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光華
某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辦公室一個女同事收到一束鮮花,引來樓道內(nèi)一片歡騰,大家紛紛贊美鮮花的漂亮,夸這位姑娘好人緣,她羞澀的臉上飛滿紅霞。
一陣喧鬧過后,這束鮮花被靜靜地安放在辦公桌上,主花是幾朵深紅色的玫瑰,它們好似著一襲旗袍的貴婦人,一顰一笑盡顯雍容華貴;淡雅的百合花彎著頭簇擁在一起,像情竇初開的少女遇到了心儀的男人一樣羞澀;滿天星的花朵只有米粒大小,均勻地點綴在花束中間。整個花束高中低搭配得恰到好處,枝葉錯落有致,花束被紫色的花紙包裹,再被粉色絲帶捆扎,好像一個穿著節(jié)日盛裝的朝鮮族姑娘?;ò晟蠞L著晶瑩剔透的水珠,花枝還粘著濕漉漉的泥土,花香氤氳在整個房間里,閉上眼睛,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大花園。
咦!這不是一朵棉花嗎?是我的眼睛渾濁看錯了嗎?我定睛再看,就是一朵干棉花啊,它怎么混進鮮花叢中的?這是秋天田野里收獲的一朵棉花,花開四瓣,四團白色的棉絮像四個躺在搖籃里的蠶寶寶。棉花殼內(nèi)白外黑,縮身棉絮背后,水分已經(jīng)徹底風干。我盯著這朵棉花沉思良久,這不起眼的棉花什么時候也登上了大雅之堂,什么時候被請進鮮花的序列?
棉花是不是花?反正它叫棉花,它生長在遼闊的田野而不是在園丁精心服侍的花圃,它沒有鮮花那么嬌貴,它是大自然的甘露和農(nóng)民辛勤的汗水澆灌的,它吸附日月之精華和天地之靈氣,粗糲中透露出成熟之美。
晉南自古就出產(chǎn)棉花,20世紀80年代這里曾經(jīng)是著名的生產(chǎn)棉花的地區(qū),這里的灌溉渠道四通八達、縱橫阡陌,有黃河水的滋潤,肥沃的黃土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黃河岸邊的人。春種秋收,小麥、玉米、棉花、高粱等莊稼變成了金燦燦的、白閃閃的、紅彤彤的果實來回報勞動者。棉花是本地的第一大經(jīng)濟作物,是農(nóng)民收入的主要渠道。每年過了清明開始種棉花,接下來大半年,農(nóng)民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侍奉著自家的棉田,娶媳婦蓋樓屋都靠它了。我父母皆是農(nóng)民,我對種棉花的喜怒哀樂深有體會。
種棉花是個精工細活兒,粗枝大葉不得。農(nóng)民要千挑萬選買來優(yōu)良的種子才放心。也有的種棉戶是頭一年賣了皮棉留下的種子。棉籽不僅僅是種子,更是一種重要的食用油原料,當?shù)厝顺詰T了棉籽榨出來的油,他們喜歡棉籽油的口味。我就是吃棉籽油長大的,如果家里哪頓飯菜不是用棉籽油做出來的,我一下就能聞出來。不過在缺衣少穿的年代,飯菜里只要漂著油星星就狼吞虎咽的,管它是什么油。但是我始終對棉籽油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它根深蒂固地浸入了我的味覺系統(tǒng),也融入了我的血液。離開家許多年了,想起用棉籽油做成的菜,炸出的麻花、油饃,除了吞咽口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家鄉(xiāng),想起兒時,想起已經(jīng)逝去的記憶和只有夢里才能遇見的場景。
