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ū)O頻
一
多年前,我們?nèi)私?jīng)常一起結(jié)伴去看黃河,就像去看望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祖先。
黃河當初從青藏高原上下來便決心去往大海,于是一路東行,經(jīng)過了黃土高原和河套平原,經(jīng)過高原、沙漠、綠洲、草原。漫漫時光里,它大部分時間匍匐著走,偶爾會忽然站起來,大概是孤獨得太久了,它會以瀑布的姿勢大聲喧嘩幾句,唾沫四濺,然后繼續(xù)匍匐趕路。在水草豐茂的草原上,它會把自己折疊成優(yōu)美的九曲蛇形;在黃土高原上,它會兇悍磅礴地甩出一個巨大的“幾”字形。一條大河孕育出了城邦、村莊、古渡,孕育出仰韶文化中詭異的旋渦花紋和古老的羊皮筏子,還有幽寂絢爛的黃河壁畫。
我們?nèi)司驮邳S河邊的峭崖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黃河壁畫。在綿延幾里的赤色峭壁上全是被黃河水沖出的天然石畫像,像人在天上,又像神降人間,人、神、花、鳥、獸、山、水,似乎全聚在一起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河,只見眾神同歡,萬物生長,天地間一片混沌。峭壁下是奔流而過的黃河水,再往前便是大石遍布、暗礁林立的磧口,水深浪急,船走到這里就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很早以前這里就形成了一個黃河古渡頭,叫磧口渡。古時,那些從黃河上游滿載著毛皮、油料、糧食、鹽堿、中藥的大船走到這里便無法再前行了,船上的商人們只得棄船走陸路,用駱駝和騾馬把船上的貨物運出去。所有的商人和駝幫都要從磧口唯一一條青石板路上走過。石板路的另一側(cè)就是黃河,大河日夜不息地流淌,夕陽墜入河中的時候,河水會變成炫目的金色,有月光落在河里,河水就變成了銀色,閃著霜一樣的清暉。
我和戴南行、桑小軍每次都是吃了午飯從學校出發(fā),步行到黃河邊的時候,往往夕陽已經(jīng)開始落山,從兩山之間穿過的黃河被染得通體金黃。從山頂上看過去,寸草不生的黃土山,金色的大河,天火般的落日余暉交織在一起,共同構筑成了天地間一座恢宏壯麗的城邦,一座只屬于我們?nèi)齻€人的城邦。在這座秘密城邦里,我們觀賞過落日焚燒著山河,等待著明月從山間升起,當月光乘著浩蕩長風,大河也變得冰清玉潔。到了夜里,有時候我們借宿在磧口渡的窯洞里,有時候干脆躺在河邊的巨石上,石上尚有陽光的余溫,我們沐著星光,枕著磧聲,徹夜聊詩歌、聊文學。
還有的時候,我們會沿著黃河北上,一直走到乾坤灣,那是一段黃河古道,越彎曲的河流便越古老,這種古河道的河岸都是夾心的,一層一層紋理清晰,中間有一層黑色的鵝卵石,而一百多萬年前黃河剛形成的時候,這層鵝卵石就是黃河的河床。準確地說,讓我們感到震撼的其實是時間,那么古老又蒼茫無際的時間,居然被封存在一塊塊石頭里。爬到山頂往下一看,一個形似太極圖的大河灣赫然在目,那是真正的鬼斧神工。我們驚嘆河流在大地上竟可以行走得如此優(yōu)美壯闊,只是久久呆立在山頂上,全然忘記了時間和歸途。
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們正在讀師專。我們那所師專可以算是全中國最偏僻的一所師專了,藏匿在黃土高原深處的褶皺里,向西步行半日就到了黃河邊,黃河的對岸就是陜西,兩岸的人會劃船去對方的地盤上趕集、娶親。我們師專所在的那座小山城,在漢代曾是匈奴的國都,旁邊還有大戎、小戎、西落鬼戎、奔戎這樣的部族,所以當?shù)厝硕嘤猩贁?shù)民族血統(tǒng),喜歡吃牛羊肉,喜歡大碗喝酒。就在我上師專的時候,小城街頭還時常能看到騎馬當車的人。
初到師專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一下被放逐到了時間的盡頭,文明的盡頭,華夏文明到此為止,再往前一步,就是異族的文明了。同學里面,如我一般的失落者其實不在少數(shù),居然被貶謫到這樣的深山里來上大學,簡直去上個課都得騎駱駝,真夠復古的。但就是在這樣的深山里,在文明的斷層處,我居然也結(jié)交到了兩三知己,戴南行和桑小軍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戴南行其實比我們高一屆,他本來上的是物理系,因為熱愛文學,執(zhí)意要轉(zhuǎn)到中文系,為此不惜留級一年,于是和剛?cè)胄5奈覀兂闪送嗤瑢W。初見此人是在宿舍里,報到完之后我心情不佳,正在上鋪躺著發(fā)呆,忽見門里飄進來一個男生,又高又瘦,一頭長發(fā),穿著喇叭牛仔褲,尖頭皮鞋,巨大的黑框眼鏡遮住半張窄臉,這么時髦的打扮在學生中絕無僅有。來人把一卷被褥輕飄飄地扔到了我下鋪,脧巡四周,發(fā)現(xiàn)上鋪還躺著一個人,立刻來了興趣,他撲到我床邊,向我遞過一只細長白凈的手來,我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他是要和我握手。這么隆重的禮節(jié)我還是第一次見。握完手之后,他便把他的頭擱在了床邊,他個子又高,正好能把一顆頭完整地擱在我床邊。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便覺得是他把自己的頭摘下來擺在那里,正喋喋不休地和我說話。那顆頭興奮地問我,你喜歡讀誰的詩?我正在思忖是說北島還是舒婷,那顆長發(fā)飄飄的頭已經(jīng)很得意地說,你肯定準備說朦朧詩吧?我喜歡穆旦的詩,他把西歐現(xiàn)代主義和中國傳統(tǒng)詩歌結(jié)合起來,節(jié)奏美、音樂美、建筑美,在穆旦的詩里都能找出來,他是真正的雪萊式的浪漫詩人,我來給你背一段吧:你的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你的,我的。我們相隔如重山/從這自然的蛻變的程序里/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穆旦,心中驚異,連忙從枕頭下面抽出自己的幾頁詩稿遞給來人,嘴里說,那你也寫詩嗎?看看我寫的詩怎么樣?
我從高中開始悄悄寫詩,并經(jīng)常為自己經(jīng)營的這片秘密花園感到得意。此人用極為細長的手指接過詩稿,飛快地掃了兩頁,然后把長發(fā)使勁往后一甩,露出眼睛,不屑地對我說,你這也能叫詩?就算是詩吧,一看就是你硬找詩,不是詩來找你,我老家有個老玉匠曾經(jīng)對我說過,玉石與其他石頭相比,里面含有更多的陰氣,但玉石認主,愿為其主人舍身破命。好的詩也是這樣,會前來認主。
我心中一陣羞惱,忽地坐起,赤腳從上鋪跳到了地上,只見來人比我足足高出一頭,兩條腿像蚱蜢一般又細又長,再加上喇叭牛仔褲的效果,更顯得全身上下只有兩條腿。我不服氣地嚷道,你以為就你懂詩?他的長發(fā)一垂下來就把眼睛遮住了,他便又用力把長發(fā)往后一甩,讓眼睛露出來,他并不厭煩,好像還很享受這個過程。只見他兩眼放光,直著脖子說,里爾克說過,如果寫得太早了,我們應該用一生之久,盡可能那樣久地去等待,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xiāng)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別離,回想那還不清楚的童年的歲月,想到父母,想到兒童,想到寂靜、沉悶的小屋內(nèi)的白晝和海濱的早晨,想到許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這些夜里萬籟齊鳴,群星飛舞??墒沁@還不夠,如果這一切都想得到,我們還必須回憶許多愛情的夜,一夜與一夜不同。
那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里爾克”這個名字,我被鎮(zhèn)住了,頭耷拉下去,心想,沒想到在這山溝溝里,居然也能遇到這等異人。便問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他齜著牙說,戴南行。我說,怎么起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他又笑道,我那父親一輩子沒有去過南方,心之所向,便寄托到我身上來了,結(jié)果我不但沒去南方,還干脆進這大山里來了。不過,我發(fā)現(xiàn)在這大山里也沒什么不好,你不要以為這里是邊地,這偏僻的地方其實是多種文明的交會碰撞之地。這山里曾經(jīng)生活過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吐蕃、回鶻、粟特,至今有蒙古族、獨龍族、藏族、東鄉(xiāng)族、普米族、錫伯族、哈尼族等民族,在這里能看到文明積淀下來的清晰紋理,所以,這蠻荒之地其實是一座民族博物館。這么一想,你不覺得這光禿禿的黃土山也很有意思嗎?
我驚訝地問,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仰起頭,得意地說,如果你無法發(fā)現(xiàn)美,那你在哪里都會很痛苦。我斷定他的家庭一定和我的不同,便有些羨慕地說,可見你父親也是文化人了?他像沒聽見,或者是故意回避這個問題,頭發(fā)又一甩,把兩只眼睛扒拉出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你除了舒婷還知道誰?你看過聶魯達的詩嗎?我來給你背幾句: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
我有些羞愧,趕緊把話題岔開,說,到飯點了,我都餓了,我們?nèi)コ燥埌桑疫€不知道食堂在哪兒呢。他的長發(fā)掉下來,復又把眼睛埋起來,不滿地說,什么食堂,還沒蓋好呢,連張桌子都沒有。我說,那怎么吃飯,你已經(jīng)去過食堂了?他忽然又湊過來,有些討好地說,吃飯不著急,我們還是聊聊詩歌吧。我不高興地說,你不用吃飯?你不吃我還要吃呢,你不去我去了。
于是他在前面帶路,我倆結(jié)伴去了食堂,一看,果真還沒蓋好,只有一個窗口供應面條,打了面條的學生就蹲在食堂門口吃,蹲了黑壓壓一片。我這才知道戴南行已經(jīng)在這里上了一年物理系了,因為喜歡文學便留了一級,執(zhí)意要轉(zhuǎn)到中文系。也是后來才慢慢從別人口中得知,他的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在省城的一所大學里教書,他是在省城長大的,卻跑到這深山里來上大學。不過他對自己這樣的家世只字不提,甚至厭煩別人提起,事實上,他對所有精神性之外的事物都只字不提,自動與世俗絕緣,他像一團龐大堅固的氣體,一種精神性的存在,而并沒有真正的肉身。我時常覺得他屬于無形之物,與鬼神、靈魂、時間屬于同一物種,它們游蕩在難以被肉眼看到的一重神秘領域里。越到后來,這種感覺越強烈,后來,他的肉身徹底委頓,他漸漸變得像幻影,像巫,像宗教。
我們各自打了一碗面條,也蹲在食堂門口的空地上吃了起來。我把臉埋進碗里呼嚕呼嚕吃面條,戴南行卻捧著面條只扒拉了幾口便放下,又興致勃勃地對我說,我覺得吧,寫詩還是靈感最重要,柏拉圖這樣說過,靈感是靈魂在迷狂狀態(tài)中對于天國或上界事物難得的回憶和觀照,沒有這種詩神的迷狂,無論是誰,都將永遠站在詩歌的門外。
他說話的時候,嗓門特別大,神情又夸張,還輔以各種手勢,自帶舞臺感,所以,無論他在何時何地說話,哪怕是在說悄悄話,也像正在劇場里做演講。他穿著上鶴立雞群,我們清一色的中山裝和布鞋,個個灰頭土臉,只有他一人穿著喇叭牛仔褲和尖頭皮鞋,全身上下亮閃閃的,越發(fā)像他一人站在舞臺的燈光里,而我們都坐在觀眾席上。他在我旁邊若無其事地大聲演講,這既讓我感到羞恥,又有幾分奇異的榮耀;再加上他讀過很多我沒有讀過的書,又讓我一邊欽佩他,一邊在暗地里還有些怕他。
身邊有戴南行這樣的人,我生怕被他笑話了,便發(fā)奮讀書,連初入學時的沮喪也漸漸淡忘了。戴南行很喜歡看書,晚上宿舍熄燈之后,我們躺在床上臥聊一會兒也就各自入睡了,他才點起蠟燭開始鄭重其事地看書或?qū)懺?,燭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石像般莊嚴,還略帶詭異之氣,宿舍里每晚縈繞著蠟燭燃燒的香味,以至于我每次半夜醒來,都有一種置身于寺廟里的恍惚感。后來宿舍里有人有了意見,說半夜點著蠟燭睡不好覺,還有人擔心他點著蠟燭就睡著了,哪天一把火把宿舍給燒沒了,八個人燒成一堆骨頭,誰是誰都分不出來。這時戴南行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去處,他發(fā)現(xiàn)階梯教室是可以不熄燈的,于是晚上便跑到階梯教室,通宵達旦地待在那里看書寫詩,等到第二天早晨,我們洗把臉正匆匆往教室趕的時候,他悠然晃回宿舍睡覺去了。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有些課講得實在是索然無味,便干脆逃課,并囑咐我,如果有老師問起,就說他重病在身,沒法去上課。我說,你得具體點,你這病到底有多重,我又不會編。他咧開大嘴,很快樂地說,老趙,我就喜歡你這點,連假話都不會說,老實得可愛,你想怎么編就怎么編,半身不遂啊,病入膏肓啊,奄奄一息啊,都行。
后來我又發(fā)現(xiàn),晚上他也不是徹夜待在教室里看書寫詩。有一段時間我失眠得厲害,每每睡到半夜醒來就再睡不著了,聽著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聲,只覺得自己獨自沉入了一片水底,別人卻都在我頭頂興致勃勃地劃著船。在床上翻來覆去又怕把別人驚醒,于是,剛剛挨到窗戶里的天光泛起一點點青色,我便趕緊穿戴好衣服溜出了宿舍。整個校園還在沉睡,沒有一個人影,天地間一片闃寂凜冽,似乎整個世界都變成了廢墟,只在東方的盡頭燃燒著些微的猩紅色。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正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瞎溜達,忽見明冥交界的晨光里似乎孵出了一個人影,我頓時覺得我和這個人是這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了,便加快腳步向那個人影走去。
晨光一寸寸地被點亮了,對面的人影也漸漸長出了眉眼、長發(fā)、長腿,甚至長出了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鏡。我心想,這人怎么長得這么像戴南行。待到幾步之遙的時候,對面的人影忽然伸出細長的手指要和我握手,老趙,你也在漫游啊。除了戴南行還會是誰?!我說,老戴?你大半夜去干嗎了?他站定,把長發(fā)往后甩了甩,昂首說,漫游去了。我驚異地說,你大半夜去哪兒漫游了?他指了指學校外面的后山,我昨日去山上賞落葉,真是好景致,無邊落葉蕭蕭下,因舍不得離去,不知不覺到了天黑,就在山上的那座廟里躺了一宿,真正是好,躺在廟里就能看到月光,身上蓋的也是月光,可謂表里俱澄澈,那可真是賞月的好去處啊,再帶上一壺酒就好了,可以舉杯邀明月。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后山上確實有一座破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留下的,幾近坍塌,又緊靠墳地,據(jù)說時常有狐妖在廟中出沒。我皺著眉頭說,就你一個人?也不害怕?他詫異地說,害怕?那么孤絕美好的月光,怎么會害怕呢?我昨晚在月光下還想出兩句詩來:我是大地的守夜人,孤獨地守護著大地上的夢。
說到詩歌,我也來了興致,很想賣弄一下自己最近所讀的書,于是兩個人便站在半青半白的晨光里談論起了詩歌。山上入秋早,早晚時分已經(jīng)有了些寒意,我忍不住縮起脖子,把兩只手攏在袖子里,戴南行雖然衣裳單薄,又剛剛在山上凍了一宿,但看起來卻仍是器宇軒昂,長發(fā)在風中飄揚,挑在細長的脖子上,像面旗幟。他一手插褲兜里,另一只手比畫著,一邊慷慨激昂地談論詩歌一邊把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我則一邊對答一邊不時掏出手帕來擦臉。事實上,在后來的很多年里都是這樣,他一邊旁若無人地大聲演講,一邊把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噴到我面前的酒杯里、碗里,我則鎮(zhèn)定地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臉。后來手帕這東西基本已經(jīng)絕跡了,我卻仍然保留著幾塊文物一般的手帕,并隨時隨地攜帶在身邊,以至于我一掏手帕便有人驚呼,你這是手帕?哪兒來的古董?
