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忠義 李靈年 王立興
歐陽健先生邀我為《全清小說》寫序,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使我想起了許多往事。
中國古代小說,種類繁多,卷帙浩繁,具有重要文學價值與史料價值。而文言之小說,又因其年代久遠,作品分散,搜求不易,使用不便,遂有整理編纂《全古小說》總集之議,并得到了全國高校古委會的支持,列入了古籍整理規(guī)劃。
為此,上世紀九十年代,全國部分高校同仁,在南京、長春進行過兩次研討,就古小說的概念、選書的范疇及校勘的體例,進行了詳細討論,并取得了一致意見。此所謂古小說,區(qū)別于宋元以后之白話通俗小說,專指以文言撰寫之小說,實即為史官與傳統(tǒng)目錄學于子部所列各書。以今例古,其中多有不類小說者。從文學的角度,依古今結合的原則,確定以敘事性為區(qū)分小說與非小說的標準,分編成唐前卷、唐五代卷、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確定了各卷主編人選。會后聯(lián)系出版單位,均承認此書的學術和文獻價值,但限于當時條件,資金短缺,篇幅過大,運作不易,事遂中輟。
惟主編“清代卷”之歐陽健先生,不離不棄,精益求精。在二十年中,廣為搜羅,多方訪求,力求完備。凡見于藝文志、官私目錄、地方志者及晚清小說雜志者,均一一加以考察、甄別。然古代目錄之于小說家類,取舍不盡相同,一書或隸史部,或隸子部;同隸子部者,或入小說家類,或不入小說家類,并無定論。為此又深入北京、杭州、南京、福州、太原各大圖書館,兜底調查,查閱鑒定(審查量不少于千種),以免疏漏?!度逍≌f》所得底本,均追真求實,精加???,多所糾謬,幾成善本,為讀者交出了滿意的答卷。全書十卷三千萬字,是清代古體小說的總集成,也是對清代古小說全面的搜集、整理和總結,是重大古籍整理工程。此一項目,歷經坎坷和磨難,集眾人之力,始得完成,實在值得贊揚和肯定。
感謝文物出版社,慷慨支持《全清小說》的出版,與作者共襄義舉,十分感佩。
適逢《全清小說》出版之際,聊記數(shù)語,以代賀辭。期盼《全清小說》對思想學術界有所稗益。此為序。
二○一九年六月序于北京大學,時年八十三歲
(侯忠義,1936年生,遼寧大連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整理研究室主任。)
歐陽健教授主編的《全清小說》,在擱置近二十年之后,終于得以全新面貌出版,真是令人快慰的好事。
1997年11月,由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和江蘇明清小說研究會牽頭,并得到全國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支持,在南京召開了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研討會。與會專家雄心勃勃,決定編纂巨型《全古小說》,由侯忠義、安平秋總主編,下分唐前卷、唐五代卷、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侯忠義先生信心滿滿,鼓勵大家鼓足干勁,爭取兩年內完成。雷厲風行、說干就干的歐陽健,回到所在的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即編成《全清文言小說書目》,動員古代文學教研室的同仁,又約請外地高校數(shù)十位專家參與,至1999年已整理好二百多部,交侯忠義先生審閱,勢頭喜人。不料,承諾出版的吉林文史出版社領導易人,又遭遇亞洲金融風暴,新社長決定下馬項目。此后,歐陽健又做過種種努力,雖有出版社為之動心,但終因投入至巨,都無結果。
