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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園里有一處荷塘,夏季時荷葉如蓋,婷婷顰顰,向晚,月光傾瀉,陣陣清香,則無人不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沉吟之下,沿曲徑而南行,則有紫藤漫掩,緩步其中,有軒靜隱之中,欄曲而廊轉(zhuǎn),好一處靜幽沉思之地。
此軒名曰:聽雨軒。門兩旁有一副對聯(lián):月光映廊圓圓缺缺;游客停憩去去留留。寫得極好,個中滋味,任憑游客猜去。
聽雨于軒,會是怎樣的心情?雨落而緒飛,一些平仄會因雨而閃亮,浸潤,在雨中清新,如雨中的那片葉子,綠得濕亮,淋淋得孤獨(dú)。逼入眼睛,驚醒一些沉醉的煙雨蒙蒙。此時,多想看到那雙久遠(yuǎn)的眼睛,把一些記憶在這小軒里,一一鋪開,泛黃的童年從舊時光里,蹦蹦跳跳走出,以天真無邪的姿勢攜帶幾多歡喜,掉落幾許嘆息,在這淋淋雨中,盡可以撿拾一些記憶,溫于胸,暖于夢,莫負(fù)故人期許的深情。
聽雨于軒,是一種自由的空蒙。自由如“一”,無牽無掛,不蔓不枝。如夜入山中,處處不見,又處處可見,若有若無,若無又若有。在雨中,仿佛更適合禪意的滋長。在雨聲的敲打中,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梢源┰?,也可以漂泊。放下所有的羈絆,自己就是一條自由的魚,可以搖頭擺尾,稍縱即逝;可以呆若木雞,老僧入定。想,不必想;念,不必念。自由地像細(xì)雨中的風(fēng),憑心情輕掠,任心情停駐。
聽雨于軒,有藤蔓延展,從軒外侵入,正如生命中的靈光,驚醒一時的迷茫;又如一次偶然的邂逅,讓你措手不及,又心有希驥。藤蔓于風(fēng)里搖曳,靈動,堆積一朵花思,秀蔓茂之字句。讓思緒隨蔓而伸,可以想一件事,想一個人,盡情地延伸,延伸……
聽雨于軒,我只想化作一滴雨滴,落在花上,濕花更艷;落在葉上,潤葉更青;落在藤蔓上,點(diǎn)點(diǎn)滴滴匯聚于軒,晶瑩你茫然的眼睛;落在泥土上,悄然無聲地消逝,不驚動一棵小草的夢。不需要你記得,一滴雨,悄然飄落的曾經(jīng)。
置身聽雨軒中,有雨,可欣,可思;每一個雨滴的滴落,都是你的細(xì)語柔聲;無雨,亦喜,亦嗔,每一朵花開得嬌艷,都是你生命的歷程。置身于軒,總有那剎那間的感動。
聽雨于軒,外面偶有腳步隨雨輕輕,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是感到在雨中漫步,是怎樣的幸福與從容。心里產(chǎn)生一些莫名的心情:生活里,無論多么艱難,仍然有陌生的眼睛陪著你,行走在人生的風(fēng)雨中,并給你以默默地祝福。
初遇聽雨軒,是去年夏天的夜晚。
晚飯后去公園散步,三三兩兩的腳步攜帶著我,在月光斑駁之中隨意而行,行云流水般,何問西東。公園里總有燈的眼睛,在暗處隱隱,花草樹木忽明忽暗,躲躲閃閃的背影,悄無聲息。一些輕聲細(xì)語微微蕩漾,在風(fēng)中慢浮,誰可以忍心打破這夏夜的寧靜。
沿曲徑而東,左邊忽現(xiàn)一小軒,偶然步入,內(nèi)建斜欄曲廊,斜欄下有木為凳,正好坐之。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小軒是個“丅”形結(jié)構(gòu),東、北、南三面皆有門出入,西面是軒,向東而廊折,有紫藤覆之,微風(fēng)穿廊而過,藤香淡然,甚是愜意與爽涼。晚上行人皆散步而行,軒內(nèi)靜謐。心里甚是歡喜,于是,依斜欄而坐,與一些靈動的文字,輕輕對話,漫舞,或神游于往事煙云,亦悲亦喜。從此,情愫暗生,若故知巧遇他鄉(xiāng)。
以后,時而去之,獨(dú)享這一份安靜,可以坐,可以依,可以想,可以空。自由如一尾水中的魚,天空中的一朵云。此時,我就是王,王者的王,在我的所屬里任意馳騁。
從此,想到了兩個字“占領(lǐng)”。
夜晚的寧靜,天空被冰輪或星星占領(lǐng),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心情,一些人或事在星光里隱隱,莫名地惋惜或心痛。公園里,被散步者占領(lǐng),三三兩兩,游走于曲徑。此時的曲徑不必通幽,他們的輕言淺笑灑滿小徑。
斜依聽雨軒中,獨(dú)自把聽雨軒占領(lǐng)。多么偉大的占領(lǐng)啊!曲廊上的紫藤從空隙中探下頭來,想問問我此刻的心情,覆蓋滿軒的雅靜。月光與燈光交融,從藤蔓中乘虛而入,斑駁軒中畫出一些思念的影。
你從朗朗中闖入,飄逸著忽明忽暗的身影,像空山中的回音,悠揚(yáng)而縹緲;像山澗的一股溪流,明澈而青青;像三春拂面不寒的楊柳,婀娜多姿,撩撥一些沉迷的夢境。仿佛聲音很輕,細(xì)細(xì)如春雨,潤物無聲。