我倆站在那里足足爭論了有兩三個小時,竟不知道天光何時已大亮,直到夾著課本去上課的學生陸陸續(xù)續(xù)從我們身邊走過去,我們才意識到時間,但仍然沒有爭論出什么結(jié)果,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戴南行沖我大喝一聲,老趙,我要和你絕交。我也大聲回應道,好。雖然我們兩個人怪模怪樣地橫在道路中間,戴南行的嗓門又是十里之外都聽得清清楚楚,但路過的學生卻并不多看我們一眼。因為那實在是一個屬于詩歌的時代,走在校園里,迎面而來的每個人都像飽含酒神精神的尼采,即便是校門口賣燒餅的小販,也能隨口和人談論幾句詩歌,以至于到了后來,我們把那個時代神話了,總是動輒緬懷。
過了很久我才慢慢想明白,一個所有人都在談論詩歌的時代其實并不正常,但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樣,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下海經(jīng)商顯然也不正常,二〇〇〇年之后,網(wǎng)絡加入人世間,社會變得更光怪陸離了一些,卻又連八十年代那點可愛的土氣也蕩然無存了。而戴南行的過人之處就在于,八十年代他是個詩人,九十年代還是詩人,二〇〇〇年之后仍然是個真正的詩人。
他喊完絕交之后就回宿舍睡覺去了,我則跑到教室里去上課。第二天他便忘記了昨日說過絕交的話,站在高低床前,他把一顆亂蓬蓬的腦袋擱在我的床板上,得意地把一首新詩遞給我看。我說,老戴,咱倆不是已經(jīng)絕交了嗎?戴南行驚訝地看著我,有嗎?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記得。過不了幾日,我們再次因為詩歌發(fā)生爭執(zhí),仍是各執(zhí)一詞,于是他又隆重地向我宣布,老趙,我一定要和你絕交。第二天又顛兒顛兒跑過來找我。如此反復多次,到下一次又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不等他開口,我就主動先替他說出來,老戴,我要和你絕交。也算為他省下了二兩力氣。
二
不覺就到了新年,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放眼望去,整個黃土高原被白雪覆蓋,那些干渴的黃土山好像忽然之間燃盡了所有的金色,只剩下一種骨灰般的白,潔凈冰涼又無比盛大,連灰蒙蒙的小山城都變得晶瑩剔透起來,像童話里的宮殿。在這黃土高原深處,能屬于我們的顏色實在太少了,除了黃色就是黃色,于是連冬天都成了我們的節(jié)日,因為它會把潔白的大雪饋贈給我們。
新年的晚上,我們八個人聚在宿舍里,從食堂打了一臉盆餃子來,又拿出一包炒花生,一瓶劣質(zhì)高粱酒,兩張破木桌往起一拼,八個人便圍成一圈吃喝起來,有的坐床上,有的坐椅子上,眼看還是坐不下,我便干脆坐到了上鋪,由他們下面的人給我運輸餃子和酒。大家正狼吞虎咽地搶著吃餃子,戴南行忽然起身,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了一個鋁飯盒,然后打開飯盒,單手托著,一邊展示給眾人看,一邊得意地說,這是戴某人獻給大家的新年禮物,人人有份,不能多也不能少。我居高臨下地往那飯盒里一瞅,只見飯盒里躺著八個餃子,看起來和臉盆里的沒什么不同,心想他又在搞什么鬼。
戴南行給每人分了一個餃子,我也分到一個,也沒多想,順手就塞到了嘴里。一口下去,我在上鋪呆住了,下面的幾個人也都呆住了,整個宿舍出現(xiàn)了一剎那的凍結(jié),接著就是戴南行的一陣狂笑,他一邊笑一邊使勁拍著桌子。原來他悄悄把這八個餃子掏空了,把一塊巧克力塞了進去,做成巧克力餃子送給我們當禮物。巧克力是我們平時根本吃不到的稀罕物,每個人含在嘴里都不忍心咽下去,我把那塊巧克力在舌頭下埋了很久,直到它完全化掉。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禮物,在收到禮物的那一刻,忽然有種被點亮的感覺,被自己身體里的蠟燭。這使我感受到生活竟有它精巧和奇妙的一面,只是那一面不會輕易被人看到。也許別人的感受也和我相似吧,因為多是農(nóng)家孩子,家境貧寒。出于掩飾,幾個人一起動手把他按在了床上,我也從上鋪跳下去,一邊回味著巧克力的余香,一邊喊著,快罰他酒。眾人七手八腳地灌了他幾杯酒才作罷,半醉的戴南行站起來,站在宿舍中央,使勁把長發(fā)往后一甩,仰著頭說,還有一件禮物要獻給我們的新年,獻給節(jié)日,因為節(jié)日本身就代表著虔誠的祭祀。法國詩人瓦雷里曾這樣說過,上帝無償?shù)刭浗o我們第一句,而我們必須自己來寫第二句。這首詩的第一句正是來自黃土高原,所以我把它也獻給黃土高原:
從北上灌木的枯枝
從空無一人的土窯破碎的窗紙
黑色的風呼嘯而過
橫臥于荒蕪之床
承受著時間的鞭刑
我若愚若昏
未來的未來
我的靈魂不斷消融
而我的肉身則是一只埋進時光的杯子
期待著載來初春之雨的一朵云
朗誦完畢,他對著我們莊重地鞠了一躬,我們只覺得頭皮發(fā)麻,便使勁鼓掌。這時候他忽然穿起棉衣,腳步踉蹌地往外走,我追了出去,問,老戴你這是要去哪里?戴南行頭也不回地說,去看書,天黑了,我的生活才真正開始了,我是大地的守夜人嘛。我在他身后說,你喝了這么多酒還看什么書,快回宿舍睡覺吧。他已飄然而去,只讓北風給我捎來幾個字,能有什么事。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確實,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他這樣了,毫無征兆地,忽然從熱鬧的人群中把自己拔出來,擲向清冷孤獨之處。
到了晚上十一點多,宿舍里的其他人因為喝了點酒,基本都睡下了。我喝得最少,躺在床上忽然想起戴南行,心里總覺得有點不踏實,思謀一番,還是穿衣下床,悄悄出了宿舍。月亮高懸在夜空,伴著幾顆疏朗的寒星,銀色的月光照著地上厚厚的積雪,積雪反射著冷冷的寶石一樣的光華,把夜晚照得如同一種白晝,一種很奇異的白晝,更像是白晝落在晚上的一個夢境,一切都發(fā)著光,一切都是邈遠溫柔的。我先是去了階梯教室,教室里亮著燈,有一個學生在看書,但不是戴南行。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能去哪兒呢,不會是踏雪去后山的破廟里賞月去了吧。我一邊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邊到處找尋他的蹤影,走到圖書館前面的空地上,就著月光忽然看到前面似乎躺著一個人,我趕緊跑過去一看,果然是戴南行。
我連忙拉他起來,他不肯,還要躺在雪地里,我有些急了,說,老戴,你躺在雪地里不冷嗎?他眼睛仍望著夜空,語氣很平靜,倒不像是喝醉的樣子,只聽他說,不冷。我說,你大半夜躺在這里干嗎?他雖然能聽到我的聲音,但似乎并不是在和我對話,仍然對著夜空,溫柔平靜地說,我在仰望星空,我在尋找那些古老的星座。我說,你快拉倒吧,在這里躺一宿非把你凍死不可。說著又伸手去拉他,他的手已經(jīng)冰涼,但還是執(zhí)意不肯起來,一定要堅持躺在雪地里仰望星空,我便連拉帶拽地把他硬拖起來,拖回了宿舍。他一邊踉踉蹌蹌地被我拖著走,一邊還在嚴肅地向我抗議,為什么不讓我看星星?你說,為什么不讓我看星星?星空遼闊燦爛,宇宙的秩序優(yōu)美而永恒,而我們,我們又算什么?我一想到這里就覺得無比悲傷。
我說,你先不用悲傷,等著明天感冒吧。
果然,第二天戴南行便開始發(fā)燒,我請了假在宿舍照顧他。我說,老戴,要不是我半夜三更地出去找你,估計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鬼了,等你好了得請我喝頓酒。
那時候想喝點酒真是不容易,酒都是憑票供應的,也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供應一瓶。為了解決喝酒的問題,戴南行曾試圖給我們釀過各種酒。他跑到柳林的黃河灘上,那里種著很多棗樹,摘了紅棗回來,把棗搗碎,放在一個壇子里,壇子里加點酒曲,然后密封起來等棗發(fā)酵,半個月之后,把果汁濾出來再進行第二次發(fā)酵,再過個把星期,一壇紅棗酒就釀好了。除了紅棗酒,他還釀過杏子酒、沙棘酒、山梨酒、野葡萄酒,甚至還把一種叫龍葵的野果采來釀酒,釀好的龍葵酒色如墨汁,蘸著都可以寫字,讓人望而生畏。戴南行不管,先自斟自飲起來,幾杯酒下肚之后,嘴唇和舌頭都被染成了黑色的。他趁著酒興演講的時候,黑色的舌頭在嘴里一閃一閃的,嚇得我們都往后退了一圈,空出一個微型廣場來。他獨自站在廣場的中央演講,黑唇黑舌,激情澎湃,附帶著一點果酒的芳香,像一個驕傲而邪惡的國王。
不管怎樣,在那個連酒都喝不到的年代里,因為有了戴南行,我們卻嘗過五光十色的酒,那些酒,有的鮮艷到了恐怖的地步,像毒藥。有的具備致幻的功能,因為里面加了曼陀羅花,喝下去之后忽然發(fā)現(xiàn)貓變成了老虎,室友都變成了巨人,只有自己變成了小矮人。有的具有強大的麻醉功能,喝了之后可以連睡三天三夜不醒,以至于讓別人誤以為都可以抬出去下葬了。這些美麗邪惡的酒均出自戴南行之手,到了后來,他手藝越發(fā)純熟,可以把任何一種植物或果實釀成酒,有時候我會覺得,他像個巫師,躲在自己陰暗的城堡里,守著一堆瓶瓶罐罐,配置出各種神奇的魔藥,光那些魔藥的顏色便足以照亮我們貧寒的師專生涯。
戴南行躺在床上,鼻涕橫流,卻還是一臉鄙夷地說,我躺在雪地里仰望星空是為了靈感,為了能從宇宙里覓得幾首好詩,你壞我的詩興還沒找你算賬呢!不過酒還是要請你喝的,我父親手里還存著兩瓶老白汾呢,下學期我拿一瓶過來請你喝。我說,你要偷你老爹的酒啊。他立刻拉下臉來,擰著眉毛說,喝酒是何等風雅的事,怎么能說是偷呢,充其量就是擅自拿出來。等有了好酒,我們拿到后山上,就在那破廟里,你不知道,那真正是個好地方,清靜自在,可以在那里一邊喝酒一邊賞月。
我說,那破廟旁邊就是墳地吧,你也不害怕?他淡淡一笑,用紙擤了擤鼻涕,說,所有地方之外的地方,像圖書館、墳地、破廟、半夜的階梯教室,都是很神奇的地方,我把這些地方統(tǒng)稱為是異托邦。烏托邦并不是真實存在的,但異托邦卻是真實存在的,異托邦其實就是一道有魔法的門,從這里還能去往別處,和別處的別處,但到底會去往哪里,有時候連你自己也無法知道。
我想了想,補充了一句,還有月光下的雪地里。
他拊掌笑道,老趙人雖無趣,但悟性是很好的,又呆又聰明,就像是一種組合動物,比如鴨嘴獸,比如麋鹿,再比如半人馬。
我抗議道,你才是鴨嘴獸。
轉(zhuǎn)眼就到了下學期,返校的時候,戴南行果然帶來了一瓶瓷瓶裝的老白汾,我讓他把酒先藏起來,這么珍貴的東西,還是要等到什么重大節(jié)日再喝。只見他牛仔褲上突然破了一個大洞,他卻渾然不覺,我好心提醒了一下,他卻哈哈大笑起來,說,這是我故意剪的,不知道了吧?這是今年最流行的乞丐服。我驚訝道,省城現(xiàn)在流行這種衣服?那直接穿點破衣爛衫不更省事?他不屑再搭話,從包里抽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與我,我一看,里面裝著一沓信,便詫異道,這是給我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老趙,這都是寒假里寫給你的信,我想和你說話的時候就給你寫信,只是沒有給你寄過去,現(xiàn)在覺得還是物歸原主比較好,這些信一旦寫了就是你的了,還給你,不過你看的時候一定要一個人躲起來看,信也是屬于魂魄的一種,要護好它,不能讓別人看到了。
等他出去了,我才拆開信封,一看,里面共有五封信,清一色用毛筆寫的小楷,字體蒼勁而不乏秀氣,通篇都是在談論文學、藝術和哲學問題,絲毫不提及他的寒假生活。在最后一封信的結(jié)尾處我看到這樣一句話:崇高的經(jīng)驗提升了人類精神,使其變得高尚,也鞏固了我們作為有道德的生物的尊嚴。
至于那瓶酒,我們遲遲沒有商量好什么時候把它喝掉,主要是因為太珍貴了,實在不舍得輕易喝掉。他又慫恿我和他步行到杏花村去喝酒,說那里的酒多得可以泡進去洗澡,而且每一種酒都美得像詩。不僅有老白汾,還有玫瑰汾、白玉汾。玫瑰汾是把玫瑰花放在汾酒缸中浸泡數(shù)月而成,白玉汾則是在汾酒中加入龍眼和紫油桂。還有一種極賞心悅目的酒,叫竹葉青,色澤翠如碧玉,是在汾酒中添入了竹葉、紫檀、公丁香、陳皮、廣木香,所謂“蘭羞薦俎,竹酒澄芳”,說的就是竹葉青。那里方圓十里全是酒香,人們往往還沒走到杏花村就醉倒在半路上了。說得我躍躍欲試,但杏花村屬于汾陽,地處平原,我們背著涼水和石頭餅,光出山就得出幾天。
就在這個時候,學校里忽然又冒出一名詩人,叫桑小軍,此人剛剛在某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幾首詩歌,一時在校園里名聲大噪。最可氣的是,這人還是個理科生,分明是在欺負我們中文系沒人。戴南行把那幾首詩找來看了,又遞給我看,他用一根細長的手指使勁敲著那本雜志,鄙夷地說,你看看這詩寫得比我好嗎?寫詩就寫詩,還一定要發(fā)表出來,如此張揚,我寫那么多詩,你見我發(fā)表過一首嗎?
我沒吭聲,因為我知道他偷偷給好幾家文學刊物投過稿,只不過都是泥牛入海罷了。我后來想,戴南行一生磊落到了明月刀雪的地步,唯獨投稿這件事是背著人做的,可見他對此事的在乎與恐懼。
然后他硬要拉著我一起上門叫陣,我推辭道,我笨口拙舌的,還是你去和他單挑吧。但他不由分說地把我從上鋪拽下來,穿上西服,鄭重其事地打了領帶,又在身上背了個書包,把那本雜志塞了進去。我們倆便來到數(shù)學系的宿舍樓下叫陣,因為無從知道桑小軍到底住哪個宿舍,戴南行便在樓下用八字步站定,兩手做成喇叭狀,扯著嗓子往上喊,桑小軍,那個叫桑小軍的,你給我出來。
正是中午時分,學生大部分都在宿舍里,戴南行叫陣之后,窗戶里嘩地探出了一大片腦袋,夾雜在掛在窗外的內(nèi)衣襪子里,紛紛朝著我們張望,我們不但不覺得丟人,反而覺得很榮耀。因為那種彌漫在校園里的酒神精神,我們這些言必談詩歌和文學的學生倒像是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我們正仰著腦袋往上瞅,樓門的陰影里忽然走出一個男生來,晃著膀子走到我們面前。只見此人個頭不高,但體格敦實,上身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下面是肥大的綠軍褲,兩只寬肩膀上扛著一顆方形腦袋,面孔黢黑,短發(fā)根根豎起,一臉悍氣,怎么看都不像個詩人。此人嘴角斜叼著一根紙煙,歪著腦袋打量了一番戴南行身上的西服,劈面問了一句,你他媽誰???
