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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欠世界一場戀愛

      2022-01-07 06:19赫苡
      小說林 2022年1期
      關鍵詞:姐夫

      周五,離婚證和診斷書。

      唐大堯沒有想到,在等離婚證的時候,先等來個診斷書。癌癥,他自己的。

      離婚的事已經跟徐曉凌談好了。自己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就差一個離婚證。徐曉凌忙,連續(xù)出差,說好這周六回來,周一就去民政局。

      可是周五他的體檢報告出來了。

      體檢是徐曉凌的表妹吉颯颯張羅的,吉颯颯一見到報告,立馬給徐曉凌打電話:

      姐,你在哪兒?

      杭州,開會。

      你先別開會了,我姐夫——

      你姐夫?你都知道啦?嗯……那么你不用同情他,也無需拿無用的語言勸慰我,這個家,我真的只在意那條狗。我說了,只要把狗留下,對我而言,后面的生活應該沒有什么影響。

      什么意思?你倆都商量完后事了?

      后面沒什么事,我倆后面不會再有什么事了。 這一世的緣分,就此止步。

      ……可是,可是姐夫也太可憐了吧。

      ……別哭!哭什么???一切都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姐!

      你別跟我喊。離開我,他一定會得道升天的。我祝福他。好了,我忙著呢,明天飛機回去,周日請你喝紅酒。

      說完,電話就掛了。吉颯颯眼含淚花,瞪著手機,強忍著沒舍得摔。心說,果然這才是我的表姐啊,標準的蛇蝎??!

      表姐徐曉凌是個出名的狠角色。小地方普通人家考出來的名校學霸,能夠在大公司做到大片區(qū)的經理,全憑一股只要業(yè)績不要命的狠勁兒。據說在她手下工作的人個個都有殺了她的心。好在她對自己更狠,常年連軸工作每天二十四小時隨時在線,眼睛瞪得比誰都大,所以一直沒人能逮著機會殺了她,只敢當面叫她工作狂,背后叫她精神病。

      因此吉颯颯曾問過她姐夫唐大堯,說,我姐一天到晚都不睡覺,那你倆啥時候睡覺?。空f完故意眨眨眼,提醒他,此睡覺非彼睡覺。

      唐大堯反應了一下,說,她不睡,不耽誤我睡啊。

      吉颯颯有些意外,說,連姐夫你也有……情人?

      唐大堯又反應了一下,伸出根手指點了點吉颯颯的大腦門,慢悠悠地說,有也正常,但是真沒有。

      吉颯颯相信唐大堯肯定沒有情人。不單是相信他不會對自己說謊,而是相信他也沒有約會情人的時間。唐大堯在報社當美編,紙媒隨時可能??@幾年就是半下崗的狀態(tài)。報社的同事都忙著往新媒體跳槽轉型,但是他忙著釣魚。一個人守著一根魚竿,江邊一坐就是一天。后來吉颯颯連哄帶騙,讓他在自己打工的兒童畫館教課,他的時間好像安排得更滿了。

      吉颯颯有時候陪她姐夫去釣魚。說是陪,其實是她自己換了個地方打電話、發(fā)微信、聽音樂、刷視頻,也包括在江邊的草地上跳跳健身操。唐大堯守著魚竿,喝著茶,偶爾看一眼身旁鬧騰的小姨子,兩人并不多話。

      吉颯颯覺得自己對姐夫的這種陪伴有一種關照孤寡老人的慈善光芒,雖說他姐夫唐大堯確診得了癌癥的時候,也才四十五周歲。

      可是她年輕啊,她才二十三歲,她看誰都是老的。

      但是現在她姐夫得了癌癥,馬上就要死了,她又覺得姐夫太年輕了,太可憐了,太可惜了。

      吉颯颯把唐大堯的體檢報告鎖在兒童畫館前臺的抽屜里。上課的孩子和家長們陸續(xù)走進來,她用親熱歡快的語調跟他們打著招呼。她聽到自己發(fā)出的聲音、說出的話語,甚至還有親昵的笑,有些詫異和恍惚,忍不住心生敬佩??蛇@敬佩又激起更深的自責。自責之前總是欺負姐夫這個老實人,自責現在噩耗來臨還能按部就班地工作,她想,自己果然是和徐曉凌有血緣關系的,都是那種骨子里的不是人。

      周五兒童畫館有唐大堯的課,這就意味著今晚她一定會見到她姐夫,這個事,躲不過。她也沒想躲。她年輕的人生歷程中,還沒學會躲。她想的是解決。遇到一件事情,首先想到的是解決。解決掉,或者解決不掉,只有這兩個選項,沒有“以上都不對”。

      至于解決什么呢?很沉痛卻也很簡單,就是她姐夫得了癌癥了,已經和姐姐商量完后事了。她姐姐的態(tài)度很明顯,就是根本不在乎、不心疼,已經做好了跟她姐夫徹底告別的準備。那么,她就要解決如何在姐夫人生的最后一段給他溫暖、給他幫助的問題。

      唐大堯雖然懶散,但是守時,上課前十五分鐘,準時到了畫館。吉颯颯本來已經想好等下課再跟他解決,可是唐大堯瘦瘦高高的身形一出現在畫館入門處,站在接待臺前的吉颯颯眼圈就紅了。她急忙低下頭,轉過身,背對著唐大堯,但是感覺還是不行,干脆拔腿就往衛(wèi)生間跑。

      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她忍了大半天的眼淚嘩啦啦地淌了下來。睫毛膏也沖花了,鼻涕也出來了,狼狽卻真摯。她無奈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邊哭,一邊想著怎么解決。

      沒想到,唐大堯突然進來了,他應該是想上廁所,看見沖著鏡子哭得投入的吉颯颯愣住了。然后恍然大悟,笑著問,又被男朋友劈腿了?

      吉颯颯慌忙掩飾,想要轉身跑出去,卻被唐大堯一把拉住。唐大堯帶著幾分心疼地說,把眼淚擦擦,這樣出去,別人還以為咱家出什么大事了呢。

      吉颯颯聞言,忍不住撲進唐大堯的懷里,大放悲聲。一邊哭一邊說,姐夫,你別生我姐的氣,她做得不是人的地方,我來彌補。

      唐大堯一聽又愣住了,推開懷里的吉颯颯,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姐,都跟你說了?

      吉颯颯悲憤地點了點頭,眼里噙著淚花,鄭重地說,姐夫,不管我姐多不是人,在我心里,你都永遠是我的姐夫,到死……到死都是……說完又忍不住號啕大哭。

      這下唐大堯確信徐曉凌跟吉颯颯說了二人離婚的事,雖然有些意外,卻頓時感到輕松,說,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咱倆晚上聊聊吧,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呢。

      吉颯颯聞言又要哭著撲進唐大堯的懷里,恰好衛(wèi)生間有人進來,只好急忙擦擦眼淚,告一段落。

      徐曉凌和唐大堯結婚后,年薪越來越高,這些年家里也算攢了幾套好房子。在這些房子之外,唐大堯有套自己的小公寓。當時報社團購,價格非常便宜,回家跟徐曉凌商量,徐曉凌一句話否了,認為沒有投資價值。唐大堯沒再說什么,幾天后回來告訴徐曉凌,房款交上了,他把自己所有的相機和鏡頭都賣了。

      徐曉凌說,那不是你攢了很多年的器材嗎?唐大堯略帶傷感地說,嗯,最后也算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徐曉凌說,你可以讓我?guī)兔Π?!不對,確切說夫妻之間不是幫忙,我是說如果你一定想買,可以跟我說啊。唐大堯說,跟你說了這房子也是沒有什么投資價值。徐曉凌說,那是肯定的,肯定不值得投資,沒必要買,不能貪圖便宜就買,可是我不知道你一定要買啊。唐大堯說,我一定要買,它也沒什么投資價值。

      徐曉凌搖了搖頭,還想就這個問題繼續(xù)糾正一下唐大堯的錯誤認識和錯誤的操作手法,公司一個電話打過來,岔過去了。這事后來就沒再提。

      賣光了相機和鏡頭的唐大堯,在工作之外,喜歡了半輩子的攝影從此沒再碰,也沒再聽他提起過。

      房子下來了,徐曉凌沒去過。唐大堯也沒說是賣還是租。恰好吉颯颯跟同居的男朋友分手搬出來,又回徐曉凌家住了兩天,然后就被徐曉凌攆到唐大堯的小公寓去了。原因很簡單,徐曉凌的狗特別不待見吉颯颯,見到她就扯著嗓子叫,徐曉凌心疼狗。

      唐大堯這套精裝修的小公寓位于頂層,帶個小閣樓。樓下二十多米的面積,除了衛(wèi)生間,還有個可以簡單做飯的開放式的小廚房。吉颯颯住進來時,需要床和衣柜。吉颯颯說自己花錢買,唐大堯笑了,他知道她沒錢。唐大堯帶著吉颯颯去家具市場轉了一圈兒,連帶著衣架和鞋架也都買了。吉颯颯一狠心干脆又挑了個粉色邊框的穿衣鏡。唐大堯看著艷麗的亮粉色輕輕嘆了口氣,默默刷卡買下。吉颯颯感動地挎著唐大堯的胳膊說,姐夫,人家一定以為我是你包養(yǎng)的呢。唐大堯的臉就紅了。

      調戲自己的姐夫,也算是吉颯颯的快樂日常。她喜歡捉弄老實人,喜歡老實人對自己的沒辦法。

      徐曉凌并不知道唐大堯為了置辦這些家具又花了多少錢,錢從哪里來。她太忙了,沒精力記掛這些。

      唐大堯是想離婚后搬到自己的小公寓住。但是眼下這公寓吉颯颯住著,這件事情就有點兒麻煩。吉颯颯家在外地,本地只有徐曉凌這一個親戚。雖說好像一直都處于戀愛中,但是好像一直談的都是那種跟結婚和錢沒什么關系的戀愛。要是讓她搬走,她恐怕只能省吃儉用地出去租房子。

      可如果不搬呢,讓她繼續(xù)住在這兒,唐大堯住在上面的閣樓,兩個人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和一個小灶臺,這件事就出笑話了。變成唐大堯和前妻離婚了,但是立馬和前妻的表妹住一起了。這太不科學了。

      可唐大堯自己也的確無處可去。他鄉(xiāng)下的父母已經去世多年,除了這個小公寓,他也真的無處可去。

      已經跟徐曉凌說好了周一就去辦理離婚手續(xù),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卻不知道如何跟吉颯颯開口。他覺得自己挺難跟吉颯颯開口說他不再是她表姐的丈夫了,那樣的他好像就成了突然不認親的壞人;而如果因為他不再是她表姐的丈夫了,就讓她居無定所,那他就不是壞人了,而成了不是人。

      現在徐曉凌自己跟吉颯颯說了二人要離婚的事,頓時讓唐大堯如釋重負甚至心生感激。他以為吉颯颯說她表姐心狠,是因為二人離婚,唐大堯除了這套小公寓,約等于凈身出戶;他以為吉颯颯痛哭流涕,一方面是同情他中年失婚可憐,一方面是哭她自己的無家可歸。

      他是萬萬沒想到吉颯颯哭的不是他快要沒家了,而是沒命了。

      所以,當吉颯颯下課后紅腫著眼睛問他去哪兒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說了去公寓。他覺得在那兒談更有現場感,兩個人更容易研究出下一步的方案。

      一定要研究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一定。

      吉颯颯掏出手機點了啤酒和羊肉串。斷斷續(xù)續(xù)地哭了一晚上,她需要補一補。補得有力氣,想辦法多賺錢。她覺得以表姐的絕情和姐夫的老實,后續(xù)肯定需要她為姐夫的病出錢出力了。錢現在手頭并沒有,但是只要有力氣,還是會有辦法賺到的。所以得先吃肉。

      唐大堯也挺有興致,覺得有必要邊喝邊聊,就當提前慶祝自己離婚了。固然吉颯颯是徐曉凌的親戚,但是想想除了吉颯颯,他也沒什么親戚和朋友,就這么喝著吧。

      吉颯颯明白只要開口跟姐夫討論病情及后續(xù)治療,自己又得忍不住大哭。所以她選擇先埋頭吃喝。唐大堯便也默默跟著吃喝。吉颯颯一向是個吃吃喝喝百憂解的人,又深明肚里有糧腳下有勁兒的大義??墒墙裉欤獯缘貌畈欢嗔耍【埔埠攘撕脦灼?,酒勁兒已經上來了,卻并沒有感到絲毫輕松,甚至微微的醉意還放大了傷悲。她就又喝了兩瓶,果然更難過。她想那么這次是真的沉重啊,不對,是沉痛啊。這么想了,便嘴一撇,開哭。

      唐大堯也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的酒量一般,但是在吉颯颯的訓導下,這幾年還是有所提升的。具體的操練方式就是只要跟吉颯颯吃飯,她喝他就得喝。不用跟她喝得一樣多一樣快,但是她不停他就不能停。這么要求自己的表姐夫當然沒規(guī)矩,這要求本身也沒道理,但是唐大堯覺得就是這沒規(guī)矩和沒道理才是吉颯颯這種年齡段的小屁孩的鮮活之處、有趣之處。那就喝唄,反正是自己家的孩子。

      所以,當吉颯颯停止吃喝又開始哭起來的時候,其實兩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

      唐大堯見吉颯颯又開始哭,便安慰道,別哭了,記著,我永遠是你的姐夫——

      吉颯颯瞬間調門拔高,凄厲地嚎哭道,姐夫,你可不能死啊姐夫——

      唐大堯嚇了一跳,笑著說,死不了,死不了,不至于死,不就是離——

      吉颯颯抬起手背,抹了把鼻涕眼淚,堅毅地說,對!不至于死!死不了!咱們現在就化悲痛為力量,咱們化療!我都百度了,你肯定得化療!說著,起身從大書包里掏出了唐大堯的報告。

      于是,唐大堯看到了先于離婚證到來的體檢報告:淋巴癌。

      后來,唐大堯無數次地回想知道自己得了癌癥的那一瞬間的感受。他明白回想其實沒什么意義,但是那一瞬間,對他的人生來說,確實太特別了,所以他是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回想。每想一次,他都能清楚地聽到當時的那一聲……“操,還真是!”

