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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古

      2021-12-21 02:05牛利利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牛利利

      他問對面來相親的女孩:誠實和寬容,哪個更重要?她說:明天重要。人們以明天的名義、以寬容的名義做了多少不誠實的事情?謊言總是花樣翻新,而真相卻有太古的氣息。

      2015年,新寧職校被撤,帶編的教師分流到新區(qū)高職,依舊做教師,并無波折。我屬人事代理,領導便讓我同職校共存亡。失業(yè)后,我弄了鋪面在雷壇河,賣凈水機。生意不景氣,我自覺不是做生意的料,便托人進鋼廠。一路上我不請吃喝,只送凈水機,也不算浪費。我在廠報上班,做編輯工作。報紙不正規(guī),準印號、報刊號、郵發(fā)代號等一應沒有,與其說是報紙,不如說是內部交流印刷物。報紙不定期,有時是周報,有時是月報。工作比當老師更清閑。

      同事領導都熱心,具體表現為給我介紹對象。男人年過三十,屬相親晚高峰,再耽擱就難上車了。有天,工會李主席湊過來,打開微信,翻出照片讓我檢閱。女孩叫李芊羽,感覺怎么樣?他說。我想了想,說,太好看了,像網紅,不像能過日子的。李主席說,都是男人,誰不想找好看的?我又問工作和學歷。他打了個電話,交流幾句,對我說,女孩子眼下沒有工作,但年齡尚小,以后肯定能找上,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待問題嘛;學歷不高,女人學歷高也不好,男人有壓力,要有辯證的思維嘛。我說,算了。李主席堅持說,聯系方式給你,加個微信,成不成另說,別有道德包袱;就算交個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萬事萬物都是相互聯系的嘛。我沒搭話。李主席翻了會兒報紙,走了。下午,李芊羽主動來電話,讓我請她吃飯。我盤算怎么拒絕。電話那頭李芊羽咯咯笑,柳斯明,你該不會忘了我吧?

      碰頭的地方定在了雷壇河,地界偏遠,沒像樣的美食。但我賣凈水機時,在雷壇河長租房,押一付三,還有兩月到期,房東不退押金,因此仍住那兒。下班后,我坐公交趕去,車上人越來越少,快到雷壇河時,只剩我和司機。外邊飄著碎雪,暮色中能見到不遠處的公墓。墓碑整齊列在矮山上,像排排麻將,仿佛隨時會被一雙無形的手推倒,繼而宣布和牌。李芊羽發(fā)來短信說,帶了閨蜜來,不介意吧?我回復,不介意。我從小學開始回憶,想不起有叫李芊羽的同學,也沒這么個親戚朋友。我認識的美女寥寥,若有她,必定記憶深刻。

      雷壇河街道空空蕩蕩。風雪中,路燈靜立,紙屑飛舞在昏黃的光圈中。一溜商鋪都是小門面,一大半賣水泵。我之前的店面就在其中。前兩年,市里創(chuàng)辦文明城市,鋪面門頭一律改成黑底黃字,夜里尤其瘆人。這時,我看到李芊羽和閨蜜站在路燈下。她穿米黃色貼呢大衣,跺著腳,抱肩張望。不遠處是她閨蜜:身材高挑,一身白色長羽絨服,站在水泥臺階上。李芊羽小跑來,說,凍死了,你怎么才到?我說,下班晚了。李芊羽閨蜜在暗處向我笑著點頭。

      我們就近去了家川菜館。菜館簡陋,只我們一桌客人。李芊羽點菜,我便和她閨蜜聊天。她閨蜜叫小林,福州人,父母離異,大專畢業(yè)后全國到處瘋玩。倆人是在某男明星的應援團里認識的。后來,該明星未婚生子,倆人粉轉黑,友情更篤。李芊羽便約她到此地同吃同住。我問她做什么工作。小林說,夜店做小蜜蜂。什么是小蜜蜂?我問。小林斜我一眼,不說話。李芊羽說,有代溝吧,他是80后,老臘肉了。小林捂嘴笑了。李芊羽點完菜,說,你現在干得不錯啊,管著廠報,廠里文藝青年不少吧。她流里流氣的,跟我很熟一樣。我說,你怎么知道的?她說,李主席說的唄。你認識李主席?我問。她撇嘴,說,不認識。我問,你現在做什么?李芊羽手一揮,斜著腦袋,說,想做音樂,就是想不到詞,找不著調。說完,她和小林哈哈大笑起來。我有些不悅,覺得李主席有些兒戲了。當然,你覺得兒戲,也有可能是因為別人覺得你不配被認真對待。網上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對,小丑竟是我自己。李芊羽哼唱了起來,曲調含混。她卻沉浸曲中,出神地望著窗外。她下巴尖銳,鼻梁高聳,雙眼皮,眼角顯然開過。年輕的網紅臉在我的眼前,背景是小餐館臟污的壁紙,莫名的哼唱伴著窗外寒風的呼嘯。我感到被陌生入侵,仿佛在回家的路上不經意轉了個彎道,便迷了路,進了一片野地。

      小林彎著食指,輕叩桌面,給李芊羽使個眼色。李芊羽瞄了眼手機,淚花都笑出來了。李芊羽把手機遞給我。小林捅下她,說,你這樣,不跟你玩了!手機上是張老狗的圖片。老狗瘦骨嶙峋,瞇著眼,毛發(fā)凌亂,半張嘴。圖片下寫著:像不像你的柳老師?小林喝口茶水,望著窗外。她臉紅了,手伸向包,又縮回。我在職校當過班主任,什么學生沒見過,不覺得生氣,笑了笑,推開手機,勸她倆吃菜。我們剛吃完,聽見“哐”一聲響,窗戶碎了,靠窗圓桌上一顆雞蛋大小的石頭,滴溜溜轉著。收銀臺后面的老板忽地起身,沖出去。街上叫罵聲傳來。寒風裹著碎雪,從破窗中吹進,掃蕩著小飯館。我們都趕緊穿上外套。

      這附近治安不好,多少年了,李芊羽說,我小時候見過搶劫。我說,九十年代挺富裕,號稱小香港,鋁廠倒了就不行了。她說,跟誰不知道一樣。我說,鋁廠熔鑄車間死過人,冶化爐你知道吧?里面裝廢鋁,再融成鋁錠。2002年熔鑄車間爆炸,鋁水澆在工人身上,當場死了三個,還有個重傷。后邊新聞我沒看,估計救不過來,人都快碳化了。李芊羽說,你們當老師的是不是都這毛病,覺得別人什么都不知道,得靠你們講?小林說,凍死了,走吧。我起身,去了收銀臺。老板娘還在氣頭上:明早得去買玻璃,這幫混混到處惹事,遲早挨槍子。我說,買單。老板娘說,全是下崗工人子弟,閑的,該拉去紅星廠勞改!多少錢?我問。老板娘按著計算器,說,米飯送你們,一共九十六,他媽的!李芊羽砸下柜臺,說,你他媽的就不能少說兩句?

      風停了,雪勢更大,夜寒侵骨。沿街一溜兒火堆伸向遠處的黑暗,烽火臺一般。紙灰借熱力高飛,上邊火線蜿蜒,宛若葉脈,不久便消失,成為真正的灰。今天不宜出門,我說,才想起是老歷十月一,要送寒衣。小林提議去KTV,說附近有家店便宜,大包一小時二十,小包十塊。我忙擺手。李芊羽在一旁說,柳老師,有首歌你肯定聽過,崔健的《假行僧》。我說,何止聽過,上學時常唱,現在不唱了,改唱《卡路里》。李芊羽唱起來,小林跟著唱: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她問我唱得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聲線太柔了,沒那種黑冷和孤獨的感覺,也聽不出英雄主義。她說,對啊,我沒唱出來,可我做到了,人們都看到了我,但不知道我是誰。她掏出煊赫門,抽出一支,點上,又遞給小林。倆人同時喊:抽煙只抽煊赫門,一生只愛一個人。倆人哈哈笑起來,神經病一樣。李芊羽轉過身,噴出一大口煙,說,你看,我們之前認識,現在你也看到了我,但你就是不知道我是誰。我也掏出煙,點上,說,不說了,去KTV吧,我請。

      一道解不出來的數學題,一段回憶不起來的夢,一個想不起來的人。許多事不必糾結,轉身走開即可。它們佇立在路的中間,屏息凝神,但道路永恒流淌。那夜后,我與李芊羽很少聯系了。有那么幾天,我都在琢磨她是誰,沒有結果,過后便覺無聊。就像有人說夜里下了雪,可你推開窗,看不出雪的痕跡。雪或許下了,或許沒下,問題都不大,沒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李芊羽還暗示我,曾與我交情匪淺,我覺得她是想蹭飯,畢竟她沒收入。她愛發(fā)朋友圈,日均三四條,多是吃喝玩樂之類,也有少女的感傷文字,還有罵男人是狗的。有天半夜十一點,她發(fā)微信說,想聽我唱《假行僧》。我說,不唱《假行僧》了,自個兒唱吧。她說,《卡路里》也行。我說,也不唱《卡路里》。她問,那你現在唱什么歌?我說,在什么山唱什么歌,我喜歡《我們不一樣》。我把她的微信和電話都拉黑了。