戴南行十分氣憤,像他這等風流人物,校園里居然有人不認識他?他把那本雜志從書包里抽出來,在桑小軍面前晃了晃,倨傲地說,足下的詩我已經(jīng)拜讀了,并不十分欣賞,值得商榷,對詩歌我正好也有點陋見,所以想找足下辯論一番。這時候我們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一圈學生,有的拿著空飯盒,有的一邊圍觀我們一邊站著吃剛從食堂打來的飯,剛來的不知是怎么回事,探進腦袋來詢問可是有人在打架,擠不進來的就在外圍拼命踮起腳尖往里瞅,還有的人跳起來往里看。一時人山人海好不熱鬧。桑小軍兩口把半根煙抽完,又把煙頭蹍滅,至此都不曾正眼看過我們,他把兩只粗壯的胳膊抱在胸前,環(huán)視周圍一番,冷冷地說,這里人多,不方便說話,找個安靜的地方去。戴南行把長發(fā)往后一甩,忽然露出了很天真的笑容,他對桑小軍說,我想到一個極好的去處,后山上的一株桃樹開花了,我前兩天剛?cè)ベp過花,世上還有什么事情是比桃花盛開更美好的?在桃花下談詩豈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桑小軍斜眼看著他說,你是吃什么長大的,這么陰陽怪氣的?戴南行笑道,我們要談的是詩歌,和吃聯(lián)系到一起可就俗了。于是我們?nèi)藳_出重圍,從學校后門出去,上了后山,爬了一段山路,走著走著,光禿禿的山路上忽然殺出了一樹桃花,像一大團粉紅色的火焰,燃燒得溫柔熱烈,樹下已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花,深山空谷,花香侵人。桑小軍站定,大喝一聲,果然是好地方。戴南行得意地做了個邀請的姿勢,似乎是到他家門口了,我們?nèi)吮惚P腿坐在了桃樹下。正好一陣山風經(jīng)過,花瓣像雪一樣紛紛揚揚落下來,幾乎要把我們埋葬在這里。戴南行先發(fā)制人,開口便道,《文心雕龍》里有這樣一段話:是以執(zhí)術馭篇,似善弈之窮數(shù);棄術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儻來,雖前驅(qū)有功,而后援難繼。少既無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刪,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弈之文,則術有恒數(shù),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動不失正。
桑小軍抽著煙,簡短地插了一句,你他媽能不能講點人話。戴南行不為所動,繼續(xù)往下說,古人論述文學時講的道是天地之道,詩更接近于道。桑小軍噴了串煙圈,一邊欣賞著煙圈套著煙圈一邊說,不管是天道人道,好的詩歌都應該是恢復人的尊嚴,如果連點尊嚴都沒有,還寫什么詩。
戴南行立刻打斷了他,便滔滔不絕地說,想從人境里找尊嚴怕是難之又難,依我看,真正的道還是在天地之間,在破廟里,在月光下,在這棵桃樹下。別看你今天發(fā)表了幾首詩,就覺得自己是詩人了,真正的詩人可不是這樣的,真正的詩人應該用一生去等待,去采集有光芒的詩句,也許最后能寫出十行好詩,也許一輩子連十行都寫不出來……
午后的陽光十分煦暖,發(fā)酵過的花香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酒的效果,人聞多了便有了微醺的感覺。我不知不覺躺在桃樹下睡著了,等一覺醒來,那兩個人還像兩個入定老僧在對弈,話題已經(jīng)從詩歌說到小說了,他們正在討論阿城的《棋王》、張承志的《北方的河》。顯然戴南行是主講,正說得唾沫飛濺,嘴角還掛著白色的唾沫星子,也顧不得擦,估計已經(jīng)噴了桑小軍一臉了,但桑小軍顯然并不介意,方形的腦袋微微前傾,貌似正聽得津津有味。我便枕著胳膊又睡了過去,再醒來一看,那兩個人的姿勢動都沒有動一下,已經(jīng)從小說跳到美術了,他們正在說星星美展、羅中立的《父親》、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甚至還說到了超現(xiàn)實主義。我聽了片刻,再次昏睡過去。
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被戴南行叫醒的,他在我耳邊大聲吆喝著,老趙,快起來喝汾酒。聽到“汾酒”二字,我猛地從地上跳起來,一看,可不,那倆人還是相對而坐,只是中間多了一瓶酒,正是那瓶珍貴的瓷瓶老白汾。我驚呼道,老戴,你怎么舍得把這瓶酒拿出來了!戴南行盤腿而坐,長發(fā)上落著一片花瓣,目光似古井,很深很靜,他說,我早算好的,今天就是喝掉這瓶酒的好日子,沒有下酒的,我們就用這桃花下酒吧,也體驗一下《楚辭》中夕餐秋菊的潔凈。我真是喜歡這棵桃樹,看到桃花落下的時候,我能感覺到,這是植物對大地的一種祭禮,多么隆重優(yōu)雅的儀式啊,我們有幸參與這樣的儀式,應該先向桃樹敬杯酒。
把珍貴的酒在桃樹下灑了一點,然后我們開始喝酒。沒有酒杯,于是我們?nèi)嗽诼浠ㄖ邢鄬Χ?,輪流把一瓶酒傳來傳去,輪到誰了,便就著瓶口悶一口,用來下酒的,也只能是那些桃花了。直喝到月上中天,山谷積滿清暉,遍地桃花似雪,我們?nèi)瞬畔嗷v扶著,搖搖晃晃地下了山。
三
沒想到的是,桑小軍不光會寫詩,還會打架。我們在桃樹下喝完酒才沒幾天,桑小軍就動手打人了。緣由是戴南行又在校園里與人辯論文學,越來越激烈,直至變成爭吵,引來不少圍觀者。戴南行自己倒是拂袖而去了,反正他成天與人辯論,已經(jīng)是一種享受,辯贏辯輸他也不以為意,但桑小軍不干了。他在宿舍樓下黑沉沉地蹲了幾個鐘頭,抽了半包煙,等那個和戴南行爭吵的學生終于露了頭,他一聲不吭地跳起來,把對方打了一頓。我們這才知道,桑小軍在考上師專之前,在山陰一帶的牧場上放了好幾年的牛。那里已是亞高山草甸,屬于苦寒之地,廣袤荒涼,幾個月都見不到一個人影。他與牛相依為命,經(jīng)常騎在牛背上看書寫詩,有的牛老了就被賣掉了,牛被人牽走的時候,他步行十幾里,一路跟在后面為牛送行,手里握著一柄匕首,如果看到買牛的人在路上打牛,他手持匕首就沖過去護牛。我這才有些明白,他身上的悍氣是從哪兒來的。但他的神奇之處在于,他身上的兇悍之氣越重,你便越容易觸摸到他裹在里面的那顆心臟,純凈,透明,有點像小孩的心臟。
又過了些時日,戴南行決定帶頭罷食堂,他認為食堂做的飯是用來喂豬的,簡直就是把學生們當豬養(yǎng)。主意一定,他便扛著一條舌頭開始四處游說,在校園里拉個人就不放過,直說得唾沫飛濺,鼓動學生們都不要去食堂打飯,餓上兩頓又餓不死,況且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我們要的是食堂對學生的尊重,我們是大學生,又不是豬。在整個罷食堂的過程中,桑小軍雖然一言不發(fā),狀如黑塔,卻起了很關鍵的作用。每天中午放學的時候,桑小軍早早就守在那條去食堂的必經(jīng)之路上,他陰沉地橫在路中間,嘴里叼著煙,一只手上戴著一只破舊的拳擊手套,不知是從哪兒弄來的。學生們走到這里便不敢再往前走了,紛紛掉頭而去,有不信邪地堅持要往過走,桑小軍吐掉煙頭,一拳就揮了過去。堅持了幾日,罷食堂小有成果,伙食多少改善了一點。此后,戴南行和桑小軍便越走越近,有一段時間二人簡直能同穿一條褲子,成為了校園里一道新晉的風景,前面走著長發(fā)飄飄高談闊論的戴南行,后面跟著打手保鏢一般沉默的桑小軍。
周末的時候,我們?nèi)司鸵黄鹑S土高原的褶皺里游蕩,從一座塬走到另一座塬,從一道梁翻到另一道梁,或者,一直走到黃河邊去看黃河。我們還商量著做一條小船,然后隨著黃河順流而下,過臨汾、運城、三門峽、洛陽、開封、泰安、濟南,最后從東營入海,我們就最終到達大海了。不過我們更好奇的是黃河的上游,仿佛上游才有黃河真正的身世之謎,那些雄壯神秘的雪山、峽谷、沙漠、草原都聚集在黃河的上游,又紛紛把影子投射在黃河當中,讓黃河把它們帶入大海。所以當我們在下游看到黃河的時候,不僅看到它變得衰老平靜,還能從河水中看到它昔日的容顏,看到那些雪山、峽谷、沙漠、草原依稀模糊的影子。
在干旱荒涼的黃土高原上,黃河是唯一經(jīng)過的大河,只有在河流經(jīng)過的地方才可能孕育出村莊和城邦,所以黃土高原上的人們,無法不崇拜這條大河。有一次我們正坐在黃河邊看著河水流過,戴南行忽然說,如果有一只大雕能把我?guī)У桨肟罩?,我敢保證,我一定會看到一幅奇景,因為黃河上布滿了各種神奇美麗的漩渦和花紋。你們看這河面,它其實并不是靜止的,到處是渦流、回旋、鼓水、漩渦,那種大的漩渦像個黑洞,能把一切吸進去,這要從空中俯視,是何等壯觀啊。怪不得那些出土的新石器時代的彩陶上畫的都是旋轉(zhuǎn)紋和漩渦紋,我們的祖先多聰明,他們其實是把黃河畫到陶器上了,所以盯著那些彩陶上的花紋看久了,就會被吸進去,一直吸到遠古時代去。
黃土高原上很少能看到高大的樹,卻能在溝壑的縫隙間看到一些零散的窯洞,有崖窯,有箍窯,在光滑的黃土峭壁上,會看到窯洞一層摞著一層,像九層寶塔一般。有時候在一塊平整的塬上正走著,前面忽然就有一個大土坑從天而降,坑里竟有幾孔窯,那是土坑窯。還時常會看到路邊有一些很小的窯,那一般是羊窯和柴草窯。戴南行說,窯洞在《詩經(jīng)》里有一個很優(yōu)雅的名字,叫陶穴。確實,窯洞在氣質(zhì)上更接近于古典的陶穴,而不是房子,這讓黃土高原有一種獨立于時光之外的滄桑與神秘。
在行走中,滿目都是無邊無際的黃土,在吸飽陽光的時候會變成一種純度極高的金色,近于炫目。我尤其喜歡日落時分,那個時候爬到最高的梁上一眼望去,廣袤的黃土高原有一種宮殿式的恢宏壯麗。
我也喜歡文學,也寫過不少詩,但性格溫和軟弱,隨遇而安,并無太多野心,平素雖然常和他們倆一起玩,但自覺更像他們的陪襯。他們二人,一個浪漫,一個沉默,卻都是自恃能在時代中有一番作為的人。他們二人的性情雖然迥異,卻如榫卯結(jié)構,居然也能奇異地咬合在一處,而我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被塞進了兩個大柜子里,經(jīng)常處于隱身的狀態(tài),但我喜歡這種隱匿感,可以在幽僻處靜靜俯視著人間。
轉(zhuǎn)眼就畢業(yè)了,我們?nèi)硕剂袅诵#伊粼谥形南荡n,他們兩人則都被分配做了行政工作。戴南行的痛苦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他很厭惡那些瑣碎無聊的行政工作,他說他無法從中找到美感和愉悅。所以偶爾讓他去講一節(jié)課的時候,他總是分外珍惜,早早就候在教室里,講課的時候從頭到尾連口水都不喝,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直講得口干舌燥唾沫四濺,下面哪怕只坐著一個學生,他也像正站在座無虛席的大劇場里,面對觀眾激情四射滔滔不絕。多年以后,我每次回想起他當時上課的樣子,總覺得他并不是在講課,包括他極喜歡和人辯論也是如此,他其實是在布道。他是一個有天生的使命感的人,接近于神父,急切地要把他發(fā)現(xiàn)的關于這個世界的秘密告訴別人,一來可能是因為孤獨,二來則是因為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宗教氣質(zhì),他迷戀一切形而上的、精神性的事物。這也是他后來沉迷于《易經(jīng)》的原因,當他發(fā)現(xiàn)與人的對話終究無法解決孤獨的問題,便轉(zhuǎn)而開始與天地對話。
下了課他還要給學生布置作業(yè),讓學生們寫詩,交上來之后他一首一首仔細批改,還把他認為寫得好的幾個學生叫出來,請他們在校門口的小飯店里吃飯,我們當年把這種奢侈的行為叫“下館子”。他那點工資不是請學生吃飯就是買酒叫我們一起喝,幾乎每個月都是分文不剩。喝酒的時候就在他的單身宿舍里,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像個蝸牛殼,我們在蝸牛殼里或坐或臥或光著膀子,自在得很。戴南行極喜歡喝酒,而且?guī)缀醪恍枰戮撇?,可以干喝。事實上,他對吃的興趣始終是淡漠的,即使是在那個食物并不豐盛的年代里,他對吃也保持著一種奇異的淡漠。我后來想,他之所以喜歡酒,是因為,酒是由糧食的精魂所化,雖貌似液體,但在本質(zhì)上還是精神性的,也就是說,他喝的其實并不是酒,而是精神。不唯如此,酒精還能幫助喚醒潛藏在他身體里的更多冥想,他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冥想就是對更高級食物的直接攝取。
確實,喝多酒的戴南行會呈現(xiàn)出一種輕盈的懸浮感,暫時離開了大地。他會在月光下給我們跳舞,光著腳,沒有音樂,沒有節(jié)拍,只是踩著月光很隨性地跳,有時候會跳整整一個晚上,想怎么跳怎么跳,就像一個古老的巫師。可能因為月光的磁場與酒精屬于同一物種,都具有招魂的功能,都能喚醒住在人身體里的魂魄,而他比常人更容易被喚醒。再或者,喝多之后他就去漫游。
事實上,在后來,我認為他是可以被稱為漫游家的。在這世界的角落里散布著一些獨特而純粹的族群,即使在無人的角落里,他們也會散發(fā)出燦爛而幽寂的光芒,比如孤獨家、夢想家、煉字家、愛情家,還有像他這樣的漫游家。他的漫游分兩種,一種是純精神性的漫游,在他的蝸牛殼里也可以神游八方,他會滔滔不絕地談論文學和哲學,從柏拉圖到賀拉斯到海德格爾到聶魯達到尼采到黑格爾,他坐著談,站著談,躺在地上談,不時往后甩著長發(fā),兩只手使勁比畫著,唾沫四濺,可以不眠不休地談論整整一宿。而我和桑小軍睡了醒、醒了睡、睡了又醒,有時候輪流和他辯論,有時候兩個人不小心都睡過去了,又被他叫醒,反反復復直至天亮。另一種漫游是大地式的漫游,他用他強大的精神攜帶著肉身,就像在身上綁了兩只巨大的翅膀,又像坐在一只獨木小舟里,可以在深夜里身輕如燕地游過山河。他喝多了會去往任何一個可能的地方漫游,校園的各個角落里,后山上的破廟里,墳地里,黃河邊,或干脆跑到黃土高原的任意一道溝壑里,跑到荒原上燈光到達不了的地方。他說那種地方的月光最為盛大,不像人間,更像神的宴會。
因為夜晚耽溺于漫游和冥想,所以只能白天睡覺。上學的時候,人家去上課了,他一個人回宿舍去睡覺;工作以后,沒那么自由了,再加上對瑣碎行政工作的厭惡和對抗,他便抓住一切能睡覺的機會來睡覺。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睡,在開會的時候睡,在領導講話的時候睡,只有這樣,晚上他才能復活過來。我經(jīng)常在學校的會議上看到他正以各種姿勢在睡覺,趴著睡,歪著睡,仰著頭睡,或者背挺得直直的,眼睛卻閉著。最神奇的是,每次他被校長從睡夢中叫醒發(fā)言的時候,他居然還是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若沒有人打斷他,他就能一直演講下去,他一邊演講一邊鄙夷地掃視著周圍,好像他在睡夢中也能輕而易舉地知道他們剛才都說了些什么。
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同樣的話,老趙,我想把這工作辭了,我真的不想干了,你說辭掉工作行不行?我慌忙阻止他,語重心長地說,你可千萬別,你說你辭了工作還能干什么?吃什么喝什么?你爹媽都老了,都要靠你養(yǎng),再說了,你若連個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了,和社會上的盲流有什么區(qū)別?
他不吭聲了,繼續(xù)喝酒,幾杯酒下去便像換了個人,又開始眉飛色舞地談論文學和哲學問題。
實在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使用一種很奇特的辦法來排解,他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任是誰來敲門都不開,就是校長在他門口敲上兩個小時的門,他都在里面一聲不吭,也不開門。他的最高紀錄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三天三夜,那三天三夜里誰都找不到他,包括我和桑小軍。我白天晚上地去敲他辦公室的門,沒人開門,甚至里面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后來我懷疑他其實根本不在辦公室里,他白天晚上躲在辦公室里,吃什么喝什么?但桑小軍堅持認為他一定在辦公室里,而且說得很篤定。其他老師也都找不到他,后來大家都有些慌了,覺得他是失蹤了,商量著要不把門撬開,桑小軍擋在門口,堅決不同意,他厲聲說,你們是強盜嗎?不是強盜憑什么撬人家的門?門都隨便被撬,人還有什么尊嚴可言?其他人只好作罷,還有人去派出所報了案。
三天三夜之后,他辦公室的門忽然從里面打開了,戴南行蓬頭垢面地走了出來,昂首挺胸地從人們面前走了過去,連個招呼都懶得打。也不知道那三天三夜里他是靠吃什么活下來的,或是根本什么都沒吃。我覺得他的真正神奇之處在于,他是確實可以脫離物質(zhì),而只靠著啃噬精神存活一段時間的。也是在這個事情之后,我開始意識到,桑小軍對他的了解其實要比我更深,不僅是深,還到達了目光到達不了的某種幽微之處,這種幽微之處與月光的場域相似,只供魂魄和精神往返其中。
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們仨先后都結(jié)婚了,但戴南行的婚姻只維系了兩年就離婚了。他對于為什么離婚絕口不提,一時之間,眾人紛紛揣測,有的說是因為兩人性格合不來,有的說是因為戴南行不想要小孩。我們也不問,但我猜測,像戴南行這種依附于精神而存在的人,很容易被婚姻中的庸?,嵥閭Φ?,不得不早早退出來。與此同時,我們都感覺到了,時代變了,忽然變得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不一樣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種逢人談論詩歌和文學的酒神精神正從山城上空悄然消退,所有人忽然集體轉(zhuǎn)向,拋棄了不久前的價值觀,轉(zhuǎn)向了一種新的價值觀,這個過程發(fā)生得如此之快之迅速,簡直讓人措手不及。人們在一起談論最多的話題是怎么當官和掙錢、怎么炒股和下海。連我們中文系當初留校的一撮老師也恥于再談論文學,談的最多的話題是工資太低了、物價又上漲了。一個說,一個大學老師一個月一百多塊錢,還不如街上擺攤賣衣服的小販。一個說,馬上又要漲價了,你趕緊多囤點東西啊,可以半年不用進商店。另一個說,幾年前我家光小米就囤了十口袋,現(xiàn)在小米都長蟲了,爬得滿屋子都是,過幾天蟲子都長出翅膀來到處飛,那就更好看了。明明是同一群人,卻忽然之間就面目全非起來,一時竟難以辨認誰是誰了。
多年以后,我回首往事,想起我們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文學的熱情與真誠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種熱情誤導了我們,讓我們以為會寫詩的自己很有用,甚至可以引領一個時代,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么回事的時候,又心生恐慌,唯恐跟不上時代,唯恐被時代拋棄。在這個過程中,我可以想象,戴南行和桑小軍的痛苦要比我更甚,因為,他們比我自視更高,比我更有抱負,對詩人的榮譽更為看重。從某種程度上講,我的平庸與隨波逐流緩解了我的痛苦,其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作為反抗和自衛(wèi),桑小軍不再寫詩,也不愿再與任何人談論詩歌。我想,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學數(shù)學的,這種并不浪漫的科學在師專時代就教給他一個道理,數(shù)學與人們的欲望、志向、痛苦,與人們是否善良是否高尚沒有任何一點關系,它告訴人們的只是那些永恒的必然性,這些必然性與時代也沒有任何關系,比如日出日落,比如生老病死,再比如,萬物都要順應于必然,順應于時間。而詩歌卻遠沒有這樣的理性,所以當它無法給人慰藉的時候,就會給人帶來痛苦。
戴南行也感覺到了時代之變,也開始自衛(wèi)。他的方式是,堅決不和任何人談錢,誰要是敢和他談錢,他一定會指著對方的鼻子,唾沫四濺地迸出兩個字——庸俗。如果對方還要不識趣地繼續(xù)說下去,他一定會跳起來再補充一個字——滾。所以愿意和他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的人越來越少,他越來越孤獨,有時候他買好酒叫幾個朋友過來一起喝,最后來的只有我和桑小軍。甚至有時連我和桑小軍都來不了,因為我和桑小軍先后有了小孩,每天忙上班忙家庭,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越來越少,有時候真是分身乏術。
隨著與朋友的聚會越來越少,戴南行對說話的渴望也越來越強烈,只要逮到說話的機會就不肯放過。我們偶爾聚一次,他一定是從頭說到尾,一分一秒都不肯浪費,說到激動處會站起來,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手舞足蹈地說話,根本不給我和桑小軍任何插嘴的機會;也基本不吃東西,只是不停喝酒不停說話,話就是他下酒的東西。我和桑小軍自知根本插不上話,也就默默放棄了,于是,從前的辯論徹底變成了他一個人的演講。當一場演講終于落幕的時候,我趕緊找個縫隙插進去一句,老戴,你還是少喝點酒吧。他把眼睛一瞪,對我說,你憑什么管我?剛才說到哪兒了?然后用手帕擦擦嘴角的唾沫,又開始下一場演講。
半夜,等到我們再次提出該散場的時候,他的演講終于緩緩剎住,眼神落寞,一只手捧著瓶子里剩下的一點酒,另一只手對我們揮了揮,表示要趕我們走。我們走后,他把剩下的酒喝完,然后便在校園里四處漫游,有時候還會漫游到后山上,在墳地邊的破廟里躺半宿,數(shù)數(shù)星星,有時候還會寫首詩出來。等天亮了,別人都開始上班了,他晃回宿舍睡覺去了。
當我后來回首往事的時候,我覺得,戴南行早期的那些漫游其實多少還是帶一點表演性質(zhì)的,一來是自視甚高,不屑與凡俗妥協(xié),二來可能是出于對魏晉士族名士氣的仰慕和效仿。但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出于酒神精神的消亡,也出于孤獨,于是他又獨自向著真正的漫游靠近了一步,而他所有的詩歌皆來自漫游,漫游成為他詩歌的成長與棲息之地。我想,這與萊昂納德·科恩把詩歌比作灰燼有異曲同工之處,漫游代表著精神的飄逸,代表著由精神反射成的詩歌最終會像灰燼或雪花一樣消散。
大約是為了緩解孤獨,但我認為更多的是為了抵抗孤獨,戴南行開始研究象棋,并以棋士自居。他說,以棋師自居不敢當,若稱棋人對自己也是一種辱沒,下棋本是雅事,何需擺出一副卑微的姿態(tài)。他在象棋界以白丁出身,但對博取功名并無興趣。開始的時候他只是熱衷于觀棋,為了多觀棋路,他經(jīng)常在上班時間大搖大擺地晃出校園,出沒在山城的各種犄角旮旯里,只要看見有扎堆的人,他就往里湊,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夯成人肉墻,墻里包著的,百分之九十是兩個正在下棋的干癟老頭兒。他像蜜蜂采蜜一樣,一個人堆一個人堆地湊進去,一局一局地觀摩,吸收招數(shù),有時候一天能把大半個山城踏遍。
晚上在宿舍擺開棋譜,在自己對面擺個啤酒瓶子,自己走一步,替啤酒瓶子走一步。好不容易躺在床上了,忽然發(fā)現(xiàn)天花板也變成了棋譜,于是躺在床上接著下棋,好不過癮。如此一段時日后,自覺棋藝大長,便開始挑釁學校里幾個善弈的老師。他經(jīng)常打上門去,不管三七二十一,霸住人家的桌子,昏天黑地地廝殺幾盤,最后被人家老婆轟了出去,兩個人只好攜帶殘局落荒而逃,復又在校園里的大柳樹下廝殺起來。路過的老師學生紛紛駐足觀望,一時里三層外三層,搖旗吶喊,地動山搖,好不壯觀。我猜測,一定是孤獨許久的戴南行忽然在棋局中又找到了當年做風流人物的感覺,又有了站在劇場中央為眾人做演講的尊嚴感。所以戴南行此后每日就在大柳樹下擺擂臺,稱只與賢人雅士下棋,人品不入流者概不奉陪。
一日,學校里一名姓石的老教師上前叫陣。石老師下棋三十余載,棋風縝密沉穩(wěn),極善長考,據(jù)說他一長考就是兩三個鐘頭,一個鐘頭更是家常便飯。開始的時候,石老師氣勢奪人,棋子拍得啪啪作響,戴南行身輕如燕,棋風細膩。半局之后石老師開始頻做長考,果然一個長考就是一兩個鐘頭。兩人從上午開始,一直下到太陽落山,都是滴水未進,觀眾換了一撥又一撥,源源不絕。天黑下來之后,有好事者還在旁邊為戰(zhàn)事打起了手電筒。下班之后,我也跑過來觀戰(zhàn),只見老石已汗流浹背氣息奄奄,戴南行則悠然叼著一根煙,蹺著二郎腿,一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自在。我心想,敢和老戴比不吃飯,真正是不想活了,他是能三天三夜不吃一粒米的人,誰能和他比?我觀戰(zhàn)半日,看出些門道,又希望他們早些結(jié)束戰(zhàn)事,便在戴南行耳邊悄悄說,所謂長考其實就是磨時間,只要他不落子,從今晚磨到明早,你也贏不了!何必呢,快快結(jié)束了吃飯去吧。戴南行吐了個煙圈,笑瞇瞇地說,如果今天輸給這等無賴棋術,那我戴某人還活著干什么?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一直下到后半夜,只有零星幾個觀眾還在挑燈觀戰(zhàn),其他人都回去睡覺了,我在旁邊為他們擎著手電筒,幾欲站著睡著。正在昏睡之際,忽聽啪的一聲,老石終于被自己三個小時的長考耗盡,甘愿敗下陣來。戴南行蹺著二郎腿,仍然笑瞇瞇地說,急什么,日本最長長考記錄是十六個小時,你這才幾個小時。老石跌跌撞撞地扶墻遁走?;厮奚岬穆飞衔衣裨沟?,下個棋而已,就是個娛樂,你何必這么較真呢?