      可到底操什么呢,還真是什么呢……他當時定在原地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倒是想明白了,為什么自己會突然想離婚,原來,再不離就來不及了。

      可是,等等,好像哪里不對勁兒啊……他抬起頭,看看地墊上隔著一堆空酒瓶子坐在自己對面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吉颯颯,問道,你是說,在我之前,你先跟你姐說了我得病的事?

      吉颯颯一愣,不是你倆先說的嗎?你倆不是都商量后事了嗎?她說她只在意那條狗,有那條狗陪她就行了。姐夫,你說我姐怎么這么不是人呢?這不是典型的人不如狗嗎?嗚嗚嗚……

      停!停!等一會兒再哭!她是人是狗不重要!

      吉颯颯更是云里霧里了,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唐大堯。

      唐大堯又默默在心里捋了一遍,語重心長地對吉颯颯說,我倆那商量的不是后事,是離婚以后的事,我倆商量離婚呢。

      啥?你倆說的是離婚,不是——吉颯颯呆了片刻,起身撲過來,想要搶回唐大堯手里的體檢報告。

      唐大堯躲閃,吉颯颯撲空,再撲,再躲,再撲,害得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周六,以啥為盟。

      到了周六凌晨,喝光了吉颯颯外賣叫來的第二批啤酒,事情基本就梳理清楚了。

      1.唐大堯不知道自己得癌了,等于吉颯颯拿著報告單通知了他。

      2.吉颯颯不知道唐大堯要離婚了,等于唐大堯親口跟她宣布了。

      3.徐曉凌答應和唐大堯離婚了,現在還不知道唐大堯得癌了。

      基于以上三點,唐大堯和吉颯颯這半宿的酒原本是不該喝的。但也正是基于以上三條,這個酒繼續(xù)喝下去太有必要了。

      吉颯颯當然很好奇唐大堯為什么會突然提出離婚。唐大堯愧疚地說,我本來跟她說好了對外統一口徑是她提出離婚的,結果我失信了。

      吉颯颯心疼地看著唐大堯,覺得他真是愚忠愚孝。但是在唐大堯的堅持下,她同意表示對誰先提的離婚不知情,以他們夫妻的官宣為準。

      至于離婚的理由,在吉颯颯的追問下,唐大堯沉默良久,終于,抬起頭,一字一頓地坦然說道,我想談一場戀愛。未等聞言當場傻掉的吉颯颯反應過來,又補充道,和另外的人,一定會有的另外的人。

      說完,低頭給自己面前的啤酒杯慢慢蓄滿酒,默默接著喝。

      然而吉颯颯的灼灼目光卻焊牢在她姐夫的臉上了。吉颯颯第一次覺得她的姐夫是真真真真真帥啊。

      這個一向沉默少言的男人怎么突然就具有了一種別樣的浪漫的精神力量了呢。這力量和他看似木訥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反差,甚至讓人覺得外在越沉默,內里蘊含的爆發(fā)力越強烈。也許這股巖漿已經憋了攢了大半輩子了,終于打定主意要噴發(fā)了,此后的人生也要噴發(fā)著過下去,卻被宣布,沒有此后,只有到此為止。

      到此為止?那怎么可以?吉颯颯突然狠狠地哼了一聲。這一聲哼,算是一個宣言,從此她不會再為她姐夫的天降噩耗大放悲聲了。這么帥氣的姐夫,因為倒了霉才顯出帥氣因而顯得更倒霉的姐夫,光陪著他哭有什么用?如果說她此前僅僅想到賺錢幫他治病,給予他一些陪伴、一些溫暖,現在她意識到自己必須為他做得更多了。

      那么,具體都做些什么呢?她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想到,姐夫,你有病的事,咱倆誰跟我姐說?

      嗯?

      這一回,唐大堯倒是沒有反應好半天。他迅速果斷地說,不能讓她知道我得病了,知道了,這婚就離不成了。

      姐夫!你、就這么、想離婚?

      嗯,我想離婚。我是在今天知道自己生病之前想離婚的,所以我得先離婚。不能因為生病就不離婚。凡事都有先后,我先離婚。

      這是吉颯颯認識她姐夫以來,她姐夫表達得最堅定的一次心意。雖然唇齒間帶著醉意,但是思路清晰、邏輯清晰、時間線清晰。這么清晰的一個人,真讓人刮目相看啊。這種堅定和清晰喚醒了她骨子里的俠義,她必須出手相助,成全他。

      于是,她向唐大堯伸出手,神色凝重地說,姐夫,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盟友了。你先離婚,再治病,這兩件事,我都會陪你一起。

      唐大堯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來,握住了吉颯颯的手,語音含混地說,好啊,好啊,歡迎……可是,咱倆以啥為盟呢?說完,身子一歪,趴在地墊上睡過去了,仿佛剛才那一番思考和宣言,已經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氣。

      吉颯颯一片壯志豪情,卻迎來他歪頭就睡。雖然心存悻悻,可一想到周六白天兒童畫館還有滿滿的課,急忙也躺在他的身旁,想抓緊睡一覺。怕吵醒唐大堯,她沒有抽出被他握著的自己的手。她甚至都沒有舍得起身去關燈。她本打算等他睡熟了,松開手,自己再悄悄起來去關燈,可是沒想到自己很快也睡著了。

      周六傍晚徐曉凌下了飛機,便打開手機處理攢了一路的工作信息??斓郊視r,剛剛喘口氣,才想起唐大堯跟她提的離婚的事。又想起前一天吉颯颯的電話,心想,這唐大堯可真是搞笑,明明是他自己突然莫名其妙態(tài)度堅決地要離婚,卻又找她娘家人賣慘,害得表妹那種聽風就是雨的傻姑娘沖著自己發(fā)起火來。她看了下手機里的行程備忘錄,確定晚上還有段空閑,就把電話給唐大堯撥了過去,想的是請那倆人一起吃頓晚餐,這件不算事的小事就過去了,大家該干嘛趕緊繼續(xù)干嘛。

      唐大堯居然關機。又撥了一遍,還是關機。徐曉凌有些小意外。因為她忙,結婚這些年,沒有急事或特殊事,她很少給唐大堯打電話。她經常出差,在家也經常是工作狀態(tài)。以前有什么要說的事是寫在便簽紙上,啪地一下貼在冰箱門上。后來更省事了,便簽也不用寫了,微信指示,唐大堯看到了落實就好了。

      所以偶然打一次唐大堯的手機,卻發(fā)現關機,她在意料之外,倒是有了一絲好奇。想了想才想起來,唐大堯應該是在那個什么兒童畫館上課呢。這個時間他和吉颯颯兩個人應該都上班呢。

      這么想了,她決定先回家,把手頭的一個工作方案處理完,再通知二人下班后一起吃飯。

      可是回到家里,她就發(fā)現不對了。雖然表面看起來一切如常,但是稍一檢查,就會發(fā)現已經沒了男主人的痕跡。唐大堯在家里的東西原本就不多,現在好像徹底沒有了。徐曉凌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明白唐大堯關于離婚不是腦子短路隨口說的,并想起還有一個周一去辦離婚手續(xù)的約定。

      徐曉凌在書房的大工作臺前坐了下來,看來,這件事得當個工作對待了,得走心用腦了。

      徐曉凌仔細回想了一下,唐大堯當時提的離婚條件非常簡單,就是這些年家里的錢都是她賺的,他只要自己那套小房子;除了自己的書和衣物,什么都不拿,他搬走。周一去民政局時按這個約定寫個協議就可以。

      確認了離婚的條件后,要再確認下這些條件會給自己造成什么損失。徐曉凌明白,按照這個離法兒,單從經濟上來說,她沒有任何損失,甚至比有一個人和你以夫妻的名義共有這些財富,隨時可以離婚分走一半,更安全。經濟上是這樣。那么感情呢?徐曉凌想,自己談不上對唐大堯有什么感情吧,至多是習慣。習慣了家里有這么個人,一直在。但是他在對她有什么好處嗎?徐曉凌跟唐大堯同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工作繁忙,所以她現在并不需要他陪伴或照顧。她事業(yè)很順利,高年薪,有股份,她其實也不擔心將來不好養(yǎng)老。這樣看來,這個婚,離不離,對她來說其實沒什么。

      徐曉凌翻了翻手機微信,找到上周唐大堯給她的留言。唐大堯說,咱們離婚吧,希望你能同意。對外統一口徑是你提出來的。

      徐曉凌是兩個小時候后看到的,回了一句,好的,你有什么條件,對了,狗不能給你,狗對我很重要。

      之后便是唐大堯迅速回了話,他只要那套小公寓,他搬走,她出差回來后,下周一去辦手續(xù)。

      這么翻看了一遍微信后,徐曉凌有些懊惱之前自己的大意。雖然她不知道唐大堯因為什么事突然抽風跟她提離婚,但是她確實沒認為他真能跟自己離婚。所以當吉颯颯打來電話時,她才故意說了些狠話,她想讓唐大堯明白,這種玩笑以后不要亂開。徐總她忙著呢,沒時間陪他玩這種幼稚游戲。

      以吉颯颯的性格,是一定會把話傳過去的。徐曉凌有些懊惱自己的狠話說得有點兒重。唐大堯那個老實人,可能真的害怕了,索性搬出去躲一躲。他也沒什么東西,搬回來也方便。

      也未嘗不是一種撒嬌,或許還是吉颯颯那個傻丫頭給出的主意。徐曉凌知道吉颯颯跟她的表姐夫很親,肯定遠遠親過跟她這個表姐。這很正常,畢竟在這個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說到底,對于他們三個人來說,真正能稱得上是家人的,只有他們三個。

      這微弱的孤單的親緣線。然而這畢竟還是好的,是正常的,是能夠說出來的,拿得到臺面上來的。

      除了徐曉凌和唐大堯,沒有人知道吉颯颯為什么會從老家來到這座城市。這是他們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投奔徐曉凌這個表姐,只是個其實也不用常說的借口。

      這么大的城市,誰有工夫好奇誰呢。

      周五一場宿醉,周六白天唐大堯和吉颯颯的狀態(tài)可想而知。但是周六兒童畫館其實更忙。唐大堯上課,吉颯颯在前臺迎來送往、解答咨詢,更重要的還要勸說家長們續(xù)課繳費辦各種活動套餐。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下課,唐大堯匆匆走過來,低聲對吉颯颯說,讓誰幫著盯會兒前臺,你幫我回去搬東西。

      見吉颯颯反應有些遲鈍,補充道,趁你姐還沒回來,咱們趕緊把東西搬走。

      吉颯颯還是不太明白,唐大堯說,萬一她回來了,變卦了,不讓我搬呢?再說,當著她的面兒搬,總是有點兒那啥吧。

      哦,哦……那咱走吧。

      于是,唐大堯開著他臨近報廢的破吉普拉著吉颯颯回到他和徐曉凌的江景豪宅。東西不多,已經收拾好了,一人手里兩三個拎包。臨出門時,唐大堯想起了什么,讓吉颯颯等一下,自己跑進衛(wèi)生間,把牙膏牙刷和剃須刀拿了出來。還有半瓶洗發(fā)水。

      吉颯颯覺得他拿走自己的牙刷和剃須刀還算正常,可是牙膏和洗發(fā)水不應該吧。

      唐大堯看出她的疑惑,說,這是我的,我們這些都不用一樣的。

      吉颯颯聽了,從今早醒來一直堵在心里的一塊石頭好像就落地了。她想,不管他姐夫外面有沒有人,后面還有沒有人,他離婚都是必然的,必須的,他倆也真是過不下去了。他倆之間的確有問題,而且是嚴重的問題,跟別人沒關系。這么想了,她在自己這兒,就理順了。

      周六的那天早晨,她是在唐大堯的懷里醒來的。醒來時,她的一只手還被他緊緊握著,另一只手則很自然地摟在他的腰上。當她看明白這些的時候,她就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只把他當成自己的表姐夫了。

      也許,他一直都不單單是他的表姐夫吧,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他更不知道。

      那就沒必要讓他知道。恐怕,也來不及知道了。這么想了,她就輕輕抬起一只手,擦掉臉上的淚,貪婪地吸了吸他身上的氣息,輕輕抽出手來,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當她洗漱好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故意放大開門關門的聲音,然后站在離她姐夫兩三米遠的地方,叫道,姐夫!姐夫!快起來吧!要遲到啦!

