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紙
上
覃蓮花面對旅館里絡(luò)繹不絕的人,臉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丈夫韋世富打了一個哈欠,拿過妻子覃蓮花手中的一把鑰匙,對她說:“你守一個晚上了,去休息吧,我來退房?!瘪徎ㄅ擦艘幌缕ü?,粗粗的腰身笨拙地擺了一下,連帶著將屁股扯了起來。覃蓮花整個身子支在前臺,手中的鑰匙仍不放,她沖著掏錢的顧客說:“喝了一瓶礦泉水,另加五塊?!睂Ψ秸艘幻腌?,另一只手拿出手機:“微信支付可以吧?”“可以,下一位?!?/p>
韋世富看著覃蓮花的動作,將涌上來的哈欠強行壓了下去。他呆呆地看著覃蓮花接過三把鑰匙,瞅準一個機會,向擠在后面的一位背著雙肩包的小伙子問:“您多少號房?”小伙子馬上側(cè)過身子,向韋世富走過來。韋世富伸出手,對方伸手遞給他鑰匙。韋世富正要接鑰匙,旁邊妻子的手更快地接了過去。韋世富想表達點什么,他的目光軟軟地投向那位小伙子,卻什么也沒說。
韋世富將臉轉(zhuǎn)向妻子覃蓮花,覃蓮花正對著那位小伙子薄薄地笑。韋世富難得在妻子的臉上看到這種表情,平時,她的臉總是緊繃繃的,他的心情也跟著很緊張?,F(xiàn)在,韋世富覺得剛才還是蒙蒙亮的天,一下子徹底地、舒展地亮了起來。他覺得今天有個好開頭,他覺得,掙錢的日子就該這么過,不管掙得多還是掙得少,都要開開心心地過。
覃蓮花對韋世富說:“世富,你曉得不,這位客人是從廣東來的,來我們這里旅游,在我們旅館住兩天了?!表f世富看著妻子的笑容慢慢變厚,又看看小伙子的笑容,他說:“我們的兒子在廣東打工?!表f世富說完,挺了一下身板。
覃蓮花指著貼在服務(wù)臺上的微信二維碼,對小伙子說:“他也像你這么大呢!上次打電話來說,他已經(jīng)單獨出來做了,開了一家模具廠,自己做老板?!表f世富配合著點點頭。他倆都看到那位小伙子也笑著點點頭。覃蓮花說:“像你們這么大的小伙子,什么都要花錢,要大把大把地花錢。你從廣東到我們譚城來玩,要花錢吧?上趟山,門票要八十塊錢,要花錢吧?在山下吃份快餐要二十塊錢,住我們相逢旅館算是最便宜的了,一晚也要一百二十塊錢。這還是你一個人的,如果有女朋友呢?價錢就要翻倍了。如果在家呢?衣食住行、談戀愛、看電影,哪樣不花錢?特別是從農(nóng)村出去的,還有像從我們這樣的小縣城跑去大城市的,如果不甘心,想在城市落腳,光是買一套房子,就要壓一輩子的債在身上,氣都喘不過來?!?/p>
韋世富在旁微微點頭,他看著那小伙子說:“我兒子在廣東十幾年,只回來過三四次,總說廠里不給請假,回來要花錢……”覃蓮花用眼光壓了一下韋世富。韋世富很熟悉那種眼光,幾十年來,他早就習(xí)慣了,像河流習(xí)慣了拐彎,像鐘表習(xí)慣了停擺。韋世富不再說話了,他習(xí)慣了聽覃蓮花說。
覃蓮花看著那位小伙子說:“再花錢也要回來看看呀,最起碼春節(jié)要回來看看吧。就像你,還有四五天就要過年了,你今天也要趕緊退房,要趕著回家過年,回去看望父母。好吧,他沒錢回來,我們就忙著給他掙錢,跟他一起掙,我們倆省吃儉用,有結(jié)余的錢,全都寄給他了,可是寄了幾次,他卻不肯要……”
韋世富的頭隨著覃蓮花的語速富有節(jié)奏地點著。那位小伙子分不清誰是指揮、誰是伴奏。他看了看表,將雙肩包卸了下來,放在雙腿上。他雙腿微屈著,坐在了離服務(wù)臺兩三米遠的一張靠墻的長椅上。