你就這樣闖入,驚慌著我無意的眼睛。心,就隨即蕩漾開來。一些平仄在光影交錯中亂撞,無論《離騷》,無論《詩經(jīng)》。哦,不,還有那“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斜依欄桿,在煙火閃亮之間,就這樣被你占領(lǐng),被你把所有的空閑填滿,無視,曲徑上流云般的步履匆匆。
此時,那就以軒為朝,以廊為暮,那瘋長的紫藤為念。聽雨軒,盡可朝朝暮暮地思念。
怎樣的美哦,像一個無邊的茵茵地毯,覆蓋著每一寸肌膚,或在每一個毛孔向外而鉆。光與影在目光里交織,幻映著故人的淺笑及詩歌,一幅幅,一篇篇。此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些妄想的貪婪。
聽雨軒,在夜晚也有熱鬧的時候。相約而談,有朽木,有纖塵不染。談?wù)劰旁姷膭?chuàng)作,論論散文的謀篇,從意境到每個字的斟換。推敲,在月光下邂逅賈島,立意,在紫藤中與李白對酌。
在這寧靜的軒內(nèi),有邊關(guān)大漠萬里的荒涼;也有金戈鐵馬戰(zhàn)旗獵獵的戰(zhàn)場;有小橋流水人家的安靜祥和;也有雄關(guān)漫道崇山險嶺的舉步維艱。
高談闊論,揮斥方遒間,又一次把占領(lǐng),充盈于聽雨軒。
聽雨軒,是誰把“占領(lǐng)”延展無限。
由于工作忙,很少再來聽雨軒坐坐了。今天早晨抽個空,又走進(jìn)聽雨軒,有一種別樣的心情。
一場接一場的雨,讓淺秋逐漸豐滿起來。聽雨軒,在薄涼的早晨,把自己大尺度地攤開,再攤開,蔓延成一大片的,充滿我目光的空間。不甘寂寞的晨露,鳥鳴,陽光次第晾曬,想從某些角度找出一些曾落下的愉悅。踱步其中,想象已無法高過覆蓋在上面的藤蔓,懸停,在尷尬的空曠里與我促膝敘談。
這淺秋,一些顏色愈加凝重,代表一些愈加成熟的心情。沉甸甸的曲欄,沉甸甸的手中一縷曾經(jīng)。撫琴擊節(jié),烹茶煮詩,這些縹緲的意象,已是遙遠(yuǎn)里的遙遠(yuǎn),古典中的古典,只適宜在月朗星稀之時,安放于夢中。夢,總是美好得讓人流連忘返,它總歸是夢,一覺醒來,留下一些無言的惋惜或是微痛。頰齒間余溫尚在,在洗漱之時,只有靜靜地看著它,隨著水流從指間,從多情的凝視中,頭也不回地溜走。
夏季曾走過的一些瘋狂,慢慢地長成羈絆。會在這個薄涼的晨曦里,肆意地擴(kuò)大,不問青草微黃,不問蟬鳴已舊?,F(xiàn)在的聽雨軒,已是空空蕩蕩,我可以輕撫風(fēng)穿過的聲音,涼涼的溫度。這穿堂風(fēng),它是情有獨(dú)鐘,帶我走進(jìn)一些故事,慢慢地回憶,慢慢地深刻。已是初秋,夏日只有遠(yuǎn)遠(yuǎn)的身影,沒有告別,也沒有岐路沾巾,沉默,轉(zhuǎn)身,身影如風(fēng),也許,就是最好的選擇。
藤蔓,已不再是那片郁蔥,有些疲憊的面容,聽雨軒卻還是那個聽雨軒,碎落一地的歡聲笑語,被夏日的風(fēng)早已席卷,遙遠(yuǎn)。坐下,輕依斜欄,浮出的那些碎碎念,此時,我只想選擇,避而不談。
當(dāng)初,我是單槍匹馬地闖入,這寂寞盛開無主的聽雨軒。可以任性地想著我的想,笑著我的笑,空靈著我的空靈。試圖,以王者的姿勢,做一次自己的“王”。慢慢地清楚,你并不屬于我,你也不屬于他,你屬于縹緲處的蒹葭蒼蒼。今天的告別,我不允許我回頭,不允許有詩萌動,不允許任何的留戀或心痛。
當(dāng)時,貿(mào)然闖入這虛與實(shí)的聽雨軒,一定是為了遇見什么。遇見,我在我里,我在你的眷顧與安頓中,在夏季瘋長的思念與相遇中。此時,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驚鴻或一塊石頭,是一滴淚或一顆微塵,環(huán)顧四周,竟然是無處安放。
聽雨軒,我來過,抑或沒有,我只是初秋里微涼的空氣,或如這穿堂而過的風(fēng),為聽雨軒留下幾句平仄,留下一絲絲的空白。
置身于聽雨軒,分明聽到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神秘地蠱惑我在角落里沉溺,如海面上一艘傾斜的危船,海水翻涌,嘴里已是咸澀,辨別不出是海水或淚的一端。我只有唯一的選擇,放棄自我救贖,放棄那些魚群,海草,那一艘穿著盛典的船,放棄聽雨軒里所有曾經(jīng)的招搖。
我要放棄,放棄那些精致的妝容,對那些親切的事物,展示我的樸實(shí)。
走出聽雨軒,走出西窗斜欄,陽光里充滿九月成熟的香,攤開手掌,從瓜果飄香的深處展望,雙肩抖動,一地輕霜,重新?lián)焓百|(zhì)樸的時光,解讀簡單的生活。
陽光里,我聽見稻香的微微呢喃,河流悄然滑動的潺潺,聽到豐收打開糧倉的聲音,聽到眉頭輕輕地舒展,腳步把路徑的脈搏輕顫。
走出聽雨軒,我開始健忘,許多的記憶就會在我的右手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