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青
韓 東
我有過寂寞的鄉(xiāng)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溫柔的部分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
至少我不那么無知
我知道糧食的由來
你看我怎樣把清貧的日子過到底
并能從中體會到快樂
而早出晚歸的習慣
撿起來還會像鋤頭那樣順手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獲些什么
不能重復其中每一個細小的動作
這里永遠懷有某種真實的悲哀
就像農民痛哭自己的莊稼
詩人韓東是“第三代”詩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第三代”詩人強調日常經驗,拒絕朦朧詩的隱喻象征化模式,傾心于在日常生活中對物象本身進行及物式書寫,以冷抒情的姿態(tài)來呈現(xiàn)日常經驗。但冷抒情并不代表詩人完全將抒情放逐,而是力圖用語言挑開抒情浮于表面的情緒化薄膜,觸碰到赤紅皮肉中敏感的現(xiàn)實?!霸姷秸Z言為止”,這并非是一個戛然而止的宣言,而是一個動態(tài)運行的過程——詩歌直抵語言之后,才會停止。韓東對語言所做的努力,正是以操持手術刀般的耐心將負贅于語言之樹的冗余的修辭藤蔓割除,還原語言表達的精準性,直抵日常美學的精神內核。韓東在《溫柔的部分》一詩中,以自己真實的境遇重新擦亮語詞,正是要以光滑的表面映照內心的豐富,試圖獲得敬文東所說的“達難達之情”的語言效果。
《溫柔的部分》是韓東的早期作品,童年在農村的真實經歷成為本詩的隱藏注腳。韓東曾說“農村生活給我的最大幫助就是使我與自然、與大地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直接的了解和交流”,過往寂寞的鄉(xiāng)村經歷“形成了我生活中溫柔的部分”,讓現(xiàn)在的“我”對過去抱有親切的懷念。我們在閱讀該詩時,過往的鄉(xiāng)村記憶與詩人寫作此詩時的真實生活形成對比,很容易將其置于線性的時間流程中進行觀察;由于時間的一維性,導致了詩人此種懷念的不可實現(xiàn)性。因此,詩人“永遠懷有某種真實的悲哀”和時光不可留的傷感。“永遠”這一時間副詞的加入,使這種悲哀感被無限延長,未來也深埋于時間不可追返的陰翳之下??梢哉f,客觀的現(xiàn)實時間在時空中的單向發(fā)展,與詩人主觀記憶中對時空多維的探入彼此交互,導致了所謂“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的感傷情調,兩個時空在交錯的空隙之中彼此架構,承擔起詩人對現(xiàn)實處境的思辨。
這首詩中含有一整套二元對立的結構,“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主題之下包含著眾多的子集。如“厭倦”和“解脫”的對比,“無知”和“知道”的對比,“溫柔”和“悲哀”的對比,“舊習慣的順手”和“不能再收獲”的對比……韓東并沒有為這種對比作出更多的價值判斷,而是將其還原至鄉(xiāng)村生活的具體場景中,讀者因此得以用自己的日常經驗替換詩人描寫的生活細節(jié),從而獲得豐富的閱讀感受。詩人由當下的悲哀引出的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懷念,使過去“生活中溫柔的部分”的經驗意義愈發(fā)凸顯。但對這首詩的理解,不應只停留于“溫柔的部分”這一真實情感之上,盡管韓東的童年鄉(xiāng)村生活確有其事,并在訪談中多次談到這段經歷的重要性。
齊格蒙特·鮑曼有個觀點,“懷舊的烏托邦”。在《溫柔的部分》這首詩中,經過對生活經驗的不斷的二元比對之后,“溫柔的部分”的真實內涵已被抽空,被懸置在類似于“桃花源”的烏托邦原型中,不過它指向的是對過去美好的懷念。無論詩人真實的童年經歷如何,“溫柔的部分”在這首詩中呈現(xiàn)出的更多是一種面向過去的想象,對過去美好的追尋,透露出詩人對現(xiàn)實處境的一種無力感。這首詩結尾的“農民痛哭莊稼”,乃詩中極為有力的比喻,它至少有三個作用:首先,它是對前文“糧食”與“鋤頭”意象所鋪陳情感的收束,使全詩的結構更為圓融完整;其次,它是鄉(xiāng)村生活中最為典型的人與物,也是最能喚醒人們對鄉(xiāng)土中國情思的意象;再次,農民對莊稼的痛哭是一種生命之哭,它把全詩的情感極為有力地壓縮為一個與生命息息相關的場景,抖落了不必要的修辭矯飾,讓這首寫生活的詩因此有了生命的縱深感。
劉波《在1990年代的雙向延長線上:〈奇跡〉與韓東詩歌創(chuàng)作的世紀地形圖》一文中談到,“在韓東一直強調的面向真理的寫作中,他看似書寫的是日常瑣碎經驗,但其詩歌幾乎沒有停留在對這種經驗的復制與照搬,而是在敘事或抒情中通向了一種哲思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6期)。以哲思為底色的智識思考,有利于詩人將日常經驗與詩歌語言進一步聯(lián)結,而韓東正是在對日常經驗的淬煉中鍛造出了經久不衰的詩意。
《溫柔的部分》創(chuàng)作至今已有四十余年,如今再看,此詩可視作對詩人精神來路的追思。借用魯迅的話來評價此詩,韓東在寫詩之初,便有了由“溫柔的部分”拷打出的“真實的悲哀”,也擁有由“真實的悲哀”拷打出“溫柔的部分”的自覺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