2018年春夏之交,此事再次被提上議事日程。有多位治小說的時彥精英,如李時人、沈伯俊、曲沐等相繼逝世,對大家震動很大。懷著“不能讓十大箱《全清小說》積稿變成廢紙”的緊迫感,歐陽健偕夫人專程來到南京,約請幾位老友一起來想辦法,甚至擬以轉讓主編的方式謀求出路。茲事體大,經幾番聯(lián)系交涉,一波三折,仍然未能落實。幸有文物出版社獲悉此一情況,主動與歐陽健聯(lián)系,決定將《全清小說》列為戰(zhàn)略性重點規(guī)劃,遂于2019年初簽訂出版合同,決定從2019年始,分階段推出。這真叫人喜出望外,關注此書者的欣慰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綜觀《全清小說》的編纂,可用三個字概括:曰新,曰全,曰精。
先說“新”。所謂“新”,是以“古體小說”的全新面目呈現(xiàn)給讀者。回想上世紀八十年代,南京師范大學談鳳梁先生主編《歷代文言小說鑒賞辭典》,擬請吳組緗先生賜序,先生原本是答應了的。為此,我們寄了幾篇樣稿供吳先生參考,中有何滿子先生所撰沈既濟《任氏傳》賞析,文中有這樣的話:“《任氏傳》可以當作唐人傳奇的標準性文體看待;在某種意義上,它凝聚著中國古代敘事藝術和小說文化的幾乎全部因素?!币惶?,突然接到吳先生的電話:“靈年,你說什么叫標準小說?世上有沒有標準小說?這個序我不能寫?!毕壬臎Q定,讓我感到錯諤,細思之又覺得確有道理。我國古代文言小說,文備眾體,不存在純而又純的單一的“標準化”作品。即便《聊齋志異》這樣最成熟的小說集,也是如此。正如吳組緗先生所說,《聊齋志異》的文體有三種:一是魏晉“志怪”式,即三五行的簡短紀事;二是唐人“傳奇”式,臻于成熟的文言小說;還有一種沒有故事,專寫一個場面、一個片段的散文特寫。吳先生還說,“異史氏曰”的議論,不一定就事論事,有時是引申發(fā)揮,成為批評時事的“雜感”,實際上是先魯迅出現(xiàn)的指摘時弊的雜文。(見《說稗集》第16-1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版)
我們從吳先生的意見中體會到,應該尊重敘事藝術豐富多彩的文體及其各種表現(xiàn)手法。本著這種開放的小說觀念,應該有一個能體現(xiàn)這種觀念的名稱。近幾十年來,學界就此問題多有探索。如程毅中先生,將古代小說的源頭、演變的歷史、目錄學的著錄、作品本身結合起來,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考察,得出一個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認識,即把我國古代小說分為“古體小說”和“近體小說”兩大系統(tǒng)?!肮朋w小說”包括一切用文言書寫的古代小說創(chuàng)作,“近體小說”則指宋元以來以白話書寫的通俗小說(《古體小說論要》,華齡出版社2009年版)。程先生的這一創(chuàng)見,是對小說目錄學的重大貢獻。眾所周知,我國古代小說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極為復雜,目錄學很難理清它的文體歸類,找不到合適的“量體裁衣”的名詞?!肮朋w小說”的概念具有極大的包容性,不僅可以涵蓋所有古代文言小說體裁,而且便于收容現(xiàn)存的所有敘事作品的文集。程毅中先生整理的《古體小說鈔》(宋元卷,明代卷,清代卷),堪稱成功的示范。
歐陽健主編《全清小說》,所擬《凡例》第一條就是:“為全面清理清代古體小說的豐富遺產,為學術界提供完備資料,特編纂本書?!睒伺e“古體小說”這一概念,就是要放寬叢書的收容尺度,做到不遺不漏,完備無闕。《全清小說》的創(chuàng)新處,在于從文學的角度,依古今結合的原則,確定以敘事性為區(qū)分小說與非小說的標準。舉凡具備一定情節(jié)與審美意趣的敘事作品,均視為小說入選,是迄今為止以最新標準編纂的清代文言小說總集,是與二十多年來小說史研究的發(fā)展相適應的,體現(xiàn)了新的觀念,反映了時代的要求。有學者二十多年前就提出,要合理借鑒西方理論的敘事觀點,以中國小說的創(chuàng)作,用中國的理論進行評判,在繼承改造中進行創(chuàng)新。(參見楊義著《中國古典小說史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反之,如果獨尊某體某派,以今律古,勢必排斥許多優(yōu)秀作品。不必為“小說”體裁設下過多框框,而要尊重歷史、尊重古人的審美情趣,開拓視野,編纂出具有現(xiàn)代特色的古體小說叢書,這是大家所期盼的。略嫌遺憾的是,正名若題《全清古體小說》,就與《凡例》所提相一致了。