      生活在繼續(xù)。雷壇河的房子到期后,我在單位附近租了房,上下班更便利,幸福感顯著提升。同事們仍給我介紹對象。李主席尤為熱心,一周內給我介紹了七位女孩。女孩們性格各異,職業(yè)五花八門,有空姐、幼師、醫(yī)生、律師,等等。他手頭資源如此豐富,我一度以為他表面是工會主席,實則是人販子。我給李主席說,相親像買彩票,靠運氣,偶然性讓人頓覺人生虛無。李主席抿了口茶,說,年輕人不能這么想,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為之開路!我說,喲,這話我像在哪兒聽過。他笑著說,這是恩格斯的名言。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為之開路,確實有水平。

      相親和編輯稿件有點像,先得合適,再說好不好。過完年,我認識了王敏麗,微信聊了幾次,相互展示,接著吃飯、喝咖啡、看電影,一套常規(guī)動作下來,便確立了關系。王敏麗是90后,相貌中上,家境普通。她新聞系畢業(yè),在晨報當記者,工作五年,三年是優(yōu)秀。優(yōu)秀也沒用,互聯網沖擊紙媒,都市類報紙經營困難。據王敏麗透露,晨報快倒了,有些記者會分流到省報,其余的各回各家。她這么一說,倒讓我想起職校撤并,有些過期的物傷其類。小報記者我之前見過幾個,個個語速極快,見解膚淺,又好發(fā)議論,在道德至高點上琢磨占點兒小便宜。接觸幾回,我感覺王敏麗全無這些毛病,便有些意外之喜。

      廠里發(fā)了績效獎,我又添了錢,買了車。車是二手雪弗蘭科魯澤,雪白車身,一點五升四缸自然吸氣發(fā)動機。我頗為自得,自己有車有房有女人,生活樂無邊,雖然車是二手的,房是租的,女朋友是新認識的。和王敏麗確立關系后不久,我打算開車帶她上山。周六,我早早洗了車,接著給她打電話,說去接她到半山亭吃烤肉。她猶豫了下,答應了,很快又來電話,說,部門開會,策劃婦女節(jié)專版,時間不會太長。不想到下午三點,她還沒動靜,給她發(fā)信息,也不回。到了四點,她打電話來,讓我去報社接她。

      她上了車,我問,開個會這么長時間,是不是文人都話多?她說,討論沒兩句,副主任提了分流的事,說有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大家炸了鍋,吵起來,兩個年輕人揪著副主任去了總編室,總編室周末沒人,又去了社辦。我問,最后呢?她說不知道,她趁亂溜了。她手機響個不停,她也不接,后來干脆關了機。

      王敏麗不說話,嘴唇干裂,結了血痂。我伸手摸水杯,摸了個空,想起杯子落家中。我說,你等等,我去給你買瓶飲料。她說,不能喝涼的。她盯著車窗外,神情可怕極了。車堵成了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車到山下時,已是黃昏。滿眼衰草枯楊,荒涼得讓人心驚。我說,很快就到,有家燒烤特好吃,羊肉特別嫩,也不膻,還有烤韭菜、烤腰子、烤生蠔。她說,全點補的,你很虛嗎?說完,她掩嘴笑了,看來美食在前,心情也好了。

      山路上落了不少碎石。我停下車,按了下喇叭。她問,怎么了?我說,車底盤低,有石頭過不去。她說,沒事,我去撿。說著,她便下了車。她疲憊極了,不一會兒,便扶著腰擦汗。我將車停一邊,拉了手剎,下車到她身邊,說,上車吧,我來撿。她不上車,也不說話,低頭坐路邊的水泥墩上。她身后是洋槐,昏黃的陽光透過枯枝,凌亂地灑下。山頂奶場傳來哞哞聲。我扔了塊石頭,笑說,夜間觀牛,其色皆黑。她抬頭,問,什么意思?我說,我也不知道,工會李主席這幾天老引用這話,說是黑格爾說的,內涵很深,大概是個批評的意思。她問,你想批評誰?我說,不批評誰,就是聽到牛叫,又想到這句,挺可笑的。她瞪著我,說,我很可笑嗎?我說,沒說你,聽到牛叫,看到天快黑,隨口一說。她說,你的意思是你很幽默、很博學,還是很灑脫,或者兼而有之?我點上煙,說,這就沒意思了。她說,是啊,沒意思,我覺得什么都沒意思,你覺得什么有意思?

      我腳搭在水泥墩上,膝蓋支著肘彎,手掌撐著下巴頦,不說話。我腦袋蒙蒙的,像是雷雨前的空屋子。風卷塵土如帆,駛向山谷,暮色從低處聚集,升起,搖晃著生長,伸向最高處。低處已亮起了燈,遙遠而清晰,像一顆顆在水底著了火的石子。她望向遠處,一動不動。我說,走吧,天黑了。她坐時間太久,有點僵,上身晃了晃。我扶住她的胳膊。她望了眼我,說,我今天心情不好,對不起。我掐滅了煙頭,說,理解,生理期嘛。

      烤肉店倒閉了,門上貼著工商的封條。我停好車,倆人在半山亭逛,路上閑踢石頭。我想找家飯館,四處都是農舍,只找到小賣鋪。我買了方便面,要了開水。老板搬出馬扎讓我倆坐。吃完泡面,我感覺又活過來了,眼見王敏麗臉色也好起來。老板說,你倆外地人吧?我問何以見得?老板說,這地方路遠人少,沒景點,本地人不來。王敏麗轉頭對我說,來都來了,別白來,去轉轉吧。

      我倆順小路上山。兩邊農戶都亮燈,房間里傳出焦點訪談片頭曲。王敏麗說,要想過得好,忘的就該比記住的多,你覺得對不對?我說,當然對,陳芝麻爛谷子沒意思,得向前看,是這個意思不?她停頓了會兒,說,我讓你忘記一些事,你能做到嗎?我說,忘記的前提是知道,都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她說,我是說如果。我們到了一處平地。地上是大片枯草,還挺高,能沒過小腿,可見它們活著時是多么豐茂。

      夜風吹過,野草起伏,發(fā)出干燥聲響?;牡刂醒胧潜K太陽能燈,放出明亮的光。光圈中擺著舊家具,有鋪墊好的行軍床、桐木茶幾、塑料椅,還有一面落滿塵土的穿衣鏡。王敏麗走進了光圈,到行軍床前,拍拍床墊,灰塵飛揚于光中。她又拉過椅子,坐在紅漆斑駁的桐木茶幾前,斜著腦袋,若有所思的樣子,又抬頭對我笑。茫然空洞的笑。接著,她站到穿衣鏡前,撩撩頭發(fā)。我站在暗處,覺得有趣。她像是站在舞臺上,表演一幕家庭劇。被黑暗包圍的、野草叢生的家。我猛然心驚,仿佛看到某種真相。她一身暗紅風衣在風中獵獵,低聲說,我們結婚吧。

      她身后出現了一個老男人。老男人拖著步子走來,巨獸擱淺般裸露在了光中。他穿深藍舊工裝,臉塌成半張。他半張臉上只有一只眼睛,半張嘴巴,鼻子是兩個黑洞。他露出的皮膚都皺巴巴的,發(fā)紫發(fā)黑,右手向前伸出,沒有五指。王敏麗嬌嗔道,怎么,不樂意???我沖上前,把她拉過來。她輕輕捶了我兩拳,轉頭看到男人,尖叫一聲,身體向下倒。我抱住她,向后幾步,和男人保持安全距離。男人嗚嗚幾聲,聲如獸嚎,緩緩退出光圈。男人走向遠處的枯樹,成為黑影的一部分。我感到了她的心跳。光照荒草,只聽見沙沙聲響。夜行的鳥,無聲飛過。

      我倆上了車。我點上煙說,是燒傷的,猛一看還挺嚇人。什么?她問。那個男人。我說。車開得很慢,大部分山路沒有路燈。車燈的光柱在山路上甩來甩去。我說,真是難忘的一天。她說,但愿我們都不要記得這么一天。她蜷在副駕駛座里,臉色慘白,呼吸急促。我騰出手,去摸她額頭,有點低燒。我說,去醫(yī)院吧。她說不必了。我說,今天沒安排好。她說,沒事。她抱著肩,縮得更小了。

      轉過幾個彎,路邊有了燈,城區(qū)也可遠望了。迎面駛來一輛黑摩的。山路狹窄,摩的停在路邊,等待我們通過。司機腳撐著路邊水泥墩,后邊坐個女孩。女孩一頭黃發(fā)飄揚,手提大塑料袋。女孩仰望著星空。王敏麗說,一看就不是正規(guī)職業(yè)。我說,我是正規(guī)人,沒見過不正規(guī)職業(yè)。我哼起歌。王敏麗問,哼什么呢,像蚊子叫,要唱大聲唱。我唱了起來: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她說,不好聽,別唱了。摩托車上的女孩是李芊羽,不知深夜上山做什么。