在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他正瞪著我,果然,只聽他憤怒地說,對弈是小事?這等風雅的事是小事?投機耍賴可是小事?還要不要一點節(jié)操了?這時正好走到了宿舍樓下,我哈欠連天地說,耗了一天神,你趕緊回去睡一覺吧,我也回去睡了。他一把拉住我,不讓我走,只見他雙眼發(fā)亮,兩根手指夾著半根煙,神采飛揚地對我說,老趙,我和你說幾句話,我現(xiàn)在是越發(fā)悟到天人合一之道了。無論是下棋還是寫詩,都是要合乎天道才好,真正的棋士當棄術任心,術有恒數(shù),心則可遨游八方;寫詩也是如此,棄術任心,不要被那些所謂的技巧拖累,才可能有幾句好詩不遠千里過來找你。
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只好說,老戴,我們明天再聊吧,我站著都要睡著了。但戴南行還是不肯放我走,他牢牢抓住我的一條胳膊,怕我跑了,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老趙啊,下棋其實是偽裝起來的數(shù)學和哲學,就像大地上的建筑物一樣,都是偽裝起來的音樂。把數(shù)學和哲學疊加起來的游戲,不僅顯得高貴,其中還沉淀著一種很深很深的寧靜。
說到這里,他又使勁搖晃我的胳膊,讓我抬頭看滿天的星斗,他說,你看那些星辰,在我們頭頂組成了一幅地圖,在這幅星河地圖里,同樣有山川河流,有草原荒漠,可能也有你我這樣的人生活在其中,和我們頭對著頭,如果我們做了什么可笑的事,他們都看得到,還會笑話我們。有時候我會聽到那些星星在和我說話,它們用的是它們星球上的語言,但我居然也能聽明白它們的意思,可見,宇宙之內(nèi)皆為鄰居。
他有時候像個神秘的術士,可以把萬事萬物輕易喚醒,每條河流、每塊石頭、每片樹林,到了他這里通通都長出了靈魂。
對下棋上癮之后,他會在開會中間借口去上廁所,然后便跑到大柳樹下擺擂臺;有時候為了不讓領導看到,他辦公室的門緊緊關著,人家都以為他在里面辦公,他卻早已跳窗逃走(他的辦公室在一樓),撒開兩條長腿跑到大柳樹下擺棋攤。每日定要廝殺幾盤,加上他對精神性事物的迷戀,棋藝日益精進,一時大柳樹下血雨腥風白骨累累,再無人敢上前應戰(zhàn)。在這種情形下,戴南行成功招安了桑小軍,桑小軍調(diào)到了財務科,更是瑣事纏身,但每天晚上一下班他就跑到戴南行的宿舍里,兩人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挑燈夜戰(zhàn),我每次進去了都找不到人影,只在大霧中聽到有棋子敲落的聲音,好半天才看清,煙霧里還浮動著兩個鬼魂一樣的人影。我又是咳嗽又是開窗戶,兩個鬼根本不為所動,繼續(xù)貓腰苦思鏖戰(zhàn),我旁觀一會兒覺得無趣,給他們打兩份炒面做夜宵,便回家睡覺去了。
不料那兩個鬼卻一直廝殺到東方既白。一夜戰(zhàn)事自然辛苦,戴南行拉上窗簾開始睡覺,桑小軍卻還要按點去上班。三番五次之后,桑小軍的老婆半夜打上門來,沖過去把棋盤打翻,把棋子從窗戶擲出,然后揪著桑小軍的耳朵把他給揪回去了。但過不了幾日,桑小軍又在晚上偷偷跑出來,為了迷惑敵人,戴南行讓自己的宿舍徹夜亮著燈,偽裝成現(xiàn)場,然后兩人悄悄轉(zhuǎn)移了陣地,跑到大街上,找了盞路燈繼續(xù)下棋。路燈悲憫地俯視著他們,一束昏黃的燈光里扣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
其實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認為桑小軍并不是真的迷戀上下棋了,他的理性不允許他輕易迷戀上任何事物,包括詩歌,因為對他來說,那意味著一種軟弱。他和戴南行下棋只是為了能陪著他,不至于讓他覺得太孤單太落寞。事實上,自從桑小軍棄絕寫詩之后,他對戴南行更是添了一層愛護,有時候近于寵溺。我想,其中的原因應該是,他抽身退出后,就把對詩歌的感情轉(zhuǎn)移到了戴南行身上,他認為戴南行不只是為自己,也在為他桑小軍寫詩,戴南行一個人身上其實背負著兩個詩人。只要戴南行還在寫詩,他桑小軍就也還在寫詩。
為了能與天下高手下棋,戴南行開始向?qū)W校頻繁請假,時不時外出下棋,他坐著綠皮火車,漫游到內(nèi)蒙古、河北、山東,到處找尋棋友。在一個地方廝殺上幾天幾夜,不吃飯,不睡覺,然后不管輸贏,換個地方再戰(zhàn)。就這樣一路漫游一路下棋,最長的一次居然出去了兩個月才回到學校,渾身曬得漆黑如炭,愈加枯瘦,只有眼白和牙齒更白了,在陽光下咧開嘴大笑的時候,那牙齒更是白得驚心動魄,倒像亮出了一種武器。
好在學校的領導在過去多是我們的老師,如今的同事又多是昔日同窗留校的,大家都知道他行為疏狂、桀驁不馴,對他多有擔待,所以他一年倒有半年在外下棋,別人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去,只是像提拔啊漲工資啊這類事情壓根兒與他無緣。我估計他剛開始的時候也在乎過,盡管他嘴上總說不在乎,但到了后來,我覺得他是真的不在乎了,我能感覺到他離世俗的一切正越來越遠。
四
就這么東游西逛地下了幾年棋,轉(zhuǎn)眼就到了二〇〇〇年。過了二〇〇〇年的新年,人們發(fā)現(xiàn)昨天的太陽又升起來了,傍晚又從西邊墜下去了,與往昔并沒有任何差別,于是關于世紀末的恐慌很快煙消云散,照樣日復一日地活著。但不久之后人們又發(fā)現(xiàn),二〇〇〇年以后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終究還是不同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熱情和真誠像一個饑渴太久的人忽然找到了泉水,于是轟的一把大火把自己燒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商業(yè)大派對又像一個窮瘋了的人忽然撿到了一沓錢,于是又一把大火把自己燒了。到了二〇〇〇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那把大火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那把大火已經(jīng)先后熄滅下去了,灰燼似記憶中的大雪覆蓋一切,整個大地上忽然變得寂靜而斑斕,雖然飯店和超市如雨后春筍般冒得遍地都是,整個社會卻不復再有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莊嚴,甚至也沒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欲望,詩歌凋零,諸神撤退,個體重歸于塵埃。與此同時,新的物種開始侵襲人類,電腦和網(wǎng)絡如外星人降落山城,人和人對弈漸少,人和電腦下棋開始風行一時。
戴南行不愿和電腦下棋,他說電腦冰涼冰涼的,沒有棋味,下棋就要有閑敲棋子落燈花的恬淡溫裕,再不然,就是有老石那樣的死皮白賴也是一種棋味,一個長考就是一夜,好歹也是有些趣味的。但和他下棋的人還是越來越少,棋人們都跟電腦下棋去了,后來他干脆在宿舍里擺起棋盤,自己和自己下棋,他時而坐在左邊,時而又跑到右邊,一晚上騰挪跌宕,把自己活活分裂成兩個棋手,外加一群評頭論足不時喝彩的觀眾。
這些年里,和戴南行一起留校的人都評了職稱漲了工資,只有戴南行拒絕評職稱,嫌這種煩瑣之事浪費他的力氣。沒有職稱,工資自然是最低的,他也無所謂。那種無所謂,剛開始的時候還有點遮遮掩掩,到了后來,卻漸漸變成了他個人的獨特標志,就像在身上佩戴了一枚亮閃閃的徽章。再到后來,不知是不是自己和自己下棋讓他感覺到了某種精神分裂的恐懼,他對棋的癡迷漸漸收斂,轉(zhuǎn)而開始迷戀《易經(jīng)》了。
有一次,他把我拉到他宿舍里,神秘地給我看一本書,我一看,是《易經(jīng)》,便說,你又轉(zhuǎn)向了?他立刻正色道,你一定要看看,寫得真是太好了。怎么說呢,這本書就像在寫一種偉大的謎,天地間的謎,人世間所有的秘密都在其中了,讀這本書的時候就好像真的觸到了天地,你見過天地是什么樣子的嗎?老趙,讀這本書的時候,我真是太快樂了,一半是拼命在破解謎的快樂,一半是無法破解的快樂,而且這種著迷,你知道嗎,是最純粹最典雅的那種著迷,和那些低級信仰不同,人活一世要是沒有點真正的癡迷……
我搶著替他把話說完了,那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此后他便日夜研究《易經(jīng)》,不僅研究,還給自己算卦,連出門吃飯前都要先算一卦,據(jù)說他有一次騎著自行車出門,在路上給自己算了一卦,結(jié)果是此行不利,他便立刻掉頭又回去了,不一會兒工夫,天色驟變,忽然下起了暴雨。他很得意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別人,這么一來二去他漸漸開始名聲大噪,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門請他算卦,還有生意人愿付重金來請一卦。來人若是還有幾分風度,不算俗氣,他便不推辭,欣然為對方算一卦。但對那些掏錢來算卦的他一律轟走,他鄙夷地對我說,還真當我戴某人是個算卦的?居然還掏錢,笑話,簡直是對我的侮辱。我開玩笑道,現(xiàn)在人家都在搞副業(yè),你就那么一點死工資,快連活都活不了了,把算卦當個副業(yè)也不錯嘛。他瞪起眼睛,憤怒地說,趙志平,我今天一定要和你絕交。
對他癡迷于《易經(jīng)》,我倒不是很奇怪。只要細細一想就會發(fā)現(xiàn),他早年在月光下星空下的漫游與他對詩歌的熱愛,后來對下棋的著迷,再后來對《易經(jīng)》的興趣,其實都是一脈相承的,根本上是一回事,都是在試圖追尋天人合一之道,只不過這種追尋越來越清晰罷了。當月光的磁場主宰人體的時候,其實是人類觸摸宇宙的一種方式,而無論是寫詩、對弈,還是研究《易經(jīng)》,其實都是人類在窺視天地間的某種秘密,在汲取來自天地間的能量。在與天地交流的過程中,人難免會現(xiàn)出一些神性,這也是戴南行在某些瞬間里看上去不大像人類的原因。
因為沒錢,他一年到頭就那么幾件衣服換來換去,領口磨得起了毛邊兒。想起他當年穿破洞牛仔褲引領風尚,第一個在校園里穿西服打領帶,忽然覺得恍如隔世,唏噓不已。長發(fā)早已剪掉,一頭短發(fā)因為洗得不及時,看上去總有些油膩。詩歌仍然在秘密地寫,但寫完只給我和桑小軍看,并像個特務一樣,囑咐我們看完即焚。我明白他的意思,文字燒成骨灰,只留下一縷詩魂,才是真正的長存。
他徹夜研究《易經(jīng)》、寫詩、獨自下棋,白天則在辦公室里打瞌睡。學校的領導換了兩茬,原來教過我們的老領導基本都退休了,新領導多是外來的,不了解也沒心思多了解老師們的個性,見戴南行這般行為疏狂,便對他多有不滿和排擠,于是他的崗位被調(diào)了又調(diào),越來越邊緣化,眼看就要被調(diào)進食堂做保管員了。我和桑小軍勸他給領導送點東西,并打算去校長那里為他說情,結(jié)果被他指著鼻子痛罵了一番,我和桑小軍只好作罷。
后來他真的被調(diào)到了食堂,但他看起來并不在乎,依然器宇軒昂地出入在校園里,開會的時候依然在領導眼皮子底下打瞌睡,叫他起來發(fā)言,發(fā)完言繼續(xù)再睡。每個月的工資倒有一大半用于請朋友們喝酒,他點一桌菜,幾乎一口不吃,別人吃菜他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唾沫飛濺地演講。他無比珍惜這為數(shù)不多的演講機會,別人知道他喜歡講,便由著他唱獨角戲。我坐在他旁邊,一邊吃菜一邊鎮(zhèn)定地掏出手帕擦臉上的唾沫星子。輪到我們叫他出來喝酒的時候,他總是以奇快的速度立馬答應,連個考慮的縫隙都沒有,好像生怕別人反悔了一樣。掛了電話我一陣心酸,幾乎落下淚來。
學校分了一次房,自然是沒他的份,他不奇怪,別人也不奇怪,有他倒不正常了。過了幾年又分了一次房,這次戴南行居然分到了頂層的一套小房子,六十多平方米,小雖小了點,但那畢竟是自己的房子。再和剛畢業(yè)的年輕教師們擠在單身宿舍里,多少都有點像遠古文物了。
后來我才知道,戴南行這次之所以能分到房子,是因為桑小軍揣著菜刀在校長辦公室門口守了一天一夜。
這些年里桑小軍再沒寫過一首詩,他說話倒還是那樣,極盡節(jié)儉,能用一個字說完,就絕不用兩個字。和戴南行在一起的時候,經(jīng)常是戴南行唾沫飛濺地說九十九句,他簡短地補充一句,好像就為了湊個整數(shù)。他被提拔之后工作越發(fā)忙碌,但有時候還是三更半夜地跑到戴南行的宿舍里下棋,兩個人挑燈夜戰(zhàn)直至天亮。戴南行開始研究《易經(jīng)》之后,他便時不時找戴南行給他算一卦,至于他到底信不信,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平時他基本都是隱身的,呈一種藏匿的狀態(tài),像條巨鯨一樣靜靜地蟄伏在戴南行身邊的水域里。但一旦嗅到危險,他會忽然躍出水面,手持利刃,像俠客一般,吐出封存在他身體里的刀氣。
我不知道戴南行是否知道分房的真相,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桑小軍則再次沉潛下去,又恢復到木訥寡言的常態(tài)。他搬家那天,我和桑小軍過去幫忙,發(fā)現(xiàn)他的東西少得可憐,除了被褥和幾件衣服之外就是書,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書。書背在身上很沉很硬,有一種背著骨骼的感覺。他所有的用品都追隨著他的性情,肉身隕落,精神畸形的龐大,神秘地參與著天地人之間的能量轉(zhuǎn)換。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們仨在他新家里喝酒一直喝到半夜。都喝得有些醉了,我們便下了樓,踏著月光,腳步踉蹌地在校園里漫游,戴南行在月光下作詩一首,并為我們大聲吟誦:
天之不公,兄弟你何以理解?