再說“全”。所謂“全”,就是按照凡例規(guī)制,應收盡收,不留遺珠?!叭钡膯栴},實際上是緊承第一點“新”而來的。有了新的觀念,即有了兼容并包的“古體小說”這一界定,才能真正解決“全”的問題。
清代文言小說卷帙浩繁,豐姿多彩。依據(jù)敘事性的標準,《全清小說》雖然剔除了以往列為子部小說的非敘事性的“叢談”“辨訂”“箴規(guī)”,但將列為史部的具有敘事性的“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雜記”“別傳”,乃至部分“地理書”“都邑簿”視具體情況入選,這就大大地擴展了入選范圍?!度逍≌f》共收錄清代“古體小說”五百余種,約三千萬字,有一百余種未經袁行霈、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書目》、寧稼雨《中國文言小說總目提要》著錄,堪稱最完備的清代小說總集。
需要說明的是,五百種入選作品,不是從目錄上抄錄的,而是進到圖書館(包括北京、杭州、南京、福州、太原)查閱鑒定的結果。自然,這已是多年前的情況?!度逍≌f》被擱置了二十年,今天再啟動這項工作,卻也因此獲得了良好的孕育環(huán)境。晚有晚的好處,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為全面收錄提供了更優(yōu)越的條件。現(xiàn)在是網絡時代,搜尋信息更加方便。為此,歐陽健殫精竭慮,竭力擴大搜求范圍,向學界和圖書館同仁發(fā)出信息,尋書征稿,收到很好的效果。如南京圖書館徐憶農研究館員,就在本館查到多種未見著錄的作品,并積極承擔了這批小說的整理校點工作??梢?,編輯的過程也是不斷擴展、不斷發(fā)現(xiàn)的過程??梢灶A見,等到編至最后一卷時,一定會大大超過原先的估計,使讀者耳目一新。
有一種意見認為,為避免全書篇幅過大,可否不收通行易得的名著,如《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之類。但叢書本身是一個自足的文庫,必須以齊全完整為準。如若不收這些大部頭——它們恰恰又是清代古體小說的核心或代表——這部叢書,就不能稱之為全帙。清代大學者閻若璩在《潛丘札記》中曾說:“或問古學以何為難?曰不誤。又問,曰不漏?!边@部叢書所收皆為整理本,手批目擊,只要掌握好尺度,不會誤收;至于不漏,應當做到盡力而為。重要的是,要在版本選取上有自己的特色,在整理質量上多下功夫。據(jù)知,主編和出版社已經充分注意到這一點,這也是令人嘉許的。
再說“精”。所謂“精”,就是要堅持學術品位,編出一部高質量的清代古體小說叢書,力求校點精審,不出或少出常識性錯誤,以精品面世。這說來容易做來難。面對這一巨大工程,文出眾手,如何保證質量,歐陽健采取了多種措施。首先制定了工作細則,從底本的選擇、作品的分段,到校勘、標點,再到題解的內容,都作了詳細規(guī)定,并提供模板,以供參考。其次,在全國范圍內招聘審讀班子,由這些專家負責把關,然后交出版社責編審定發(fā)排。
尤為重要的是工作隊伍的組建。編纂這套叢書,受到學界普遍歡迎和高度重視,許多成就卓著的學者,如侯忠義、王立興、趙景瑜、林驊、杜貴晨、郭興良、曾憲輝、劉勇強、寧稼雨、潘建國、陸林、韓石、陳節(jié)、陳年希、歐明俊、占驍勇、羅寧、王憲明、李金松、李延年、蘇鐵戈、鄒自振、王恒柱、石育良、王火青等,還有一批后起的博士、碩士,都踴躍參加了這一工作,這無疑是確保質量的重要條件。