覃蓮花將手中的一把鑰匙打在韋世富手上:“還有兩個客呢,你結(jié)一下,我去給人家煮碗面條?!辈淮俏恍』镒悠鹕碇x絕,韋世富用言語將他按倒在長椅上:“不急!譚城開往廣東的第一趟旅游快巴要到八點十分才發(fā)車,現(xiàn)在才七點鐘,還早呢。”那個小伙子聽了,仍是站起來,扭過頭。他一扭頭,頭就鉆進了墻上掛著的那塊鏡子里。他的頭像被一片巨大的虛空包圍,并且,被框在左右各一行鮮紅的大字中間,左邊是“生意興隆”,右邊是“賓至如歸”。
他不知是在看鏡子,還是在看鏡子中的自己。他的耳畔繼續(xù)洶涌著韋世富的聲浪:“我兒子今年能回來就好了,我們不管他有錢沒錢,他回來過年我們就高興。他也有你這般高呢,聽說,剛找了女朋友,女朋友就應(yīng)該在外面找,大男人嘛,不管混得有錢沒錢,找了女朋友就賺大了……”那個小伙子說:“我覺得一個人過挺好啊,干嗎要找女朋友呢?干嗎要結(jié)婚呢?干嗎要生小孩呢?現(xiàn)在都鼓勵生二胎,可響應(yīng)的人卻不多,為什么?”
韋世富馬上接過話說:“還是因為錢呀!大城市結(jié)婚不容易,不買房,誰看得上你?結(jié)了婚,生孩子,請個保姆聽說每個月要三四千塊錢。我曾在電話里跟兒子講,實在頂不住就回來,買不起房子就回來,回來在譚城我們好歹有一幢六層的小樓房呢,除去下面二、三、四層做旅館,我們還有第一層的廚房和五、六層共六間房呢!足夠他結(jié)婚了,足夠他生小孩了??伤麐屧谂赃吢犃?,死活不贊成,說一定要留在大城市,買不起房,我們幫他掙錢,我們節(jié)約著花,我們給他寄錢去。房子要買大點的,將來要生兩個孩子。聽她那口氣,像是印鈔廠的廠長。我們將自己家的這幢小樓房改成了旅館,總共也就九間房,按每間每晚一百二十塊錢算,住滿一天也就千把塊錢,扣除水電費、維修費、消防費、干洗費等,七七八八,一個月最多兩萬塊錢利潤。每個人每個月掙萬把塊錢,聽上去挺多的,可自從聽兒子說他那里的房價后才知道,在家里累死累活一個月,還買不到他那里的一平方米房子。所以,每次聽她在電話里問兒子錢夠不夠時,我不曉得該安慰兒子還是該安慰妻子?!?/p>
“誰安慰誰呀?我不需要你安慰,我們要安慰兒子,兒子要買房,要談女朋友,要結(jié)婚生子,他起點高,他容易嗎?他不比我們壓力更大嗎?來,別聽他瞎扯,吃碗面?!瘪徎◤睦镂葑叱鰜?,面條的熱氣將她半張臉籠罩了起來。她彎下腰,看著小伙子將第一筷子面條往嘴里送,問:“小伙子,你評評理,或者,你說一句良心話,我每個月寄錢給兒子不該嗎?有錯嗎?”覃蓮花的鼻子有節(jié)奏地輕輕抽動。
韋世富上前去扯覃蓮花的衣角,他朝妻子努了努嘴:“有人退房?!瘪徎ǖ闪苏煞蛞谎郏骸巴朔磕悴粫k呀!”韋世富說:“不要講那么多?!瘪徎ㄕf:“就允許你說那么多?”韋世富說:“剛才人家沒面吃,現(xiàn)在有了,沒空聽了?!瘪徎ú焕眄f世富,繼續(xù)說:“你說這錢寄去了那么多,寄了那么久,這何時是盡頭,這何時才是個夠啊?”小伙子不說話,他想放下碗,卻不知放在哪里。他向韋世富和覃蓮花分別笑了一下。覃蓮花最先反應(yīng)過來,她探了一下身子,將目光探進碗里,扭過頭,沖韋世富說:“你接一下人家手里的碗,我用微信給兒子轉(zhuǎn)點錢……”韋世富說:“順便問一下他,春節(jié)回不回來——不是問他回不回來,而是叫他一定回來!”