簫聲咽咽。一列火車呼嘯著穿過村莊。
凡你我生命中最尊敬的人,比如你我的父親
都在這人間遭遇了苦難。
兄弟啊,你們還年輕,我們老了,無所謂了。
傘下的老人悲傷而平靜,目光炯炯
雨水打在他身邊無數(shù)青年的臉上。
遙遠的地方另一個老人執(zhí)筆成詩
一滴熱淚無聲落入一杯涼茶。
不覺就又是大半年過去了。這天黃昏,我正在陽臺上看書(好不容易有了個陽臺,恨不得吃飯睡覺全在這里),忽聽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桑小軍。只見他臉色異樣,進了門連拖鞋都不換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他就那么呆呆地在沙發(fā)里足足陷了有五分鐘,目光呆滯地盯著茶幾上的一個杯子,但顯然他根本就沒看到這個杯子,因為他的目光是空的。我連忙給他泡茶,小心翼翼地把茶杯擺在他面前,他好像忽然被驚醒了,猛地抬起眼睛看著我,目光似刀,鋒利異常,嚇得我倒退了兩步。他舔了舔嘴唇,忽然開口說話了,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沙啞,好像很久很久沒喝過水了。他說,老趙,我來問你借點錢,順便和你道個別。我大驚,問,你要去哪里?他這才把原委粗略地講了一下,原來他所在的財務科最近在一筆賬上出了問題,學校認為是他的問題,懷疑他私下里動了那筆錢。
他又舔了舔并不干枯的嘴唇,陰沉沉地盯著茶杯說,我是有口難辯,這種錢上的事情,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我的嫌疑怕是擺脫不了了,所以我準備逃走,去天涯海角躲起來,讓他們都找不到我。這下連工作都沒了,前路未卜,所以走之前得問你和老戴借點錢,不過我有言在先,如果我日后還能混出個樣子來,就把錢還你,如果后半生落魄潦倒了,這借的錢我就不還了。
一聽這話,我連忙把家里僅有的一張存折翻出來,只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便在屋里來回踱了幾圈,方對他說,走,找老戴去。我們二人又去敲老戴的門,老戴正好也在家,憋了滿屋子的煙,桌子上擺著棋盤,他在對面擺了個酒瓶,正吞云吐霧地和酒瓶下棋呢。桑小軍塌陷在簡陋的沙發(fā)里,把剛才對我說過的話又對戴南行說了一遍。戴南行聽罷,點了一根煙,并給我和桑小軍各遞了一根,我們?nèi)讼鄬o言,像三根煙囪一樣,默默地抽了會兒煙。半晌,戴南行終于問了一句,小軍,你給我說實話,你到底動過這錢沒有?桑小軍冷著臉答了一句,不是人的才動過這錢。戴南行一拍桌子,大聲說,好,我信。桑小軍深吸一口煙,用煙圈裹著頭臉,冷笑著說,你信管屁用,我現(xiàn)在就算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我還是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吧。不行的話,我今晚就走,你借我的錢我日后要是能還,一定會還,萬一要是落魄了,你也不要怪我。
戴南行摁滅煙頭,伸手就去拉桑小軍,桑小軍慌忙往后躲。戴南行使勁把他拽起來,說,就這屋里的東西,你想拿什么拿什么,包括這房子,隨便拿,不過你得先和我去公安局自首去。桑小軍使勁掙脫出胳膊,沖戴南行喊道,我又沒做犯法的事,憑什么要去自首?戴南行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唾沫飛濺地說,就因為你沒犯法才要去自首,我陪你去,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還自己一個清白日后才能正大光明地做人。你要是找個地方躲起來,一來坐實了你做過不光明的事,二來一輩子躲在暗處和鼠類有什么區(qū)別?你覺得這種痛苦就比坐牢好?
經(jīng)過戴南行一番勸說,最后桑小軍同意去公安局自首,我和戴南行一起把他送到了公安局。沒想到的是,桑小軍居然被判了兩年半有期徒刑,并被開除了公職,就在山城邊上的第二監(jiān)獄里服刑。
桑小軍進去大概三個月的時候,戴南行去家里找我了,當時我正在備課。這三個月里我倆誰都沒有提過桑小軍一個字,每次快碰到“桑小軍”三個字的時候,我們就趕緊小心翼翼地繞開。沒想到,戴南行開門見山地對我說,老趙,我們倆去監(jiān)獄里看看小軍吧。我想到當初正是我倆把桑小軍送到公安局自首的,情何以堪,便搖了搖頭,說,我不去。戴南行聽罷,把手里的半根煙一甩,疾步走到窗前,用力把窗戶打開,然后指著窗戶外面,高聲對我說,你快從這里跳下去吧,快跳啊。我哭喪著臉說,別人得意的時候我不想湊過去巴結(jié),別人落難的時候我也不想湊過去,免得讓人覺得我是在憐憫他,傷人的自尊。戴南行厲聲打斷我,放屁,無情無義,你就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最終,我和戴南行一起去監(jiān)獄探視了桑小軍。一見桑小軍,我嚇一跳,他瘦了一圈不說,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傷口,胳膊上還有個很深的牙印,已經(jīng)發(fā)炎了。原來桑小軍一進去就受到了里面幾個老犯人的欺負,以桑小軍的性格哪受得了這個,于是他三番五次和那些老犯人廝打起來。更沒想到的是,桑小軍見了戴南行,第一句話就是,等我出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先殺了你。
我也是后來等桑小軍出來才知道的,他進去以后因為不甘被欺侮,幾次和一個老犯人打架,把對方打得還不輕,因此受到了懲罰,至于到底是怎么被懲罰的,他只字不提,我當然也不敢多問。
那次我和戴南行回去之后,又是幾個月都不敢提桑小軍一個字,“桑小軍”三個字成了橫亙在我倆中間的一口深井。事實上,那幾個月的時間里,我倆連見面都很少了,因為熟知戴南行的作息時間,我便有意把時間錯開,就是為了能躲著他。從桑小軍進去的那天起,我們這個三人團體便殘廢了。我很久不寫詩,也不愿讀詩,只日復一日地把自己埋在論文里、瑣事里,偶爾拉開存放詩稿的那只抽屜,也只是看一眼就趕緊關上了,心里疼得慌,后來我干脆給這只抽屜上了把鎖,因為覺得這抽屜就像一座收留我們?nèi)齻€人的墳墓。在一個空間里,起初只關著物體,慢慢地,物體變成了凝固的時間;再慢慢地,那些凝固的時間會完成向幽靈的轉(zhuǎn)化。也許我哪天再拉開這抽屜的時候,發(fā)現(xiàn)里面竟然已經(jīng)空了。我、戴南行還有桑小軍早已遁形而去。
這天晚上,戴南行忽然給我打來電話,叫我去他家里喝酒,說還準備了下酒菜。我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然后我起身到校門口的鹵肉店里切了兩只豬耳朵,又買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我對他說的下酒菜不敢輕信,因為他所謂的下酒菜不是兩首詩就是一番清談,最多加一盒香煙,都是形而上的。就著詩歌喝酒,遲早要胃穿孔的。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準備了具備肉身的下酒菜,一碟鹵牛肉,一碟拍黃瓜,旁邊是一瓶三十年的青花瓷。見他如此大宴賓客,我心里暗叫一聲不好,估計他這是又要出什么大招了。
果然,兩杯酒下去之后,他一邊抽煙一邊笑瞇瞇地對我說,老趙啊,今天我也和你道個別,我打算進去陪小軍去,免得他在里面太孤獨,畢竟是個詩人,只怕在里面連個說話談詩的人都找不到。我大驚,手里的酒杯差點摔到地上,我連忙說,老戴你,你要干什么?戴南行用兩根細長的手指夾著香煙,高高端在嘴邊,繼續(xù)笑瞇瞇地對我說,我想好了,想進去還不容易,殺人放火的事就算了,強奸太猥瑣,搶劫太暴力,偷竊個東西當回賊總可以吧。說是偷其實就是借來一用,反正還要物歸原主的。我這輩子雖然沒偷過,但可以現(xiàn)學啊,反正橫豎就這一次嘛,技藝差點也不至于被人恥笑了。只是,偷什么倒是個問題,做賊也要做個雅賊,有點風骨才好,你覺得偷什么最合適?我思來想去,竊古籍最為合適,不僅風雅,還顯得我品位不俗。
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倒退幾步,指著他大喝道,老戴,你是不是喝多了?胡說些什么呢?戴南行悠然往嘴里倒了一杯酒,然后抹抹嘴,又理理頭發(fā),莊重地說,我昨日夜里剛做了一首詩,讀給你聽吧:
如《易經(jīng)》中的坤卦
凝神傾聽乾卦的召喚
如身體里的血液
傾聽心臟的搏動
浸入晨光的溫泉
融入無限的循環(huán)
肉體化為烏有
意念歸于自然
與山間小道邊的野草
與河流上翻飛的鳥群
與林中小亭、亭中遠眺的人
一起,躍入真相涌動的深淵
五
我以為他不過是酒后胡言亂語,并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幾日以后,這廝真的從學校圖書館竊了一本古籍出來,是光緒年間的桐城吳先生全書《尺牘補遺》。他還抱著古籍,興沖沖地跑到我家中向我展示他不俗的品位。他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翻了兩頁,咂嘴道,老趙你看看,精寫刻字體,字體奇特,有北朝隸楷古韻,開本宏闊,鐫刻古拙,有金石味;且吳汝綸的文章既得桐城整飭雅潔之長,又矜煉典雅,意厚氣雄,我這段時日里先后對比了《昌黎先生集》《紅雪樓九種曲》《順天府志》,還是最喜歡這本。末了,他又得意地問我,怎么樣,我戴某人的品位還是可以的吧?
見他真的偷出了古籍,我急得臉色都變了,催促他趕緊還回圖書館去,現(xiàn)在去還也許還來得及,等到圖書館發(fā)現(xiàn)去報了案就麻煩了。他不再多說什么,收起古籍,仰天大笑著出了門。我沒想到的是,他并沒有去圖書館還書,而是直奔公安局自首去了。因為盜竊的是珍貴古籍,他被判了兩年有期徒刑,如愿以償?shù)剡M了監(jiān)獄。
我第一次去監(jiān)獄探視他的時候,給他帶了一條煙、一盒巧克力,我們很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他不說他在里面過得怎樣,也不提有沒有見到桑小軍,只說他在這里已經(jīng)寫了好幾首詩了,都寫在煙盒上。我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沉默片刻才安慰他道,那你多寫點,等以后出去了就可以出本詩集了。他倨傲地說,你讓我自費出本詩集?簡直是羞辱我。我想說,你不是一直想有一本自己的詩集嗎?但最后只是對他笑了笑。
直到后來桑小軍出來后給我講了個里面的故事,我才知道了我那盒巧克力最后派上了什么用場。桑小軍生日那天,在監(jiān)獄里忽然收到了一份生日禮物,擺在他床鋪上,也不知是里面的犯人送的還是管教送的,是一個用報紙疊起來的紙盒子,里面放著十幾個潔白精致的餃子,餃子皮是用大米飯做成的,里面包的餡兒竟然是巧克力。聽桑小軍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立刻就明白了,這是戴南行的手筆,當年我們讀師專的時候,也吃到過一次巧克力餃子,就是出自戴南行之手,當時他想把那盒巧克力分給我們吃,又怕我們自尊心受傷,就想出了那么一個辦法,瓜分了那盒珍貴的巧克力。
我猜測,戴南行在里面一定是絞盡了腦汁,最后才想出了這份生日禮物。而且,人難免會模仿自己當年最為得意的手筆。他從自己的伙食里偷偷扣下了大米飯,用這些米飯捏成餃子皮;至于我送給他的那盒巧克力,他沒舍得吃,一直留著,留到了桑小軍生日那天,做餡兒包進了餃子里。
桑小軍出來沒幾天,學校就給他平反了,說上次財務上的事情已經(jīng)搞清楚了,不是他的責任,同時把他的工作也恢復了,通知他可以去上班了。我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就跑去找他,我說,我們得祝賀一下,我請你喝酒吧。他同意了。黃昏的時候,我倆走出學校,找了個僻靜的小飯店,在一條巷子里。我點了一大桌菜,點完又有些后悔,這樣的補償方式著實有些拙劣,與他那兩年多受的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果然,他對那些菜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大口喝酒,簡直像戴南行附體,只差沒有唾沫飛濺地演講了。我便也只是默默陪著他喝,我倆很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來,都有相對如夢寐之感。那兩年半的時間好像并沒有真實地存在過,只是一個夢境或者是比夢境更稀薄的東西,我和他一起喝酒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但我又多少感覺到,他到底還是和從前不同了。倒不是因為他臉上添了兩道傷疤的原因,而是,他身上原來封存著的那點刀氣忽然被放出來了,這使他整個人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森冷的氣息,在那么一兩個瞬間里,就著燈光的反射,我甚至能看到他眼睛里閃過的寒氣。
后來,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話題繞到了戴南行身上,我試探著說,再過半年,老戴就也該出來了吧。他不吭聲,獨自喝了兩杯酒,又往嘴里塞了一根煙,一根煙幾口就吞下去了,最后他用手指摁滅煙頭,終于說了一句,那個二貨,誰讓他進去的?!我小聲說,他進去是為了陪你。他忽然猛地一拍桌子,對我喊道,我說過我需要別人進去陪我了?
我們走出小飯店的時候,夜已深了,居然是滿月,銀白的月光流了滿滿一巷子,像一條發(fā)光的河流,我倆慢慢蹚著月光往前走,不知是誰家門口,幾枝夾竹桃從墻里探出頭來,一身妖氣地朝著我們張望,粉色的花瓣飄落到我們身上,我們像魚兒一樣在水面上啜食著花瓣,連門口的石礅都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如水底的貝殼。我忽然覺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漫游之夜在這月光下又復活過來了,那些夜晚,我們在月光下星空下在雪地里漫游、吟詩、冥想。用戴南行的話說,冥想和漫游就是人在不斷向神靠近的過程,這個神格化的過程多少可以減輕人的痛苦。
我向桑小軍提議道,月光這么好,不能浪費了,我也好久沒上后山了,咱們?nèi)ド缴峡纯窗?。他欣然同意,于是,我們倆披掛著一身銀霜,抄了一條歪歪斜斜的小徑上了山。山上沒有一點燈光,月光亮得有些驚心動魄,所到之處,萬物度化為安詳?shù)你y色,如涅槃之境,而在照不到月光的地方,萬物又退向了幽暗的深淵。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明暗兩種色調(diào),如一只巨大的鋼琴,黑白的琴鍵上甚至能聽到天體的音樂。戴南行曾和我說過,我們平時聽不到天體的音樂,是因為雜音太多了,但在絕對的寂靜中是可以聽到的。他就聽到過月相盈虧變化時發(fā)出的豎琴般的音樂,流星劃過夜空時發(fā)出沙錘般的音樂,他甚至聽到過地球轉(zhuǎn)動的音樂,他說,地球就像一只巨型的木質(zhì)音樂盒,會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音樂聲。
桑小軍走在我前面,他時而消融于黑暗,時而又在月光中浮了出來,像個魂魄,又像是他留在夢中的倒影,不真實中帶著一點詭異之氣,如果他此時回頭看我,大約也會有這種不真實感。我們沿著山路一直爬到了山頂,明月高懸于群山之上,離我們?nèi)绱酥坪跻徊骄涂梢钥邕M月亮里去。我和桑小軍屏息站在山頂上望著月亮,月光凈化著一切,萬物歸于慈悲寂靜。我們像是真的又回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月光下,但我和桑小軍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那么靜靜地站著。月光從我身體里流過時,我能感覺到體內(nèi)的血液正像潮汐一樣涌動,我忽然明白戴南行為什么喜歡在月光下漫游了,因為,這來自宇宙的光亮本身就是人類肉身的一部分,人與月光其實從不曾真正分離,所以人才會在月光下得到治愈,或發(fā)瘋、痛哭,或變成狼人。而戴南行只不過先我們一步窺視到了這種宇宙的秘密。
戴南行出獄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去接的,我沒讓桑小軍去,他被平反,又恢復了工作,而戴南行出來了連工作都沒了,他又是極講尊嚴的人,如果這時候見了桑小軍,怕他心里多少還是會有些不舒服吧。去監(jiān)獄的路上,我一路都在盤算,沒了工作,像他那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書生還能做什么,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總不能到大街上給人算命去。
我把戴南行接回他家里,又幫他收拾了一下屋子,猶豫一番才對他說,老戴,我晚上叫上幾個熟人,一起給你接風吧。他正坐在椅子上抽煙,看上去很是枯瘦,坐在椅子上就像一堆干柴架在那里,蹺著二郎腿,但褲管里空蕩蕩的,好像里面什么都沒有。他一聽我這話,慌忙擺手,別別,千萬別,我很久沒有一個人待著了,晚上睡覺都是多少個人擠在一起,我就想一個人清靜幾天,你們誰也別煩我。我也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小聲說,那個,小軍比你早出來幾天,也就早幾天,要不就咱們仨一起喝點酒?我刻意不提桑小軍平反和恢復工作的事,我現(xiàn)在要是提這些,簡直像在向他炫耀了。他兩只手指捏著一根煙屁股,馬上就燒到指頭了還舍不得扔,他吸著煙屁股,咧嘴笑道,你忘了?他當年說,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殺了我,我哪敢見他。我奪過他手里的煙屁股扔了,他嘴里哎呀一聲,連忙起身又把煙頭撿了起來。我的眼淚差點下來了,我又蠻橫地搶過煙頭,扔到地上,用腳使勁蹍滅了。他靜靜站在我身后,忽然不再說話了。
過了幾日,我想他應該也適應得差不多了,便上門去找他。卻見門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本人去天地間漫游去了,勿來尋我”。我敲門,不開,又使勁敲了半天,里面無聲無息的,不像有人在的樣子,只得走了。第二天第三天我又來敲門,一連敲了七八天的門,里面都是靜悄悄的一片,我心想,莫非這廝真的又去漫游了,他現(xiàn)在連工資都沒有,從前也沒多少積蓄,能去哪里漫游?
我把這事和桑小軍一說,他皺著眉頭說,身無分文地去漫游,那和討飯的叫花子有什么區(qū)別?說罷找了一張紙,用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斗大的字,隔著幾里地就能看到:“戴南行你給我出來,老子還沒和你算舊賬呢?!彼欢ㄏ胫?,以老戴的性情,哪見得了這樣的挑釁,即使正藏在火星上也會嗖地一下蹦到他面前,唾沫橫飛地對他說,我戴某人進去陪你兩年,雖說時間不長,但圖的就是“情義”二字,你當戴某是進去逛公園呢?