當然,要達到預定目標絕非易事,有許多艱苦細致的工作要做。要做到精審,還是要下一番功夫的。例如李清《女世說》所錄巾幗人物,多為截取史傳之片段改寫而成,各版本在鈔錄和刊刻過程中,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連主名都可能弄錯。全書所收七八百人,校點者如不一一核對原始出處,糾正失誤,便不能保證新校點本的質量。至于斷句標點,不僅要弄通文義,還要熟悉史實、文體、典章制度、典故等多方面的知識,否則極易出現(xiàn)紕繆。一部小書的校點要做到沒有問題,已經不易,要說整套叢書的校點不留缺憾,很難,但是應當盡全力將校點的缺憾減少到最少最小。
求真務實,知難而上,矢志不移,咬定青山不放松,這就是歐陽健的治學態(tài)度和風格,也是他成功的秘訣。對于編纂大型書籍,他有著豐富的經驗。早在1985年,他與蕭相愷即受命編輯《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經過三年的艱苦努力,終于完成了這部收書1164部314萬字的目錄學巨著,為小說研究界提供了完備的文獻資料,功莫大為。他們之所以成功,開放的心態(tài)不可或缺。學術,公器也,容不得半點私心雜念。只有敞開胸懷,放眼世界,集思廣益,才能以集體智慧,創(chuàng)造出符合時代精神的精品。我們看到,歐陽健嘔心瀝血,在全身心投入編纂工作的同時,又千方百計招攬學界同仁參與,充分體現(xiàn)了開門搞科研的決心。這和30年前動員全國18個省市一百單八將,一齊編輯《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的盛況交相輝映。筆者堅信,今日條件更加優(yōu)越,萬事俱備,此項工程必將大獲成功。
筆者未參與《全清小說》的具體工作,但自參加南京1997年中國古代文言小說研討會以來,對此始終是十分關注的。歐陽健多次通過微信和電話,報告進展,交流心得,不僅增長見識,也深受感染。筆者能在耄年參與這一世紀壯舉,雖然只能敲敲邊鼓,對“以學養(yǎng)生”之志卻大有裨益。這是友人的青眼,也是時代的恩賜,實在大可慶幸。感佩之余,書此聊表心意,淺薄之見拉雜道來,謹請讀者批評指正。
二○一九年六月序于南京師范大學,時年八十九歲。
(李靈年,1930年生,山東棗莊人,南京師范大學古
文獻整理研究所原所長,兼文學院古文獻專業(yè)主任,研究員)
主編歐陽健先生命我為《全清小說》寫序。侯忠義先生已寫了此書的編纂緣起,李靈年先生已寫了此書的編纂特點。對于這樣一部體量大的工程,將從何說起呢?考慮再三,還是從讀者的視域說起吧。
清王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終結期,也是社會性質的轉型期。其開國的一個半世紀,國力強大,經濟繁榮,文化興盛,四民樂業(yè),人口蕃衍,社會穩(wěn)定;其后的六十多年,進入了衰落期,內憂外患,接踵而至;而最后的五十年,是清王朝的覆亡期,中國已逐步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綜觀清代二百六十八年的歷史,有功績,也有過失。而其功績之犖犖大者,首先在融匯了大一統(tǒng)的華夏民族,促進了國家的統(tǒng)一,奠定國家國家今日之版圖,穩(wěn)定了國家人口之基數(shù)。作為一個入主中原的少數(shù)民族,清王朝十分重視處理好民族關系,尤其是滿漢之間的關系。清朝歷代帝王都傾心漢化,從小除學習滿語和騎射外,主要精力放在學習儒學和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上??滴酢⒂赫?、乾隆三帝,在詩、書、畫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他們重視漢族知識分子的工作,注意吸納人才。順治二年就恢復了科舉考試,擴大了取士名額。康熙、乾隆都曾舉行“博學鴻詞科”,征集名儒碩彥為王朝服務。為了讓青年學子有安身立命之所,各地設立了官方和民間的書院,培養(yǎng)出大量人才。對邊疆少數(shù)民族,采取安撫容融的方針,尊重各族習俗,使之融入中華民族共同體。清王朝極重視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整理和傳承,官方整理修纂的圖書和私家著述,汗牛充棟,碩果累累。經學、史學、諸子學,以及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考據(jù)學,都取得了輝煌成就。