      下山后,我送王敏麗去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她又死活不去。我只得送她回房,囑咐她多喝熱水。我回去躺床上,總睡不踏實,亂夢紛然,夢里是高過人頂的荒草,破舊的家具和燒傷的男人。第二天一大早,我問她還退燒沒?她沒回信息??斓街形?,我又打電話過去,她也沒有接聽。我打算去她單位看看,正要出門,她來了信息,只有兩個字:有事。下午,我再打電話,她既不接聽,也不回復。接連幾日都是如此。

      我去了王敏麗單位,不見她人。她同事說,王敏麗請了假,幾天都沒來。編輯部辦公室不到二十平米,分著十來個隔擋,辦公桌堆著高高的報紙和書,電腦和人腦隱藏其間。只說辦公條件,比我們廠報差遠了。王敏麗的同事給我倒了茶,讓我自己看報紙。我知道是在趕客,有點尷尬。我說,我們算同行。女編輯頭都不抬,“噼噼啪啪”敲著鍵盤,說,哦,哪家呀?我說,鋼廠廠報。她不抬頭,繼續(xù)敲鍵盤,說,不是正規(guī)出版物吧?我說,不是。我組織了下語言,說,敏麗說,同事都很照顧她,很感謝大家。她說,嗨,照顧什么,自顧不暇。我分析了下,女人都好奇,我又第一次到報社,她們再忙也會八卦幾句,可是并沒有。結論是,王敏麗在單位人緣不好。我翻翻報紙,說,婦女節(jié)馬上到,忙專版吧。她抬眼說,我們是時政版,這事不歸我們。我覺得心煩,點上煙。女編輯站起身,厲聲喝道,喂,你怎么回事?禁止吸煙,不識字???

      我去了王敏麗租房子的小區(qū),爬到五樓,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我蹲她家門口,發(fā)信息打電話,都沒有回復。我蹲到腳麻,便背靠門,坐在地上。我琢磨了好一會兒,不知問題在哪里,只覺人生如夢。恩格斯說,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為之開路??蛇@又如何,該惆悵惆悵,該迷惘迷惘,無可奈何。下午,我回了鋼廠,繼續(xù)選編稿件。要想過得好,忘掉的就該比記住的多,你覺得對不對?

      我總回憶起荒草、舊茶幾、鋪好的行軍床、太陽能路燈,還有落滿灰塵的穿衣鏡。生活的某種真相。讓我有如此感觸的,還有烏魯木齊車站的一個瞬間和一根猛犸象牙。它們都在揭示什么,但我難以參透。

      我在職校教語文課。語文課最受歡迎,不像汽修或電工課,學生站半天,還得動手。語文課沒人聽,男生玩手機、睡覺,長得湊合的女生對著小鏡子化妝,和男生打鬧,長得不湊合的女生睡大覺。我罵學生時聲音大,讀課文時聲音小,有時讀幾句詩文覺得挺孤獨。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大體就這么個意思。

      我曾嘗試和同學們聊文學。我讓他們說出喜歡的文學作品,不要裝,誠實最重要。同學們誠實起來沒個底線,到底是群未成年人。他們紛紛說,愛看書就不來職校,早上高中考大學了。我說,上職校也能考大學,年年有考的。有個男生說,大學不能讀一輩子,還得找工作,不如早進入角色。他接著說,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我說,人各有志,我覺得上大學還是有好處,好處不一定在明處。學生反駁說,出任CEO,迎娶白富美,都是明處。我說,算了,我們繼續(xù)聊文學,媽的,有看書的舉個手嘛。學生都笑。有女生舉手,表示喜歡看書。我問什么書?她說,網絡文學。我問了問,大體是霸道總裁愛上我之類的書。

      我說,不管讀什么,讀書就是好事,讀著讀著會反思,會追求更有價值的精神生活,如同識人,見多了才會渴望更好的人。我又問,除了網絡文學,你們還喜歡讀什么?沒人說話。我說,想讀但還沒讀的也可以說,又不是考試。有女生舉手,說,我聽說有個外國小說家寫得很好,想找來看看,老忘,柳老師一提我才想起。我來了興趣,問,哪個小說家?她撓頭,說,四個字,卡殼了。我說,川端康成、樋口一葉、夏目漱石、村上春樹?她搖頭,說,不是日本的,我討厭日本人。我又說,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莎士比亞、馬克·吐溫?她擺手,有點不耐煩,像被我亂了思路。我們都等著她。她眼睛一亮,說,想起來了。我說,哪個外國作家?她說,女作家,哪國的想不起來了,叫安妮寶貝。

      喜歡安妮寶貝的女生叫小夏,家在雷壇河附近,職校未能畢業(yè),不知所終。一天上課,我講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講完文章,剩十分鐘下課,我讓大家討論。小夏說,魯迅這么有名,他要紀念劉和珍君,劉和珍君就永遠不會被忘記,我也想有個魯迅一樣的朋友。我說,你想讓他紀念誰?她不說話,像回憶什么,長久地站立在吵鬧的教室里。

      晚上派出所打電話來,讓我去接人。我跑去派出所,見貼墻站著六個學生,兩女四男,小夏也在其中。警察問,你是職校的老師?我說,是。警察說,你的學生吧,認清楚了,別多領了。我說,都是,早上還上我的課,學的《紀念劉和珍君》。警察說,我中學時也學過,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對不?你們也學這篇?我說,很多課文和高中課文重復。接著問道,這幾個學生干嗎了?警察說,他們幾個提著家伙,和水利學校的學生大眼瞪小眼。我說,回去我好好教育。警察笑著說,打架不看地方,就站派出所門口,我們就帶回來了。我說,謝謝警察同志,給您添麻煩了。他擺擺手,說,事不大,沒打起來,已經批評了,領回去就行。我瞪了眼學生,說,你們不復習考試,還有時間打架?警察同志擺擺手,說,時間像是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意擠,總還是有的。他抿了口茶,說,這話也是魯迅說的,對不?

      我領著學生回去,到宿舍樓下,小夏說,柳老師,我想和你說幾句話。她走到我跟前,示意同行。我沉著臉,正打腹稿,準備批評她。小夏說,老師,我覺得你挺有水平的,給我們當老師屈才了。我說,不說這個,明天要考試,你們還有心思打架……她打斷我,說,我有個問題,疑惑了很久。我瞄了眼手機,還有半小時熄燈。我點上煙,說,趕緊說吧。她說,我也想抽。我說,抽什么煙,你個未成年,說你的問題。她說,我一直在想,寬容和誠實都是美德,但是兩者有時是矛盾的。我有些意外,說,接著說。她說,絕對的誠實能帶來寬容嗎?我們常被勸告做人要寬容,可這難道沒有自我欺騙嗎?我竟難以回答。她接著說,老師早上講了魯迅,他首先是誠實的,還是寬容的?我琢磨了好一會兒,說,他首先是誠實的,任何人首先都應該是誠實的。

      自那夜之后,我開始關注小夏。但她很少再和我交流了。我見她和幾個小混混在一起,就把她叫到辦公室,批評了幾句。她生氣了,反說我虛偽。我有些失望。我找班長問小夏的情況。班長說,我不了解,大家都不了解,小夏沒有朋友。

      考試結束,小夏他們班去江蘇實習。我是帶隊老師。正是三伏天,江南有如蒸籠,讓北方人倍感艱辛??v有良辰美景虛設。一個禮拜內,我生了濕疹,又中了暑,因而沒去車間,白天躺宿舍里,晚上喝啤酒。一天夜里,廠里打來電話,說,小夏不見了,電話也關機,徹底失聯。當時,我正在街邊,趕忙回了廠。

      車間主任拉著臉,說,這是學校的責任咯,跟我們沒關系咯。我和同學們一起找小夏,兵分幾路,去了附近景點、賓館和酒店,找了一夜,毫無進展。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去報警。警察輸入了小夏的身份證號,發(fā)現她下班后去了家網吧,晚上十點在火車站附近一家快捷酒店登記入住;凌晨四點二十,乘坐目的地為烏魯木齊的火車?;疖囈堰^阜陽。我說,能不能聯系乘警,把小夏扣下。警察瞪了我一眼,說,喂,你在搞笑嗎?又不是綁架,她有民事行為能力,我們怎么能讓乘警扣留乘客嘞?

