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藝
古木與蒼苔代表一種時間性的古。在人們的感知里,與一己有限的生命相比,古木蒼苔代表生命更恒久的存在,這一點在儒、道、釋文化中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在儒家,樹木之品格是君子德行與風化治教的象征,人應(yīng)該如木之“不朽”?!对娊?jīng)·召南·甘棠》載,“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召公于高大堅挺的甘棠樹下斷案勤政;孔子以松柏為經(jīng)冬之木,象征君子之品德;杜甫詩《古柏行》中“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正是此意。在哲學上,儒家對人在天地中現(xiàn)實作為的肯定的哲學本體論預(yù)設(shè)是天行有常,而“人為天地之心”,應(yīng)“開物成務(wù)”,在肯定人世作為時肯定的是世界本體的真實,并以之貫穿人木的生命感通,表明存在世界的連續(xù)性。道家雖然反思人之才與木之材的價值判準,而以天道之眼復(fù)歸生命的根源,以散木逍遙說明人生命應(yīng)然的存在狀態(tài),并對抗現(xiàn)實斧斤的生命困頓。但在宇宙論的真實和本體論的肯信上是一致的,因而在人物感通上是一致的,只是儒家引人成才向上,而道家則將這個根源的向上的力量返歸為天道,以對抗人意可能具有的偏向與虛狂。對原始佛教而言,存在世界的真實性是值得懷疑的,《羯陀奧義書》中的比喻為“上根下其枝,太古菩提樹。又稱曰大梵,唯是永生者”,世界是一個顛倒黑白、成住壞空的世界,根葉上下顛倒說明本體的消解,以世界意義的消解為人世苦難的一種解脫。佛教雖起源于印度,但在其傳承過程中,經(jīng)過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到大乘佛教的發(fā)展,其本意有所歪曲,同時也日趨煩瑣。在公元7世紀后,隨著密教興起,印度佛教就開始走向衰微。佛教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國之后,大乘佛教得到了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展。陳隋之際形成的“天臺宗”和唐代中期創(chuàng)立的“華嚴宗”,尤其是唐代中期形成的“禪宗”的發(fā)展,則完全成為中國化的佛教,融入中國文化的基因。
在佛教中國化的過程中,“本寂”的世界逐漸向“本覺”的真心發(fā)展,對木的感知也進行了具有民族致思特色的融合。中國化佛教理論進程的發(fā)展,對中國木文化的發(fā)展的影響是巨大的。對于生命的木,中國化佛教通過對“無情有性”說的討論,說明佛性的遍在性。木也具佛性,佛性相通于我性,它拓寬了中國人的生命觀,深刻影響了近世以后中國文化“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哲學的表達方式。而中國佛教走向山林的歷程也說明,林木由代表外在世界意義探尋中所體認的世界的空境,向心靈內(nèi)心深處的清凈的返歸的轉(zhuǎn)變。
林木代表世界的靜,指引人向內(nèi)心的靜。這個靜在原始佛教哲理上的含義是世界本源的幻,人在世界中的一切動作音聲都是一種幻有,也終歸于世界的幻,這就是世界的“本寂”。但是大乘佛教中觀理論中講空有,又經(jīng)中國化佛教天臺宗“圓融三諦”說的發(fā)展,而有對此幻相的真實的體會,這就為在永恒虛幻中體會當下的真實性提供了理論可能。禪宗的發(fā)展進一步將空宗到中國性宗中的幻有觀發(fā)展為心宗理論,慧能“風不動,幡不動,是仁者心動”的論述,說明人心是覺的,用人心的本覺體悟世界的本寂,既是一種覺解的境界,也是修禪的功夫。在哲學上,世界意義的虛幻并不能說明個體(在禪宗里表現(xiàn)為人與物,不僅是人,也包括一花一沙一草一木)意義的全無,反而是因一己當下心境的真實體證佛性的真實,而使得世界的幻具有了真的意義,所以禪宗的理論表現(xiàn)出極大的生機、生活、生趣。進一步說,這種生趣是由心的無念、無住而回歸根源的靜方能體會的。但人心本覺之靜,說明的正是清凈心,也因最上之清凈心,而無有清濁意,所以凈染在禪宗這里的統(tǒng)一就是佛性與我性、人性與物性、彼岸與此世的統(tǒng)一。因此,禪宗見物即是見心,心無隱物方無隱,而世界無隱。