      地墊上的唐大堯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恍惚看到頭頂右前方有個穿著短裙的年輕姑娘。他懷疑地使勁兒閉了下眼再睜開,再望過去,腦袋里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從他此刻的視角望過去,那姑娘的裙底風光一覽無余……

      他只能慌亂地再度閉上眼睛。耳邊是那不知情的姑娘兀自歡快、清亮地叫著“姐夫姐夫姐夫”,真讓人歡喜,真讓人心癢……他想,就這樣睡著吧,就這樣睡過去吧,也挺好。

      然而他畢竟是醒著的,他清醒地回憶起昨天的體檢報告,回到自己的結局。

      把東西從家里拿出來,再拿到哪里去呢?回畫館的路上,唐大堯和吉颯颯誰也沒先開口。

      耐不住沉默的姑娘開始哼歌,卻開口便是情歌,可是怪誰呢,除了情歌,她也不會唱什么別的歌。哼了一句又慌忙停下,悄悄拿眼角余光掃了掃她姐夫,慶幸自己機靈地找到了話題,于是朗聲問道,那啥,姐夫,你餓了吧?

      唐大堯撲哧一聲就笑了。

      畫館門前,停好車的唐大堯搖下車窗,看著向路邊流動餐車一路小跑過去的吉颯颯,突然想起那些被賣掉的鏡頭和相機。不然,真應該給她多拍一些照片留下啊。陽光燦爛,裙角飛揚。多么美好。

      確認了唐大堯已經把東西搬走的徐曉凌沒能按計劃再工作兩個小時。她算了下時間,決定先去寵物館看看自己的狗。

      徐曉凌不喜歡動物,從來沒想過養(yǎng)寵物,可是公司的老板找她談了一次話,暗示她要為了企業(yè)形象塑造一下自己。機敏的徐曉凌用崇敬的目光掃視下老板辦公室里擺放得密密麻麻的家庭照片,瞬間就有了方案。

      下班后,直接到寵物商店買了一只狗。

      正在家做晚飯的唐大堯,被從天而降的一只狗嚇了一跳。未及發(fā)問,徐曉凌言簡意賅道,已經安排了記者,明天上午來家采訪,拍我和狗,你可以不出鏡,文稿中提到就可以。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就養(yǎng)著唄,反正你也沒什么事。

      我不養(yǎng)。

      唐大堯說完了繼續(xù)做飯,沒有再看徐曉凌和她的狗一眼。

      怎么會?

      徐曉凌頗感意外,她覺得以唐大堯的善良和軟弱,接手養(yǎng)這只狗是再自然再正常不過的啊。而且她買狗的時候,還真是迅速考量了一下,唐大堯會喜歡哪種。

      難道,他是想養(yǎng)孩子?

      徐曉凌想了想,語氣放軟,緩緩說道,咱們不是在結婚前就說好了嗎?丁克,丁克到底。

      唐大堯沒有搭話。

      徐曉凌也不想給他表示反悔的機會,斬釘截鐵地繼續(xù),總之,咱倆這輩子是不打算要孩子的。但是為了增添家庭的溫馨氣氛,打造成功高管的愛心形象,最便捷的路徑就是養(yǎng)一個寵物。可是養(yǎng)蜥蜴養(yǎng)烏龜養(yǎng)鸚鵡等等,不好抱在懷里拍照。

      你隨意。唐大堯悶聲一句打斷,哧啦一聲,開始熗鍋。灶火升騰,香味迸射,他的廚藝可不是一般了得。

      幸好那時候吉颯颯還住在表姐家。吉颯颯歡天喜地地表示要幫徐曉凌養(yǎng)狗抵房租,這件事才算暫時沒掉到地上。可惜這條狗特別不待見吉颯颯,見到就咬,好像帶著前世的氣。而且還把狗自己氣病了。徐曉凌心疼狗,批評吉颯颯時話說得有些重,吉颯颯正好交了個男朋友,就搬了出去。

      搬走那天,唐大堯開車送她,有些不放心地問道,真不是跟你姐賭氣?真是喜歡人家?

      吉颯颯笑了笑,他喜歡我,他喜歡我就行唄。

      幾個月后,吉颯颯又從男朋友那里搬出來了,哭得驚天動地。在徐曉凌家住了幾天,還是跟狗處不明白。覺得徐曉凌偏袒狗,哭著住進唐大堯的小公寓。

      徐曉凌的狗還在,她在家自己養(yǎng),出差去外地就送到寵物店。一年算下來,這狗難得回趟家,倒更像是來度假。

      徐曉凌在寵物店里默默看著工作人員給狗洗澡美發(fā),忍不住思量,離婚后,老了,陪自己的就是這只狗了吧。不是唐大堯了,而是這只狗了。她不清楚這狗和唐大堯是什么緣分,反正唐大堯是自始至終從不看狗一眼的,狗呢,好像挺怕唐大堯,非但不敢像對吉颯颯那樣狂撲亂吠,反而處處小心躲著唐大堯。只要唐大堯在家,基本是縮在徐曉凌的書房不敢出來。徐曉凌也試著拉近唐大堯與狗的關系,鼓勵狗叫唐大堯爸爸,但是唐大堯顯然不想認這個狗兒子,她也就不再費那個力氣了。

      此刻,坐在寵物店里,徐曉凌第一次意識到,是不是因為這只狗讓唐大堯對自己產生了不滿?可是養(yǎng)只狗是她的工作需要啊,是她的老板暗示她的啊,她沒有選擇啊。而且當時在貓和狗之間她其實是進行了一番選擇的。她覺得唐大堯肯定更喜歡狗,她不在家的時候,他帶著狗一起散散步、釣釣魚,也像那么一回事,總好過抱只貓。她是有考慮到他的,只是她沒有說出來,她覺得沒有必要說,也真的沒時間說。

      仔細想來,她跟唐大堯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中,其實真正在一起的時候并不是很多。這十幾年,是她從一個全無背景的小白丁成長為大公司大經理的過程。其中的艱辛就不多說了,徐曉凌從不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因為,眼前的情勢總是更崢嶸,不容她感慨。

      唐大堯呢,好像一直就是那個樣子,以前報社美編經常值夜班畫版面,算是兩個人都忙。后來徐曉凌發(fā)現唐大堯就是工作需要單純的忙,完全沒什么目的性。她還真問過唐大堯,是不是需要給領導送點兒禮,或者攝影作品拿個獎,然后晉級職稱,再琢磨當個部門主任、副總編??偩幘筒幌肓?,看著就不像。唐大堯聽了徐曉凌對他的規(guī)劃當時的反應好像是見到了外星人,完全不知如何交流下去,但是卻還努力保持禮貌和釋放善意。這種努力讓徐曉凌覺得是自己打擾了對方,不僅不能再往下嘮了,甚至還產生了幾分歉意。

      后來報社開始走下坡路,徐曉凌也主動問過唐大堯,問他下一步有何打算。這個時候徐曉凌自己的事業(yè)已經到了一個高度了,手頭不缺資金和資源,她本意是想讓唐大堯自己創(chuàng)業(yè)。當然,她也清楚唐大堯不是創(chuàng)業(yè)的料,但是他的后面有她呀,她自己在這個公司做得再好,哪怕甚至有了一點兒股份,可畢竟是客居于店,買賣不是自己家的。她想讓唐大堯創(chuàng)業(yè),慢慢把事情做起來,給自己也給這個家留一條退路。但是唐大堯顯然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也完全沒有這個打算。徐曉凌無奈地退而求其次提出可以幫他向新媒體轉型,謀個薪資不錯又相對清閑體面的去處,可唐大堯似乎又有些要和報社耗到底的情懷,徐曉凌就沒辦法再張羅了。

      那個時候他倆已經從結婚時租住的小房子搬出來了,又搬了幾次家了,日子過得很富足。所以徐曉凌覺得唐大堯這是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思進取。每當她在公司挨了罵、受了氣或者僅僅是累得精疲力盡的時候,這種想法就格外強烈。可是這個丈夫是自己選中的,不思進取,難道是什么罪嗎?唐大堯在法律上是她的愛人,事實上肯定至少算她的家人。

      所謂家人就是怎么樣都不會分開的吧,除了生死。徐曉凌想到這些頓時就很委屈。如果不是唐大堯提出了離婚,她是不會覺得委屈的。但是一想到唐大堯現在要跟她離婚了,她突然就覺得自己很委屈。

      他怎么可以跟她離婚呢?他怎么可以有這樣的想法?難道是他外面有人了?這個想法是徐曉凌從來不曾有過的。但是現在卻突然生出了這個想法,然后仔細想想,這其實也沒什么不可能。再怎么說,在外人眼里,唐大堯絕對算不上一個讓人討厭的男人。不說多招人喜歡吧,但是肯定讓人不討厭。

      寵物店的工作人員把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狗寶寶交給徐曉凌。徐曉凌習慣性地給狗壯膽,說,兒子,咱們回家找爸爸。但是話一出口,卻把自己擊中了。她知道那個糟糕的時刻又來臨了。徐曉凌有干眼癥,不管多難過的事,她都流不出眼淚來。

      最初可能是因為每天工作超時,長期加班,在電腦前用眼過度。再加上一個又一個項目,永遠都是急火攻心,兩眼通紅。后來就發(fā)現自己的眼睛總是干澀,需要不斷眨眼,不斷滴眼藥水。然后是即使有異物吹進眼睛,也刺激不出來眼淚,臟物排不出去。偶爾有那么一兩次突然流出眼淚來,卻眼角紅腫,痛苦異常,而且也影響形象。還真就不如憋著、干巴著。久而久之,也真的就徹底沒了眼淚。

      這件事公司的人并不知道。因為沒有誰覺得她也應該有眼淚。她不流眼淚才是正常的。

      但是唐大堯知道。是她主動告訴了唐大堯。有天晚上她加班到凌晨,從書房出來,發(fā)現唐大堯坐在客廳里看一部老電影。她記得結婚前他們兩個一起看過這電影,很傷感的愛情片。為了不影響她工作,電視音量放得很小,但是唐大堯看得太專注了,并沒有察覺到出現在他身后的徐曉凌。徐曉凌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跟著看了一小會兒,然后她就發(fā)現了不對。

      她發(fā)現唐大堯居然在哭。應該是在哭。雙肩聳動,寬大卻瘦削的后背在顫動。顯然是在努力壓抑著卻又真的很悲傷的那種哭。徐曉凌支起耳朵,想努力捕捉到一絲哭聲,確認自己的判斷。因為當她發(fā)現他的身體在抖動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這家伙是在放著電影自慰嗎?