      我找出列車時刻表,計算時間,買了西安的機票,打算在西安截人。不想飛機晚點,當我站在咸陽機場時,已是凌晨四點。風很大,夜很黑,火車已過寶雞。過了寶雞就是甘肅天水,出了甘肅就是新疆。好在甘肅很長,來得及追趕。我立馬買了西安到嘉峪關的高鐵票。到了嘉峪關高鐵站,我又打車去了火車站,上了小夏的那趟車。上車已是傍晚,透過車窗,能看到夕陽。無盡的戈壁上似生出黃金,壯闊而荒涼,讓人瞬間沉浸于亙古的憂傷。我在車廂連接處找到了小夏。她正抽煙,凝望著外邊。我喊了聲,小夏!她有些驚訝,想把煙頭掐滅,猶豫了下,又大大方方抽起來。我走過去,也點上煙。兩人都沒說話,靠在車廂上,盡情吞吐白煙,讓顆粒般的陽光灑在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我捻滅煙頭,問她。她說,西出陽關無故人嘛。我說,就你他媽的語文好,你這是在害我,你知不知道?她說,不好意思啊,柳老師,給您添麻煩了。她沒有歉意,臉上有“都道歉了還要怎樣”的意味。我說,你跟我回南通,批評教育,獎學金再不要想了;不回也行,直接開除完事,學校也沒負責。她淡淡地說,開除吧。我說,行,那就定了。我又掏出煙,她給我點煙。我說,關什么機啊,電話里能說清楚,我也不必穿過三分之二個中國來追你。她說,我想過一種新生活,沒人認識我的生活。我說,你想怎么過是你的事,不要給別人添亂,懂嗎?

      小夏的臥鋪是下鋪。我坐在她那兒打算休息會兒,畢竟兩天沒休息了。我靠著被子睡著了,醒來已是清晨。我一時疑惑,不知身在何處?;疖囈训綖豸斈君R。窗外是獨屬于北方清晨的幽藍。我站起身,小夏不見了蹤影。我隨人群走出了車廂,站臺上干燥涼爽的風吹來,讓人清醒。我想起篇文章,上邊說,烏魯木齊是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城市。

      建廠五十周年的晚會已在籌備中。領導指示,生產部門少出節(jié)目,機關上的同志有才藝的要上,沒才藝的創(chuàng)造才藝也要上。大家平日都是穿工裝的受氣包,謹言慎行,不見本事,等到報節(jié)目時,各個身懷絕技,如一夜間基因變異。有拉大提琴的,有用飛鏢滅蠟燭的,有唱意大利歌劇經典選段《今夜無人入睡》的。我沒才藝,可以參加大合唱,曲目是《明天會更好》和《團結就是力量》,曲子簡單,張嘴不發(fā)聲也行。但我和工會李主席參加了詩朗誦。詩朗誦一般都是四人以上站一排,舉個文件夾,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大家一起念兩句。不過,我們的詩朗誦只有我們兩人。我給李主席說,兩人詩朗誦怪怪的,像二人轉。李主席說,全廠就我倆懂詩,要別人干什么?

      排練開始,單位處處鶯歌燕舞,熱鬧非凡。我和李主席對了詞,又定了伴奏曲,到時登臺念稿就行了。這次匯演由辦公室和工會牽頭負責。李主席讓我陪著他,端個保溫杯,四處審節(jié)目。

      李主席的興趣由馬克思主義哲學轉向了中國哲學,逢人就號脈,批八字,開方子,關心別人祖墳何處,方位地理如何。他不再給我介紹對象。找什么對象,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聽說過沒?他抽著煙,一臉玄妙地說,古人都知道找對象不好。我回去上網查了查這兩句話,發(fā)現是北宋張載說的。張載說的大概是對立統(tǒng)一,和找對象無關。

      晚上,我和李主席欣賞了設備采購部的歌舞節(jié)目《荷塘月色》。李主席神神道道地講了幾句,鼓了幾下掌,又坐下抿茶,吐出茶梗,揮揮手,示意接著奏樂接著舞。手機響了,我出去接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女人。你好哇,柳斯明。她說。我說,你好哇,你是?對面生氣了,冷冷地說,敢刪我的號。我聽出來了,說,不好意思啊,我今天剛取消了來電顯示。她說,取消了干什么?我說,眼瞎了,用不著了。她沉默會兒,說,認識我就是眼瞎了唄?

      打電話的是王敏麗。通話持續(xù)了一個小時,到了后半程基本都是她在說。我只是說,嗯,啊,是,沒錯?;氐蕉Y堂,我找回保溫杯。歌舞散盡,舞臺空蕩,燈光明亮。我坐到評委席上,望著臺上,總結了王敏麗的話。她首先表達歉意,說自己長時間消失是因為有事,至于什么事,別打聽。她又表示我的問題也不小,作為男友沒有堅持的態(tài)度,讓人難免懷疑這段感情。通過長時間考慮,她打算再給我次機會,望我把握好,繼往開來,不負期望和厚愛。最后,她問,沒再找女朋友吧?我說,沒。她說,以我的了解,情況屬實。話說完了,她想了想,覺得該關心我兩句,又問,還好吧?我說,湊合吧。她哦了聲,掛了電話。

      夜里躺床上,我覺得該拒絕,又猶豫,思量許久,便放棄了思考。睡個安穩(wěn)覺需要幾步?答:三步。第一步,打開冰箱門。第二步,取出啤酒,關上冰箱門。第三步,把酒倒進自己的肚子里。喝完最后一杯酒,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寬容和誠實究竟哪個是第一位的?誰知道呢。

      第二天,我正編稿,王敏麗打電話來,約下班去吃烤肉。晚上,王敏麗穿白底碎花連衣裙,顯得面白身長,笑靨如花。她興致不錯,甚至還帶著為我高興的意味。吃完烤肉,我們手拉手,來回軋馬路,同所有的情侶別無二致。我站住,望著遠處的燈火。它們在飄浮。她的腦袋靠過來,問,想什么呢?我說,在飄浮,四周是透明的黏液,一種不真實感。她“嘁”了一聲,又說,和我在一起,你覺得哪個瞬間最真實?我說,當你站在荒草中,獨自面對一面落滿塵土的鏡子時。她問,什么時候的事?我說,夢到的。我問她,報社現在怎么個情況?她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剛賣了地,還能茍活。我按了下車鑰匙,不遠處的白色雪弗蘭閃閃燈。一切重新開始。

      主管生產安全的劉副廠長親自掛帥,督導晚會籌備。劉副廠長過了遍節(jié)目,表示了肯定,同時感謝大家的辛勤付出??吞自捳f完,劉副廠長果然來了個“但是”:但是,個別節(jié)目明顯在糊弄,歸根結底,是對事業(yè)的不負責任,沒有做到干一行愛一行,上一個高度來講,這是對我們的事業(yè)喪失信心。劉副廠長一字一頓地說,這是可恥的!我打算鼓掌,見大家神情肅穆,便收回手。劉副廠長說,比如說那個詩朗誦,念的是什么?不中不洋,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似是而非!李主席的臉色鐵青,鼻翼一張一合,眼中冒出火來。劉副廠長停頓會兒,多云轉晴,又笑了,表示自己還有個不太成熟的建議。

      他說,五十年前,第一代鋼廠人響應國家號召,來此三線建設,這里當時可是荒地啊。因此我想,我們的晚會是否也可以找一片荒地,搭個舞臺表演,以示我們不忘歷史呢?最好再找?guī)讉€探照燈,燈光筆直朝上,射向天際,展示出豪情壯志。我們還應該打破舞臺和觀眾的界限,讓觀眾們也參與其中,觀眾們每人拿個小旗,按照節(jié)奏,起來坐下,造出人浪的效果。劉副廠長說得興奮,面色潮紅,如飲美酒。他還說,他已在黨組會上匯報這個想法,并獲支持。劉副廠長說,想到和得到之間,還差個做到,這得仰仗大家了。

      李主席的詩朗誦被斃了,也不必負責晚會。我被安排去尋找荒地。劉副廠長給了我四十天時間,讓我放下手頭工作,以此為重中之重,望不辱使命,找到一塊壯闊、艱苦,但又飽含著希望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的荒涼地。我覺得這事有難度,大體相當于給他找出一塊五彩斑斕的黑。不過我喜歡這工作,不用去單位,可以駕駛著二手雪弗蘭四處逛。

      我從未以如此方式觀察過城市的邊緣。我看到落日下的丹霞地貌、破敗的鋼結構廠和水泥廠,月下的石林、村落和古鎮(zhèn),烈日下的收購站里整齊碼著無數啤酒瓶,瓶身反射陽光,如一片光明海,而另一邊汽車殘骸堆積如山。河上有羊皮筏子,岸邊蘆葦茂盛,水鳥驚飛,山河寂然。我不必說話,只是目睹,內心感到充實。如果不是這項工作,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我是多么喜歡游蕩。

      如果下午結束早,我就去報社門口接王敏麗共進晚餐。她絮絮叨叨講起單位破事,也問我的工作。我講起城市邊緣的荒野。她不感興趣,認為是領導整我,目的是讓我脫離本職工作。她覺得有必要送點東西。我說,沒必要。她又說我不思進取,危機在前還傻樂,像一千七百年前的劉禪。總體說來, 我和王敏麗之間進展順利,像準點的列車。上站是“相親”,這站叫“戀愛”,下一站“結婚”,再下站“生子”……未來可期,但一眼望盡的生活讓人倍感空虛。