清代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總結期,也是各種文學長足發(fā)展的時期。清代詩、詞、散文、駢文、戲曲、小說,作家眾多,人才輩出;各種文學流派,各體文學理論,眾多女詩人女詞人的佳什,爭奇斗艷,各有擅場。清代文學成果豐碩,清詩和散文的拓境開廡,清詞的中興光大,駢文的復興,戲曲《長生殿》《桃花扇》的應時而生,小說《儒林外史》《紅樓夢》的橫空出世,更是將古代戲曲、小說推上頂峰。還有京劇和各種地方戲的蓬勃興起,彈詞、寶卷的漫衍滋長,由駢文派生出的楹聯(lián)創(chuàng)作的極大發(fā)展,組成了一道道亮麗的風景線??梢院敛豢鋸埖卣f,經過長期歷史文化積淀和藝術積累,清代為中國古代文學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鴉片戰(zhàn)爭以后,是清代文學的變革期。求變,求新,強調文學社會教育功能,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潮。以龔自珍為代表的作家群呼喚風雷,要求變革。梁啟超先后提出了“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戲劇改良”的主張,其中,“小說界革命”聲勢最為浩大,在其號召下,小說創(chuàng)作和小說譯述各達千種以上,出現(xiàn)爆棚式的增長,《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老殘游記》《孽海花》四大名著應運而生,并出現(xiàn)了“政治小說”“教育小說”“科學(科幻)小說”“偵探小說”等新的門類。專門出版小說的刊物,有《新小說》《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等三十多家。辛亥革命時期,資產階級革命派的小說,以反滿革命為導向,在內容上已有所升華。
白話與文言,是清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兩翼。清代的文言短篇小說,也大大超越了以往任何一個朝代,達到了中國文言小說的最高峰。文言小說集就有五百多種,散見于諸家文集及各種報刊的單篇佳什,還不計在內。這些小說體式不一,內容豐富,手法多樣,異采紛呈?,F(xiàn)分別就各種體式的特點作一簡單掃描:
一、 傳奇體小說,以蒲松齡《聊齋志異》為代表
蒲松齡深深植根于人民生活的土壤之中,他以獨有的文心,創(chuàng)造性地用傳奇體寫志怪題材,選取超現(xiàn)實的談狐說鬼形式觀照現(xiàn)實,寄托真情,極力追求一種幻中見真、幻中見美的藝術境界。小說在表現(xiàn)主題、刻畫人物、謀篇布局、運用語言諸方面,都表現(xiàn)了極高的寫作技巧,藝術上達到了完美的程度。蒲松齡是中國古代短篇小說之王,將文言小說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代表了我國文言小說的最高成就。他的小說雅俗共賞,使人百讀不厭,對有清一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影響,效法者輩出。較著者有徐昆《柳厓外編》、沈起鳳《諧鐸》、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和邦額《夜譚隨錄》、曾衍東《小豆棚》、樂鈞《耳食錄》、馮起鳳《昔柳摭談》、范興榮《啖影集》、吳薌厈《客窗閑話》、宣鼎《夜雨秋燈錄》、王韜《遁窟讕言》《淞影漫錄》《淞濱瑣話》、鄒弢《澆愁集》等。這些小說集具有多樣化的藝術風格和時代特點,整體上雖不逮《聊齋志異》,但在內容和藝術上也有所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他們和蒲松齡一道,共襄傳奇體小說,使之成為清代文言小說中最為重要、最有成就的門類。