那個小伙子見韋世富將碗重重地放在服務(wù)臺上,心想,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聽過一對中老年男女這么絮絮叨叨地講這么多話了。他在家,還不待父母說上三四句,扭頭就會跑開。他覺得離不開他們,又渴望逃離他們。就像這次外出旅游,就是為了躲避父母不斷提出的相親要求。想不到,待他耳根清凈、卸下包袱,準備輕松回程時,卻遇到了“雜音”。如果擱在平時,如果擱在家里,他早不待他們說上三四句就會跑出家門,可奇怪的是,這次不,他心里清楚,并不是他們的一碗面條挽留了他的腳步,那是什么呢?他只是本能地在聽他們說話,臉上還一直保持著淡淡的微笑。這種微笑,他極少在父母面前有過,他記得,唯一的一次,是父母送他去大學(xué)報名的那天。那天,父親拉著皮箱,母親抱著席子,他提著塑料桶,他們分好了工,誰也沒指令誰,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與那天的陽光交相輝映。
那天,父母都不說話。父親故意放慢腳步,配合著他與母親的速度,父親的臉上有笑意,說明他沒有覺得絲毫勉強和為難。他第一次對父母沒有提防之心,一直很放松,很隨意。上了出租車,他終于聽到父親說話了,父親像是在自言自語:“挺好,挺好,在本市讀也挺好,將來大學(xué)畢業(yè)了……”
是挺好,有什么不好呢?本來認為自己上不了一本線,分數(shù)公布出來,比一本線多出了七八分;本來以為讀不到好專業(yè),恰恰一所本市大學(xué)的文化傳播學(xué)院新開設(shè)了“文化產(chǎn)業(yè)與營銷”,而這正是他想要讀的專業(yè)……對這一切,他都非常滿意。父母比他還高興。
那天一家三口都很高興。父母一高興,話反而不多,都體現(xiàn)在肢體語言上,比如腳步輕快,比如菜肴豐盛,比如禮讓互愛……但那天,在出租車里,他突然希望他們能說幾句話,然而,他們沒有,他們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一言不發(fā),一聲不吭。那天,他記得母親也只說了一句話,出租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母親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突然指著前方說:“地鐵站就在校門口,以后回家方便?!?/p>
那個小伙子想到這里,突然笑了一下,對韋世富和覃蓮花說:“我要走了,謝謝你們的面條,還有你們的相逢旅館,謝謝你們。”小伙子背起雙肩包,當他的影子剛投到門檻上時,他轉(zhuǎn)過身子,回過頭來對他們又笑了一下,說:“你們的兒子今年肯定會回來過春節(jié)的……”
下
不管你是不是譚城人,不管你離開譚城有多久,也不管你對譚城喜不喜歡,有沒有偏見,譚城人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比如,此時是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九,離除夕還有不到兩天,在這樣特殊的日子里,出入譚城的人,注定有著一份與往常不同的心境。但這并不會影響這座縣城的心情,縣城仍按照以往的節(jié)奏,既不跟著起哄,也不刻意迎合。
韋家豪牽著他女朋友羅香的手,擠進了譚城縣城的譚河超市。沒有人注意他倆,任由他倆的表情如何興奮如何喜悅?cè)绾魏闷?,都不會有人在意?/p>
在韋家豪覺得,此時他就是譚城最大的秘密。就在上個星期,他母親覃蓮花打他電話,問他是否回家過年時,他拒絕。當時,電話那頭母親先是停了三四秒鐘,然后才說:“沒事,不回來就不回來,爭取明年買房,爭取后年帶個女朋友回來!”