      一天中午,我開車西行,抵達城市邊緣。我下車,走在荒野上,熱氣順褲腿上行,腦中蒙蒙一片,似能聽見遙遠的嘆息。腳下無數野花,近看星星點點,遠望如潮如海。兩座高聳的攪拌站,上灰下綠,上邊是圓柱形,下邊為圓錐,在荒野上陌生如遺跡。附近是破敗的平房,不見人影,不聞人聲。寂靜壓迫一切。我回到了車上,取出保溫杯,吹著空調,見一條金色的蛇緩慢穿過公路。遠處,一個單薄的紅色身影,如同波紋,輕輕晃動。人影近了,是個女孩,面目仍不清。她漫無目的地走,甩著竹棍,掃蕩著草葉,以驚擾毒蛇毒蟲。她在曠野里唱歌,聽不清歌詞,只有模糊的調子傳來,聽來頗覺憂傷。我長久地注視烈日下的女孩,直到困意襲來。我調低座椅,窗戶留了縫,閉上眼睛。

      醒來時,天陰了,我伸個懶腰,去摸煙和火機。紅裙在擋風玻璃前翻飛,獵獵作響,其間是兩條光潔筆直的小腿。我坐起來,敲敲玻璃。女孩盤腿坐在車前蓋上,凝視我,露出微笑。她做出個夾煙的姿勢,示意給她遞根煙。女孩是李芊羽。喂,別坐上面,小心壓壞了!我推開車門,喊道。我走下車。碎草打在我臉上,聲音被風吹成絲縷。她又站起來,低頭看我,下巴有些嬰兒肥。從下向上看,俗艷的網紅臉反而顯得嬌憨。她下來,荒草中撿起白鞋,拉開車門,理所應當地坐在副駕座上。我摸了摸她站過的地方,完好無損。

      李芊羽的頭發(fā)又染回了黑色。我遞給她一根煙。人生何處不相逢吶!她吐出煙圈,故作滄桑地說。腳放下來!我說。她把腳從儀表臺上挪開。我說,鞋穿好。她又穿上了白鞋,說,煙抽完了,想敲玻璃叫醒你,看你睡得香,忍住了,我是不是特善良?我沒接茬,停了會兒,說,這兒鬼影子都沒,你待這兒干嗎?你閨蜜小林呢?她說,別提她了。我說,怎么了,掰了?她說,沒掰,聯系少了,小林應聘去報社廣告部了,對,就是你女朋友的那個報社。我說,我的事你怎么都知道?她說,我也不想知道,正好又知道,巧了不是。她笑了笑,接著說,造化弄人吶。我說,造化弄不弄人我不知道,造化可能要弄我。她說,你可是一帆風順,別矯情了,造化懶得弄你。

      烏云壓迫曠野,巨型閃電劃過,如光明的枯枝敗葉在天空顯形。隆隆雷聲貼地滾來。草葉隨狂風起伏,浪潮般撲向這輛雪弗蘭克魯澤。碎草葉飛舞,涌向遠處。我瞄了眼手機,四點剛過,說,我要回城了。李芊羽說,我也要回城了。我說,你怎么來的,怎么回,我不接待?;夭涣税。f,搭了順風車,司機大叔可猥瑣了,要我微信我沒給,他把我扔這兒了。我說,別亂坐陌生人的車。她說,你一邊想扔下我不管,一邊又假惺惺講道理。我說,我去接女友,進城就把你扔路邊。她說,我沒錢打車。我說,我不是你爹,你沒錢不關我的事。她說,你給我錢,我打車,不然我告你女朋友,說你強奸我。我說,別拿這個嚇唬人,挺沒意思的。她說,你給我錢,至少兩百。我說,憑什么?她說,因為我了解你,而你不了解我。我按了幾下喇叭,摸出兩百塊,放扶手箱上。她拿上錢,一臉得意。車子發(fā)動起來,從荒野走向寂靜的公路。雨落了下來。

      雨變大了,白色雨幕橫絕四野,雨刷不及刮走雨水。我不敢把車開快。李芊羽在刷短視頻。我問,還沒工作?她說,沒啊。我問,那你怎么生活,啃老?她說,對于充滿想象力的人來說,如何生存并非最大苦惱。我說,那你苦惱什么?她說,苦惱多了,來,給我煙。我說,你不是有了兩百塊嗎?自己買去。車開進峽谷,淺水漫過公路,路兩邊是丹霞山。丹霞山被雨水沖洗,更加艷麗,如永不死去的火。我對李芊羽說,聲音關小。她關掉了視頻。過了會兒,她手機響了起來。她說起話來,聲如融化的糖,甜得發(fā)膩,膩到黏牙。天邊又劃過閃電。我大聲說,打雷了,下雨了,再打電話小心被劈了!她捂住手機,瞪了我一眼,接著打電話,說,沒,親,別生氣,我拼的車,旁邊有神經病。

      開過峽谷,視野再度開闊。工業(yè)園到了。路兩邊一律是兩層高白色彩鋼的車間,藍色的瓦楞波浪板,寂寥的旗桿,高聳的煙囪。李芊羽打完了電話,靠在座椅上,睡著了。我看了眼時間,八成來不及去報社了。水泥道路筆直,路面上一層水霧。前面是拉橡樹皮的解放車。解放車轉彎時,一捆橡樹皮掉下來。我趕緊剎車,險些撞上。李芊羽醒來,看了看前面,反應幾秒,罵了聲“靠”。接著,她抱肩,盯著橡樹皮,仿佛通過凝視便能讓它消失。卡車沒發(fā)現掉了東西,繼續(xù)向前。我把車停路邊。我可以繞過去,可我決定下車。

      雨水溫潤,將我的衣服澆透。橡樹皮輕盈,一捆不過百斤。我將樹皮拖到路邊,腳踩上面,遙望遠方。目光所及,除了工廠,便是青翠的水蒿。青色的鹿站在雨中。它跑開了,消失于雨霧。李芊羽哼起歌。我凝望鹿消失的方向,涌出一種渴望:我想要脫去衣服,在雨中行走,打量一切,假裝自己才是青鹿。

      回到車上,我找毛巾擦臉。李芊羽說,你手機響半天了。我取過手機,上面七個未接來電,五條未讀信息。我正要翻看未讀信息,王主任的電話過來了。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工業(yè)園附近。他說,回趟單位,路上別太快,注意安全。我又問什么事。他說,老李沒了,去看看吧。我問,哪個老李?還有哪個老李!王主任有些生氣,又嘆氣,說,工會的李主席。

      記著它,直到混凝土建筑的表面生出暗綠的苔蘚,直到浩蕩的山林腐朽,直到無數的鋼鐵生出紅銹。烏魯木齊是離海洋最遠的城市,我是它短暫的旅客。那天清晨,烏市的車站被無限的幽藍籠罩,晨風輕盈得像是在同時穿透無數個靈魂。漫長追尋的終點,車站向四處延伸,靈魂從其中飛升。人的一生中,這種感覺不會多:使一個人失蹤,把船鑿沉,將謎底銷毀,讓井深不見底。我點上煙,走到站臺一頭。列車正在到來。我做出打算:登上來臨的火車,在終點站開始新生活。

      我掐滅煙頭。人群涌動,火車漸近。我不去看車身的標志,拒絕知道終點。我隨人群上車,接著去辦補票手續(xù)。哪一站?列車員問。一張硬臥,終點站就行,別告訴我是哪兒。列車員輕聲說聲“靠”,接著又是溫暖親切的聲音:好的,先生,請出示下身份證。我走進硬臥車廂,躺下。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哐當哐當”的聲響,車廂內喧嚷的人聲。外邊落雨了,我不與人交談。鐵軌在細雨中閃光。興奮不見了,冷漠到來,我不再做判斷。我感到陌生,此刻對于上一刻陌生,或相反。我盤腿枯坐床上,聽風雨聲,內心寂寥,天地荒寒,頓覺人生荒廢,又無可奈何。一覺醒來,車已停,終點到了。我走出車廂,為四周景象震驚。終點站正是我生活工作的這座城市。

      我放棄游蕩,打車回了單位。我坐在辦公室,給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去了電話。副校長說他正值班,有事當面匯報。我去了他辦公室。他為我倒茶,贊我處理得當,又說,學生隨他去,我們做了該做的,盡力就好。他打個哈欠,說,辛苦,來回有三千公里?我說,近五千公里。他說,不易,現在放假了,開學去財務報銷吧。我說,謝謝校長關心,不著急。他說,學校安排其他老師去江蘇,你好好過暑假吧。說完,他取過文件,嘩嘩翻起來。

      我走出校門,見幾個警察往派出所走,中間夾著四個青年。三男一女都戴手銬,頭套黑布袋。警車停路邊,警燈在陽光下閃爍。樹間蟬鳴如沸。最前面一位警察我見過,正是上次我去接人時的警察。忙著呢!我笑著向人家打招呼。能背誦魯迅名言的警察忘了我,瞪我一眼,提起警棍遠遠指著,喝道:看什么看,走!我點頭,笑著走開了。生活回歸正軌,慣性磨平一切,讓人懷疑過往真實,自嘲突兀的瞬間。

