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生 袁 茵
作為近年最重要的考古成就之一,山西絳縣橫水墓地的發(fā)掘與清理,引發(fā)了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該墓地發(fā)現(xiàn)有上千座墓葬,時代從西周早期延至春秋中期,出土遺物非常豐富,最重要的是出土了一批有銘青銅器,且多見“倗伯”之名,為研究兩周時期這一區(qū)域的諸侯國及其歷史文化提供了重要材料。自發(fā)掘簡報刊布以來,許多學(xué)者都曾撰文討論墓葬時代、墓主身份、銘文涉及的歷史與文化等問題①。本文擬就這批與倗國君臣有關(guān)的青銅器銘文中出現(xiàn)的“君臣作器祭祀祖考而使夫人攝祭”現(xiàn)象及其原因略作探討。
2004年12月至2005年7月,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單位清理了位于絳縣橫水一帶的墓葬遺址,共發(fā)現(xiàn)1299 座墓葬,時代從西周早期延至春秋中期。這批墓葬中,M3 已被盜掘一空,M1 出土青銅器25 件,M2 出土青銅器16 件,M2158 出土青銅器902 件(組)。擇要略舉各類銅器銘文如下,以便對倗國有一個初步的認(rèn)識,進(jìn)而據(jù)以展開討論。
倗伯作畢姬寶旅鼎(盤、簋、甗)。(M1)
唯廿又三年初吉戊戌,益公蔑倗伯爯歷,右告,令金車、旅,爯拜手稽首對揚公休,用作朕考尊,爯其萬年永寶用享。(M1:205)
倗伯作畢姬尊鼎,其萬年寶。(M2:57)
倗伯肇作尊鼎,其萬年寶,用享。(M2:58)
唯五月初吉,倗伯肇作寶鼎,其用享孝于朕文考,其萬年永用。(M2:103)
內(nèi)(芮)白(伯)稽首,敢作王姊盉,其眔倗白(伯)邁(萬)年,用鄉(xiāng)(享)王逆侜。(M2158:81)
內(nèi)(芮)白(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盤,其眔倗白(伯)邁(萬)年,用鄉(xiāng)(享)王逆侜。(M2158:84)
內(nèi)(芮)白(伯)作倗姬寶媵簋四。(M2158:148)
倗伯作旅鼎。(M2158:171)
內(nèi)(芮)白(伯)拜稽首,敢作王姊甗,其眔倗白(伯)邁(萬)年用鄉(xiāng)(享)王逆侜。(M2158:173)
綜合各種墓葬遺存,M1、M2 的年代應(yīng)為西周中期,約相當(dāng)于周穆王后期或稍晚;M2158 的年代為西周中期偏早階段,明顯早于M1 和M2 的年代。從M1 所出鼎、盤、簋、甗上的銘文來看,諸器是倗伯為其夫人所作,則M1 的墓主當(dāng)為倗伯夫人;從M2 所出鼎、簋、甗上的銘文來看,諸器中有倗伯自作的禮器,可據(jù)以確認(rèn)墓主人為倗伯。倗伯之稱,表明是有國之君,則山西絳縣的橫水一帶,在西周時期,就曾存在過一個不見于文獻(xiàn)記載的倗國。倗為媿姓,已為其他銅器銘文所證實,當(dāng)為商代鬼方的后裔,屬于文獻(xiàn)記載的赤狄族群之一。倗國可能被晉國吞并而滅亡,或遷徙他處。從墓葬出土的銅器銘文來看,王姊嫁與倗伯,芮伯作為同姓媵嫁,則倗國與周王室、芮國聯(lián)姻皆是不容置疑的事實②。關(guān)于媿姓之族群,許多學(xué)者都曾作過研究。王國維曾指出:“宗周之末,尚有隗國,春秋諸狄皆為隗姓是也?!多嵳Z》史伯告鄭桓公云:‘當(dāng)成周者,西有虞、虢、晉、隗、霍、揚、魏、芮?!福核麜灰娪汹髧粟髧?,殆指晉之西北諸族,即唐叔所受之‘懷姓九宗’?!福骸洞呵镒髠鳌贩驳遗Q‘隗氏’,而見于古金文中則皆作‘媿’。”[1]590陳公柔則認(rèn)為,媿姓諸器銘文中之媿,即《左傳·定公四年》所言“懷姓九宗”的懷姓[2]211-217。
