宋江的建議,親自統(tǒng)兵且身先士卒,結(jié)果被毒箭射中面頰,軍兵敗回梁山當天三更便毒發(fā)身亡了。晁蓋之死固然有《水滸傳》情節(jié)安排的需要,若就事論事,之前多次聽取宋江勸解后,晁蓋性命無虞、梁山事業(yè)日盛;反之,不采納宋江的調(diào)和,晁蓋中箭身亡、梁山兵敗氣虧。一正一反,足以見得宋江的調(diào)節(jié)、調(diào)和是多么重要。
這一敘事智慧可從《史記》“世家”敘事中溯得源頭。姑且舉兩例析之。其一如《晉世家》重耳的流亡敘事,重耳與秦國政治聯(lián)姻,并在返國為君的道路上獲得了秦國強有力的支持,期間若無司空季子從中調(diào)和,就未必如此了。重耳之所以能夠返晉國為君終成一代霸主,其自身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適時調(diào)節(jié)、身邊賢士謀臣的內(nèi)外調(diào)和等諸多因素是不能排除的。其二如《留侯世家》中張良調(diào)節(jié)、調(diào)和的智慧。鴻門宴前后,劉邦政治集團生死存亡的關頭,若無張良的調(diào)解調(diào)和,后果是不堪設想的,這一史實早已為人熟知。即便劉邦做了皇帝,張良在太子之位這等關乎社稷的大事上仍發(fā)揮過舉足輕重的作用。
金圣嘆認為《水滸傳》寫宋江采用的是世家體例,這一觀點是建立在他對《史記》體例有正確認識的基礎上的。其實,金氏關于《水滸傳》于宋江用世家體例之論與一百回本《水滸傳》介紹宋江時稱其“刀筆敢欺蕭相國,聲名不讓孟嘗君”[16]226,在內(nèi)容上也是吻合的,因為就人物形象而言,宋江無疑兼有蕭何和孟嘗君的影子,就體例而言,孟嘗君于《史記》有列傳,而敘蕭何采用的正是世家體例——《蕭相國世家》。金氏視《史記》為“才子必讀書”之一,并對其中的贊語及部分篇目加以評點,這一舉措有助于其準確把握《史記》的體例,有助于其正確領會《史記》敘事成就及其對后世文學的影響。金圣嘆評點《水滸傳》時自覺地將該小說中的敘事體例、敘事技法、敘事智慧等方面的敘事成就與《史記》做比照,顯示了他對《史記》文學成就的極度推崇,也是對《水滸傳》師承《史記》世家敘事技法給予了高度肯定。金圣嘆本人的《史記》評點實踐與《水滸傳》“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之論,對于探明《史記》“世家”敘事成就及其對后世小說的影響、追溯《水滸傳》敘事技法的源流具有雙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