      新學期剛開學,又出了怪事:有人向學校捐贈,且是匿名。捐贈物是象牙化石,確切點說,是成年猛犸的左門牙,近兩米長,比一般象牙更彎,弧度在大笑與微笑間。象牙存放于校辦會議室,躺在圓形會議桌上。象牙剛到,校委領導就先盡情撫摸。隨即,書記發(fā)表了不知所云的感言:太糙了,還是艱苦,還是現代文明好,不費牙。幾天后,中層領導也摸了象牙。又過了一個禮拜,終于輪到教師摸象牙。單位里干什么都是先大后小,有序而無聊,如俄羅斯套娃。象牙靜躺桌面,蓋紅布,露出牙尖約二十厘米,以供撫摸。大家排隊,緩步走去,若有哀樂奏起,便同領導的遺體告別。我前面是教汽修的王老師。他轉身給我科普:猛犸象是世界上曾生活過的最大哺乳動物之一,是古人的重要狩獵對象,遠古巖畫上有不少描繪捕殺猛犸的場景;有古生物學家認為最后一批猛犸象滅絕于公元前兩千年左右,其時埃及人正修金字塔。校辦的李秘書走過來說:保持安靜。輪到我了,我用指尖從左至右輕拂,只撫摸一下,不覺得同石頭有區(qū)別,或許更涼、更粗糲。

      套娃之外,也有人想要染指象牙。機電班的某男生去撬會議室的門,被保安當場抓獲。學校沒有為難他,只是讓寫檢查。大家的好奇心淡了,領導也覺象牙是個負擔。職校被撤的消息已傳出,人心惶惶,大家沒事湊一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經校委會研究,決定將象牙轉贈省博物館。省博有猛犸化石,立在古生物展廳正中,頗為雄武。美中不足的是猛犸象化石缺左門,而轉贈的象牙正是左齒。

      單位的好事者去省博,發(fā)覺猛犸左牙仍缺失,便批評省博作風懈怠懶散,未將捐贈的左牙安裝,并表示要曝光此事。省博工作人員一頭霧水,費了半天勁終于搞清楚了來龍去脈。工作人員解釋說,化石不能隨意拼接,而且博物館的是幼年草原猛犸,而捐贈的是成年西伯利亞猛犸象牙。工作人員繼續(xù)說,象牙已收倉庫,不便展覽的原因首先是因為省博好東西多,單個象牙不算什么;二來象牙被刻了字,被破壞了。好事者問,寫的什么內容?工作人員說不知道。那人追問。工作人員只好又打電話詢問保管部,掛了電話,說,上面刻著:申冤在我,我必報應!可以了吧。

      有關此事大家盡情發(fā)揮想象。我聽到了三個版本,分別是少女復仇、少婦復仇和老婦的復仇故事。故事主題一樣,都是某女性被某負心男傷害,怒火升騰,打算報復,手段目前還不明朗,象牙則意味著以牙還牙(講少女版本的是政治馬老師。他說,憤怒是唯一對革命有正面作用的負面情緒)。不論哪個版本,結論都是:這僅是開頭,大幕才拉了個縫,好戲在后頭。大家都知是胡扯。學校風雨飄搖,大家不再相信堅硬的一切,懷著隱秘的惡意,期待偶然。

      師生離校后,校園顯出恐怖。沒什么死去,不過是人的消失。夜里,我打著手電,走進宿舍樓,隨意走進一間宿舍,躺在床板上。這里曾住著我的學生。手電照亮上鋪的床板。我的汗毛立起來。

      上邊寫著歪歪扭扭的字:申冤在我,我必報應。

      王敏麗打來電話,說,記得半山亭的荒草里,我說了什么嗎?就那次你約我吃燒烤,結果燒烤店倒閉了,我們吃了泡面。我說,不記得。她掛了電話,過會兒又打來:再給你次機會。我說,記得你讓我最好忘掉,我記性不差,執(zhí)行力更好。她說,這就沒意思了。我說,是沒意思,你覺得什么有意思?她不說話了。我想起這段對話之前也發(fā)生過,也是在半山亭。她說,你在哭嗎?我說,不至于。這時我才發(fā)現我真在流淚,喉頭陣陣發(fā)緊。女人就這樣,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但能敏感地把握你的語氣。她說,完了打電話,我等你。

      我轉過身,看到燭火跳躍。李主席的遺照擺桌上,燭光下表情陰晴不定,似喜還悲。我和同事在靈棚外閑聊。大家在回顧李主席的一生,都說李主席是好人。雨小了,雨絲劃過碘鎢燈的光圈,像是一道道夜晚的刻痕。王主任拍拍我肩膀,說,你是老李的忘年交。我說,人生無常,沒想到李主席會跳樓。他轉過身,下巴一抬,朝向靈棚,低聲說,還不是因為他老婆。我倆向著小區(qū)外走,仍有吊唁的人來。

      王主任講了起來。李主席的老婆沒文化,又是母老虎。李主席剛當工會主席那會,大家讓他請客。飯桌上,有人起哄,非要李主席把老婆喊來。李主席推辭不過。他老婆來后,對李主席頤指氣使,一看就是個二百五。王主任坐李主席旁邊。李主席抱怨失眠,一宿宿睡不著。王主任說,失眠不能小瞧,省人民醫(yī)院有個睡眠中心,專治失眠。他老婆說,你睡不著,我怎么不知道?他說,你挨枕頭就睡,怎能知道。李主席失眠嚴重,枕邊人竟不知情,足見感情淡漠。李主席不理老婆,接著說,失眠確實痛苦,感到自己像繭,世界越來越小,越來越空虛。李主席老婆說,別提你的屁事了!大家都愣了。她又說,你失眠關別人什么事,讓人心煩!大家都不說話,一時冷場。有人想活躍氣氛,說,現在有了新政策,男人當領導能娶兩個老婆,嫂子,你要做好準備。不想她號啕起來。李主席說,開玩笑也當真。他老婆說,趁大家都在,你發(fā)個毒誓,要是再娶,不得好死!李主席說,胡鬧嘛。他老婆抬手給他一耳光。大家都不作聲。李主席摸摸臉,忽然笑了,喝盡杯中酒,說,我干了,你們散了吧。

      我說,也太過分了。王主任說,我見李主席喝藥,精神類藥物,確是抑郁癥。我嘆息說,我新來單位,不知道李主席家事,能早點安慰就好了。王主任說,作用不大,他不是沖動,而是被耗干了。我倆往回走,雨小了,淅淅瀝瀝的雨滴落樹葉上,地面反著燈火,更顯凄清。到靈棚前,我同別人打了招呼,看著遠處低語的人,感到壓抑。這時,李主席老婆出來。我說,嫂子節(jié)哀順變。她抹著淚說,唉,我不傷心,你是文化人,應該懂這個道理,自私自利的人才自殺,對不?他為了害我,才自殺的。過了一輩子了,我不怕他。

      我開車回去,快到小區(qū)門口,轉彎時同一輛直行的出租車相撞。人沒事,雪弗蘭保險杠彎了。出租車受損更嚴重,前蓋掀了起來。司機罵罵叨叨的,我回了句,接著便捉對開打。司機打不過我,挨了記重拳,晃了晃,險些摔倒。他回身開后備廂。我上車,鎖死車門,正要逃離。司機攔車前,手拿棒球棍,猛砸車窗,喊我下車。我盤算著,就算我下車,他未必敢給我來一下,但做人還是穩(wěn)當些好。警察很快來了,帶我倆去驗傷,都無大礙。出了醫(yī)院,我倆又被帶去派出所。我和司機認錯態(tài)度都好,表示今天心情不好,沖動了。我和司機握手言和,還留了微信和電話。司機被拘了,我讓他好好改造,出來再賠我車的維修費,都是厚道人,不著急。

      出了派出所,我在小攤上叫了碗羊雜,剛喝湯,王敏麗的電話過來,問我人在哪兒?我說,剛出派出所,吃羊雜呢。她說,你這一天很充實啊,去派出所干嗎?我說,打架。她問,沒事吧,我來接你。我說,不用了,我自己就回了。她說,你今天必須來陪我。

      我到王敏麗家時,已是夜里兩點。她化了妝,穿酒紅色長裙,坐在飯桌前。我說,還不睡,是不是報社倒閉了,明天不用上班?她說,明天禮拜六。我說,我都忘了。我知道她有話,可我什么都不想說。我取了罐啤酒,癱在沙發(fā)上。她過來,抱住我。我說,你今天怎么了,怪怪的。她笑笑,小聲說,我買了試紙。我說,做實驗???她嘴唇幾乎貼到我耳朵上,說,兩道杠。我心不在焉地說,兩道杠是中隊長,三道杠大隊長,有個小學生是五道杠,牛逼,總隊長。她笑說,鋼鐵直男啊。我說,睡吧。她說,等了你一天了,陪陪我。