      徐曉凌聽到了唐大堯輕輕的抽泣聲。她發(fā)現他哭得越來越兇了,自然也就壓抑得越來越狠。徐曉凌心頭涌起一陣愧疚,暗自責怪自己居然懷疑他在自慰。于是,走上前,輕輕坐在唐大堯身邊。她伸出手,想把他攬進懷里,或者拍拍他的后背。他卻驚慌地抬起頭,紅著眼睛,羞愧地笑了。扭頭掩飾地指了指電視屏幕,示意一起繼續(xù)看。

      徐曉凌看著電視,想起來她和唐大堯結婚前一起在報社看這電影的場景。公司和報社合作,她夜里加班去報社盯著促銷活動的版面。唐大堯處理完版面設計,在等值班的總編審定的時候,用電腦放的就是這部電影。徐曉凌坐在他身后也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煽粗粗?,就看進去了,看得哭了起來,哭得涕淚橫流。唐大堯迅速被她哭傻了,伸手想拍拍她,又縮了回來;遞紙巾,遞扇子,都不對。又慌忙拿起桌上自己的水杯,想著她喝口水也許能冷靜些??墒切鞎粤柽€是不接,還是哭。唐大堯情急之下,靈光一閃,把桌上的電腦關了。他想的是,既然她是因為這電影流的眼淚,那就從源頭上制止吧??墒撬@邊電腦一關,徐曉凌愣住了,然后哭著就撲了過來,撲進唐大堯的懷里,一邊伸出小拳頭捶打他的胸膛,一邊恨恨地抱怨他為什么不讓她看了。就在這時,那天晚上值班的老總編走了進來,看到眼前這一幕,笑了,說,唐大堯,你小子行啊!

      唐大堯慌忙推開懷里的徐曉凌,指著電腦說,我們,我們看電影呢。

      老總編看了看沒有一絲光亮的電腦顯示器,又笑了,說,你們忙,你們忙。

      這晚過后,徐曉凌再出現在報社時,就自覺地擔當起唐大堯的女朋友了。幾個月后,他倆就結婚了。

      這天晚上,唐大堯一個人坐在家中豪華的客廳里,壓抑地啜泣著的,就是這部電影。

      徐曉凌認出了這部電影,想起了當年自己洶涌而至的眼淚。她坐在沙發(fā)上,順著唐大堯的視線看向電視屏幕的時候,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

      于是,她深呼吸,端坐在他的身旁,一邊看一邊醞釀情緒,想要找回失去的眼淚??墒撬l(fā)現自己怎么看也進入不了當年那個狀態(tài)。那是什么狀態(tài)呢,天地良心,她絕對不是如傳言揣測的那樣,是為了拿下唐大堯才哭的,才哭得那么嚴重的。她當時真的是突然因那電影進入了一種狀態(tài)。她也說不清具體那是什么狀態(tài),徐曉凌是理工科的女學霸,又轉做銷售和管理,自認為不通也不屑那些花里胡哨的文字游戲。她說不好。但是她知道,當時的確是有那么一種狀態(tài),她進入了那種狀態(tài)。那么好,現在再進入一次,找回眼淚。徐曉凌甚至暗自懊惱,怎么沒早點兒想到這個電影呢,要是早點兒翻出來看看,沒準眼淚早找回來了。可是今晚,電影就在眼前放著,身邊還是當年那個人,狀態(tài)卻沒了,眼淚更是杳無蹤跡。

      電影兀自向前播放,徐曉凌清楚地記得,當年應該就是那個情節(jié),就是男主人公死在女主人公懷里的那一段,當年就是因為趕上那一段了,她突然哭了出來。可是為什么現在就哭不出來了呢?她的心里明明也是很悲傷的。于是她就讓唐大堯把這一段倒回去重放。唐大堯聽話地這么做了,可是這一遍她還是哭不出來。于是又讓唐大堯再放一遍,唐大堯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配合了??墒钱斝鞎粤璧谌翁岢鲞@個要求的時候,唐大堯笑了,問她,你就那么想把自己看哭?徐曉凌輕輕嘆了一口氣,過了半晌才對唐大堯說,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會哭了。唐大堯不解其意,安慰道,我也不哭了,你看我都陪著你看了幾遍了,也沒哭。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尚且紅腫的眼睛。

      徐曉凌沉默片刻,又輕輕嘆了口氣,說,我看的時候是想哭的,心里是有淚的,可是我得了干眼癥,我不會哭了。唐大堯愣了愣,急忙抓起身旁的手機,搜什么是干眼癥??戳税肷危畔率謾C,遲疑了一下,把徐曉凌抱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那也挺好的,那也挺好的,哭是什么好事嗎?哭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吧??薏怀鰜砭筒豢藓昧?。

      徐曉凌在他懷里微弱地爭辯道,不是哭不出來,是眼淚出不來。

      唐大堯寬厚地笑道,那不一樣嘛,那不一樣嘛。

      這應該是他們婚后生活中非常值得紀念的一個溫馨時刻吧。徐曉凌記得,擁抱過后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fā),起身又回到書房去加班了。唐大堯就回臥房睡覺了?,F在想來,如果一定讓徐曉凌做一個自我檢討的話,那么她覺得那次擁抱過后,兩個人是應該一起上床的,應該有一次和諧甜美的性生活。這個確實是她的不對,是她的不足。在這個方面,在這場婚姻中,她的確是虧欠了唐大堯的。在每年屈指可數的幾次夫妻生活中她知道唐大堯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但應該也不是要求很高的男人。如果她覺得唐大堯性欲很強,要求很高的話,也許她是會配合他的,是會擠出時間多多少少迎合他一些的,因為畢竟人性是要照顧到的??墒翘拼髨蚪o她的感覺就是身體還算正常,但是人也很懶。不是說很多中年男人都是這副懶洋洋的模樣嗎?在自家的床上,在跟自己的結發(fā)妻子盡丈夫的義務時。所以徐曉凌此前非但沒有覺得對唐大堯有什么虧欠,反而多少有些覺得自己是給他減負了。所以也就更沒覺得他倆之間有什么問題?,F在想想,如果唐大堯是因為性的原因外面有了什么人,那也是正常的。但如果是因為這個原因的話,只要他肯懸崖勒馬,徐曉凌覺得自己是能夠理解他、原諒他、繼續(xù)接納他的。

      這么想著她就拿出手機想跟唐大堯約一下,晚上一起回家吃飯。這回倒是開機了,打通了,手機那端傳來唐大堯低低的一聲“喂”,徐曉凌開口便問手機怎么關機了?唐大堯顯然是愣了一下,匆匆地低聲說我上課呢,就把電話掛了。

      徐曉凌氣惱地想把電話再打過去,一想畢竟他是在上課,就忍了,微信上繼續(xù)問,你手機怎么關機了?過了一會兒,唐大堯回道,沒電了,昨晚忘充了。

      徐曉凌知道唐大堯的床頭就有一個充電器,手機每晚是正常充電的。她敏感地意識到唐大堯昨天晚上沒有回家,于是直接問道,昨晚在哪住的呀?

      唐大堯迅速就回了一個小公寓啊。

      徐曉凌有些沒反應過來,問道,颯颯又交新男朋友了?

      唐大堯回了句,應該沒有吧,她昨天沒說。

      徐曉凌的腦子瞬間就被炸開了,吉颯颯沒有搬出去跟新男友同居,難道,昨天晚上他們兩個是在一起嗎?

      徐曉凌把狗留在了寵物館?,F在情況有點兒復雜,暫時顧不上這只狗了,她要回家靜一靜,理一理思路。

      能,還是不能呢?想想唐大堯,她覺得不能;但是一想到吉颯颯,她又覺得肯定能?,F在的女孩本就生猛,吉颯颯又比一般的生猛多了股虎氣。如果她真要跟唐大堯搞出點兒什么事情來,唐大堯應該也是很難抵擋住她的攻勢的。

      大意了,大意了,大意了。徐曉凌感覺現在腦子里就剩下這三個字了。算起來他倆也認識幾年了。五年前,吉颯颯的爸爸也就是徐曉凌唯一的舅舅,酒后跟蹤,將妻子也就是吉颯颯的媽媽捉奸在床。爭執(zhí)中,失手把妻子推下樓梯,頭磕到水泥臺階,送到醫(yī)院沒多久,人就走了。后面的事情更加狗血,媽媽那邊的親戚提供了許多證據,說他因為猜疑早就想殺妻,這次也是故意;爸爸這邊的親戚則想辦法證明他只是過失。雙方互不相讓,各種上訪干擾,最后把吉颯颯推到了前臺。她一次次出面證明爸爸是愛媽媽的,爸爸這次只是無心之失。后來事情終于了結,爸爸獲得了相對較輕的刑罰,媽媽入土為安。但是吉颯颯也因此失去了外婆家那邊所有的親人。

      吉颯颯爸爸服刑的監(jiān)獄就在徐曉凌所在的城市。爸爸判決書下來的當天,正在讀大二的吉颯颯就退學了,也來到這座城市,看上去更像是來投奔表姐徐曉凌。

      徐曉凌忙,就讓唐大堯去客運站接她。兩個人之前沒有見過面,唐大堯按照徐曉凌提供的手機號碼,給吉颯颯發(fā)了短信:你下車出了客運站一直一直向前走,會看到一個墨綠色遮陽傘下的冷飲攤,我在那兒等你。發(fā)完了,又想起來什么,又補發(fā)了一條:我穿藍色牛仔褲。

      半小時后,氣喘吁吁一路趕到的吉颯颯圍著冷飲攤轉了好幾圈,也沒見到自稱穿著牛仔褲的她的表姐夫。后來,又累又熱又渴的吉颯颯拿起手機把電話撥過去,挨著冷飲攤的書報攤后傳來一陣鈴音,一個忙著低頭碼報紙的中年男人急忙接手機。吉颯颯迅速撇了一眼他的牛仔褲,氣呼呼地走過去,質問道,這就是你說的冷飲攤嗎?

      唐大堯嚇了一跳,上下打量著吉颯颯,說,等等,等等,我先接個電話。

      吉颯颯眼珠一轉,禮貌地說,好的,你接吧。說著把手機背到身后。

      唐大堯拿著手機“喂喂喂”了好一會兒,見對方一直沒聲音,才說道,不說話我掛了啊。

      吉颯颯笑嘻嘻地說,掛吧,說著手機高高舉起,得意地沖著唐大堯晃了晃。

      唐大堯反應了一下,笑了,說,你還真就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呢……

      吉颯颯晃著手機的手就這樣停在半空,帶著愣怔重復道,我還只是個孩子呢,只是個孩子呢……說著說著,就“嗚嗚”哭了起來。

      唐大堯連受驚嚇,慌忙解釋道,我見這個報攤賣我們的報紙,幫著忙乎忙乎,再說你最后也還是找著我了啊,還哭啥啊,不哭了,不哭了啊……

      吉颯颯哭了幾聲,看看身邊的車水馬龍,停了,抹了把眼淚,命令道,給我買冷飲,我渴了。

      唐大堯如釋重負,說,好好好,我也來根冰棍。

      唐大堯和吉颯颯初次見面的這一段,是唐大堯微信里跟徐曉凌匯報的。跟吉颯颯爸爸這邊的親戚一樣,徐曉凌對她的舅媽不齒并憎恨。她是紅顏禍水,是毀了家庭和丈夫的未得善終的潘金蓮。不過徐曉凌一向是不怎么參與小鎮(zhèn)老家的那些事情的,她有一種負氣的自我認知,她覺得自己就是家人甚至親戚們的提款機、冤大頭。他們要的就是她的錢。所以她也沒必要為了他們搭上更多的情緒和精力,沒必要增加成本。她能夠讓唐大堯去車站接吉颯颯,并安排臨時住在她家,一方面是因為她小的時候跟舅舅感情確實很好,一方面就是覺得吉颯颯家破人忙屬實可憐。

      她想起來當時聽唐大堯的匯報留言時還覺得他啰嗦,現在想想這件事可能從一開始就是自己錯了。沉默寡言的男人,突然變得啰嗦,難道不是因為被吸引、動心思了嗎?徐曉凌什么都不想再說了,開車回家,調監(jiān)控。

      家里的監(jiān)控系統是購買精裝豪宅時的標配,此前從沒派過任何用場。監(jiān)控清晰地顯示是吉颯颯回來幫唐大堯搬的東西。或者她是囂張的小三,或者是幫著跟自己表姐離婚的姐夫搬東西的奇葩,不論哪種,都令徐曉凌悲憤難忍。

      但是她正在忍,決定忍到唐大堯下課后給她打來電話,給她一個說法。這是他倆之間的人民內部矛盾。

      在忍耐等待的過程中,徐曉凌煩亂地向前翻看監(jiān)控錄像。錄像可以保留三十天,還好并沒有吉颯颯的身影,沒有不堪的畫面。但是她也清楚地發(fā)現唐大堯其實也很少在家。這要是在從前,她不會覺得是什么事。因為她知道唐大堯有釣魚的習慣,所以她會認為唐大堯就是在外面釣魚呢,然后隨口在哪兒弄口吃的。可是現在她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了。唐大堯的時間真的都用在上班、上課、釣魚上了嗎?以前她曾批評過他釣魚是件非常浪費生命的事,而且不止批評過一次,但是唐大堯都用他慣有的微笑和沉默我行我素。她也就懶得再管。