在實然的背景中,中國化佛教走向山林既有外在環(huán)境的形勢考慮,也有山林遠離俗世的對照的象征考慮。而在藝術(shù)上的表達,就是大乘中觀背景中的佛教詩歌,對于世界幻有的強調(diào)。既然時間的古指向的是世界本源的靜,這種靜是自在的,人意一點也奈它不得,人們的來過對它是沒有影響的?!叭f物自生聽,太空恒寂寥。還從靜中起,卻向靜中消”,韋應(yīng)物的《詠聲》之聲正是對寂靜世界之中的所有動作音響終歸于寂滅的強調(diào)?!跋s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籍的詩在文學手法上的“以動寫靜”在哲學上說明的是山林的絕對寂靜,一切的蟬鳴鳥語都只是消融于大的寂靜?!翱丈讲灰娙?,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蓖蹙S的《鹿柴》中的音聲也是如此,人語是虛幻的,只是聞其聲,聲之幻指向的是人之幻,人并不得見,而一時之語都要歸于深林與青苔代表的宇宙絕對的寂靜,這正是“地老天荒處,無人有綠苔”的沉寂。而到禪宗時,林木所代表的世界的靜,更多指引人走向內(nèi)心的無執(zhí)著的澄澈之靜,而人聲鳥語皆因其聲響而本然地具有生命的意義。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林就有了生機、生意,“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禪宗生活化的發(fā)展,也讓林木與人生活更加貼近。萬物的生命的真實就是當下的此刻的音聲,這個音聲雖然會消逝,但是宇宙間會記下這個因果。心是覺的,要去體會的不是純粹的靜,而是靜中的動,這就為生提供了意義。生的意義不因為寂滅而消逝,卻因寂滅而偉大。因而對于木之生命,禪宗就有從“榮者任從它榮,枯者任從它枯”,向“肯教枯木放花開”的生命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這雖然基于大乘的精神,但確實是融入中國文化此世精神的新的表達,這就引發(fā)人與物即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從“觀照”向“關(guān)照”的轉(zhuǎn)變,且心之本覺則世界焉能本寂,功夫論、心性論與最根本的宇宙存在論的思考,都已經(jīng)到了轉(zhuǎn)進的節(jié)點,而融匯進宋明哲學的思考,對中國近世文化產(chǎn)生重要影響。
在融匯道釋哲學對生命觀的拓展與本體論的思維上,以儒家為本,宋明道學完成的“生生”與“仁”的本體論建構(gòu)對于中國文化的影響是深遠而廣泛的,包括對自然植物的欣賞與體味。宋代以后中國文化在走向“內(nèi)在自然”,外在的水墨山水、平和澹蕩的藝術(shù)風格,成為具有倫理典范的文化風景。對于士子而言,由道學的建構(gòu)所完成的哲學思想的建構(gòu),使得心靈世界成為完全安頓儒家人文理想的歸宿,回歸內(nèi)在的“自然”實際成為回歸內(nèi)在的“人文”,自然的秩序、社會的和諧與倫理的完善是統(tǒng)一的,最終安頓的是得君行道與化民成俗的士子情懷,而只要具有這種情懷,便是在心靈中歸返自然,讓“山林”落實在心中?!吧剿比〈吧搅帧保侨宋募醋匀坏恼軐W思想之轉(zhuǎn)變的表現(xiàn)。它重新將生命融入宇宙大化流行的真實,“存,吾順事;歿,吾寧也?!比松?qū)嵲谧鍪露恍唷⒍差D,生命超越了對永恒的追求,而獲得了真正的永恒。
這正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與文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