我們?nèi)チ舜髂闲屑议T口,又敲了半天門,里面依然毫無聲息,桑小軍刷上糨糊,啪的一聲把白紙黑字貼在了門上,然后信心滿滿地對我說,放你的心,不出兩天他肯定去學校里找我決斗。
一下又過去十來天,戴南行不但沒去學校找桑小軍,連他門上貼的那張紙都完好無損。我心想,看來他還真的出去漫游了。又考慮到一個身上沒有錢的人不可能走多遠,我一有空便在山城的大街小巷里尋找他,看見街上有討飯的叫花子或擺攤打卦的算命先生,就一定要湊過去看個仔細,唯恐是由戴南行變化而成的。我又把后山上那些他愛去的地方,破廟、墳地、桃樹下挨個兒尋了一遍,也不見他的任何蹤跡。后來我又去了黃河邊,把磧口渡、乾坤灣都找了一遍,也沒有他的影子。
這天晚上,我坐在臺燈下整理他那些寫在煙盒上的詩,這些詩都是他在里面時寫的,他一出來就都送給我了。其中一首這樣寫道:
大雪之中的木槿花樹在寒風中戰(zhàn)栗
凍僵的月光如冰塊般砸到它的身上
父親暗夜出去,為木槿花樹祈福
我在暗夜起來,默默為父親祈福
夏天,木槿花盛開。父親告訴我
一朵木槿花,晨起盛開黃昏頹敗
這是最高意志給出的象征
它的時間自成輪回,它對此安之若素
我久久看著最后一句“它的時間自成輪回,它對此安之若素”,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感覺他在里面的時候,心靈并不痛苦,起碼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痛苦。我甚至覺得,在里面那兩年時光也許也是他的漫游之一種,與他在雪地里、破廟里、桃樹下、黃河邊的漫游,本質(zhì)上并沒有多少區(qū)別。因為他所有的漫游都是精神性的,空間對他來說并不是真正存在之物,它們只是一種不停幻化的背景。而且,在越是逼仄的空間里,精神越容易被喚醒,甚至,所有精神性的同類也會被一起喚醒,神靈、鬼、巫、魂魄、幻想、詩歌,逼仄的空間變成了歌劇院,變成了神話世界,斑斕、奇幻、輝煌、莊嚴。我想起他曾在辦公室里待了三天三夜,任是誰來敲門都不開,那何曾不是他的一種漫游方式。
想到這里,我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是他又故技重施,而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有離開他的房子。他喜歡把自己的一些經(jīng)典橋段第二次、第三次拿出來使用,就像巧克力餃子一樣,再次拿出來使用的時候,他會像個導演一樣偷偷坐在觀眾席上,饒有滋味地看戲??纯幢?,已經(jīng)半夜一點多了,妻兒早已睡下,我披了件衣服,輕手輕腳地推門出去了。我走到戴南行住的那棟樓下,仰臉一看,果然,他的窗戶正孤獨地亮著燈光,而其他窗戶都黑黢黢的,猛一看,好像他住的那間房子正像鳥窩一樣懸浮在半空中。我爬上六樓,桑小軍貼上去的那張紙居然還在,只是舊了一點。我橫下心來開始敲門,敲了足足半個小時,快把整棟樓里的人都敲醒了,他屋里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我便對著門罵道,姓戴的,你就在里面裝死吧,有本事,你就一輩子像蝙蝠一樣躲著,算什么英雄好漢。
我罵完片刻,門嘎吱一聲開了,一縷燈光瀉了出來,燈光里立著一個面目不清的瘦長人影,是戴南行。我進去一看,戴南行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長發(fā),倒像是回到了他讀師專時候的發(fā)型,只是白了不少。地上擺著一箱方便面,估計他這段時間就是靠吃這個為生的。桌子上搖搖欲墜地摞著一摞書,幾乎頂?shù)搅颂旎ò迳希喼毕裨谕骐s技,地上、桌子上、椅子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稿紙,我撿起一張看了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一首詩。茶幾上攤著的棋剛走到一半,好像有兩個隱形人正在對弈。
戴南行并不招呼我坐下,自己先坐在了椅子上,背挺得筆直,蹺著二郎腿,像從前那樣把長發(fā)一甩,露出兩只眼睛,倨傲地看著我說,老趙,你憑什么說話那么難聽?我在自個兒家里漫游,礙著別人什么事了?吃你的還是喝你的了?
我上下打量著他,只見他雖然枯瘦,但是穿戴還算整齊,起碼沒有在身上胡亂披個麻袋。我走過去,沖著他說,你老這么關著自己,也不怕發(fā)霉了?你每天在屋里干嗎呢?他往后仰了仰,好像要躲開我的聲音,他敲著桌面說,我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漫游、看書、思考、參卦、下棋,有時候一盤棋就能下兩天兩夜。我說,這屋里除了你連個鬼都沒有,誰和你下棋?他用手理了理頭發(fā),傲然說,我的影子和我下棋,不可以嗎?我憤怒地說,下棋能當飯吃?他把背挺得更直了,昂首挺胸地說,何需吃那么多,吃,本就是個存活的手段,多了就是累贅。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眼睛在枯瘦的臉上燃燒起來,倒嚇了我一跳,只見他跳起來,從一堆稿紙里刨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我,說,老趙,忘了給你看這個了,知道這是什么?河圖,這可是遠古星空啊,你想想,地球上連只猴子還都沒有的時候,這遠古的星空就已經(jīng)掛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了,你不覺得這才叫偉大嗎?我第一眼看到這河圖的時候,就覺得這圖里有一種奇特的力量,會讓人沉下去,沉到很深很遠的地方去,是不是很奇妙?你來看,這河圖的黑白點必是由晝夜演化而來,就是陰陽二爻,中間的這個點就是太極,兩儀居中,動而輻射四方,故三八居東為少陽,二七居南為老陽,四九居西為少陰,一六居北為老陰。觀河圖之形,四象既生,兩儀乃立,則知兩儀之生氣未盡,必繼續(xù)生化出八卦,八卦既生,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搏,水火不相射。先天之理,五行萬物相生相制,以生發(fā)為主,后天之理,五行萬物相克相制,以滅亡為主,這就是一生一死。老趙你看明白了嗎?我們所有的文明其實都是由遠古星象繁衍出來的,我們其實不是大地的子孫,而是星空的子孫,古人祭極星,因為極星代表永恒,現(xiàn)在呢,還有人祭祀明亮與永恒嗎?有,熱愛文學其實就是一種祭祀,而祭品就是那個作家或那個詩人。
我也被震撼到了,把那張河圖鋪到桌上,久久地看著。看久了果然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這遠古的星空從天上掉到了地上,離我咫尺之遙,我可以真實地觸摸到它的光芒,可以觸摸到宇宙間最古老的秘密。然而,我很快就清醒了,我把目光從河圖上移開,走到窗前打開窗戶,看著窗外黑黢黢的夜晚說,老戴,你不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再這樣下去,恐怕你連買袋方便面的錢都沒了。人在這世上活著,有些事是躲不過的,你還是得找個謀生的事情做,你自己得好好想想了,我也幫你想著這事,現(xiàn)在不是清高的時候了,現(xiàn)在沒人稀罕清高。明晚一起去喝酒吧,我叫上小軍,就咱們仨。戴南行仰頭大笑起來,說,我可不敢,桑小軍不是說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殺了我嗎,哈哈哈……我打斷他,瞪著他說,他要是想殺你不是早就殺了嗎,你要是怕被他殺了還會在這里干等著?
說完我走過去,不等他開口就把口袋里的幾百塊錢加零頭全掏了出來,放到桌子上,然后迅速朝門口走去,唯恐被他抓住。我正在下樓梯,忽然見一架紙飛機從上面飛了下來,一頭撞在了地上,紙飛機是用百元大鈔折成的。隨后就是第二架、第三架、第四架,幾架紙飛機在我頭頂亂飛亂撞,像一場混亂的戰(zhàn)爭。最后飛過來的是戴南行傲慢的聲音,請你們不要隨便可憐我,我過得很好,不,是非常好。
六
我把見到戴南行的經(jīng)過和桑小軍說了一下,他大驚,說,那貨居然一直就躲在屋里?他要實在不開門,不行就把他的門撬開吧。我聽了這話不禁大吃一驚,想起當年戴南行躲在辦公室里不出來,我們要撬門,桑小軍堅決不同意,他說,你們是強盜嗎?不是強盜憑什么撬人家的門?門都隨便被撬,人還有什么尊嚴可言?
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我只好說,快別,我現(xiàn)在覺得老戴其實也不是完全脫俗的,他現(xiàn)在不愿見人,可能因為多少還是有點自卑吧。別人都有正經(jīng)工作,就他沒有,還平白無故地戴了頂刑滿釋放的帽子,你想如今這社會這么勢利,沒錢沒勢的本來就被人小看,再加上刑滿釋放,人們會怎么看他?他當年進去的時候就是出于哥們兒義氣,想著進去陪你兩年,大不了到此一游,如今他心里有沒有后悔還真不好說,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下棋、參卦、寫詩、漫游都不是問題,關鍵是,他一直這樣下去,那還不就是等著餓死了?
桑小軍咧嘴笑了笑,說,你太小看老戴了。
我忽然像想到了什么,猶豫一番,還是盯著桑小軍問了一句,小軍,你呢?你為什么也不愿意去看老戴?莫非你心里真的對他有了怨恨?
桑小軍冷笑一聲,你也太小看我了。
過了幾日,我下課后正騎著自行車往回走,忽然看見桑小軍遠遠朝我跑過來,在陽光下面孔放光,好像有什么喜事急著要告訴我。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自行車的龍頭,像是怕我跑了,然后興沖沖地對我說,老趙,今晚請你喝酒。我說,有喜事?他一笑,說,我從學校辭職了,目前正在辦離職手續(xù)。我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去,明白他這是為了陪老戴,心里不免一陣感慨。還不等我開口他又搶著說,你可別以為我是為了老戴啊,是我自己早想辭職了,就那么點工資,還得一天到晚看人眼色,他媽的像施舍叫花子一樣,說趕你走就趕你走,說收留你就收留你。他們主動給我恢復工作的時候,你猜我為什么要答應呢?就等這一天了,老子主動辭了工作還多少顯得有點風度,以為老子就那么稀罕這破工作?
我嘆道,像我們這樣的窮書生,又沒有謀生的一技之長,離開學校還真的不知道能干什么,老戴還能給人算命打卦,像你我又能做什么?總不能去大街上賣涼粉去。桑小軍笑道,那是你還沒想明白,自在最重要,大不了我再回山陰放牛去。
我推著自行車,他一定要陪我走一段,走了一段路,卻又兩個人都沉默著,忽然無話了,只是默默地走。明知道他即使辭職后也還在山城生活,在燒餅大的山城里,見面還是很容易的,我卻忽然生出一種生離死別之感,不勝傷感。他一路送我,大約也是因為有同樣的傷感吧。
一直走到我樓前的柳樹下,我說那我上去了,他卻還是不走,拽住我的自行車,一邊玩著我自行車上的鈴鐺,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急什么,再說說話唄!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老戴對工作的厭惡比我更甚,以前他不止一次和我說過想辭職,說這工作瑣碎磨人毫無意義,人際關系也讓他受盡折磨,我每次都勸他,總得有個飯碗吧,辭了工作干什么去?要飯去?我能感覺到,越到后來他對工作的厭惡越重,因為這種工作完全悖離了他的本性,再加上換了領導之后他不斷地被邊緣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尊嚴可言,但他可能也有點害怕,害怕真的沒工作了如何生存下去,總不能去大街上擺攤吧?于是工作完全成了雞肋,他又是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后來他主動把自己送進監(jiān)獄,一方面確實是想進去陪我,一個心理上的陪伴,另一方面,你覺不覺得,也許老戴正是趁這個機會故意讓自己丟了工作,他以前就想辭職但一直下不了決心,這樣一來,他就被外力推著達到了辭職的目的。你想想他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因為沒了工作就自卑到羞于見人?
萬千柳條披拂下來,如煙似霧,把我們二人籠罩在其中,像一座泊在這里的孤島,周圍來來往往的人聲都被推到了遠處,桑小軍按鈴鐺的那只手也忽然停下,一切在瞬間歸于寂靜。我愣了半天才問他,那你覺得他到底是因為什么不愿意見人?桑小軍仰臉看著柳樹倒垂的頭發(fā),臉上有一種罕見的溫柔,我聽見他說,我覺得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人,只是他從前自己都不明白,現(xiàn)在,他想明白了。
深夜,我獨自枯坐在書房的臺燈下,回味著桑小軍白天說過的話。臺燈里流出來的橘黃色燈光,在黑暗中圈起了一塊小小的牧場,牧場里生長著文字、書、鋼筆、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塊黃河石,是多年前我在黃河邊撿到的。方寸大小的牧場之外,就是巨大的黑暗,在這窗戶的外面,則是更加無邊無際的黑暗,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這盞孤燈了。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戴南行提到過的一個概念,異托邦。異托邦是所有地方之外的地方,是世界之外的世界,通過它還可以去往別的地方。那可不可以說,這盞孤燈也是一處異托邦,通過這里,我可以去往更深邃幽暗的時光深處,甚至可以去往戴南行的世界里。
莫非,監(jiān)獄對他來說,也是一處異托邦?同圖書館、破廟、墳地根本沒有什么不同,時間在這里忽然中斷,分叉出多條小徑,狀如迷宮,而走上其中的任何一條小徑,都可能來到另外一個時空里。也許,時空本身就帶有隨時可以變形的魔法,它可以幻化作不同的形式,但無論形式如何變幻,內(nèi)里的東西卻是無法改變的。那么,戴南行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照樣可以漫游、寫詩、思考、參卦、和自己的影子下棋,所謂囚禁對他來說只是個形式,并不能真正困住他,和他坐在桃樹下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那他現(xiàn)在到底是因為什么不愿意見人?真的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喜歡過人?
我想起讀師專的時候,每次在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戴南行就會忽然抽身離去,一個人去山上的破廟里躺著,或者干脆躺在雪地里數(shù)星星。我又想起他短暫的婚姻,傳說離婚的原因之一是他不想要孩子,因為孩子是一個新生的人。我又想起他坐在一桌人里高談闊論的孤獨與凄涼,想起他對于人際周旋的厭惡與痛苦,當他沒有辦法消化這種痛苦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不見任何人。又想起越到后來,他越發(fā)與人疏遠,卻越發(fā)與草木鳥獸親近,每認識一種新的植物,都要興致勃勃地把名字告訴我,還要給每種植物寫首詩。
從我們認識的那天到現(xiàn)在,居然已經(jīng)過去二十多年了,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烏托邦的狂熱,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對商業(yè)的狂熱,再到二〇〇〇年之后對網(wǎng)絡的狂熱。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一起討論文學和詩歌的同學,如今有的升官有的發(fā)財有的成天在電腦前搞網(wǎng)戀,在網(wǎng)上聊一段時間就去見面,見光死之后又回到電腦前,找下一個目標繼續(xù)聊??駸崞鋵崗奈聪?,只是變換了顏色和方向,于是時間變成了一種奇幻的怪獸,每往前奔跑十年,便變幻出一副新的模樣,而自始至終其實就是那一只獸。
我縱使隨波逐流,緊跟隨時代,還時常被老婆斥為無能,因為每月只會拿一份死工資,又因為要評職稱而不得不對人低三下四,時常覺得在人世間飽受傷害。我也時常在想,到底什么樣的人在這人世間才能不被傷害?如果有的人站在原地不動,只任憑時間像河水一樣從他身邊流過去,那就會產(chǎn)生一種奇特的效應,這個人的周圍就會形成一個黑洞,這個人就變成了一個被包裹在黑洞里的人,時間對于他來說就是失效的。無論時代如何更新更迭,他都巋然不動地站在他自己的浪漫與尊嚴里。
想到這里,我只覺得唏噓不已,便關掉臺燈,只枯坐在一團巨大的黑暗中。那抔橘黃色的燈光倏得消失了,牧場般的異托邦也隨之消失,融化在黑暗中。我忽然明白了,一個人是可以創(chuàng)造異托邦的,它們不同于烏托邦的虛幻,它們是實實在在存在于大地之上的,甚至可以成為一個人真正的居所。
又過了幾日,我拎了些水果吃食去看戴南行,一路上想著該不該把桑小軍辭職的事告訴他。到了他門口只見門上貼了一張新的紙條,上面仍是寫著“本人去天地間漫游去了,勿來尋我”。我把紙撕了,開始乒乒乓乓地敲門,不開,又敲,還是不開。足足敲了有一個小時,我實在沒有耐心了,腦子里又閃過一個念頭,那廝會不會是餓死在里面了?連最后一包方便面也吃完了?想到這里,我心里竟有些緊張,最終還是決定打電話讓桑小軍過來撬門。沒想到,這門最后還是被撬了。等到門撬開后,我倆一擁而入,準備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戴南行正倒在地板上或床上,沒想到,屋里是空的,別說人,連個鬼影都沒有。門后也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借用結(jié)束,房子還給小軍,家具和書一并送給小軍?!蔽液蜕P≤娍粗菑埣埗及胩煺f不出一句話來,原來他早知道桑小軍為他要房子的事。桑小軍走過去,把那張紙條撕了。
什么東西都沒少,那些書和詩稿也都放在原處,我拿起最上面的一頁詩稿,只見上面用俊秀挺拔的鋼筆字寫著一首詩:
懸浮于你的頭頂
只見翼,不見翼上的鳥身
一片灰羽緩緩落下
覆蓋大地上的靈魂
孤獨之繭包裹骨脊山
破殼的聲音傳遍四野
你的心日益被落羽填滿
懸浮的灰翼是如此沉重
桑小軍把散落在桌上、地上的那些詩稿都整理起來,居然有厚厚一沓,他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一首一首地讀那些詩。我則在這套不大的房子里游蕩著,從一個角落游蕩到另一個角落。因為戴南行的離去,這房子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失重的效果,房子里的一切器具,鍋碗瓢盆、書架上的書、窗臺上的花盆、衣架上的衣服,好像都長出了翅膀,幾欲飛翔,它們都在尋找戴南行。由于戴南行過于龐大的精神性,使他離開的時候都無法把自己的靈魂全部攜帶走,多少還留了一部分在這屋里,我能感覺到他的那部分靈魂還在這屋里寫詩、下棋、參卦。我打開窗戶,一陣穿堂風立刻從我身體里奔跑而過,也像個幽靈。這房子簡直像座中世紀的城堡,住滿了各種靈魂。包括我自己,在這里竟也變得像個靈魂,腳步無聲無息,可以與一切無形之物交流。
我站在窗前迎著風,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種隱秘的快樂,他到底還是漫游去了。這次,他離開他熟悉的那些角落,圖書館、破廟、墳地、桃樹下,終于去往更廣闊之處漫游去了。也許他從前就下過不止一次決心,但這次,總算是實現(xiàn)了。
我下樓買了啤酒、花生米和鹵菜,我和桑小軍說,我們應該為老戴慶祝一下,慶祝他終于獲得自由。等我回到房間,看到坐在沙發(fā)上的桑小軍正滿臉是淚,我有些驚訝,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還是問了一句,小軍,你怎么了?桑小軍抹了一把臉,對我笑道,還沒來得及和你說呢,我準備貸款買輛大卡車,跑焦煤,聽說這個容易賺錢,以后我不是詩人不是大學老師,我就是個貨車司機了。你看,我和你和老戴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可是我和你說句實話,我一想到我至今還有老戴這樣的朋友,我心里就有一種驕傲。
轉(zhuǎn)眼就是一年。在這一年里,我再也沒有到處去尋找過戴南行,在街頭看見算命打卦的,我也不會湊上去看個仔細,而是遠遠躲開。我心里有一種奇異的篤定和踏實,一定不會是戴南行。他就是某一天忽然再次出場了,也不會是以這樣的方式,他是何等傲慢的人物。某些時候,我會把他和掛在夜幕里的那些星星聯(lián)系起來,好像那張古老的河圖才是他最終的歸宿。
這一年里我和桑小軍也只見過一次,他果然開始跑貨車了,他大部分吃住的時間也都在貨車上,車上帶著電飯鍋、煤氣爐甚至洗衣機。堵車是家常便飯,最長的一次堵車長達一個星期,他就一個星期在車上住著,每天早晨下車做早操洗臉,上午還被人叫過去打會兒麻將,中午逮著什么吃什么,最貴的時候,路邊的一個雞蛋能賣到二十塊錢。漸漸地,我們?nèi)齻€人好像真的走散了。
春天再次來到了山城,我站在窗口看到黃土山上棲落著幾團粉色的云霞,就知道,是山上的桃花又開了。我找了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獨自沿著窄窄的山路往上走,一直走到了那株桃樹下。桃花開得正好,有一種沉穆野逸之氣,我在桃樹下獨自賞了一陣桃花,然后便枕著煦暖的春陽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厚厚一層桃花,地上也鋪著一層桃花,微風過處,桃花像雪一樣漫天飛舞。我脫下外套,包了一包桃花,心想,用這些桃花釀酒就能留住這個春天,儲存一壇桃花酒給戴南行留著,這些天地之物與戴南行有著天然的親緣關系;又想到許久沒有他的任何音信了,他的電話早已停機,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但又想到他是追逐本性而去,終究去了他該去的地方,心里便又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寧與穩(wěn)妥。
七
這天,我正坐在書桌前看書,忽見窗前站著一只鴿子,過了一會兒一抬頭,它還站在那里,沒走。我有些好奇,便打開窗戶看個究竟,卻發(fā)現(xiàn)那鴿子腿上居然綁著一封信,竟是一只信鴿?,F(xiàn)在居然有人用這么古典的方式給我送信,除了戴南行還有誰。我連忙把信打開,果然是戴南行的字跡,那廝如今連個手機都沒有,也只能用信鴿送信了。
老趙,見字如晤。我如今是一名大地上的牧民了,但不是放牛也不是放羊,而是放蜜蜂。因為蜜蜂多數(shù)時間都在空中飛行,所以說我是大地上的牧民也不見得合適,但說我是空中牧民更不合適,我畢竟沒有翅膀。但放牧蜜蜂和放牧牛羊的差別并不大,除了蜜蜂的性格比牛羊更自律更強硬,它們不放過自己更不放過同類,且不怕死,它們其實更像勇士,千萬不要被它們的小個子所迷惑。我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天南地北地追趕花期,你想想這是一件何等浪漫的事情。而花期其實就是一個變種的時間,追趕花期就是追趕時間,所以在這個過程里,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時間。二月份是油菜花,三月份是桃花和杏花,四月份是梨花,五月份是黃刺玫和棗花,六月份是丁香和石榴,七月份是椴樹花和槐花,八月份是桂花和向日葵?;鄣钠贩N也是絢爛至極,花蜜的顏色是在同一個譜系中繁衍出了無數(shù)種金色,把它們擺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看到,金色在琴鍵上優(yōu)雅地流動著。桃花蜜、梨花蜜、槐花蜜、百花蜜,還有一種神秘有趣的花蜜,是花蜜里的女巫,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這種花蜜叫曼陀羅花蜜,哦,它的花粉還能制作蒙汗藥。對于我和我的蜜蜂們來說,這些花期就是我們的節(jié)日,隆重、盛大、熱烈,所以我和蜜蜂們一年到頭都奔赴在去往節(jié)日的路上,喜氣洋洋的。即使換場的時候,親愛的小蜜蜂們也不會走丟,我趕著馬車拉著蜂箱走在大地上,蜜蜂們則在我頭頂跟著我飛,我走到哪兒,它們就跟到哪兒,蜜蜂要比人類更忠誠勇敢。
等我再抬起頭來,那只前來送信的鴿子已不見了蹤影,灰蒙蒙的天空里倒是掠過了幾只飛鳥的影子,但到底哪只是它就無法知道了。戴南行居然訓練了一只信鴿,這信鴿居然還能找到我家,簡直有點像魔法世界里的貓頭鷹信使,這讓我覺得戴南行和我已經(jīng)不在同一個時空里了,而是在和我平行的另一重古典時空里,那里不用手機,不開汽車,至今人們還在使用馬車和信鴿。我又想到了桑小軍,他此時可能正拉著一貨車焦煤奔跑在千里之外。他和戴南行,一個開著貨車拉焦煤,一個駕著馬車追趕花期,貌似形式有別,但本質(zhì)上卻十分接近,他們倆其實又成了同一個品種,都屬于漫游者的族群。而像我這樣終日往返于學校和家中,多數(shù)時間坐在書房里的籠中之物反而被他們拋棄了。
本來我想打聽一下附近哪里有養(yǎng)蜂人,又覺得我這種尋找,對于一個四處追趕花期的人來說,完全是一種多余,便作罷了。但以后,不管在哪里,只要見到有鴿子飛過,我就要盯著看半天,直到它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天空里。我在猜測,到底哪一只鴿子是戴南行的?那鴿子平時不送信的時候都在做什么?可它給我送的信如此之少,它會不會覺得閑得發(fā)慌?