      可是這回,徐曉凌覺得自己必須要打起精神解決唐大堯的問題了。

      周六晚上八點鐘,唐大堯終于上完了兒童畫館一天的課。他匆匆來到前臺,看著吉颯颯對孩子和家長們各種和藹可親、點頭哈腰。

      吉颯颯起初是在這個畫館打工,后來老板出國了,就給了她一部分股份,把畫館交給她打理。吉颯颯第一時間向唐大堯通報了這個喜訊并且要求唐大堯請她吃了頓好吃的作為祝賀。唐大堯有點兒疑惑,說你們老板怎么會放心把畫館交給你呢?吉颯颯從包里摸出兩張紙,拍在飯桌上,告訴唐大堯,我怕他想明白了不放心再反悔,所以跟他把合同簽了。法律哦,這可是具有法律效力的,不認賬是違法的。唐大堯笑了,看來你也覺得他不應該對你太放心吧。吉颯颯說,他憑什么不放心呀?我年輕漂亮嘴巴甜,又能吃苦,哪個家長不喜歡我呀?他憑什么不放心?。刻拼髨蜻€是不放心,慢吞吞地問道,他不是喜歡你吧?吉颯颯驕傲地一笑,帶著點兒小得意說,他也不是說喜歡誰就給誰股份的。唐大堯不知道接著還能再問點兒什么了,便繼續(xù)悶頭吃飯,一邊吃一邊拿眼睛瞄著吉颯颯,只要她喝,他就得跟著喝。

      兩個人按照規(guī)矩喝了一會兒,吉颯颯的驕傲和興奮逐漸消失了。她略帶憂傷地說,這個畫館哪兒都好,就是可惜開在了商場里。如果是那種可以自己決定關門時間的門面房,我就可以住在畫館里了,我就是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有房子住的人了,我就不用去住你的小公寓了。

      唐大堯見不得她的憂傷,忙不迭地說,你怎么會這么想?公寓空著也是空著。

      可是我怕你有用??!我怕你非要買這個小公寓,是有什么特殊用途。

      唐大堯擦了擦嘴角的湯汁,不解地問道,我能有什么特殊用途?

      吉颯颯說就是那個金屋藏嬌呀、偷情約會呀什么的。

      唐大堯悶悶地說,扯淡,又低頭繼續(xù)吃。

      吉颯颯不依不饒,那你為什么非要買這個公寓呀?為什么呀?為什么呀?

      唐大堯想了想說,我以前看過一個電影,有一個老頭兒孤獨地躺在閣樓里的一張搖椅上,夕陽透過玻璃窗,給他鍍了一個金邊兒,就像塑了一座金身。我覺得挺美。說完帶著幾分羞澀,孩子氣地笑了。

      吉颯颯興奮地說,行啊,姐夫,沒想到你還惦記著給自己鍍金邊兒呢。

      唐大堯慌忙說,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就是覺得那個畫面很美。說完又像是要急急轉開話題,問道,你想不想給自己鍍金邊兒?

      吉颯颯想了想,說,我不想了,姐夫,我已經不想鍍金邊兒這種事了,我從家里出事以后已經不想這些了。沒等唐大堯開口,又頗為滄桑地說,打那以后我的人生只要不憋屈著只想把那黑邊兒抹掉就不錯了。說到這兒,又嘆了口氣,笑著自言自語,對,不能因為那件事就憋屈著不敢抬頭,不敢做事,也不能不敢談戀愛。

      唐大堯被她的滄桑震住了,過了半晌,才想明白此刻自己應該說些安慰的話??墒钦f什么呢?在他琢磨的當口,吉颯颯已經恢復了歡快的神情,霸道地對他說,姐夫,你可別想著安慰我,安慰就是輕視,是最大的輕視。

      唐大堯說安慰怎么就是輕視了?安慰就是安慰啊。

      吉颯颯說,當誰想安慰你的時候,其實心里就是覺著你有點兒不行了,有點兒扛不住了,嗯,或者說覺得你活得有點兒費勁。這不是輕視,是什么?

      唐大堯想了想,認真地表示了贊同,嗯,也是,看來還真不能隨便安慰誰,喝吧!

      吉颯颯說,是吧,更不能隨便接受誰的安慰,干杯!

      這個周六的晚上,站在畫館接待臺旁的唐大堯,因為回想起了吉颯颯接手畫館那天的那頓酒和那些話,心里的一些想法就愈發(fā)清晰了。他原本是想下課后找吉颯颯商量的,現在好像不用再商量了,他知道該怎么做了。

      所以當吉颯颯終于忙完轉過身,發(fā)現一直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她的姐夫時還沒來得及開口,唐大堯就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吉颯颯。

      微信已經翻到了他和徐曉凌對話的界面,你看一下,嗯,徐曉凌回來了。

      吉颯颯覺得這話哪里有點兒不對,想了一下明白了,在這之前,唐大堯跟她提起徐曉凌的時候,從來都是說你姐,從來都沒有直呼其名過。

      吉颯颯迅速掃了下二人的微信聊天內容,立刻發(fā)現了更大的問題,她認為徐曉凌應該已經懷疑上她了,這可怎么辦?

      周六整個白天,她雖然看起來是在緊張忙碌的工作中,中間還跟唐大堯回家取了趟東西,但其實她的腦子里一直在盤算著一件事,她在想唐大堯的醫(yī)療費問題。

      治是一定要治,無論怎么樣都要治,要治到最后一刻。無論怎么樣,都要想辦法讓唐大堯活下去??墒侵问切枰ㄥX的,要花很多很多的錢。而她和唐大堯都沒有錢,三個人中真正有錢的只有徐曉凌。而且除了徐曉凌,她和唐大堯也不再可能求助到別的有錢人。

      如果他倆不離婚,徐曉凌應該是能拿錢的。你想啊,她為了樹立愛心形象,還特意養(yǎng)了條狗呢。總不可能真的人不如狗吧。她盤算著,即使徐曉凌不愿意真金白銀地掏錢為唐大堯治病,只要二人沒離婚,唐大堯就可以一直住在他和徐曉凌的家里。然后把他自己買的這套小公寓賣掉,看病保命。至于她自己沒了小公寓住在哪兒,她還真沒時間考慮。反正總歸是有辦法的,反正眼下所有的事都沒有唐大堯治病這件事更重要。

      可如果徐曉凌懷疑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在她眼皮底下暗通款曲,這事就麻煩了。別說徐曉凌,換了誰肯定也得恨死這兩個人。吉颯颯覺得她恨自己倒沒什么,關鍵是她不能恨唐大堯啊。她要是真的恨了唐大堯,可就真的能干出來一毛不拔,不給他治病的事??!唐大堯這種人也不可能跟她死纏爛打去要錢。吉颯颯認為她必須想一個辦法阻止徐曉凌與唐大堯離婚這件事。

      于是她開始為徐曉凌唱贊歌。她說,姐夫,其實我姐這個人吧,心地挺善良的,比如她同意我投奔她來……她要是知道你那什么了……

      向來不止慢幾個半拍的唐大堯這次卻迅速咧嘴一笑,說,她不是壞人,我不是因為她是壞人才不想跟她過的。我也知道看病需要錢,你也知道我手里沒什么錢。但那都是下一步的事。眼前這步最重要的是我要先離婚。我昨天晚上跟你說過了,我是先決定離婚,然后才發(fā)現有病的,那么我就先把離婚這件事辦完。這件事不辦完,我不治病。

      這回輪到吉颯颯慢幾個半拍了。那啥,她想了想,結結巴巴地說,我姐怎么還真回來了呢?她不是很忙嗎?她不是經常因為忙就把家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嗎?

      唐大堯神色莊重地說道,這只能說明她很重視離婚這件事,她愿意遵守約定。這一點她做得不錯,做得對。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她回來了,你回家跟她聊聊?

      不,我不跟她聊了,我把手機關機。

      這是什么操作?吉颯颯有些不解。

      唐大堯說,越聊話又多,萬一哪句話說錯了,她一生氣又不離婚了呢?

      不對呀,她應該是一高興就不離婚啊,想和你開開心心地接著過。一生氣,應該想離婚才對呀。

      不對。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是我的心愿。所以得小心她一不高興就不打算成全我的心愿。

      哦……吉颯颯想了想,覺得,別說,她姐夫說得還真有道理。

      唐大堯說完就把手機關了,放回口袋。然后對吉颯颯說,我想暫時在公寓住兩天。你放心,我住上面的閣樓,盡量不影響你的生活。你放心,我會盡快搬走的。

      你搬走?你憑什么搬走?房子是你的,你又那什么了,搬走的人應該是我。

      唐大堯看了看吉颯颯,說,你別折騰了……我還能住幾天,這個公寓你就安安心心住著吧。我周一辦完離婚手續(xù),就給你好好寫個遺囑,這個房子姐夫留給你。

      吉颯颯聞言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你活著,姐夫,我只要你活著。喊完這句話,又生生打住,把剩下的眼淚憋了回去,努力想展示出充滿信心的笑容。唐大堯紅了眼圈,伸出手,扯了扯吉颯颯七扭八歪的臉蛋,說,走吧,咱回家。

      徐曉凌原以為唐大堯下課后就能把電話給她打回來,卻不想對方一直沒有聲息。她強壓怒火,開了瓶紅酒,邊喝邊等。她想看看這孫子什么時候跟她聯系,又如何跟她解釋。

      這邊回到公寓的兩個人倒是沒什么可糾結的了。吉颯颯幫著唐大堯把小閣樓簡單收拾了一下。從樓下拿了被子,幫他鋪了個地鋪。再打開一盞小臺燈,溫馨的感覺就上來了。吉颯颯說,姐夫,你看這小燈現在就給你照出金邊兒來了。唐大堯說,那哪天我躺好了,你幫我拍一張帶金邊兒的照片。吉颯颯嘴里應著好,不知怎的,就很想跟唐大堯一起躺下來,躺在溫暖的燈光里。

      雖然不是也想鍍金邊兒那么文藝,但也絕對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意思,吉颯颯想,她真的只是太累了,想跟她的姐夫一起躺一會兒,甚至睡一覺。純睡覺。

      但這也不應該。如果是從前,以她和唐大堯的親近,可能困了就睡了。但是現在不行了。她知道避嫌了。避嫌就意味著嫌疑的存在或者可能存在,不僅是在徐曉凌那里,在她自己,也明白自己不把握了。她只是不明白,自己的不把握究竟源自何時。但現在回頭考證這個又有什么意義呢,如果不想給自己一個所謂由來已久的理直氣壯?,F在,最大的苦難是他的來日無多。她無論如何不能給他添亂,不能給徐曉凌見死不救的借口。

      于是她故作輕松地張羅點兒外賣吃晚飯。唐大堯笑著說,我這輩子算是吃不上你親手做的飯了。話音未落,兩個人又陷入艱難的沉默。

      喝酒喝酒,唐大堯打破沉默。啤酒一步到位,比前一天晚上多了一倍。兩個人按照老規(guī)矩一快一慢,同步開喝。其間吉颯颯幾次想再勸勸唐大堯不要離婚,但知道勸也未必有用,便埋頭喝酒,想著喝多了二人都能好好睡一覺。卻不知道,此刻的徐曉凌也隔空同步在喝。

      吃完一只炸雞,喝光所有啤酒,這一次率先醉倒在地墊上的是吉颯颯。唐大堯放下酒杯,默默注視著面前蜷縮著睡去的姑娘,猶豫了一下,放棄了將她抱到床上的念頭,拿來被子,仔細為她蓋好。又輕輕關燈,上樓。

      閣樓里亮了燈,樓梯上蕩起一縷光線。吉颯颯凝視著那光線,聽著唐大堯在閣樓上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窸窸窣窣的脫衣聲,然后,燈滅了。

      這轉瞬即逝的燈光和驟然變黑的樓梯,讓吉颯颯心頭一凜。她默默流著眼淚,內心里無比堅定地說了句,對不起了,姐夫。

      周日,誰的人生過了夜里十二點便又是新的一天了。徐曉凌紅著眼睛盯著桌上的名牌腕表。丈夫都被人拐跑了,家都散了,什么房子汽車珠寶首飾反倒成了舍本逐末的佐證。

      十二點,過了十二點,就坐實了唐大堯十幾年的婚姻生活中第一次工作之外的夜不歸宿。徐曉凌提醒自己保持冷靜,維權和懲戒也要有理有據。可是真的憑著半瓶紅酒撐過了十二點,素來酒量差、脾氣大的徐曉凌突然覺得自己的冷靜真是多余、真是笑話。唐大堯和吉颯颯,他倆聯起手來背叛她、欺負她的時候,有什么道理和依據?徐曉凌咬著牙給唐大堯打電話。

      關機。果然,他不僅沒想下課后給她打電話,甚至都不想接她的電話。那還客氣什么?徐曉凌馬上又打給吉颯颯。

      別說,她還真沒關機,可就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聽,顯然是在睡夢中,吉颯颯迷迷糊糊地問,誰呀……徐曉凌向來是沒有廢話的,單刀直入,讓唐大堯接電話。吉颯颯反應了一下,帶著睡意隨口說,他睡著呢。

      睡著呢,這話從她嘴里出來格外刺耳,別有深意。徐曉凌一聽火更大了,一字一頓扔出一句,他只要還沒死,就讓他接電話!