二、 志怪體小說,以袁枚《子不語》(又名《新齊諧》)為代表
清人因崇奉釋道,迷信神鬼,志怪之風盛行,志怪小說也大行其道。袁枚以文壇領袖身份倡導志怪小說創(chuàng)作,親自寫了《子不語》,對文壇影響很大。袁枚前后,以志怪為主體的小說集,有陸圻《冥報錄》、徐芳《諾臯廣記》、宋犖《筠廊偶筆》、鈕琇《觚賸》、王椷《秋燈叢話》、許仲元《三異筆談》、李調元《新搜神記》、屠紳《六合內外瑣言》、錢泳《履園叢話》等。志怪小說集以記實手法寫怪異故事,大都以釋道內容、神鬼怪異之事為題材,借以勸善懲惡,針砭時弊。小說篇幅短小,大多率意而為,缺乏傳奇小說那種精雕細刻工夫,但也偶有構思精巧、發(fā)人深省的佳作。
三、 軼事體小說,以王晫《今世說》為代表
王晫仿《世說新語》體例作《今世說》,分門類記述清代名賢的嘉言懿行和思想情態(tài)。王晫前后,寫作此類軼事小說的,有梁維樞《玉劍尊聞》、吳肅公《明語林》、汪琬《說鈴》、宋弼《州乘余聞》等。還有專注于撰寫婦女軼事的,如李清《女世說》、陳維崧《婦人集》、毛奇齡《勝朝彤史拾遺記》、嚴蘅《女世說》、厲鶚《玉臺書史》、湯漱玉《玉臺畫史》等。軼事體小說以征實為蒿矢,以人物為中心,主要記述人物的遺聞軼事。小說文字優(yōu)美,往往以極簡的筆墨寫出人物的風神。值得注意的是,出現(xiàn)如此多的頌揚婦女才智的軼事小說,不僅擴展了軼事小說的領域,也是時代的一大進步。
四、 雜記體小說,以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為代表
紀昀因不滿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而寫《閱微草堂筆記》。他極力排斥傳奇體小說,認為傳奇體小說只是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從根本上否定小說藝術典型化的作用和審美價值。紀昀認為小說的作用在于有認知價值,可以“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閱微草堂筆記》正是在這種小說觀指導下創(chuàng)作的。從小說史上看,《閱微草堂筆記》仍有其歷史價值。由于作者學養(yǎng)深厚,長于文筆,旁搜博采,時有灼見,仍不失為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紀昀以他《四庫全書》總纂官的聲望創(chuàng)作此類小說,一時響者云集,作者眾多,雜記體小說大大超過了任何門類的小說。此類小說集太多,在紀昀之前,王士禛《池北偶談》《香祖筆記》、禇人獲《堅瓠集》等已開其端,紀昀之后,較著者有俞蛟《夢廠雜著》、法式善《陶廬雜錄》、許奉恩《里乘》、俞樾《右臺仙館筆記》《耳郵》、薛福成《庸庵筆記》、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宋芬《蟲鳴漫錄》、梁恭辰《池上草筆記》、李伯元《南亭筆記》、吳趼人《趼廛筆記》等。雜記體小說篇幅簡短,文字質樸,小說的最大特點就是“雜”。小說往往以“雜記”“雜錄”“筆記”“隨筆”“瑣語”“叢談”命名,就體現(xiàn)這層意思。作者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讀所感,隨手記下,積久成帙。小說內容龐雜,包羅萬象,既有故事性的志怪小說、軼事小說,也有一些瑣言雜錄、史料辨析、朝章國故的記述,甚至詩文論評、訓詁考訂的文字,有些已不屬于小說的范疇。
五、 記傳體小說,以張潮《虞初新志》為代表