我的記憶中,種棉花已經(jīng)用上了鐵制的播種耬,是靠人力拉種的那種,為什么不用畜力?大人說種棉花不是種小麥,種小麥每畝是按斤算種子的,比較粗放可以用畜力,拋灑一些,還不至于太心疼。種棉花就不一樣了,人拉耬可以節(jié)約種子,能掌控深播種的淺度和速度,這是保證高出苗率的前提。種不好,苗出不齊,收成就受影響。棉花行距要均勻,要利于后期耕作?!吧a(chǎn)責任制”以后,有了塑料薄膜覆蓋技術(shù),保住了土壤墑情,出苗率就節(jié)節(jié)攀升。盼星星盼月亮,好像盼自己家的孩子降生。過了十天半個月,小苗頂著棉籽殼拱破地皮,悄悄地露出頭,再過幾天,塑料薄膜就包不住這些小苗了,需要人手工放苗,戳破塑料薄膜,露出苗子,周圍再覆土壓實,棉苗像剛孵出的小雞崽一樣弱不禁風。大人一再叮囑我們長眼睛,不要踩到小苗,我記得有一次母親望著被她自己踩折的棉苗,竟然懊悔地打自己的臉,這一幕像電影畫面一樣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小苗長到三四片葉子,就要定苗了,根據(jù)一定的距離拔掉多余的苗,留下生長旺盛的苗。如果哪一行缺苗太多,還要去移栽,移動棉苗的時候,父母小心翼翼地,好像雙手捧著的是熟睡的嬰兒。每移栽成活一棵幼苗,就增加了一份希望,就能照見秋天這株棉花樹上一團團盛開的棉花……
燥熱的六月天,小麥入柜,一年吃的有了。農(nóng)民丟下木銑、掃帚,顧不上喘口氣,就趕緊拿起鐵鋤頭,火急火燎地趕去棉田,棉花是他們的錢袋子、命根子。雨水多的時候,棉田里的趴地蔞草就開始瘋長。父母頂著午后的太陽,一頭扎進綠色的海洋,除草、松土、施肥、澆地,汗水濕透了衣衫,又被風吹干,反正手里的活兒不能停。緊接著棉田的工作是“打叉”,“打叉”又叫“剝油條”?!安孀印庇直环Q為“油條”或者“芽子”,棉花樹枝條分“叉子”和“擔子”兩類,“叉子”必須打掉,只保留“擔子”。為什么叫“叉子”和“擔子”,從字面意思上你就能猜出八九不離十。
沒有人在村口敲鐘,沒有人催你幾點上下工,棉田里總是有忙碌的身影,所有的生命都在成長,所有的希望都在醞釀。
棉花的前期管理不是事,都是風輕云淡的工作,到了6月份,棉花樹長出花蕾,農(nóng)民叫它“合子”。合子內(nèi)包裹著花骨朵,合子里的花骨朵越長越大,淺粉色、白色的棉花朵不幾天就連成了一片,點綴在綠油油的棉田間。農(nóng)田畛連畛、畔連畔,這無邊的花海驚艷了天空,讓白云都黯然失色。開多少花就會有結(jié)多少棉桃的可能,每當這個時候母親便會笑逐顏開,她看到的不是花,是花花綠綠的鈔票,是我們身上的新衣,是熱熱鬧鬧的新年,是有錢給大哥定親、娶媳婦……那時候農(nóng)村沒有相機,沒有留下美麗花海的影像,但是它一定會在每個棉農(nóng)心中留下永遠鮮艷的畫面,成為他們恒久的記憶。
農(nóng)民種莊稼,與天斗,與蟲斗,貫穿始終。棉花從苗開始,各種病蟲害就蜂擁而至。先是細小如針尖的蚜蟲,密密麻麻地爬滿了嫩枝葉,母親帶領(lǐng)我們背著沉重的充氣式鐵罐噴霧器,用“3911”“1605”農(nóng)藥輪番噴霧,幾天后,剛壓下去的蚜蟲卷土重來,得再打一遍藥,必須三番五次地與蚜蟲斗爭才能保證幼苗成活。蚜蟲過后是紅蜘蛛,它們依附在葉子的背面,等到葉子打卷就大事不好了。不及時打藥,葉子會慢慢枯黃,沒有葉子的光合作用,棉桃就不會長大。第二代手推式噴霧器上市,不用半途充氣了,母親教給我要噴頭朝上,才能殺死紅蜘蛛。一天到頭,紅蜘蛛不知道消滅了多少,我們頭上的虱子和身上的跳蚤被消滅得一干二凈。最可恨的是棉鈴蟲了。辛苦了幾個月,眼看沉甸甸的棉桃掛滿,豐收在望,這些蠶一樣的蟲子,好似幽靈般一夜之間從天而降,瘋狂地啃咬棉桃。呋喃丹、敵殺死等進口劇毒農(nóng)藥都用上了,棉鈴蟲還是沒有被徹底消滅,有些農(nóng)民卻農(nóng)藥中毒。那時候過不了幾天,就有鄉(xiāng)親被送醫(yī)院,搶救及時的保住命了。鄰居大伯,硬撐著不去醫(yī)院,不幾天就被埋到了地里,提起棉鈴蟲大家都咬牙切齒的,好像和它們有不共戴天之仇。種棉花不僅是勞作,更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雪白的棉花浸透著的不僅是農(nóng)民的汗水,甚至還有生命。