      好不容易睡著卻被吵醒的吉颯颯聞言頓時火冒三丈,沖著手機喊道,他死不了!徐曉凌!你他媽還是人嗎!

      徐曉凌第一反應是以為自己在做夢,她,吉颯颯,罵她呢?哎呦喂,她居然被罵了。居然挨罵的是她。這也太神奇了,怎么能出現這種情況呢?而且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唐大堯突然提出離婚,迅速從家里搬走,之前她只是猜測其中有吉颯颯的關系。沒想到,自己一個電話打過去,沒有涉及到她半個字,她自己卻跳出來,親自下場來撕自己了。而且是直呼其名,而且還招呼她媽了,而且還從物種上把她給否了。

      對,她剛才在電話里的確質問她徐曉凌是不是人了,她應該沒聽錯。但是,慎重起見,她還是強壓怒火確認了一下:你剛剛,是在罵我吧?

      電話這邊的吉颯颯此時終于醒透了,她懷疑地看了看手機,顯示的是她表姐,她怕看錯了,慌忙爬起來打開燈,舉著手機想看清楚。卻又想起來樓上的唐大堯,別把他晃醒了,急忙又關了燈。

      電話那邊的徐曉凌不依不饒,繼續(xù)追問,如果我沒聽錯,你是在罵我吧?說話!

      吉颯颯結結巴巴地說,姐,我,我不知道是你……

      徐曉凌氣樂了,說,對,你不知道是我,你知道是徐曉凌。

      吉颯颯覺得再說下去,只會讓自己更被動,一狠心干脆把手機掛了,怕她再打來,又急忙關機,把自己埋進被窩里。

      黑暗中,她數著自己的心跳,突然又起了另一種擔心。如果電話打不通,徐曉凌會不會直接找到公寓來?不行,不能讓她把自己和姐夫堵在一間屋子里,那樣可就怎么也解釋不清了。

      于是又踹開被子,起身,悄悄打開手機,調到靜音。微信里沒有徐曉凌的留言,也沒看到未接電話。那么她肯定是在趕來的路上。吉颯颯越想越不放心,決定出門,只要她不在,也是對姐夫的洗白。可是,她不在,徐曉凌欺負唐大堯怎么辦?把剛才對她的氣都撒到唐大堯身上怎么辦?這么一想,她又覺得自己不應該走了,應該留在這兒與唐大堯同進退共患難。

      閣樓上的唐大堯在黑暗中默默地躺著,聽著樓下的吉颯颯輕輕地來回折騰。因為一直未睡,他大致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來的都是該來的,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他沒理由也沒本事控制什么。他誰都不想妨礙,他只是想離婚。

      為什么想離婚呢,因為那條傻魚。

      那天是他的生日。確切地說是他和孿生弟弟共同的生日。徐曉凌出差外地,唐大堯一個人在江邊釣魚。這世上,除了他,沒有誰會記得這個生日。然而就算他,也不是為了自己記得。

      如果弟弟還活著,他會什么樣呢?今天,他會如何慶祝生日呢?每一年的這一天,唐大堯都會這樣想。

      那天也是他倆的生日。正午時分,被父親派去看守瓜田的兄弟倆躺在路旁一棵大樹下歇息。唐大堯低頭看書,弟弟則在一旁手指靈巧地編著稻秸鳥窩。弟弟說,我今天要把這個鳥窩送給花兒。

      弟弟和同村的花兒相互愛慕已久,在哥哥面前不是什么秘密。唐大堯聞言難得好奇,說為什么選今天?弟弟說,要是喜歡一個姑娘,肯定還是會想到同日生同日死那類的話。

      唐大堯的心里頓時又升騰出濃濃的敬佩和羞愧。他這個弟弟,真是什么都比他懂、比他厲害。他微微嘆氣,繼續(xù)埋頭看書。

      突然,耳邊傳來弟弟的驚呼,狗!

      怎么會有狗呢,夏末的午后,除了這樹下的兄弟倆,整個村子都睡著呢。而且,中午,也正是犬類固定的睡眠時間。

      可是真的有狗,狂叫著向樹下撲來。越來越近,雙目驚悚,雙耳直立,狂吠著撲向唐大堯。是瘋狗!弟弟大叫一聲,扔掉手中的鳥窩,撲在哥哥的身上,緊接著便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鎮(zhèn)上甚至縣里都沒有狂犬疫苗,血肉模糊的弟弟在那個秋天到來之前走了。因為發(fā)病怕水,人們都說是渴死的。

      給花兒的鳥窩還沒有編完,早被那天聞聲趕來打狗的村民踏碎了。沒有人知道那個生日當天被瘋狗咬傷并最終喪命的少年曾經準備的告白。

      弟弟是準備著好好談一場戀愛吧。四十五歲生日這天的唐大堯想起這些事,輕輕地在心里嘆了口氣。也就是嘆口氣而已,除了嘆氣,他還能做什么?他還做過什么呢?

      父母都已早逝,他幾乎不曾代弟弟贍養(yǎng)過雙親。他后來也有了自己的家,但是因為徐曉凌早早說過要丁克,也沒代替弟弟在這世上留下血脈。

      這事也不能怪徐曉凌。是他自己似乎從來也沒想過要有個自己的孩子。弟弟走后,他的人生似乎更沒有想法。老實憨厚掩蓋了消沉麻木,他不知道他憑什么、有臉面搭上弟弟一條命去活著,他不配。

      他不配活,卻也不能死。父母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而且他的命是拿弟弟的命換來的,他也沒有權力隨意了結。

      不能幸福,哪怕快樂。每當幸福快樂的感覺稍一降臨,他便惶惑愧疚,自責不已。他的淡泊沉靜其實是不敢希冀,為什么希冀?難道,他還敢奢求什么閃光的人生嗎?

      讀書,離鄉(xiāng),就業(yè)。徐曉凌莫名其妙地哭著撲向他的懷里時,他有一剎那想起了為了擋住瘋狗撲向自己的弟弟??墒撬麤]有把她推出去,他的人生,還能有比這更簡便的成親嗎?那時父母尚在,自然盼著剩下的這個兒子早日結婚,而他卻還沒有談過戀愛。

      這樣想來,這場婚姻對徐曉凌來說自然也是不公平的。所以他放任她的強勢霸道,疏離冷漠。她對他不夠好,他的心里反而更踏實,他不愿虧欠她。

      直到徐曉凌抱回那條狗。

      當時他正在灶前準備炒菜。狗進門的一瞬,他險些把鍋里的熱油潑翻。他艱難地控制住了自己。十六歲時怯懦慌亂的哥哥反被無畏鎮(zhèn)靜的弟弟救下一命這一件事,讓他的一生都不允許自己再慌亂。

      這也還是不能怪徐曉凌。她只在婚前大致知道他有個年少因病早逝的弟弟,她怎么可能知道這事跟狗有什么關系?他當然也不會跟她說來話長,他早就習慣了不說也罷。

      他選擇接受家里偶爾有條狗出現這個事實。他把它當作命運的懲罰。

      弟弟四十五周歲生日這一天,無數陳年舊事和日常的七零八碎一起涌來,年歲漸長,在思念和愧疚之外,更多了幾分惶惑。唐大堯覺得自己怎么也得為弟弟做點兒什么。

      突然,魚竿動了,一條魚咬鉤了。這真是一條奇怪的魚。咬鉤之后撲騰得特別激烈。別的魚也撲騰,但是這條魚是玩命地掙扎。劇烈扭動,尾巴高高翹起,仿佛要化作手臂,去掙脫困住它的魚鉤。撲騰了一會兒,好像放棄了,暈死過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好像又積攢了力量,卷起尾巴重來。

      唐大堯舉著魚竿,看傻了。最后,他感覺看不下去了,起身,把魚從鉤上摘下來。魚嘴已經掙扎得血肉模糊,魚鱗也掙脫掉了大半,明明奄奄一息卻還在唐大堯的手掌里兀自掙扎著,像是在向唐大堯這個命運的施惡者表明,它、不、認。

      真是一條傻魚啊。真傻!

      可是我他媽活得連條魚都不如。

      后來,他在江邊的草地上挖了個坑,把徹底死掉的魚埋了。然后,給徐曉凌發(fā)微信,離婚。

      沒想到徐曉凌非常痛快地就答應了周一回來辦證。原來談離婚這么容易,早知道這么容易……嗯,他想了想,非??隙ǖ貙ψ约赫f,他肯定早就離了。他覺得他其實早就應該離婚,但是他沒有離,就是因為自己太窩囊。生活對他甩了什么鉤,他就咬什么鉤,不想掙扎,不敢掙扎,也不會掙扎,還真是連一條魚也不如。

      周日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唐大堯終于昏沉睡去。待他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吉颯颯不在家,應該是去畫館忙了,周日還有其他老師的課。飽飽睡了一覺的唐大堯洗漱,刮胡子,換衣服,心里琢磨著離婚好像也是要照相的。

      突然,公寓房門開了,吉颯颯和徐曉凌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吉颯颯神情有點兒不自然,但還是主動說道,姐夫,我跟我姐把話都說清楚了,咱們聽聽我姐的意見。

      唐大堯不太明白吉颯颯都說清楚什么了。

      徐曉凌神色自若地換拖鞋,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坐在床邊,說,我已經請人看過體檢報告了,目前來講基本可以確定是惡性腫瘤。

      唐大堯氣惱地看著吉颯颯。

      吉颯颯卻急忙安慰他,也不一定就確定,也不好說……說著急急忙忙給徐曉凌使眼色。

      徐曉凌卻嚴厲地說,患者本人有知情權,而且,他本人可能比別人更清楚。

      什么意思?二人愣住了。

      徐曉凌猶豫了一下,聲音軟了下來,唐大堯,我知道你得了病怕拖累我,才突然提出離婚的。你把颯颯卷進來,夜不歸宿也是為了激怒我,讓我徹底跟你劃清界限。你這么想我很感動,但你這么做是錯誤的,我們是家人,要團結一致共渡難關。要相信醫(yī)學,相信科學,一定有辦法。咱們治,而且治得起!

      徐曉凌越說越堅定,聲音也恢復了低沉有力。吉颯颯也已經被鼓舞得昂揚了斗志,看看徐曉凌,又看看唐大堯,恍然大悟道,行啊,姐夫,你居然做了這么大個局!

      唐大堯真是哭笑不得。但他不能借坡下驢欺騙徐曉凌,哄著她拿錢給自己看病。往大了說這是品質問題,更關鍵的是在私心里,他覺得比看病更要緊的是離婚。不然,真的來不及了。

      于是,他橫下心來,對徐曉凌解釋道,我也是提出離婚后意外得知。

      吉颯颯急忙打斷,姐夫,我姐說她認識一個專家。

      唐大堯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說,你這個叛徒!

      吉颯颯心頭一顫,覺得她的姐夫真的是很可愛,可是,她得警惕自己這樣的念頭。

      徐曉凌果斷地擺手,打斷二人,不要再浪費精力去糾結這些,準備一下,明天住院。

      好!吉颯颯響亮地回答,卻突然注意到唐大堯的神色不對。

      唐大堯努力平靜地說,明天按計劃離婚,離婚后,再找時間看病。

      徐曉凌急了,帶著慣有的不耐煩,不要再廢話,明天必須住院!咱們現在是在跟死神賽跑!

      良久的沉默之后,唐大堯緩緩說道,我不想跑了,我只想離婚,過幾天屬于自己的人生。

      這話說得其實很清楚,也很傷人。然而徐曉凌卻更加堅信唐大堯是對病情失去信心并且不想拖累家人。徐曉凌素來不是善于耐心勸導的性子,她嚴厲地說道,唐大堯,你不是個孩子。

      唐大堯冷冷地打斷她,我不是個孩子,所以,請不要安排我剩下的人生。

      唐大堯堅定地表明離婚的意愿,并且明確徐曉凌不要參與他后面包括治療在內的人生。這讓徐曉凌震驚、不解又尷尬。難道她又錯了?接二連三的犯錯打擊了徐曉凌極少缺席的自信,也勾起了她的好奇,唐大堯到底是怎么了?