      她打開電視,找出部職場劇。該劇豆瓣評分只有四點九,還有很大提升空間。我平時不看電視,只有除夕夜打開,聽個響,和放炮一個意思。我忍著困意,看了半集,不但清醒了,還生出了有關文藝的思考:永恒的是經典,但經典的形式和內容總在變;爛片生命力短暫,但套路一樣,所有爛片都是一部爛片。由此推導得出,經典如渣女善變,而爛片貞潔永恒。我跟王敏麗說,我一看就知要演什么。她說,那你說。我說,男主和她鬧矛盾,男二和她有緣分,男三跟她天天混,多角戀愛很滋潤。她咯咯笑起來,說,接著看吧。她一會兒喂我水果,一會兒又刷微博。電視上,女主角躲進洗手間,不一會兒沖出來,捏著一張紙片,站在閨蜜面前,咋咋呼呼地喊,天??!女主閨蜜長得倒好看,聲音柔柔地說,怎么了呀?女主說,你看,不會吧,才一次就中了,兩道杠。我轉過頭,見王敏麗正削蘋果,刀很穩(wěn),長長的蘋果皮快要垂到地上。我說,不會吧?她盯著蘋果皮,仿佛削蘋果是一場有關意志力的活動。

      我緊抱著王敏麗,入睡已是黎明。夢里,我站在陌生的站臺,火車轟隆隆駛來。我上了車?;疖嚮瘟藘上拢屯A?。我還沒來得及坐下。乘客歡呼起來:到了,終點到了!我向車窗外看去:終點即此地。

      我和王敏麗開始籌備婚禮,期望在她顯懷之前,完成所有儀式。最終,婚禮定在廠慶后?;I辦間隙,或者心煩時,我仍開著車,去考察荒地,并且拍照供劉副廠長選擇。雷壇河附近要建古生物主題公園,眼下只是平整了土地,還未開建。這里地勢開闊,遠處青山為景,近靠墓園,顯得格外幽寂。我拍了幾張照,發(fā)了過去。劉副廠長很滿意,表示這就是理想的荒地,荒涼中蘊含著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況且要建公園,用電有保證。劉副廠長指示:盡快落實,場地費用都可以商量。敲定了地方,我的任務算順利完成了。同事都在準備五十年廠慶,一會兒去排練,一會兒去租演出服。我在單位見不著同事,來回碰到的都是和我一樣閑的領導,干脆翹班不去。五十年廠慶,機會難得,若不翹班,非蠢即壞。

      婚禮前爭吵難免,無非細節(jié)上的分歧。王敏麗卻上綱上線大哭大鬧,挽袖怒斥如紅衛(wèi)兵,向隅而泣同瓊瑤女。一天夜里下大雨,王敏麗發(fā)燒,量了體溫,三十七度五,尚屬低燒。我說,去醫(yī)院吧。她說,不嚴重,算了吧。我想了想,畢竟是孕婦,小心為妙,拉著她去了省人民醫(yī)院。她坐在椅子上瞇著。我拿她的身份證去掛號。她忽然睜眼,從椅子上跳起來,惡狠狠地說:身份證還我!我說,掛號得用身份證啊,怎么了?她說,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身份證還我!我想起半山亭那次,她也生病,送她去醫(yī)院同樣被拒絕,她還玩起了失蹤。她瞪著我,伸出手,說,身份證還我,快!

      我后退兩步,環(huán)顧著四周。她向前一步,仍伸著手,說,你考慮清楚,如果不給我身份證,我就跳樓。一路上,我們沒有說話。第二天,她退燒了。我為她做了荷包蛋,熱了牛奶,烤了面包。她說,昨天看到有個男人頭上全是血,太可怕了,而我不過是感冒,不該擠占醫(yī)療資源,對嗎?我說,醫(yī)院有分診,你不會擠占車禍病人的資源,你不會到腦外科,也不會去骨科。她放下杯子,說,不信我?我說,信。

      荒野上,十六道光柱分作四方,筆直射向天際。經過領導漫長的講話,大家對于晚會興趣全無。第一個節(jié)目是歌舞《荷塘月色》,由設備采購部選送。女主唱紅裙獵獵,嗓音清亮,能洞穿黑夜,一旁男歌手揮著手,復讀機般喊:喲喲,切克鬧,喲喲!小頭目們在觀眾席里跑來跑去,讓大家揮舞小旗。零星的旗子豎起,又倒下,又試探性地舉起,如尷尬的對話。王敏麗的微信來了:產檢結果出了,一切正常?!罢!敝?,句號之前,是親吻的表情。起了大風,有人趁亂怪叫一聲。巨大的紅布低飛過來,波濤般涌動,像要覆蓋一切。觀眾都伸手去夠,卻差著一點。紅布變換形狀,飛到光柱處,猛然向上,像一個高音,接著消失于荒野,成為無邊暗影的一部分。

      我離開座位,維持秩序的小伙喊住我。我說,小便啊,大哥。他揮手放行。我向著紅布飛去的方向走去。紅布不見蹤影。音樂漸低漸遠。光柱外,十一輛通勤大巴整齊排列。繼續(xù)向前,我看到了那輛二手雪弗蘭克魯澤。我發(fā)動車子,駛向黑暗的深處。夜鳥驚飛,尖叫著,箭一般射向搖曳的樹。草葉沙沙作響,星辰稀疏明亮。在一個轉彎處,我看到了高聳的黑影。我掉轉車頭,讓遠光燈照向黑影。巨大的蟲子俯視我。這是尊三米高的蟲子的石像。它身體彎曲,俯首凝視,如被黑暗遺棄在光中。

      我下車,點煙,靠車門上,側頭打量它。水泥基座上有簡介:三葉蟲,屬節(jié)肢動物門,三葉蟲綱;生活在距今五點六億年前的寒武紀,至二點四億年前的二疊紀完全滅絕,共在地球上生活三億多年;此為在國內發(fā)現的三葉蟲之一種,萊得利基蟲。

      萊得利基蟲附近,立著不少石像:始祖鳥、巨型蜻蜓、馬陸、劍齒虎、猛犸象……我游蕩著,在車燈的光和石像的陰影之間。有人走來,石像前仰頭。我喊道,你是不是跟蹤我?到哪兒都能碰到你。李芊羽說,跟蹤你干什么,圖你長得帥?這我的地盤。你的地盤?我笑了,煙盒拋給她。她抽出一根,點上,說,我喜歡這兒。她雙手抱肩,長裙獵獵作響。

      我們走向遠處,漫無目的,如無人的船行在海上。她忽然說,我想起來了,這附近埋了酒。我說,你是狗啊,東西埋土里,沒事還在附近逛。她說,你快結婚了,請你喝酒。我踩滅煙頭,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小林說的吧。她說,管誰說的,愛喝喝,不喝拉倒。我說,開車呢。她說,開毛線。我說,一提結婚,我還真想喝點。她笑笑,黑暗中瀟灑地一甩頭,說,走吧。

      她大步走著,不說話,煙頭紅亮,發(fā)絲被風吹亂,掃過我的胳膊。她說的附近并不近,我們走了好久,走出荒地,又爬上土山。我們坐山頂上,看到十六根筆直的光柱,大地上舞臺孤獨。她坐我旁邊,望向遠處,說,有趣,在這兒辦晚會,你提議的吧?我說,扯,我能說上話?領導一張嘴,下邊跑斷腿。她說,低估領導了,這種輕微的神經病挺可愛。我說,你還年輕,領導有神經病并不可愛,誰有神經病都不可愛。她站起身,一手指地,說,挖吧,酒在下邊。我說,我隨便找個地方坐,酒正好就埋在下面了?她說,對啊,就這么巧。

      山的另一邊,月亮緩慢升起。山脊線上一排老樹,風中搖曳。她從荒草中拖出鐵鍬。鐵鍬涂著紅漆,是防火鍬。我說,變魔術呢。她說,挖吧。我說,挖出尸體或槍,我都不意外,可不信能挖出酒。她說,少廢話,留著勁挖土,埋挺深的。挖了會兒,我感到有東西,伸手去摸,是一角布料。我說,不會真是尸體吧?她說,別一驚一乍的。我扔過鐵鍬,手去刨,刨出件夾克,里頭包著東西,沉甸甸的。她說,喏,就這個。我把夾克放地上,打開,果然包著兩瓶酒。我舉起酒,對著月光。是白瓶鐵蓋的河州酒,有年份了。她說,取一瓶就行。我把一瓶包好,扔進坑里,回填。干完,我出了汗,有了點現實感:風是冷的,夜是黑的,酒是老的。我擰開蓋,酒瓶遞給她。她說,你來。我喝了一大口,酒味沖,泛酸,有塑料味,絕非好酒。她也喝了口。我喝了酒,覺得興奮,背誦起來: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我點上煙,長嘆一口氣。明月在天,風吹過山林,野草沙沙作響,不知今夕何夕。她說,手機振了。我掏出手機,關機。

      她說,每次閑逛都能遇到你。我說,一切偶然性的背后都有必然性為之開路,恩格斯說的。她“嘁”了一聲。我說,閑逛的人想放下石頭。她又“嘁”了聲。我說,有個朋友在醫(yī)院工作。她說,然后呢?我不說話。她說,話說出來,事就定了,沒想好就別說。有理,我說,你覺得,寬容同誠實,哪個重要?