陳昭容在以姬姓芮國與媿姓倗氏婚嫁往來為例討論兩周夷夏族群融合中的婚姻關(guān)系時,披露了四件2004年至2007年出土于絳縣橫水墓地的有銘銅器。其中兩件有銘銅器的編號分別是M1006:66、M1006:122,銘文相同,皆題“倗伯作芮姬簋”,文載銘文照片,同時還隸寫了銘文。依銘文行款格式,移錄釋文于下:
倗白(伯)肇乍(作)內(nèi)(芮)姬寶簋,其
用夙夜亯(享)于氒(厥)宗,用亯(享)
孝于朕文且(祖)考,用匄百
福,其萬年永寶,子=(子子)孫其
萬年用,夙夜于氒(厥)宗用。
另外兩件有銘銅器則是由一盤一盉組成的一套禮器,編號分別是M1006:20、M1006:21,銘文相同,僅有一銘言作寶盤而另一銘言作寶盉之別,文載盉銘照片,同時亦隸寫了銘文。依盉銘行款格式,移錄釋文如下:
盉,其用夙夜亯(享)于厥
宗,用亯(享)孝于朕文且(祖)
考,用匄百福,其萬年
永寶,子=(子子)孫其萬年用,夙夜享孝于厥宗用。
古時世爵世祿,則倗伯作芮姬簋銘文中的倗伯未必與M1、M2、M2158 號墓葬中諸器銘文所言倗伯為同一人。因為M1、M2、M1006、M2158 號墓葬在整個橫水墓葬群中雖同屬第二期,而各墓的年代仍有早晚之分[4]85。聯(lián)系前文所引“芮伯作倗姬寶媵簋四”等器銘來看,倗伯與芮國聯(lián)姻,可據(jù)以推斷倗伯作芮姬簋銘文中的芮姬當(dāng)為倗伯的夫人。至于仲旬人的身份及其與M1006 號墓葬中墓主人倗伯的關(guān)系,雖無更多證據(jù)以資展開討論,僅以二人所作之器同出一墓以及仲旬人自稱其名綴以“人”字而不著爵名,似可推定仲旬人與墓主人倗伯不僅是同一時代的人,而且還是墓主人倗伯的臣屬。另外,若以“倗伯肇作芮姬寶簋”與“仲旬人肇作姬寶盉”相互參證,可見“姬”與“芮姬”的稱謂方式相同,皆是以所出之國名冠于姓前而為具體的人名,則“”或亦是方國名,未必當(dāng)讀為“侄”字。
依周禮喪服與禮器飾群黨、別親疏相互對應(yīng)的禮制而言,天子至于列士,兇禮分別為王后、夫人、妻子制服服喪,轉(zhuǎn)為吉禮后則可分別為王后、夫人、妻子制作祭器③。因此,西周至于春秋時代,凡銅器銘文明言為王后、夫人、妻子作器,表明王后、夫人、妻子已先于器主人而亡,器主人所作各種禮器皆用于廟中祭祀已亡的王后、夫人、妻子。如:
魯侯作姜享彝。(《殷周金文集成》9408/西周早期)
王作姜氏尊簋。(《殷周金文集成》3570/西周晚期)
伯嘉父作喜姬尊簋。(《殷周金文集成》3679/西周晚期)
圅皇父作周妘盤盉尊器,鼎簋具,自豕鼎降十,又簋八、兩罍、兩壺,琱妘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殷周金文集成》2745/西周晚期)
虢仲作虢妃尊鬲,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殷周金文集成》708/春秋早期)
邿伯肇作孟妊善鼎,其萬年眉壽,子子孫孫永寶用。(《殷周金文集成》2601/春秋早期)
黃子作黃夫人孟姬器,則永祜靈蹂。(《殷周金文集成》2567/春秋早期)
邾伯御戎作滕姬寶鼎,子子孫孫永寶用。(《殷周金文集成》2525/春秋中期)
在古人觀念中,人死為鬼,陟降上下,陳鼎列簋,冀其來臨。若銘文明言器是為王后、夫人、妻子所作,則王后、夫人、妻子已是依時往來人間歆享祭祀的鬼魂了。以上述天子以下為王后、夫人、妻子所作之器與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相較,仔細(xì)體味辨析諸器銘文的差異,不難發(fā)現(xiàn)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銘文中的芮姬、姬皆是生稱,倗伯、仲旬人作器時芮姬、姬尚在人間而非先于器主人而亡的夫人,因為銘文既明言“倗伯肇作芮姬寶簋”、“仲旬人肇作姬寶盉”,又言“其用夙夜享于厥宗,用享孝于朕文祖考”,皆是不辨自明的表述。文中“其”字,指代芮姬、姬,則二人明非受祭對象而是攝祭之人。實際上,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銘文已明確表達(dá)了倗伯、仲旬人為夫人作器的目的是為了使其持之用于祭祀己之祖考,保證宗統(tǒng)之祀不絕于世。若以M2∶57 號銅鼎銘文所言“倗伯作畢姬尊鼎,其萬年寶”為參證,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銘文不同于慣例的特點就更加明顯了,不可僅據(jù)銘文所言“作芮姬寶簋”、“作姬寶盉”掩蓋器之所用在于“其用夙夜享于厥宗”。