就這樣又過了大約一年,那只鴿子再次來到了我的窗前給我送信,一年不來,它居然還記得路,真是天生的信使。我送走鴿子,連忙打開信。
老趙,見字如晤。我在黃河入??诮o你寫了這封信,請大鳶給你帶過去,大鳶是我信鴿的名字。我不再放牧蜜蜂了,我賣了蜂蜜買了幾張羊皮,做了一只羊皮筏子,我敢說,世界上實在沒有比羊皮筏子更可愛的船了。吹起來的羊皮就像一只只羊形的氣球,把這些羊形氣球趕下水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在水上牧著一群羊,看來我真是做牧民做出感覺來了。一群羊共同馱著一只木筏,木筏上再馱著我。而且羊皮筏子極輕,輕得根本不像一條船,倒像一根羽毛漂在黃河上,有時候它馱著我,有時候風浪大了就我背著它。羊皮筏子是黃河上最古老的船只,少說也有幾千年的歷史,我坐在這樣的船上,有時候覺得自己要去的不是大海,而是時光的源頭。你是否記得,當年我們總是猜測黃河的上游是什么樣子的,讓我來告訴你吧,黃河的源頭在巴顏喀拉山,我從卡日曲河開始漂流,經(jīng)過了星宿海、鄂陵湖,看到了紅嘴野鴨和灰天鵝,我還在甘南州的黃河邊上看到了峭壁上的苦行僧,他們在黃河石壁上鑿洞靜修,一苦修就是幾年。我還闖過了拉加峽、羊曲、野狐峽,九死一生,又走過了李家峽、鹽鍋峽,從蘭州穿城而過,然后過烏金峽、黃河石林、黑山峽、黃石漩、青銅峽、塞上江南、河套平原、十二連城,來到晉陜大峽谷,過壺口瀑布,進入黃河下游。黃河在下游無比溫順,像位真正的老母親。
一路上,我和羊皮筏子綁在一起,黃河站起來,我和筏子也一同站起來,黃河躺下去,筏子和我也躺下去。我準備了一麻袋干饃饃,帶了只小煤油爐,我一邊在河里走一邊放網(wǎng)捕魚,捕到黃河鯉魚就煮了魚湯。有時候岸上人多,我就白天睡覺,晚上走。晚上有月光的時候,整條河都是銀色的。你想想看,在黢黑寂靜的夜里,一條光燦燦的大河獨自在趕路,世界上所有的高山大川都隱匿于黑暗,只有這大河又輝煌又快樂,口袋里裝著月亮、星辰、鯉魚、黃河大鐵牛、河神、羊皮筏子、河底的尸體,還有我。如果是滿月,那天地間會變得靜穆而神圣,大河會與天體對話,會生出更湍急更詭異的漩渦,月光就是它們之間的語言。這群羊形的氣球馱著我,越走越開闊,大河在漸漸變寬變胖,最后,就像變魔術一樣,大河忽然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進入大海了,果然,在大河消失的地方就是大海。
又過了一年,那只叫大鳶的鴿子給我送來了第三封信。
老趙,見字如晤。到達大海之后,我又回到大地上繼續(xù)漫游,因為我意識到自己終究不是海洋生物。這一年里,我見到了很多島嶼,不是海洋里的島嶼,是大地上的島嶼,它們散落在大地上,卻與大海里的孤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我曾在一片白樺林中看到了一小片紅樺,它們鮮艷得如同雪中紅梅,像點燃了一樣。我不知道它們是怎么來到一片白樺林中的,又孤獨又美艷,它們是森林中的一座孤島。我在山中行走的時候,曾經(jīng)過一個村莊,村莊里有幾間快要坍塌的房子,有一個盲眼的老人正在河里洗土豆,整個村里就住著他和他的狗。他看不見卻什么都能做,他記下了從房子到河邊要走幾步,到自己地里要走幾步,他會生火做飯,會曬地里的玉米棒子,會躺在河邊的草地上曬太陽,他一點都不覺得孤單,甚至很快樂。他一個人就撐起了一座孤島。我曾漫游到南方的一個小山村里,那里住著十來戶人家,村口有一株十幾個人都抱不攏的大香樟樹,少說也有一千多年了。我發(fā)現(xiàn)村人的方言里有一些很古老的發(fā)音,他們把“筷子”叫“糜箸”,“晚上”叫“瞑”,“故事”叫“古”,“他們”叫“伊人”,“忘記”叫“無憶”,“錢”叫“紙”,不僅古雅,還自有一種清曠的風度,視錢為紙,與蕓蕓眾生悖離,多好啊。這個小村莊是一座語言上的孤島。
我還在途中見過形形色色的孤人,補鍋匠、換鐵掌的、采香椿的、做火紙的、絞面師、彈棉花的、耍猴的、拉纖的、守墓人、修傘匠、磨刀匠、放排工……他們是人群里的孤島。大地上的島嶼實在太多太多了,它們藏在大山里、森林里、村莊里、月光里、人群里,藏在語言的盡頭、社會的邊緣、民謠的褶皺里。大地的斑斕性并不僅在于山川大河,只這些陸上島嶼便足以成為大地上的一種奇觀。它們由封閉、自衛(wèi)、棄絕、懷念和某種傲慢組合而成,主動或被動地遠離時代與社會,它們可能最終消失,化為大地上的一把塵土,也可能在最幽暗偏僻的角落里生生不息,繁衍子嗣。無論如何,陸上孤島的奇異和可愛一點也不亞于大洋里的那些島嶼。寫到這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落下一個人,我自己,一個漫游者,也是一座孤島。
轉(zhuǎn)眼之間六年就過去了,在這六年時間里,戴南行每年會給我寫一封信,都是讓他的鴿子給我送過來的,然后,大鳶連口水都不喝就轉(zhuǎn)身飛走了。那只鴿子看上去一點都沒有變老,估計,給我送信就是它畢生的使命。我想,就為了讓這只鴿子不迷路,我也不能搬家。我并不想搞清楚他信里寫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他的想象,這一點不重要,因為我本來就把那些信當詩歌來讀的。
這幾年時間里,山城的變化很大,擴建了很多街道,蓋起了很多高層樓,我們原來分的房子已經(jīng)顯得老舊了,很多老師都搬進了新的樓房。山城像被吹起來的氣球,體積一下膨脹了兩三倍,又因為四面被山包圍,無論有多少高樓,還是讓人覺得在大山里。我經(jīng)常想,如果站在周圍最高的山頂上往下一看,群山之中忽然長出來一叢水泥高樓,終究還是很怪異,山間萬物看到了,會不會覺得那像一叢毒蘑菇?學校也蓋了新校區(qū),比老校區(qū)大了十倍都不止,簡直有些浩浩蕩蕩,我在校園里騎自行車已經(jīng)騎不動了,改成了電瓶車。過于浩大又過于整潔的校園,使我走在半路上時經(jīng)常會心生迷惑,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一切物質(zhì)都在以驚人的速度繁衍,所以看上去周圍全是物質(zhì),密密麻麻的物質(zhì),幾乎要把人埋葬起來。手機的屏幕越變越寬,寬得把電腦裝進去,把電視裝進去,把人裝進去,把魔鬼裝進去,身上裝著一部手機就感覺像扛著一只巨大的口袋,一旦把它丟下又感覺像失了魂魄一般,這才明白,手機那只大魔袋里還裝著無數(shù)魂魄。
有些東西在加速繁衍,有些東西正漸漸絕跡,一圈人圍在一起喝一瓶劣質(zhì)酒吃一臉盆餃子的時光再沒有了,通宵達旦討論詩歌的時光再沒有了,用巧克力和大米飯為對方做一盒餃子的時光再沒有了。正因為這種大雪無痕一般的湮滅,和物質(zhì)太多造成的冰冷與擁擠,我加倍珍惜那只鴿子一年一次的到訪,我覺得這是我能擁有的一個最古典最浪漫的秘密,而且這個秘密的另一頭牽著戴南行,無論他漫游到何處,我都覺得他像一只風箏一樣飄在那些書信的盡頭。
偶爾,我和桑小軍也會去巷子里的那家小飯店喝點酒,那是真正的喝酒,因為話已經(jīng)變得很少。我們不談文學,不談改成學院的師專,也不談他的生意,只是默默陪伴著對方,一杯一杯地喝酒。他跑了三年多貨車,攢下一點本錢就不跑了,開始與別人合伙開焦煤廠,焦煤的利潤驚人,不過幾年時間,他已經(jīng)躋身為山城的富人階層。數(shù)學系的功底再次發(fā)揮了作用。聽別人講,剛辦焦煤廠的時候,他年底出去要債,身上別著兩把大菜刀,進去二話不說就先砍掉對方一根手指,那手指還在桌上蹦了半天。他坐在我對面,身上鍍著一層寒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話變得比從前更少,多少讓我覺得有些害怕。好在他每次叫我喝酒的時候,去的都是從前的那家小飯店,而沒有去那些新開的高檔酒店,這又讓我覺得心安。我每次收到戴南行的信,都會帶給他看,他就著燈光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倒三杯酒,我們各喝掉一杯,剩下一杯被他倒在了地上。我說,給死人的酒才往地上倒,老戴還活著呢。他撇撇嘴,不以為然地說,他那種人,半人半仙,給他倒天上和倒地上,有什么區(qū)別嗎?
這種時刻變成了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一種秘密約會,而與戴南行的約會又讓我感覺是在與自然和宇宙秘密約會,在我們周圍擁簇著大地上絢爛的花事,滿載著月光的大河,燃燒的紅樺樹,高山峽谷間的小村莊,散落在大地上的古老方言,來自宇宙間的天體音樂,一切變得神秘、遼闊、悠遠起來,使我們?nèi)齻€人之間仍然維持著一種無法言說的友誼。只有一次,大約是喝多了,桑小軍使勁拍著我的肩膀說,老趙,你給老戴寫封信,讓那鴿子捎回去,告訴他,什么也別怕,等他老了我養(yǎng)他。我心里一陣發(fā)酸,嘴上卻奚落道,你敢對老戴說這種話,他不把唾沫星子噴你一臉才怪。
某一天,桑小軍忽然拿著一本剛出印刷廠的詩集來家里找我,我一看,竟是戴南行的詩集。桑小軍把這些年里戴南行寫的詩全部搜集整理出來,自費出了一本詩集。山城中學有個退休老教師就自費出了一本詩集,印了一千本送親朋好友,日夜送人,連我都送了一本,結(jié)果怎么送都送不完,垛在家里又嫌占地方,燒火做飯還被老伴嫌棄不禁燒。我一邊翻著詩集,一邊叮囑他,以后千萬不能告訴老戴,他的詩集是自費出版的,不然他肯定要和你拼命。桑小軍把鞋脫了,躺在我家的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說,不自費?不自費誰給你出詩集?想都不用想。老戴早在上師專的時候就想有一本自己的詩集了,他不說就以為別人不知道?我倒是有個設想,我想辦一座詩歌博物館,給咱們大學時候那撥人,你想那時候?qū)懺姷娜擞卸嗌侔?,幾乎是人人都在寫詩,我給他們每人出一本詩集,肯定都是自費的,然后擺在詩歌博物館里,供人瞻仰憑吊那個詩歌時代,你說好不好?
