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
常去運動的公園蓄養(yǎng)了兩只猴子,冬日遇到天氣晴朗,暖陽高照,兩只猴子經(jīng)常依偎在一起,互相替對方捉虱子。我有幾次路過,不覺停下看得出神,想到古人捫虱清談,想必也是這樣的場景,一邊捉身上的虱子,一邊跟人談玄說理吧?
虱子與文人締結為盟,源于魏晉。嵇康、阮籍、曹植、顧和等名士,都與虱子結下過不解之緣。最有名的典故是晉代恒溫率領大軍進入關中,隱士王猛身穿一襲粗布衣袍前來求見,二人對坐交流,論述濟世良策。王猛一面滔滔不絕暢談對世事的見解,一面捻捉衣衫上跳躍的虱子,猶如躺在自家的炕上般從容。
周作人評價這一段被傳為美談的歷史片斷,認為王猛固然懷有雄才大略,但他能真正鎮(zhèn)住一代梟雄恒溫,令其不敢小覷自己,則是他捫虱而談的淵雅氣度。王猛能名傳千古,捉虱子的行為要居功一半。
虱子能以這樣一種卓然不群的面目盤踞在文人身上,除了古代衛(wèi)生狀況不佳,也與時代審美心理有關。羅素談論中古時代思想,就說:“虱子被稱為神的明珠,爬滿這些東西是一個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記號?!睂Υ拥膽B(tài)度,中外竟然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李白寫詩:“披云睹青天,捫虱話良圖?!焙薏荒茏约荷砩吓罎M了虱子。宋代筆記《北窗炙輠錄》記敘蘇軾任杭州太守,衣服飲食皆不講究,最喜歡到祥符寺的僧房,脫掉頭巾衣服平躺下,讓侍從從頭到腳抓搔。由這一情節(jié)判斷,他身上的虱子也肯定不少。南宋人陳善更是把自己的著作命名為《捫虱新話》。
直到近代,人們對虱子的態(tài)度才大為改觀。張愛玲的名句“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把虱子嚙人的煩惱,與無法繞過的生活小波折相提并論。我幼時,人們對付虱子并沒有什么好辦法,若有人生了虱子,他人只能與其斷絕接觸,避免擴散。
女性的頭發(fā)長,平時梳頭是用一種齒極細密的竹篦子,能把頭皮仔細篦干凈,令虱子和虱卵無法寄生在頭發(fā)上。也常有人為了滅虱采用極端手段。比如用汽油洗頭。以前我哥有一個女同學,正是十四五歲的花季年齡,因頭上生虱子,被迫剃了一個光頭,即使很熱的天氣也只能戴一頂毛線織的風雪帽遮掩。
有過這樣的生活經(jīng)歷,我也就能理解古人“捫虱的韻致”,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受現(xiàn)實條件制約,與其怨天恨地,還不如將之游戲化,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坦然接受。當人們?yōu)樽约旱男袨橘x予了意義以及正當?shù)睦碛桑蛷闹薪夥帕顺鰜?,能以一種更為輕松積極的心態(tài)面對生活?;蛟S這樣做有些無奈,卻是應對困難的關鍵。就像羅曼·羅蘭的名言: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