夫妻共行宗廟之祭,不僅是為了保證整個禮典的各項儀節(jié)、儀注順利進(jìn)行以充分體現(xiàn)事死如事生的深層禮義,而且也是當(dāng)時各個階層共同自覺遵循的準(zhǔn)則。倗國雖是赤狄族建立的方國,其文化與華夏文化或不盡相同,然而立國于晉國、芮國之間,又與姬姓之族聯(lián)姻,不能不受華夏文化的影響而超然獨立于周禮之外。根據(jù)《儀禮》中《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的記載,列士宗廟祭祀,陳設(shè)時主人視側(cè)殺、主婦視饎爨,陰厭時主人舉鼎載俎、主婦薦豆設(shè)敦,直祭時主人酳尸、主婦亞獻(xiàn);大夫宗廟祭祀,陰厭時主人迎鼎、主婦設(shè)薦,直祭時主人酳尸、主婦獻(xiàn)尸。凡此之類的儀節(jié)、儀注,皆是士大夫之家夫妻共行宗廟之祭的具體表現(xiàn)?!抖Y記·祭義》云:“君牽牲,夫人奠盎;君獻(xiàn)尸,夫人薦豆。卿大夫相君,命婦相夫人。齊齊乎其敬也,愉愉乎其忠也,勿勿諸其欲其饗之也?!奔妊浴扒浯蠓蛳嗑?,可據(jù)以得知文中所記是諸侯以上夫婦共行宗廟之祭的情形?!蹲髠鳌の墓辍吩疲骸叭⒃苑铘沂?,孝也?!倍蓬A(yù)注云:“奉粢盛,供祭祀?!碑?dāng)家孝子娶妻以奉粢盛,不僅僅是祭祀禮典的要求,亦是致孝敬于先父先祖的具體表現(xiàn)。因此,西周以來的宗廟祭祀,自天子至于列士,皆是夫妻共承,各有職司,斷無當(dāng)家孝子缺席失位而專由其妻執(zhí)掌祭祀的典禮。然而從橫水墓地所出銅器來看,倗伯為芮姬作器、仲旬人為姬作器,皆在銘文中明言使夫人攝祭,享孝己之祖考,透露了器主人作器時正在擔(dān)憂將來或不能與夫人共承宗廟祭祀了。實際上,就二器銘文的性質(zhì)而言,不妨視為器主人的顧命之語。
倗伯、仲旬人制作祭祀祖考的禮器,之所以將顧命之語鑄為銘文,就在于倗國與大國強族為鄰,時刻都面臨著被兼并、滅亡的命運,而國破的結(jié)果往往是君臣死于非命或被迫逃亡他處而不能奉守宗廟祭祀。就倗國所處的時代與區(qū)域而言,最大的威脅無疑來自于晉國,發(fā)掘簡報對此已略有說明。晉國自周初受封建國以來始終都在不斷擴(kuò)大自己的勢力范圍,而倗國相對于華夏姬姓而言屬于異姓之族,即使代代與姬姓之族聯(lián)姻,仍難借助外部力量自保一城、自守一地而不受侵犯。西周時代的鼎銘文云“晉侯令追于倗,休有擒”,即是有力的旁證④?!蹲髠鳌は骞拍辍酚洉x平公時的大夫女叔齊自述晉國的發(fā)展歷史云:“虞、虢、焦、滑、霍、揚、韓、魏,皆姬姓也。晉是以大,若非侵小,將何所取?武、獻(xiàn)以下,兼國多矣?!睋?jù)此可見晉國之所以能在春秋時代屢為霸主而列為強國之一,當(dāng)是自西周以來不斷侵小、兼國的結(jié)果。僅就《左傳》的記載來看,耿國、霍國、魏國、虢國、虞國,分別在魯閔公元年、僖公五年滅于晉國,可證女叔齊之語并非無據(jù)。倗國是否最終被晉國所滅,傳世文獻(xiàn)與銅器銘文中不見可資參證的記載,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的詳情不得而知。倗國處在大國強族的包圍之中,君臣上下時時都在擔(dān)憂國破人亡則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當(dāng)倗國君臣預(yù)感到被兼并、滅亡的命運來臨時,作器以守祖考之祀而使族人有所系屬,鑄銘則明言使夫人攝祭,而將己之命運置之度外,當(dāng)是形勢所迫的權(quán)宜之計,所以才有不同于其他器銘的顧命之語鑄于禮器。因此,根據(jù)銘文中的顧命之語,可以想見倗國在被兼并、滅亡以前,自上至下始終都處在憂患、恐懼之中。