其實,當上老板的韋家豪半年前就決定要回家過年了。他前年辭職出來單干,自己開了一家模具廠,認認真真地當起了老板。當上老板不到一年半時間,就在模具廠不遠的新區(qū)買了一套四房兩廳的房子。今年上半年,他的女朋友羅香出現(xiàn)了。他倆在原來的廠里共事了七八年,之前感情一直都是朦朦朧朧、若有若無的。韋家豪喜歡她的文靜、勤快,她說她喜歡韋家豪的幽默和節(jié)儉,特別是他時不時愛制造一點小小的惡作劇,讓平淡單調(diào)的打工生活充滿情趣?!耙粋€有趣的男人!”這位叫羅香的姑娘一直在注意他。韋家豪的模具廠辦起來后,羅香第一個從原來的廠里辭了職出來跟韋家豪一起干。
轉(zhuǎn)眼,從譚城出來打工十幾年了。最初幾年,韋家豪輾轉(zhuǎn)惠州、增城、東莞,最后在廣州落了根。韋家豪離開譚城的那一天,家里六層的小樓房還沒蓋,那時,父親開著大卡車沒白沒夜地往返于江西與湖南之間。后來,聽說父親失眠得厲害,有時幾天幾夜合不上眼,父親在電話里告訴他,可能是年輕時跑運輸長期開夜車留下的后遺癥。有一次,父親白天因犯困而撞上了高速路上的隔離欄,好在人沒事,卻把他們都嚇壞了。母親對父親說:“別干了,還是找一份既能睡覺、又能掙錢的活吧。”于是,父親用他十幾年跑長途運輸攢下來的錢,將城鄉(xiāng)接合部的那個祖宅拆了,蓋了一幢六層的小樓房,將小樓房當成了民宿,辦起了家庭旅館,取名“相逢旅館”。
記得韋家豪的父母有了這個想法后,他們差一點將韋家豪也說動了,說得他差點也想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了。韋家豪在電話里嬉皮笑臉地對覃蓮花說:“媽,我真的要回去了哦!不過,我回去了,一家三口守著八九張床位過日子,那樣,不把客人嚇跑才怪呢?!蹦┝耍f家豪又說:“媽,你和爸在縣城做你們的老板,我在大城市將來也要做老板,以后,我們?nèi)胰硕际谴罄习?。有一天,你和爸不想開旅館了,我接你倆來大城市享福?!瘪徎ㄕf:“還是先讓我和你爸做幾年老板吧,還是先讓你在大城市買了房,娶了老婆,生了小孩再說吧……”
想想,真是有趣??!我韋家豪就喜歡讓生活變得有趣,方法之一,就是制造意外與驚喜,讓平淡的生活濺起浪花,為冷清的生活添把柴火……這樣才夠刺激,才夠有意思!自從走出家門,先后去了四五座城市打工,他就一直覺得生活有意思,夠刺激,夠有趣!
韋家豪從走出家門的第一天,就發(fā)誓要用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在外面好好闖蕩。闖蕩得好也罷,不好也罷,全靠自己。從母親寄給他第一筆錢開始,他便想方設(shè)法地去拒絕,但是母親的催促卻使得他只有更加努力:“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買一套房!”“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找個女朋友,然后結(jié)婚!”“我一定要在大城市里生小孩,最好生兩個、三個!”……父母寄來的錢,韋家豪一分都沒有用,他舍不得用,他努力掙錢,省吃儉用,他將自己掙到的錢與父母寄來的錢認真作對比,他有時會覺得慚愧:自己一個年富力強的小伙子,在號稱遍地是機會、滿地是金銀的廣東,竟然還不如兩位老人掙得錢多。慚愧之余,又不免難受,父母這么大年紀了,還在為他的房子、婚事,甚至為他的后代操勞。這樣一想,他就有了更大的壓力,有了壓力,回家便成了一種負擔。盡管這些年,他忍不住回去過四五次,但每次的記憶都不是太美好,耳畔充斥的,都是母親的絮叨。
距離上次回家已經(jīng)四年啦,四年沒有回家了。韋家豪感覺縣城變了,他看見“譚城百貨大樓”拆了,招牌換成了“譚河超市”,他開著轎車經(jīng)過這里,情不自禁地停了車,拉著女朋友跑了進去。
韋家豪拉著女朋友羅香在超市里足足逛了半個小時。想想,這種感覺有點怪,倒不是因為這里的商品比別的地方多,相反,韋家豪在心里偷偷地笑話這里的簡陋,甚至土氣。但他就是不想出去,特別是逛到蔬菜區(qū)時,他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好像見到了無數(shù)頑皮的兒童玩伴,那些茄子、紅薯、芋頭……仿佛都在向他招手呢。
韋家豪一邊看著上面的招牌,一邊用土話喚著那些菜的“乳名”,惹得在旁的女朋友直笑。接著,他拉起女朋友的手,去尋找中老年營養(yǎng)品。盡管他的轎車尾箱里塞滿了在廣州當?shù)刭I的土特產(chǎn),可他還是覺得不夠,他要在家門口買一兩樣父母愛吃的東西。韋家豪努力想了想,買了兩大包用本地核桃做成的營養(yǎng)早餐。
韋家豪覺得遠遠不夠,好在他還準備了一份大禮:這些年父母親寄給他的錢,他一分未動,辦了一張銀行卡,全部存了進去。到時,他會如數(shù)交給父母。另外,他還帶了八萬元現(xiàn)金,這是他自己的心意。當然,最重要的是,還有女朋友,他會將這些全部交給父母。他想,當他們站在父母的面前時,他們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呢!