      外在的因素,好像應該排除吉颯颯,又似乎不應該完全排除吉颯颯??墒羌S颯已然表明了立場,唐大堯堅決離婚,又是為了什么呢?

      在徐曉凌看來,不管為了什么,治病都是頭等大事??墒翘拼髨騾s放下狠話,不離婚,他就不治病。兩個人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徐曉凌似乎第一次拿唐大堯沒辦法。那么大的活人,總不能綁到醫(yī)院去。再說,明明是家人不離不棄的好事、正事,怎么能處理得這么勉強、這么別扭呢?

      徐曉凌還想再談,唐大堯卻下了逐客令,說自己很累,需要休息,說完起身上閣樓。走到樓梯上,又回頭,提醒徐曉凌,周一上午民政局見,他已經網上預約好了。

      徐曉凌沒出聲,看了眼吉颯颯,面色陰沉地離開。

      同樣不知所措的還有吉颯颯。徐曉凌走后,她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上樓。

      唐大堯仰臥在地墊上看手機,沒理她。吉颯颯湊過去,坐在他身旁,撒嬌,姐夫姐夫姐夫……唐大堯說,過了明天,我就不是你姐夫了。吉颯颯繼續(xù)撒嬌,那是我的啥?唐大堯一狠心,說,啥也不是。

      吉颯颯有把握哄得好他,湊得更近,問,看啥呢?唐大堯慌忙把手機挪開,可是吉颯颯眼尖地看到:得了淋巴癌還能活多久。

      過了很久,唐大堯打破沉默,累了吧,躺一會兒吧,陪姐夫說說話。吉颯颯乖乖躺下,身體刻意跟唐大堯保持了一點兒距離。唐大堯似乎沒有察覺,對吉颯颯說,你得幫姐夫的忙,幫姐夫把婚離了。沒等吉颯颯回答,補充道,我不怕死,只怕死前沒來得及實現心愿。如果不能實現這個心愿,我這輩子就白活了。

      心愿?吉颯颯想起了那一晚他關于想談一場戀愛的話。

      這么說,還真得離婚……吉颯颯掩飾著內心的動蕩,含混地說道。

      得離,離了再談,不然,把你姐當什么了。又把……別人當什么了。你得幫姐夫忙啊。

      吉颯颯深深嘆了口氣,鄭重回答,我?guī)湍恪?/p>

      周一,知道不知道。

      周一早晨,本來說好了去民政局,可唐大堯醒來時,卻發(fā)現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周日夜里,唐大堯突然高燒,燒到說胡話。吉颯颯聞聲上樓,伸手一摸,驚慌無措,急忙給徐曉凌打電話。待徐曉凌和120救護車一前一后趕到,人已經昏迷了。

      按照醫(yī)生的說法,唐大堯此前是經常會發(fā)燒的,而且也有明顯的消瘦。醒來后的唐大堯對這些都沒有否認,但是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近一段時間比較容易感冒。

      醫(yī)生略帶責怪地看了徐曉凌一眼。徐曉凌的眼眶就紅了。唐大堯慌忙虛弱地替她開脫,說,跟她沒關系。徐曉凌的眼眶更紅了。一旁的吉颯颯看著徐曉凌強忍著不流淚的堅強,更加下定決心不能哭哭啼啼。

      既然住進了醫(yī)院,就開始全面檢查。醫(yī)院并沒有創(chuàng)造反轉的驚喜。體檢中心的報告沒有錯。淋巴癌,晚期。徐曉凌托了關系,為唐大堯請到權威專家,又作為家屬跟專家談話。專家建議放療、化療,但也明確說由于大部分晚期淋巴癌對治療都不是太敏感,所以治療效果都不是太理想,也很難減輕患者痛苦。徐曉凌不甘心,又把各項檢查報告發(fā)給國外的客戶,請外國專家再看。

      檢查和等待的過程中,徐曉凌每天都來醫(yī)院。唐大堯催她回去上班,她淡淡地說請假了。而且也幫唐大堯在報社請了假,以妻子的名義。

      吉颯颯的畫館不能不開,但只要有時間就來,晚上還和徐曉凌輪流在醫(yī)院值夜班。唐大堯認為眼下完全沒有夜里家屬陪護的必要,可是徐曉凌和吉颯颯統一口徑說既然包了單間,那就多個人住好了。

      唐大堯覺得如果再這樣被關心圍繞下去,即使不得癌癥,他也會死掉的。

      眼下的情形顯然和他的計劃出現了偏差。這是他人生第一次鼓起勇氣開始計劃。他計劃離婚,卻突然發(fā)現生病;然后他計劃先離婚,再治病,卻因為高燒昏迷被送來治病。而且,原本是要成為前妻的人,天天不離左右。

      如果在從前,唐大堯會覺得這就是命,認了。可弟弟四十五周歲生日的那條傻魚把他撲騰醒了,他也想撲騰一次。而且,再不抓緊,真的來不及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突如其來的絕癥,倒像是命運對他的助推,讓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去實現自己的計劃。

      他計劃離婚。事到如今,他還是不忍心說徐曉凌有什么不好,如果一定要說,只能說不對,他和她作為夫妻的婚姻生活中有很多地方不對。他倆都不對。沒辦法改成對的,因為根本就不是對的人。

      離婚,像弟弟期待的那樣,找一個人談一場戀愛。這世界欠弟弟的,他既然厚著臉皮替他活著,那就代替他體驗一下吧?;蛘撸讨砘冀^癥,仗著時日無多,理直氣壯地說一句:世界欠我一場戀愛。

      可是每天被困在醫(yī)院里,被徐曉凌和吉颯颯緊緊包圍著,這戀愛和誰去談?又從何談起?于是有一天趁著徐曉凌和吉颯颯不注意,他從醫(yī)院跑了出來,跑回到公寓。電話里他對驚慌失措的徐曉凌說,先離婚,再治病。

      確認了他沒有尋短見,徐曉凌一顆懸著的心才將將落地??墒堑脧母旧辖鉀Q問題啊,唐大堯為什么非要離婚呢?徐曉凌只好問吉颯颯。

      吉颯颯覺得肯定不能說他想談戀愛的實話,就裝傻。徐曉凌似乎也沒懷疑,又問,他那天夜里高燒說了什么胡話?

      吉颯颯想了想,回答,他說狗,他一直在喊狗……好像還叫哥哥。

      好了,我知道了,你忙吧。徐曉凌滿意地打斷吉颯颯,掛了電話。她記得唐大堯沒有哥哥,只有一個早逝的弟弟。但是狗,肯定有啊,家里就有啊,難道,自己說離婚只在意那條狗的話刺激了他?那好辦啊,把狗給他,給他啊。

      于是,徐曉凌抱著狗來到公寓,對唐大堯說,我就知道你心地善良,其實喜歡小動物,來,讓爸爸看看,看看……我就知道……

      唐大堯強忍著顫抖,平生第一次對人爆粗口。他說,你他媽知道什么?……滾!

      不知道自己不他媽知道什么的徐曉凌抱著狗消失了。唐大堯平靜地去報社收拾了東西,請了長假。他沒有去醫(yī)院,吉颯颯想勸卻不知如何勸、不敢勸。

      他也不再釣魚。每天去菜市場精挑細選,回到公寓給吉颯颯做飯。吉颯颯不忍心他辛勞,他卻一邊炒菜,一邊說,他查過了,他的病到最后會失去味覺,他想記著這些人間煙火。

      吉颯颯很想從身后環(huán)抱住他,狠狠地哭上一場,卻怕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服而作罷。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徐曉凌??墒钦也坏叫鞎粤?,離婚的事也無法進行。

      消瘦,低燒,淋巴結腫大,皮膚粗糙,周身疼痛。這些癥狀越來越明顯地出現。吉颯颯甚至有點兒盼著他再次昏迷,然后強行送進醫(yī)院,看牢他。這么想了又覺得對不起他。

      每天的晚餐,兩個人還是照例喝一點兒酒,為著氣氛不太沉滯,為著能夠勉強睡上一覺??墒侨胨琅f艱難。有天夜里,唐大堯感到身上的疼痛超過往日,吃了止痛藥后,他拿起手機,微信里問樓下的吉颯颯,睡了嗎?她果然也沒睡。唐大堯說,上來吧,趁著我還記得清楚,跟你說些事。

      她上樓,靜靜躺在他身旁,聽他說起了那條瘋狗,那條傻魚,說起了弟弟。說世界欠他的一場戀愛。

      怕是要來不及了,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她說,來得及,等表姐回來就離婚,就談。

      他知道她是安慰他,戀愛豈是說談就能談到的?事到如今,更不容易。他越發(fā)沉重地嘆了口氣,卻因為說出了心底最大、最多的秘密而感到輕松,很快就沉沉睡去。

      身旁與他保持著一尺距離的她卻了無睡意。黑暗之中,她的眼睛大大的,亮亮的。

      半個月后,悲欣交集。

      消失了半個月的徐曉凌回來了。她拖著拉桿箱,從機場直接回到公寓。看起來風塵仆仆,神情憔悴,雙眼紅腫,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她見到唐大堯的第一句話是,我的確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咱們明天就去離婚。

      唐大堯有些不放心,問道,那你現在知道什么了?

      我回了趟你的家鄉(xiāng)。

      唐大堯終究是沒有跟徐曉凌就他的家鄉(xiāng)展開話題。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沒有。家鄉(xiāng)只是個舞臺,那些掙扎著退場、落寞地離去的家人才是他內心的荊棘。他終究是沒辦法跟她一起穿越過去。也并不是全無辦法吧,而是沒有熱情和信心。

      難就難在從沒有過。所以,雖然堅決地離了婚,但唐大堯對徐曉凌是愧疚的。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接納過她,這一世,是他欠了她。

      可徐曉凌卻堅定地認為自己在婚姻生活中犯了大錯。她一廂情愿地嫁給唐大堯,又自以為是地過了十幾年。她哪怕稍稍了解他,理解他,怎么可能抱回家一條狗?就憑這一點,她就怎么也不能原諒自己。

      帶著透心的涼意離開唐大堯的家鄉(xiāng)時,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和唐大堯再試著重新開始。可是唐大堯得了絕癥,拋開前后順序,總之他想跟她離婚,這個時候,讓她開口說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修復裂痕,消除傷害,建立信任,連她自己都沒有勇氣。

      她也覺得恐怕是來不及了。

      她寧愿順從他的決定,帶著愧疚放手,祝愿他有一個全新的更容易的開始。她甚至想,唐大堯為什么不早點兒跟自己提離婚呢?可是早提,她就能答應嗎?她就能明白嗎?說到底,這就是命啊。

      所以,回來的第二天,和唐大堯在民政局順利地辦完了離婚手續(xù)后,徐曉凌對唐大堯說,好好治病吧,雖然不一定能治好,但是治了,總是有希望的。多活,才是硬道理。

      這句話,唐大堯聽進去了。他的確需要時間。

      于是,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徐曉凌驚喜地望著他說,你答應了?你真的答應治病了?說著,大顆大顆的眼淚滾滾而落。民政局里來來往往的人們看著他倆,唐大堯有些窘迫。徐曉凌卻越哭越厲害,邊哭邊說,太好了,太好了!唐大堯有些感動,剛要開口,突然意識到什么,詫異地沖著徐曉凌問道,你又有眼淚了?徐曉凌摸了摸臉上的淚水,反應了一下,淚眼婆娑地望著唐大堯,悲欣交集地點點頭,響亮地發(fā)出一聲“嗯”!