康熙時,張潮從明清之際一些名家文集中,搜求具有傳奇色彩人物的故事,編輯成《虞初新志》一書。他在《虞初新志》序中,概括了以“事多近代”“文多時賢”“事奇而核、文雋而工”的標準,選取了王猷定、李漁、吳偉業(yè)、侯方域、魏禧、汪琬、陸次云、黃周星、周亮工、王士禛等人的作品,這些人都是當時知名學者和文學大家,古文造詣很深,他們所寫人物構思奇巧,故事生動,奇人奇事,奇技奇藝,奇行奇情,人物在他們筆下變得鮮活飛揚,有聲有色,反映了特定時期的人物風貌和時代主題。張潮將這些傳奇故事輯成選本,甫一面世,就廣為流傳,產生了很大影響。步武其后的,有鄭澍若輯的《虞初續(xù)志》、黃承增輯的《廣虞初新志》、朱承軾輯的《虞初續(xù)新志》等。特別是鄭澍若,從陸隴其、蒲松齡、毛奇齡、邵長蘅、施閏章、方苞、袁枚諸名家文集和說部中所輯錄的選文,也有很多傳頌的佳篇,為人們所稱道。需要說明的是,記傳體小說和史傳文學,都是以人物為中心的敘事記實作品,但兩者是有分野的,史傳文學側重在“傳”,記傳體小說側重在“記”,側重于人物某一方面的突出事跡、性格特征和諸多細節(jié)的敘寫。清代學者章學誠《文史通義·內篇·傳記》就說過:“至于近代,始以錄人物者,區(qū)之為傳;敘事跡者,區(qū)之為記?!边@就是記傳體小說不同于史傳文的重要特征。
六、 自述體小說,以冒襄《影梅庵憶語》和沈復《浮生六記》為代表
冒襄和沈復都是用第一人稱,以女方為中心,憶寫彼此刻骨銘心的情愛生活。大變亂時代的離散遇合,家庭生活中的悲喜苦樂,作者都能輕柔溫婉、不加矯飾地傾訴出來。這種質實清貞的眷戀之情,如汩汩清泉,沁人心脾,舒人肝腸,深深地打動人心。作者以高尚的審美情趣,用散文美的筆調,詩美的韻致,將小說鑄成不可多見的美文,此情致堪與《紅樓夢》相媲美。這兩篇小說受到很多讀者的贊賞,“五四”以后更是好評如潮。兩篇小說也早已飛出國門,為眾多外國讀者所喜愛。
另外,研讀清代文言小說,還有幾點可注意的:
一、 體式不純。清代文言小說集大多體例不純,有所交集。即使像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全書以傳奇體小說為主,但也有一些志怪體小說和少量軼事體小說;鈕琇的《觚賸》,主體是志怪體小說,但也有篇幅漫長、形象生動的傳奇體小說。至于雜記體小說,取材蕪雜,體例也就更為蕪雜。
二、 案頭文學。清代文言小說大都是士人用規(guī)范化的文言寫的,受眾對象也大多是士人,它和話本、戲曲視聽兼具的文學樣式不同。傳奇體小說具有神采飛動、故事委曲、形象鮮活的特點,其他各體小說一般具有敘事簡明、語言雅潔,有一定可讀性,符合士人的審美情趣。到了近代,各種報刊和小說雜志上也刊登了不少文言小說,如梁啟超主編的《新小說》開辟了“剳記小說”專欄,吳趼人等主編的《月月小說》開辟了“筆記小說”專欄,這些小說受眾廣泛,由士階層擴大到農工商賈、市井細民。這些小說敘事粗放,追求趣味性,語言已由雅潔變?yōu)闇\近,帶有報章體的特點。
三、 私家著述。私家著述不像官方文書、官修典籍那樣正兒八經,虛飾刻板,他們可以自由活潑地表達自己的憂樂愛憎。小說在敘寫大千世界時,往往注意從小事、細節(jié)和虛構入手,來表現(xiàn)人們的生態(tài)和心態(tài)。從細微中看社會,見端倪,這些敘寫更貼近人們生活,更具有歷史真實性。
四、 水平不一。由于作者的閱歷、學養(yǎng)、識見、才情不同,所寫小說的思想和藝術水平也就有所差別。有的作者偏于一隅,見聞有限或所據(jù)材料有誤,對人和事往往出現(xiàn)誤判,出現(xiàn)虛美不實之辭;或受傳統(tǒng)思想束縛,出現(xiàn)迂腐之見。還有各家小說集之間重事互見,重文互見的現(xiàn)象也不少,這都需要我們去研判。
綜上所述,清代文言小說是特定時代的產物,是那個時代社會生活真實而生動的記錄,小說作者也是那個時代歷史的敘寫者與見證者。面對如此浩瀚的小說作品,讀者如果可以從大文化視域、整體歷史觀,全方位、多角度地去解讀清代文言小說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和外在動因,定會有很大收益。
盛世編書修史。值此新中國成立七十周年大慶的日子,文物出版社肩負歷史文化使命,毅然承擔了《全清小說》的編輯出版工作。對此,我們致以深深的敬意!
二○一九年十月序于南京大學,時年八十有六
(王立興,1934年生,安徽定遠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