韋家豪將東西放進轎車尾廂,頭腦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他不知道為什么會冒出這樣一個想法,他感覺心臟跳得加快了,他知道自己是激動了,他猛地將轎車尾箱一關(guān),興奮地對女朋友說:“香呀,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好嗎?保證好玩,保證刺激!”羅香說:“都到你家門口了,明天就是除夕了,你還有時間和心思玩啥游戲?”韋家豪說:“你不用管,你聽我的就是了?!?/p>
韋家豪把車開到他父親曾經(jīng)工作的譚城縣汽車運輸總公司大院里。大院還在,只是比以前更荒涼了,連個門衛(wèi)都沒有。門口還有兩個大坑,大坑里積滿了雪水,明晃晃的,像兩塊鏡面。
韋家豪停好車,將尾箱那個裝有八萬元現(xiàn)金的手提包拎了出來,交給羅香。羅香雙手抱著,小心跟在后面。她陪著韋家豪走進了一家藥店,看見韋家豪買了一只潔白的、厚厚的口罩。
一走出藥店,韋家豪就將口罩嚴嚴實實地套在臉上。羅香一看,慌了,指著韋家豪的臉說:“你要玩什么游戲?不會是去打劫吧?不會是去搶銀行吧?”韋家豪笑了:“怎么會去干壞事呢?”說著,他將女朋友往懷里攏了攏,說:“今晚我們?nèi)ゼ依锏南喾曷灭^住,但不要讓我爸我媽知道,不能讓他們認出來。所以,我要化裝,明天早上才現(xiàn)‘原形’,我要給他們一個最大的驚喜!”
韋家豪看著女朋友羅香瞪得比田螺還大的眼睛,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說:“等會兒我會跟在你身后,你用你的身份證登記入住,我假裝是來旅館里看望你的本地朋友,就說是你以前的同班同學(xué)?!绷_香說:“這樣不好吧?”韋家豪輕輕地推了她一下,說:“現(xiàn)在晚上八點多了,外面又這么冷,你想不想早點去旅館安頓下來,再上街吃一餐熱飯?”韋家豪想了想,補充說:“哦,對了,等會兒就說我得了重感冒,不方便取下口罩……”說完,又將口罩套在了臉上。
雖然路熟,但韋家豪到了二坊街,還是有點認不出來了。那些老街坊不見了,一扇扇又大又新的門大多是關(guān)著的。以前側(cè)著身子還嫌窄的小巷子,現(xiàn)在舞動拳腳肆意奔跑都不成問題。韋家豪一時找不到家,他照著母親在電話里跟他說的招牌去找,找到招牌就找到家了,“相逢旅館”,這個店名當初還是他脫口而出給起的呢。
“相逢”,“相逢”……韋家豪順著小巷擴建的街道快速地搜尋。不知怎的,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覺得胸膛里慢慢漲起了潮水。
他終于看到了,“相逢旅館”,四個黃色的大字,豎排成行,立在凄風冷雨中。
韋家豪不假思索,彎著腰,縮著脖子,推著羅香往旅館里走。他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張臉,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那張臉上的目光看了一眼墻上的鐘,然后,迅速轉(zhuǎn)到走在前面的羅香臉上。韋家豪的口罩翕動了兩下,在背后輕輕地推了一下女朋友。