到了后期,棉桃快要成熟的時候,棉鈴蟲被養(yǎng)得肥胖,為了保住僅有的棉桃,要動員所有勞力去捉蟲,一人手拿一個罐頭瓶,睜大眼睛,挨個棉桃過,眼睛酸了,腰累彎了,也不能歇息。要不惜代價,保護即將成熟的棉桃。那個時候?qū)W校會放秋假,我們幫助父母把玉米棒子掰回家,芝麻收割捆綁好,谷子割倒摘了穗子攤到家里晾曬,然后全員上陣捉棉鈴蟲。似乎多捉住一個蟲子,就多增加一分錢。動植物互相蠶食、人與自然的斗爭每天都在發(fā)生,如此周而復(fù)始。
農(nóng)歷七月十五是中元節(jié),天氣漸漸變涼,棉桃逐漸裂口,露出還帶著水分的棉絮,棉鈴蟲變成蛾飛走了,棉樹上的葉子也落去一大半,這個時候棉田需要太陽暴曬,微開的棉桃會慢慢開滿開圓,靜靜的夜晚,在地頭就可以聽到棉桃爆裂的聲音。這個時候母親幾乎天天守在棉田里,我家的地距離村莊遠,走一個來回要一個多小時,我們只好把午飯送到地頭,母親不等天明就起身去地里,等到太陽落山,蛐蛐起叫才回家。她要看守幾個月的勞動果實,一年的收成在此一舉。經(jīng)常碰到偷摘棉花的人,抓住他們,說是跑錯地方了,連連賠情道歉,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xiāng)鄰,心知肚明,就不了了之。
八月十五前后,秋高氣爽,風輕云淡,棉花完全成熟了,一夜之間滿地雪白,母親興奮啊,她一遍一遍地催促我們,趁著天氣好加快速度摘。那一朵朵盛開的棉花如天上的白云,綻放在母親的心中。棉絮被從棉殼里拽出來,母親聽見的是一分一分的銀色硬幣嘩啦啦作響。
奶奶說,老天爺保佑一定不敢下雨。雨打棉,棉花收購站的工作人員一眼就能看出來,級別上不去,收入就會減少。那時候誰家的棉花賣一個好價錢走路都昂首挺胸的。摘回來的棉花先要攤在架空的竹席上晾曬,奶奶負責翻騰,傍晚起露水前要一包包地背進房屋。門房里的棉花堆成了小山,等到地里大部分棉花弄完后,連綿的秋雨就來了,淅淅瀝瀝一下就是半個月。把地里剩下的棉花連帶殼一起摘回家,晚上大人們坐在油燈下剝著棉花說著家長里短的事。
土地上凍前,地里的棉稈要拔出運回家當柴火燒。
賣棉花要選一個好日子。大人們早早起來,奶奶一定要去敬獻三炷香,等到棉花倒進公家的庫房,母親手里便換回厚厚一沓五元、十元的鈔票。奶奶最喜歡數(shù)錢,數(shù)著數(shù)著糊涂了又重新開始數(shù),母親看她數(shù)累了勸她停下來歇一歇再數(shù)。
風調(diào)雨順的時候,農(nóng)作物長得快,投資少,皆大歡喜。遇見災(zāi)年,辛苦付出換不來收獲,老百姓就會罵老天爺,嘆息命運。
我們弟兄三個都長大了,組建了各自的家庭,奶奶卻走了。田野里再也看不到棉花,耕地都種經(jīng)濟林了,母親也成了奶奶的樣子,喜歡數(shù)錢,數(shù)著數(shù)著她的眼花了,背駝了,頭發(fā)變得和棉花一樣白。
辦公室?guī)讉€姑娘的笑聲把我從遙遠的記憶拉回到現(xiàn)實,收到鮮花的女同事給我端了一杯茶水,問:領(lǐng)導(dǎo)您怎么了,眼角濕漉漉的。我說:為你感到高興啊,青春靚麗的年紀,在這樣美好的日子有人送花,多幸福!可是時間好不經(jīng)用,一轉(zhuǎn)眼我已過去半生。
我的目光又移向那束花,它是如此青春,朝氣蓬勃。多少天以后,當其他鮮花都枯萎的時候這朵棉花一定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永遠保持著傲人的身姿,一個姿態(tài)美麗下去。
棉花就是花,是我心中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