若非如此,則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銘文反映了赤狄族群自有不同于華夏民族的風(fēng)俗,即男性崇尚武力,馳騁疆場,祭祀之類的家政皆由女性獨掌而男性位于助祭從屬的行列。征諸《左傳·宣公十五年》,晉景公之姊是潞子嬰兒的夫人,其執(zhí)政大臣酆舒殺了夫人,景公欲興師討伐潞氏,諸大夫皆曰不可,伯宗列舉潞氏之罪有五而力主出兵伐之,其中第一項罪名就是“不祀”。楊伯峻云:“不祀,謂不祀其先祖?!保?]762所謂狄人不祀先祖,不過是從華夏文明的立場作出的判斷而已。潞子嬰兒是赤狄別種,倗國也是赤狄之國。若春秋時代潞氏“不祀”的風(fēng)俗淵源有自,則西周時代的倗國風(fēng)俗或亦是以“不祀”有別于華夏文明。若此推測不誤,則倗伯、仲旬人為夫人作器而使其用于祭祀祖考,恰恰反映了赤狄族群一以貫之的風(fēng)俗。
正因為在赤狄族群中女性獨掌祭祀之類的家政,則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其社會地位或許高于男性。張禮艷根據(jù)考古資料及相關(guān)研究,揭示了橫水墓地倗伯、畢姬夫妻墓葬不同于各地考古所見其他夫妻墓葬的特征,如畢姬墓的墓道比倗伯墓的墓道長,畢姬墓的墓室規(guī)模比倗伯墓的墓室規(guī)模大,畢姬的槨室用材及裝飾比倗伯的槨室用材及裝飾華麗,畢姬墓的隨葬品如青銅樂器、車子部件、青銅禮器等在總體數(shù)量上也多于倗伯墓,凡此種種都反映了畢姬生前的社會地位高于倗伯[6]。若倗伯、畢姬夫妻墓葬的差異真實地反映了生前狀況,固可得出赤狄族女性地位高于男性的結(jié)論。
就新見銅器銘文而言,可以和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銘文合觀的銅器銘文是西周晚期的伯鼎。其銘云:“伯作季姜寶鼎,用享孝于其姑公,永寶用?!雹輳拇似縻懳膩砜矗窘瞧髦魅说姆蛉?,為夫人作器而使其用于祭祀姑公,亦即己之父母,與周禮夫妻共承宗廟的規(guī)定不合,必有其特殊的原因。古時大夫?qū)矣谐霰蓟虮恢鹩谒麌刈趶R的記載,如《左傳·宣公十年》云:“夏,齊惠公卒。崔杼有寵于惠公,高、國畏其逼也,公卒而逐之,奔衛(wèi)……凡諸侯之大夫違,告于諸侯曰:‘某氏之守臣某,失守宗廟,敢告?!杏癫拐?,則告;不然,則否?!比魮?jù)此而論,似可推斷伯鼎是器主人即將出適他國前所作之器,銘文表達(dá)了作器使其夫人恭守宗廟之祀的囑托,與倗伯作芮姬簋、仲旬人盉銘文所言顧命之語皆無二致,只不過使夫人攝祭的原因不同而已。需要說明的是,傳世文獻(xiàn)中稱夫之父母為舅姑,與伯鼎銘文中稱夫之父母為姑公略有不同。實際上,姑公之稱還見于其他器銘,如杞伯雙聯(lián)鬲銘文云:“杞伯作車母媵鬲,用享孝于其姑公,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雹捭懳募让餮云魇请羝?,則享孝的姑公無疑就是夫之父母。因此,姑公之稱既非偶見一器之銘,必是當(dāng)時通行的習(xí)慣稱謂,與文獻(xiàn)中的舅姑并行于世。
綜上所述,凡銘文明言為夫人作器而使其用于己之宗廟祭祀,皆有不同尋常的特殊原因。夫人主祭或攝祭的禮典,其儀節(jié)、儀注與夫妻共承、各有專司的典禮必不相同。同是祭祀典禮,儀節(jié)、儀注不同,表現(xiàn)的禮義或有差異。合觀銅器銘文、傳世禮書所見祭祀禮典,可以想見西周時代的宗廟祭祀本有各種不同的面貌而并非一種模式。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