      是的,我有個朋友在醫(yī)院工作。王敏麗伸手要身份證時猙獰的表情讓我難以忘記。我給朋友發(fā)了王敏麗的姓名和身份證號,告訴他,這是我女友,近來狀態(tài)不好,似有舊疾未愈,我想查查她在省人民醫(yī)院的病歷。朋友說,不好查的。我說,打算買補品給她,怕不對癥,幫個忙,成人之美嘛。朋友說,講究。晚上,朋友打電話來,說,查病歷沒意義。我說,幫忙嘛。他說,要保護病人的,打胎是隱私,不能透露。我說,靠!他忙說,不是這個意思,忙了一整天,我腦子亂,我是口誤,別當真。我掛了電話,盛了碗雞湯,放到王敏麗面前。王敏麗問,怎么了?我說,想起一句話,寬容同誠實哪個更重要?她說,都不重要。我說,你覺得什么重要?她說,明天重要。

      李芊羽問,酒怎么樣?我說,品不來。她說,領導愛喝醬香型,看樣子是喝不習慣。我說,我上初一時見過這牌子,白瓷瓶,上面三顆金星,賣得挺好,后來酒廠倒閉了。她說,你就這毛病,覺得別人什么都不知道,得靠你說。我說,你真不找個正經工作?她提著酒瓶站起身,說,大好夜色,少管閑事,走走吧。我坐在地上,見她走向高處,身后是枯木搖晃。她蹲下,仰頭喝酒,好似《東方不敗》里的林青霞。她蹲下,長裙在風中熄滅。我追隨在她的身后。晚會結束,十六根光柱滅了。通勤車一輛接一輛離開。她說,這兒要建個公園。我說,古生物主題公園。一只狐貍跑了過去,順山勢向下,不離開月光下潔白的山路。我向前追去。

      風高路斜,月影橫斜,狐貍不見蹤影。我回頭,見李芊羽模糊的黑影。我大喊,我認出你來了!她哈哈大笑,笑聲如同野草放肆。她大聲說,那你講講看。我說,你是小夏。她站在那兒,反問,誰?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停頓一會兒,說,接著講啊。風吹草動,似有無數魅影在草莖下潛行,萬物向此聚攏,迅速完整起來,宛若虛構。我深吸一口氣,說,你叫小夏,本地人,家住鋁廠,幼時父母離異。你對母親全無印象。父親不愛說話,好喝酒,有幾個朋友,分散城市的各個角落。話少的人想得多,你父親就是這樣。你父親是小夜班,晚上八點到凌晨兩點。但他并不著急,而是在游蕩,直到黎明回家,為你煮一碗面。國家產能調整,鋁廠屬于被淘汰之列。話少的人喜歡放大痛苦,同時也放大希望,當洪水到來時,他們握著稻草,想象一艘船。廠子里風聲鶴唳,你的父親想象出了一只遠古的巨獸。他得到了一根獸骨。

      李芊羽來到了我的身邊,說,有意思,但是……我打斷她,說,不要肯定,也不要否定。她說,哦,那你接著自我陶醉吧,話說,故事得有個名字吧。我思考會兒,說,就叫《太古》。她說,成都有個太古里,特繁華,好多國際一線大牌,你去過沒?

      我沒有理會,繼續(xù)講:父親保存著獸骨,仿佛懷抱匕首的刺客,冷眼打量一切,知道審判將來臨。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工友聽聞此事,來找你父親,拿著兩瓶酒。工友說,老母親有癔癥,古方說得用龍骨粉。工友又說,古代龍骨不同現在的龍骨。你父親說,直說吧。工友掏出小刀,說,幫個忙。你父親點頭。工友取過張白紙,仔細折成三角,又用刀在獸骨上刮下一層細粉,抖入三角中。工友走后,你父親把酒裹進夾克,背著防火鍬出門了。

      李芊羽笑說,原來酒是這么來的。我又喝一口,抖擻起精神。就像你開車進深山。你迷路了,沒有路標,沒有導航,也沒有同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得把車繼續(xù)開下去。我現在要做的,就是讓故事繼續(xù)。

      鋁廠停產了。你父親找來朋友,打算鑄造一只全鋁的巨獸,然后按上那根獸骨。嶄新中唯一的古老,也是唯一的真實。你父親沒想那么多,只覺得做點事,以超出日常之外。你父親在獸骨上刻上了字。他讀書不多,年輕時翻閱過一本外國小說,那是印在扉頁上的話。申冤在我,我必報應??躺虾螅X得字跡難看,深自慚愧,想擦掉,可刻得太深,只得作罷。夜里,廠區(qū)寂靜異常。你父親同幾個朋友,干了瓶白酒,開了工。廢鋁錠被扔進熔化爐,電源被打開。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他們耐心地等待著。你父親輕聲說,申冤在我,我必報應。熔化爐爆炸。只有你父親活了下來。他的半張臉被毀,失去了左臂,右臂情況好些,剩殘破的手掌。父親出事后,你便寄住在姑姑家。隔段時間,你會去看父親。他住在半山亭。他費力地將家具拖進荒草,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李芊羽說,半山亭我熟。我說,我去過,還見你了,你坐著輛黑摩的,提著一大包東西。她說,也不打個招呼。我說,不方便。她說,和王敏麗呀。我說,摩的不安全,和出租車一個價,沒必要。她說,可是當你下車,摩的師傅愿意用車燈給你照亮。她說,接著講吧。

      你學習不好,上了職校。還有一年畢業(yè),你意識到生活又要注定了。畢業(yè)后,你會去一家工廠,不過是在南方,同樣需要倒班。你會結婚生子,工廠說不定也會破產。在江蘇實習時,你做出決定,買了去往烏市的硬臥票。你要誠實的生活。你的老師追上了你,車窗外正是陽關。西出陽關無故人,你說。你從這句詩里,品味出了悲涼、落寞、豪邁、不舍,等等。課本上關于這首詩的解讀包含著這些形容詞??赡阋哺械搅诵碌臇|西,比如解脫的愉悅。在烏市待了兩個月后,你又回到這里。你將獸骨捐給職校。你做了手術,換了容貌,同時換了名字。你是城市的故人,但沒人認識你。你喜歡這種感受,像完成了真正的隱身。你追求著新奇的生活。但你知道,一旦有人喊出了你的真名,你的快樂將會煙消云散。你不知生活在何處,因而在城市的邊緣不斷游蕩。一天夜里,你來到了太古公園,看到了之前的老師,柳斯明。你們走上一座小土山,喝下了獸骨粉末換來的白酒。你的老師打算講個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而你不想聽,你更喜歡所有的影子能沉入水底。

      她說,講完了?我說,還沒有。她說,算了吧。她起身,喝完酒,空瓶拋向遠處。她搖搖晃晃地走在前面。我打開手機,十五個未接來電和二十條未讀消息,都是王敏麗發(fā)來的。我回過去電話,她迎頭一句:你死了嗎?我說,喝酒呢。她說,和鬼喝酒呢。我笑了起來。她問,你有事瞞我?我說,沒有。她說,我討厭你這個樣子。我說,誠實和寬容哪個更重要?明天重要,她冷冷說,不必這樣,我可以打掉孩子,我們各自重新開始。說完,她掛了電話。兩分鐘不到,她又打過來:柳斯明,我做到了誠實,也做到了寬容。她長呼一口氣,說,一個月前,你汽車副駕駛前的車窗上有一枚腳印,女人的腳印。我說,哪天啊,什么腳印?你的好朋友李主席死的第二天,她說,腳比我小,是個妹子吧。我說,哪有的事?我腦袋小,扣不了屎盆子。我掛了電話,看到李芊羽,想起她那天搭我的車,并把腳搭在車上。

      我們走到了二手雪弗蘭面前。我上車,開車燈,石像出現。李芊羽站在光中,說,我不是小夏,你猜錯了,她不在這座城市。她轉過頭,目光穿過石像,伸向無窮的遠方。光中許多飛蟲,混亂地飛舞。我想起了李主席。李主席總是一句名言重復多日,有句話他卻只引用了一次,那是馬克思的話:普遍性的太陽落山之后,飛蛾便開始尋找各自的燈火。

      四野有風,光中巨像高聳。女孩看著石像,陷入沉思。我降下車窗,大聲說,往前走,我為你照亮。她回頭看我一眼,在風中笑了。遠處是一片凝固的夜,那是山的黑影。我閉上眼,想起半山亭荒草中的舊家具,我的未婚妻對著落滿灰塵的鏡子整理頭發(fā)。我想起烏市車站上靈魂起飛的瞬間,想起猛犸象牙。

      我將這座公園和小夏的故事命名為“太古”。命名的瞬間,一切成為陳跡。我在等待明天,此刻哪兒也去不了。我還有明天,一個過分古老的明天。車載音響開啟,黑冷、粗獷的《假行僧》響起。

      原載《飛天》2021年第10期

      原刊責編? 趙劍云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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