我笑道,你這就是有兩個錢燒的,再說了,大學時候的那些詩人們早都不寫詩了,現(xiàn)在你把人家早就作古的詩翻出來,還要出成詩集供起來,你覺不覺得,你說的這詩歌博物館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好像一本詩集就是一座墓碑。憑吊,你這個詞倒是用得好。
桑小軍往嘴里塞了一根煙,點著了,抽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說,那只鴿子,叫什么來著,最近沒來給你送信?等它再來了,給它腿上綁一本詩集,讓它捎給老戴,不行,太重了,掛脖子上?也不行。要不,在它身上背個背包吧,我動手縫一個,把詩集裝進去,給老戴捎過去,讓他也高興高興。
我說,小軍,有個事情我一直想問你,你說為什么老戴從監(jiān)獄里出來之后就再不愿見你了?我原先以為,是因為他從監(jiān)獄出來后既沒了工作,也沒了身份,而你出來后卻被平反恢復了工作,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了,可到后來,我又覺得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桑小軍盯著天花板吐了兩個煙圈,淡淡笑道,你連這個都沒想明白啊,老戴一半是因為我進去的,為了進去陪我,另一半是為他自己的自由,他想要的真正的自由,老戴是何等人物,他怎么會愿意讓我為他感到愧疚和不安呢?我知道,他不想讓我看到他后來的樣子,他覺得自己不夠體面,怕我見了他會難過會不安,所以我也就盡量不去找他,這才是給他自由。
我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金色山巒,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轉(zhuǎn)眼又到了夏天,這天,大鳶真的又來到了我窗前,捎來了戴南行的一封信。信里畫著一張手繪地圖,地圖上有山峰有河流,河流上標注著磧口渡和乾坤灣,我認出來了,這不是黃河嗎?又在河岸上畫了一座亭子,旁邊標注著“鶴亭”二字。地圖背面寫著一句話:“老趙,邀你來鶴亭喝茶,獨自前來便好,勿叫小軍。”
我大驚,莫非是戴南行回來了?只是那黃河邊一片荒蕪,沒有人煙,更沒有見過什么亭子。我沒有告訴桑小軍,只把那瓶桃花酒背在身上,便獨自前往黃河邊赴約了。地圖上畫的,是位于磧口渡與乾坤灣中間的一片河灘,我印象中,那里只長著幾叢沙棘樹,此外就是無邊無際的黃土還有旁邊的黃河,別的什么都沒有了。我沒有坐車,而是像年輕時候一樣步行到了黃河邊,以作為一種對往昔的緬懷和致敬。爬到最高的一座山梁上往周圍一看,夕陽已經(jīng)開始西下,群山波瀾起伏,層層疊疊,山的外面還是山。在群山之間,一條雄壯的大河奔騰而過,一直伸向無限遠的地方,夕陽就在那水天交接之處,真正是長河落日圓。不一刻,夕陽的余暉就把西邊的天空,把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和九曲蛇形的黃河通通都染成了金色,天地間一片輝煌的肅穆。
我終于找到了,金色的河灘上居然真的孤坐著一座小棚屋,簡直像沙漠里的龍門客棧,莫非這就是鶴亭?我慢慢走到那棚屋跟前,心里一陣激動,又疑心這只是一個夢,疑心這棚屋并不是真實存在的,有時候夢境太逼真的時候,我就不愿醒來,情愿在夢里待著。在夢里,總有已經(jīng)消失的人和事從遠方趕來,已經(jīng)去世的父親、奶奶、姑姑,穿著喇叭牛仔褲的戴南行,紛紛從遠方趕來,不是坐車,不是坐船,他們乘著風,乘著雨滴,乘著夢貘,乘著一切無形之物進入我夢中,與我相會。有時候我覺得,夢境真是人類的一大發(fā)明,供無處可去的人們藏身之用。
只見這棚屋很是簡陋,是用一些木棍和木板搭建起來的,四處透風,看上去搖搖欲墜,說是“亭”真是有些牽強了。仔細一看,木板上有洞,竟是船木,門口掛著一塊木匾,上面刻著兩個字“鶴亭”。我走進了屋子里,里面更像一個夢境。沒有人,中間有一張桌子,也是用船木做的,桌子上擺著幾只陶土做的茶杯和碗,還有一只陶土燭臺,有點返回到了石器時代的感覺。除了這一張桌子和兩把樹根做的凳子,就再沒有一件多余的家具了。
一天當中最后的余暉正在迅速消散,屋子里也跟著暗了下去,我這才注意到屋里還是有活物的,墻角有一團藍色的火苗正在跳動。只見角落里放著半截破陶罐,里面燃著幾截木柴,吐出了藍色火苗,正好當成爐灶,灶上架著一只茶壺正在燒水。借著火光,我看到墻上的木板上有字,是用毛筆寫成的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弊煮w越發(fā)俊朗飄逸。又見地上擺著幾只歪歪扭扭的土罐,里面種著些花草,我拿起那土罐細細端詳,土罐十分粗糙,但自有幾分野性之美,我心想這些拙樸的陶器莫非都是戴南行自己燒出來的?他簡直變成了一個神奇的吉卜賽人。光線越來越暗了,天火燒盡,群山熄滅下去,整座屋子也向大地深處墜去,與此同時,那團藍色的火光越發(fā)澄凈明亮起來,像一種可怕的笑容。
我正盯著那火光發(fā)呆,忽然有一個人影飄了進來,我嚇了一跳,還未開口,就聽見那影子穩(wěn)穩(wěn)地叫了一聲,老趙。戴南行的聲音倒是未老去,我激動地朝那影子撲過去。但戴南行只簡單地和我握了握手,然后拿起桌上的半根蠟燭,湊到火光旁邊點著了,插在了陶土燭臺上。燭光立刻在黑暗中挖出一個洞來,我和戴南行面對面地坐在洞中。我們像退回到了幾百萬年前的大洪荒時代,正坐在原始人的洞穴里。
只見他蒼老了不少,眼窩深陷,顴骨突出,眼角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皺紋,頂著一頭胡亂剪過的頭發(fā),一大半是灰白的,估計是他自己剪的。不過大體還是七年前的樣子,只是老了些,枯了些,比我想象的要好,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穿著樹葉的野人或者看到一個人留著一個托爾斯泰式的大胡子,又嫌大胡子礙事,便用橡皮筋把這個巨大的胡子扎成辮子。其實老了的何止他一個,這些年我也開始變老了,想起十八九歲剛上師專的時候,我們就以老戴和老趙相稱,唯獨對桑小軍卻一直以小軍相稱,有時候,他越是彪悍,我們就越想把他當小孩子對待,一個戴著面具拎著花錘的小孩子。如今,卻是真正的老戴和老趙相對而坐了。
這時候爐子上的水燒開了,咕咚咕咚地響著,倒有了些紅泥小火爐的意境。他起身提起水壺給我沏茶,茶倒在我面前的陶土杯里,我有很多話想問他,又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問他都吃什么喝什么,又唯恐被他嫌惡。只聽他很平靜地說,老趙,這茶杯和茶壺都是我自己做的,不太美觀,湊合著用,來,嘗嘗我的茶吧,這茶叫月空茶,我曾在福建的深山里尋到一棵千年老茶樹,這么老的樹其實已經(jīng)不是樹了,已經(jīng)步入妖的行列了,物老就會成精,這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我在老樹上采了些鮮嫩的葉子,又采了些千里香焙進去,千里香是只在月光下才會開的花,花香吸足了月光,有一種極致的陰柔,喝這樣的茶就像喝月光一樣靜美,讓人心里能生出純白色的光輝。還有這種寒香茶,待會兒也嘗嘗,是用雪中芭蕉和紅梅焙成的,我記得那天行走在江南,積雪初霽,紅梅次第開放,雪光中芭蕉掩映著紅梅,寒香陣陣,我忽然想到,天下之大,萬物之美,什么不可以用來沏一杯茶呢?何必一定要拘泥于某種形式。所以我后來又做了風竹茶、生云茶、冰壺茶、四照茶——四照取義于《山海經(jīng)》中的那句:招搖之上,其花四照。
他說話的語氣實在過于平靜,沒有傷感,也沒有激動,好像我們倆昨天才剛剛面對面喝過茶,但我一個人痛哭流涕地懷舊顯得也很滑稽。我喝了一口茶,一股土味,我便問,你用什么水泡茶?他咧嘴一笑,仍然是多年前的那種笑容,近于天真,他說,當然是黃河水。我說,黃河水那么渾,也能喝?他說,黃河的源頭本是雪山,純凈的雪山水從卡日曲和約古宗列曲發(fā)源后,形成一段極美的河道叫孔雀河,孔雀河向東流淌進入星宿海,再經(jīng)星宿海流到扎陵湖,是后來經(jīng)過了沙漠和黃土高原才有了泥沙,再說了,有泥沙怕什么,沉淀一下不就行了,黃河之心其實仍在雪山之上。
我又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棚屋,說,沒有床,你晚上住哪兒?他又一笑,往門外的黑暗中指了指,說,天地之大,哪里還沒有個睡覺的地方,黃河邊的石頭上、廢棄的窯洞里、樹上、月光下,或者想在哪里睡了,隨便往哪里一躺就是,躺在大地上的時候,人的神經(jīng)會像植物的根系一樣向大地深處生長,所以我能聽懂來自大地上的各種聲音。我能聽到大地上流浪著很多古老神秘的方言,有的方言里飄著雪花,有的方言里落著雨,有的方言從北方一直遷徙到海邊,有的方言正在死去,一種方言就是一首詩歌。我能聽到黃河走路的聲音,聽到它在唐乃亥發(fā)出的喘息聲,聽到它在河套平原悠閑地打著口哨。我還能聽到群山對話的聲音,昆侖山用的是吐蕃語,喜馬拉雅山用的是梵語,祁連山用的是蒙古語。
我打斷他說,老戴,你這些年到底過得怎么樣???你終于想起回來了。
他說,我這些年的生活都已經(jīng)在信里告訴過你了,至于為什么要回來,我想回來看看黃河,看看老朋友。
我說,那你怎么住這里?。磕愣汲允裁??沒水沒電的,和原始人差不多,還是回城里住吧。
他說,那天我走到這里的時候,正好看見岸上擱淺著一條老木船,龍骨都斷了,早沒人要了,我就把它拆了,用船木做了這鶴亭,又做了張桌子,我可以用這桌子喝茶、參卦、寫詩。老木船和鯉魚都是黃河送給我的禮物,我收了它的禮物自然就在這河邊住下了。再說了,住在哪里不一樣呢?就是睡在床上,床是用樹木做的,那同樣也是受了大地的饋贈。
我想起他多年前半夜躺在破廟里傾聽自然之音,或者躺在雪地里數(shù)星星的行為,竟與現(xiàn)在一脈相承,沒有半點出入。我想,這也是這么多年里,無論他行為如何疏狂怪誕,我和桑小軍都以認識他為驕傲的原因。聽到他說還在寫詩,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裝在身上的那本詩集,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敢掏出來。燭光在過于龐大的黑暗中跳動著,賦予這張桌子一種奇異的舞臺效果,以至于我們說的話都具有了一種歌劇般的莊重。我努力想打破這種莊重,便笑著說,你這個人哪,又不是沒有房子,為什么不回去住呢?回去住多少舒服些。
戴南行起身走到爐前添了把柴,壺里又加了些水,他靜靜看著火苗舔舐著壺底,對著火光說,你記不記得多多的那首《入屋》,詩里寫道:“但屋在何處,如無終極,就不必尋找?!痹姷淖詈笠痪涫?,“再次入屋,不為居住?!蹦翘追孔颖緛砭筒粚儆谖遥疫t早要把它還給小軍的,那是他犧牲自己的尊嚴換來的。
往事在黑暗中一幕幕掠過,我有一種滄海桑田之感。又聽到他終于提到桑小軍了,心里有些高興,便趕緊趁機說,老戴,哪天我把小軍也一起叫來吧。你可能還不知道,他后來從學校辭職了,開了幾年貨車,拉焦煤,后來自己又做了點小生意,我們仨好多年沒一起聚過了,哪天一起聚聚吧。
我故意避開不提桑小軍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怕傷他自尊,但轉(zhuǎn)念一想,戴南行要是在乎這種事,那還是戴南行嗎?他背對著我又往爐子里添了幾根柴,守護著那團小小的火光,好半天才說,老趙,有時候,不見的意義甚于見過,只要我一直還在他想象中的遠方,還在寫詩,對于他來說,就是一種心靈上的安慰。我知道,自從他不寫詩之后,他心里就認為,我寫的每一首詩都有一半是屬于他的,我不光在為自己寫詩,也在為他寫詩。如果我再寫不出一首詩了,那就是詩人桑小軍的死亡之日??墒?,我希望那個桑小軍活著,那個從他內(nèi)部分裂出來的桑小軍,純凈、柔軟、忠誠。盡管,死亡就棲息在所有的詩歌當中。
我想起桑小軍和我提到過的那個設想,建一個詩歌博物館,去祭奠和憑吊那些在歲月里消逝的詩人們,原來他自己也位列其中。只是,自己憑吊自己的時候,會不會陷入一種恍惚,究竟哪個自己才是真實的?我的手再次伸進口袋里,摩挲著那本已經(jīng)被我焐熱的詩集。忽然,我心一橫,像拔劍一樣把那本詩集拔了出來,用力甩到戴南行手中,語氣很快地說,這是你的詩集,是桑小軍幫你找出版社出的,你寫了這么多年詩,也該有屬于自己的一本詩集了。說罷,怕他問我是不是自費出版的,趕緊又說,有本自己的詩集總不是壞事,也算是一種對歲月的見證,我們這些人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走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又走到現(xiàn)在,就像坐著過山車一樣,一路上什么風景都看過了,現(xiàn)在我們都不年輕了,總要有點見證才算沒有白來這世上一趟。
他并沒有說話,只是就著火光,認真地翻了幾頁詩集。這時候桌子上的蠟燭燃盡了,燭光化為一縷青煙,只剩下爐子里的那團火光。我看到火光里的戴南行專注地看著詩集,像一個遠古的巫師,而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則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忽然,戴南行做了個動作,他把詩集塞進了火光里。紅色的火光猛地躥了起來,在那一瞬間,我看到我和戴南行的影子都被投在了船木上,斑駁陰森,像被沉在水底的魂魄。黑色的紙灰飛起來,又紛紛揚揚落下去,是詩歌們的亡靈。戴南行看著火光說,老趙,其實我早已經(jīng)有自己的詩集了。你還沒有想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詩集,春日的雨滴、夏日的蟬鳴、秋日的涼風、冬日的雪花,把這無法留住的一切做成標本,就是詩。每一株植物是詩,每一個星座是詩,跳動的燭光、爐子里的火苗、茶杯里的新茶都是詩,蜜蜂采的蜂蜜是金色的詩,夜是黑色的詩,友誼是血紅色的詩,所有的這一切放在一起就是詩集。其實,詩集最古老的定義,就是關于植物的合集。一定要把詩關在這樣一本薄薄的冊子里,反倒是不給它們自由了。
火光漸弱,我和戴南行走出鶴亭,來到黃河邊,坐在一塊巨石上,我掏出那瓶桃花酒,我們像多年前一樣,一人抱著酒瓶子悶一口,再傳給對方。黑色的夜空倒扣在大地上,大地上沒有一絲光亮,連河水都是黑色的,從我們腳下流過的時候,帶著一種可怖的幽冥之氣。而古老的星座像神話一樣懸掛在我們頭頂,就連我們腳下的巨石也散發(fā)出某種精神場域,仿佛天地之間的一切都擁有了自己的靈魂。
不知不覺間就把一瓶酒喝完了,我和戴南行躺在巨石上看著星星。我說,老戴,你記不記得上師專的時候,你躺在雪地里數(shù)星星,你真是個天生的詩人。半晌,他說,老趙,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不是不想成名成家,也有英雄主義,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成為什么詩人了,因為,一旦你想成為某個人物,你就不再自由了。我漫游了這么多年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漫游,就是不急著找到終點,也不想快快到達哪里或急于讓自己變成什么。而漫游與自由永遠是一體的,真正的自由就是,我坐在這河邊,看著河水,看著黑夜,數(shù)著星星,發(fā)現(xiàn)萬物靜美,內(nèi)心里溫柔寧靜,沒有一絲恐懼,對我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得到和失去,現(xiàn)在任何人任何事都勉強不了我。你不要覺得我是因為在人類社會中混得不好,一無所有,所以羞于見人,也不要覺得我是在刻意避世隱居,你這樣想都是對我的侮辱。你還沒有意識到嗎?其實我就坐在某個坐標的正中央,就沉在自我的最深處。
我看著滿天星斗,心里忽然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純凈與悲愴,差點落下淚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就那么躺著,直到月亮從天地相扣的地方升了起來,是一輪有些殘缺的下弦月。隨著月光涌向大地,河水開始發(fā)光發(fā)亮,然后,漸漸變成了一條銀色的大河,蜿蜒在一片混沌的天地間。銀色的波光反射在石頭上,還有我們的手上和臉上,好像我們來到了一重奇異的水晶空間里,一切看上去都晶瑩剔透。我又想起了戴南行多年前發(fā)明的“異托邦”,在所有時間中斷的地方,它就出現(xiàn)了,通往神秘和安寧。
戴南行看著河水,忽然對我說,老趙你看,河水開始由陰而陽了,到了明天日落時分,它還會由陽而陰。天地之間,陰陽是隨時都在轉(zhuǎn)化的,也就是說,失去的時間其實并沒有真正失去,古代和現(xiàn)在就是一回事。我原來以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酒神精神和理想主義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就徹底消失了,為此經(jīng)常懷念那個時代,后來我想明白了,它們其實并沒有消失,只是由陽而陰了,只要時光不滅,人類一息尚存,它們就還會由陰而陽。天地大化,陰陽相合,本就無生無滅,所以,老趙,要是有一天我不再給你寫信了,你也別以為我是死了,天地之間本就沒有生死,只有過客。還有件事我得囑托給你,我這幾年陸陸續(xù)續(xù)寫了一些詩,有個三四十首吧,我把這些詩留給你,你每年給小軍一首,就說是我的鴿子給你送來的,這樣,我就能再陪你們幾十年。你們活到八十歲,我就能陪你們到八十歲,你們要是活到一百歲,那我就陪不了你們了,剩下你們兩個白胡子老頭兒,下下棋也挺好。
我在黑暗中愣了半天才忽然明白過來,他這是在和我道別了。我猛地從石頭上跳起來,一把將他拉了起來,他輕得嚇人,我只一只手就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我就著月光端詳著他的臉,我剛才怎么沒想到呢,他這么多年在外風餐露宿,居無定所,根本吃不到什么像樣的東西,身體怎么可能好呢。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你是不是病了?你得了什么病?走,跟我回去看病去,有病就治,這里治不好還有省城,省城治不好就去北京,總能治好的,我們現(xiàn)在就回去。
然后我拖著他就往前走,在亂石堆里踉蹌著走了幾步,我們都摔倒了。他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說,老趙,你真是白認識我這么多年了,你為什么一定要把我想象成是死了呢?你可以想象我就存在于這黃河中,想象我存在于一朵桃花里,一只蜜蜂身上,存在于太陽從黃土高原升起之時,存在于風中、月光下、夕陽里,存在于一切可能的地方。不要怕看不見,就是無形無相的東西,想的久了便也成了真的,真與假也是相互轉(zhuǎn)化的,一面是時間的陰面,一面是時間的陽面,在你看到那個陽面的時候,那個陰面也是同時存在的,你可以認為一個人死了,也可以認為,他只是存在于一切可能存在的地方了。
我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戴南行和我一起立在河邊,只是笑而不語。
那晚,我們就睡在了黃河邊的大石上,像多年前那樣,枕著磧聲,沐著月光,聊著文學和詩歌,聊到后半夜,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早晨我被淙淙的河流聲叫醒才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沒有戴南行的影子了。于是我一邊沿著河流走,一邊四處尋找他。我發(fā)現(xiàn)河邊的一些大石頭上長滿了詩歌,有的是完整的一首,有的只有一句,顯然是戴南行寫上去的。從這些石堆中穿行而過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我不小心又走進了一處異托邦,這里介于圖書館、墳墓、歌劇院和博物館之間,靜穆、安詳、神秘。
我沿著黃河走了很久都沒有看到戴南行的身影,便又折了回去,鶴亭里是空的,爐火早已熄滅,茶壺里的水尚有余溫。然后我看到桌子上放著一沓參差不齊的紙,有信紙、稿紙、包裝紙、煙盒、餐巾紙,還有從小學生的田字本里撕下來的紙,每一頁紙上都寫著一首詩,或長或短。我一頁一頁地看下去,其中有一首詩名叫《棣棠》。
棣 棠
一滴雨珠
又一滴雨珠
因與棣棠花有約
從遙遠的晴空
長驅(qū)直下
輪椅上的母親
不讓我為她撐傘
她說,她憶起了誰的詩句:
“因為花朵的渴望,
人間才有了春雨?!?/p>
從此以后,那只叫大鳶的鴿子也再沒有來過我窗前送信。有時候我覺得我再也不會見到戴南行了,還有的時候,我覺得我每天都在和他見面,在夕陽里,在月光下,在每一朵桃花里,在每一片金黃的落葉里。
后來,我自己也養(yǎng)了一只鴿子,和戴南行那只如同孿生兄弟。我訓練它送信,只給一個人送信,桑小軍。于是,它每年只送一封信,每一封信都是一首戴南行的詩歌,寫在信紙、稿紙、包裝紙、煙盒、餐巾紙,還有從小學生的田字本里撕下來的紙上。他從沒有回過信,只有一次,鴿子回來的時候,腿上綁著一張小紙條,我打開一看,是桑小軍的字跡,上面只有一句話:“老戴,你在詩歌的盡頭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