羅香結(jié)巴了兩句:“還有、還有房間吧?我、我住一晚。”她說完,扭過頭,征詢著看了韋家豪一眼。韋家豪點點頭。覃蓮花站起來,從服務(wù)臺上探過身子:“姑娘,莫慌,明天就是除夕了,大家都回家過年了,有的是房,不要急,拿身份證登記就是了?!?/p>
羅香手上的動作并沒因覃蓮花的話而慢下來,她猛地拉開抱在胸前的手提包,“撲通撲通”,幾沓嶄新的鈔票像兔子一樣跳躍了出來。覃蓮花從服務(wù)臺里伸長了腰身,說:“姑娘,不要冒失,慢慢找……”
羅香翻看著手提包,說:“我明明帶了身份證呀!”韋家豪一聽,才突然想起什么,忙拿出錢包,從里面掏出一張身份證。羅香拿過身份證,往服務(wù)臺遞。韋家豪閃到羅香身后,將鈔票塞了進去,把手提包拉鏈拉好。覃蓮花接過身份證,目光盯在韋家豪身上,問:“姑娘,就一張身份證嗎?”羅香猶豫了一下,說:“就我一個人住。他是我曾經(jīng)的同學(xué),你們本地人,來看我的……”她停了一下,抬起頭,盯著韋家豪笑了一下,說:“今晚多虧了他,送我到相逢旅館來,謝謝……”
覃蓮花將羅香的身份證登記了,給了她一把鑰匙,眼睛盯著韋家豪,話卻是講給羅香聽的:“姑娘,在三樓,三零八,”然后才對韋家豪說,“干脆好事做到底,把你同學(xué)送到房間去,但是可不能欺負你同學(xué)呀!”
下著連連陰雨的冬天,潮濕而寒冷。母親就在眼前,父親呢?上樓時韋家豪很想“偶遇”到父親,他側(cè)了一下耳朵,沒有聽見其他聲響,除了他倆的腳步聲。
一百二十塊錢,真的不貴。進了門,韋家豪迫不及待地拉開窗簾,打開了窗。此刻,風停了,寒冷的夜色仿佛將空氣凝固了起來。韋家豪將身子探出窗外,伸頭往下看,他在期待著什么。
“快要餓扁了,我想吃東西。”羅香將手提包往床上一扔,一頭倒在床上?!拔蚁胂认磦€澡,你等我一會兒好不好?”韋家豪將門窗關(guān)好,將窗簾拉上,轉(zhuǎn)身去了浴室。浴室里有一面大鏡子,洗臉臺干凈而明亮。韋家豪摸了摸毛巾,雖然有點硬,但潔凈雪白。他拿了其中的一條,放在鼻子下面,貪婪地嗅了五六秒鐘。
熱水是充足的,“我必須洗個澡?!彼驴谡?,脫掉衣褲,打開水龍頭,讓均勻的滾燙淋過他整個身體。好久沒有這么舒暢這么放松過了。
韋家豪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抹了又抹。明天就是除夕了,干干凈凈洗個澡,迎接新年。明天天一亮,他就要正式面對四年沒有見面的母親和父親了。韋家豪不知道在熱水里泡了多久,等他走出浴室時,發(fā)現(xiàn)房門沒關(guān),女朋友羅香不見了。他不敢喊,下意識地去找手提包,沒找到。他忙扯了一下被子,被子下面沒有。他看見枕頭是突起的,扯了一下枕頭,發(fā)現(xiàn)手提包壓在枕頭下面。
韋家豪笑了笑,隨手拿起了那個手提包。他拉開拉鏈,看到里面一堆粉紅的紙鈔,整整齊齊地排著隊。他重新拉上拉鏈,環(huán)視了一下整個房間,他想,住在這里,該將手提包放在哪里呢?
韋家豪沒想好,就那么把手提包抱在懷里。他的眼睛東張西望,這時,突然想到了什么,剛站起身來,就聽到身后傳來一聲厲叫:“從進門時,我就知道你不像昨天那個小伙子,你沒安什么好心,說是同學(xué),鬼才信呢!人家姑娘下樓去買東西,我上來看看,果然,你這個小偷!”
韋家豪慌忙轉(zhuǎn)過身:“我的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