      又過了一個月,意外的鑒定。

      離婚后,唐大堯住院化療。

      徐曉凌除了偶爾回家取東西換衣服,一直在醫(yī)院。一問才知道,她居然在回到唐大堯的家鄉(xiāng)后就發(fā)郵件跟公司提出了辭職,回來后一天班沒上,為此還賠了公司好一大筆錢。

      唐大堯小心翼翼地說,你沒必要因為我……

      徐曉凌急忙搖頭,和你沒關系,你不用有負擔……說完又要開始流淚,慌得病床上的唐大堯急忙岔開話題。

      在唐大堯的本心肯定不希望徐曉凌來,不想她離了婚再為他付出什么??尚鞎粤杈褪且恢痹?,根本不走,默默地忙前忙后。別人問起,她自己就主動說是唐大堯的表姐,也沒有占著妻子身份的意思,方方面面都讓唐大堯完全挑不出毛病。住院費每次都是她交,但是也告訴唐大堯,她就是墊付,等他出院了他倆再算。

      總之,作為患者家屬,她做得非常好,非常得體,除了一樣,她就是太愛哭了。

      辦完離婚手續(xù),唐大堯答應接受治療,徐曉凌的眼睛突然恢復了流淚的功能。不用任何情緒的鋪墊,只要看到唐大堯就能流淚,流得比自來水還順暢。流完眼淚,雖然難免有些疲憊,但是感覺心里不憋屈,眼睛也清亮,可以說是非常舒服。

      但是舒服了沒兩天,徐曉凌就發(fā)現了一個詭異的事實。如果看不到唐大堯,不論想什么,怎么刺激,她還是流不出眼淚。哪怕想的是唐大堯的事,也不行。眼眶干癢紅腫,內心憋悶,痛苦異常。所以對徐曉凌來說,每天守著唐大堯治療,想哭就哭,是她最好的選擇。

      唐大堯對這件事很鬧心。他那天見到徐曉凌突然流淚的時候,心生感動,也挺替她開心??墒呛髞硭l(fā)現徐曉凌有事沒事就想找他流眼淚。本來,自己突然得了這么大的病,是一件極其不幸的事情,要流淚也是應該自己流。然后身旁聚集著故作堅強的親人,誰也不忍心勾起他本人更大的傷悲?,F在可倒好,他只要一見到徐曉凌,嚇得別說流眼淚,連嘆氣都不敢。生怕引發(fā)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個沒完。為了避免徐曉凌流眼淚,他覺得自己就差給她說相聲講笑話了。這就不是一個沉默寡言又身患絕癥的男人應該對前妻做的事。

      要說突然知道自己生病,他可以覺得倒霉,難免會抱怨命運的嘲弄,但是現在他真的氣不過了,覺得命運對他太不公平了。他都已經得了這么大的病,卻還不能消停,卻還要面對這么奇葩的事,卻還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

      但是他又不能把對命運的怨氣發(fā)泄在別人身上。命運對他如何,是命運和他的事,跟別人沒關系,所以他不能跟徐曉凌發(fā)脾氣,他只能選擇躲著徐曉凌??墒切鞎粤柰蝗晦o職了,把過去幾十年對工作的熱情都轉移到他身上了。每天對著他流眼淚,成了她的核心工作,唐大堯就是想躲都躲不掉,這可真愁人啊。唐大堯被逼無奈決定跟徐曉凌談一次??尚鞎粤栉醇白ǎ慵t了眼圈;唐大堯未及開口,對方已經淚流成河。你說,這特么還怎么談?

      吉颯颯和徐曉凌恰恰是相反的兩個極端。這姑娘從前一直是說哭就哭的人設。固然也有性情直率外露的因素,自然也有女孩子愛撒嬌、會示弱的小心機。可是自從唐大堯得病,除了最初兩天哭了幾場,突然她就改變打法了,而且轉型成功,面對唐大堯徹底不哭了,立志踐行堅強樂觀的路線。另外呢,她也是想在徐曉凌面前避嫌。前表姐夫得病了,跟著著急上火難過都是人之常情,但她不能過于悲傷,尤其之前徐曉凌連眼淚都不流的時候。后來徐曉凌居然也整天以淚洗面,頓時讓她如釋重負,覺得這回自己也可以不再故作堅強了。可是事情發(fā)展得越來越詭異,徐曉凌居然離奇地變成了愛哭鬼,而且哭得沒完沒了。吉颯颯也不方便和她抱頭痛哭。不能出現兩個人比試著誰更能哭的荒唐局面。所以說站在吉颯颯的角度,不管是考慮到唐大堯還是顧及到徐曉凌,她都覺得自己不應該哭。

      在她看來,徐曉凌現在完全就是個病人,精神病。唐大堯的病要命,徐曉凌的命更要命。她知道在唐大堯急需全力治病、安心養(yǎng)病的節(jié)骨眼上,徐曉凌肯定不是存心故意這樣,但是她這個時候這種病態(tài)的表現,真是讓人又氣又煩。但是吉颯颯馬上又檢討自己。如果她能誠實地面對自己心底里已經升騰出的對唐大堯的微妙感情,那么她就得檢討肯定是自己對他的前妻不夠厚道。想到這一點,吉颯颯覺得自己真是高屋建瓴,真是做到了大義滅自己。所以,她這一階段的人設就是自體發(fā)光的陽光少女,她要讓唐大堯從她的身上感受到希望和活力。她認為這是她必須為唐大堯做的,也是只有她才能為唐大堯做的。

      吉颯颯的這一出,同樣讓唐大堯受不了。面對得了不治之癥之人,每天有事沒事就笑,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他有仇呢,唐大堯無奈又找吉颯颯談。

      跟徐曉凌的沒等開口就掉眼淚,啥也談不下去比,跟吉颯颯的談話,好歹是能把磕嘮下去。

      唐大堯開門見山,我求你一件事——

      說,姐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嘻嘻嘻。

      唐大堯鬧心地閉上眼睛,可是還得睜開,說,我求你了,別再對我笑。

      吉颯颯一愣,說,我,我不是故意笑,我,我是真的……說到這兒,也說不下去了,沉默著低下頭。

      唐大堯看著她深深弓著背低下頭的樣子,忍不住一陣心疼。急忙把話拉回來,說,我也不是說你,不是說你做得不對,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為了鼓勵我,我知道,我都知道……

      吉颯颯沒接話,頭埋得更低了。

      唐大堯見她沒吭聲,有點兒不放心,慢慢下了病床,慢慢走過去,蹲下來,蹲在她身旁,抬起頭看著她低垂的面孔。

      吉颯颯躲閃著起身,說你看我干嘛呀?你別看我。

      唐大堯也跟著站了起來,努力逗她開心說,我看看你怎么了?你還怕被看化了呀?哎,你今天不是沒化妝吧。

      吉颯颯停止躲閃,不服氣地說,我就是不化妝也一樣好看啊,不對,是更好看。說完揚起年輕的臉孔嬌嗔地向唐大堯探過去,嘴里還兀自嚷著,你看你看你看——

      唐大堯一個恍惚,不知怎的,就把她抱進了懷里。

      姑娘好像愣了一下,卻馬上伸出手臂,也緊緊地抱住了他。

      是應該繼續(xù)笑鬧呢,還是相擁哭泣?怎么做都不對,怎么做似乎都不好。

      沒辦法,真的是沒辦法。

      而徐曉凌,就在這一刻,出現在了病房外。

      她默默看著地中間緊緊相擁的兩個人,瞬間覺得很輕松。嗯,是輕松,這回再也不用猜疑了,他和她真的就是那么一回事。這下簡單了。她站在那兒,在心里跟自己說簡單,這下簡單了。

      地中間擁抱的兩個人,卻好像有點兒忘情,不僅沒有抱一下就松開的意思,好像還想互相探索著再進一步。

      徐曉凌這時候才緩過神來想著必須馬上叫停,不能讓他倆更親密的一幕出現在自己面前。于是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怕忘情的兩個人聽不清,又加大力度補了一聲。

      果然就被唐大堯聽見了。一抬頭看見不知何時開始站在門外的徐曉凌大驚失色,急忙松開了吉颯颯。吉颯颯一抬頭,也嚇得愣怔在原地。

      徐曉凌努力想大度地笑笑,可是未及開口又是淚流滿面。這讓那兩個人更加有負疚感,更加不知所措。吉颯颯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能急急忙忙連著叫了幾聲表姐。唐大堯恢復了理智,對著急得漲紅臉的吉颯颯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叫停,轉頭對徐曉凌說,是我先抱的她,是我先抱的,她沒反應過來,就沒拒絕。

      徐曉凌聞言,抽抽搭搭地說,你對她真仗義。說著眼淚愈發(fā)洶涌。

      吉颯颯急了,說姐夫你不能這么說呀,你這不是刺激我姐嗎?姐!你別聽他的,我倆,我倆不是那么回事!他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抱我的!

      唐大堯急了,你這不是把我說成流氓了嗎?我不喜歡你就抱你,我成什么人了?

      吉颯颯也急了,說你是不是傻啊,我這么說不是為了你好嗎?

      唐大堯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你要是真為了我好,就不能這么說。

      這回輪到徐曉凌伸出雙手,做出叫停的手勢,帶著滿臉淚痕,感動地說,你倆什么都不用說了,是真愛,我看明白了,是真愛。我,我祝福你們,真誠的。

      這么一來,那兩個人還真就不知道怎么辦了。最后還是徐曉凌打了圓場,她從醫(yī)生那兒回來,是要跟唐大堯商量接下來的治療。

      談正事,大家一起談正事,談不得不面對的、更艱難的事。而不是談戀愛,談戀愛里的誰對誰錯。

      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接受化療的唐大堯,日甚一日真切地感受到病魔的到來。他似乎終于不得不面對和接受自己將不久于世的事實了。

      體檢,是因為吉颯颯兼職賣保險。他是她姐夫,她讓他買就買。保險公司給客戶免費體檢時他還跟吉颯颯說別浪費福利,拿去拉攏別的客戶吧。吉颯颯說廢話少說,不能因為你是姐夫就不把你當客戶。于是唐大堯就聽話地去檢,其間好像醫(yī)生又建議做了兩個單項的加強,這些事都是吉颯颯操辦的。現在回想,應該是醫(yī)生當時就發(fā)現了問題,需要進一步加強檢查確認。

      為什么要去體檢呢?吉颯颯總是叨念這一句。如果不去體檢,是不是就沒有這事了?不去體檢,好好做人,就有福氣了,就躲過了這個災??墒菫碾y已經真切無比地襲來,這一次,沒有弟弟的保護,他躲不過去了。

      想到弟弟,就想起和吉颯颯那短暫的擁抱。雖然短暫,可的確是發(fā)自內心,事后想想也覺得有絲絲甜蜜。并且有了徐曉凌這個意外旁觀者的鑒定,他覺得他已經勉強算得上是談了一場戀愛了。

      這世界不欠他什么了。

      最后,還了。

      化療結束,在唐大堯的堅持下,辦理了出院手續(xù)。

      醫(yī)生也沒有更好的建議。

      出乎徐曉凌的意料,唐大堯并不想回小公寓。

      吉颯颯有些不解,又有些失落,唐大堯卻笑著說,我要是在那兒走了,你以后還怎么住啊。

      吉颯颯倔強地說,我才不怕你。

      唐大堯說,我知道你不怕,可是將來你的老公啊、孩子啊,他們會怕的,會忌諱。

      吉颯颯哭了。

      一旁的徐曉凌聽了,也跟著流眼淚,但心里卻似乎突然開了扇窗。

      徐曉凌和吉颯颯商量后,征求唐大堯的意見,去了海邊。幾年前徐曉凌買下這套海景別墅后,因為忙,兩個人還沒來住過。

      這一次,是三個人一起來。

      徐曉凌把唐大堯和吉颯颯安排在一樓,自己則住在二樓,顯然是在給二人創(chuàng)造更多的空間。

      可實際的效果并不好。確認了彼此的心意后,不舍的痛苦便更加難以遮攔。從前是不敢,現在是伸出手,便可以輕輕摩挲他日漸消瘦的臉頰,可這指尖的溫度和溫存只會讓人生出更多的貪戀和不甘。就更難舍。

      這一來,吉颯颯的眼淚比起徐曉凌也不差幾分。

      唐大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好女人因為他而哭瞎。他從醫(yī)院逃出來,不是為了在這樣的氛圍中退場。

      于是,他狠下心來,慷慨陳詞。

      唐大堯說,你們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們倆,每天見到我就是哭,分著哭,一起哭,各種哭,你們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們每掉一滴淚,都是對我一次提醒,我很倒霉,我很慘,我快死了。而且事實上也真是這么回事。但是你們一哭就等于逼著我不能哭,我必須安慰你們,說我沒事,別為我哭。

      遇到不幸的事、悲傷的事,親人之間,軟弱和哭泣是有名額的,你們搶了名額,我就沒有機會、沒有權利哭了。你們,憑什么這么自私?憑什么這么對待我!

      唐大堯激憤的演講結束了,可直到結束,也仍是沒有一滴淚。徐曉凌和吉颯颯都被深深地震撼了,當場羞愧難當,都再次意識到自己對唐大堯以前不夠好、現在很不好、今后沒機會好了。這么想了,吉颯颯頓時大放悲聲,徐曉凌則是眼淚愈發(fā)洶涌。這樣的反應讓唐大堯絕望至極,忍不住大喝一聲,停!你們都給我停!

      二人被這一聲吶喊鎮(zhèn)住了。驚嚇愧疚中,吉颯颯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徐曉凌則狠狠閉上眼睛。但身體在發(fā)抖,對抗著痛苦??吹蕉说牡姆磻?,唐大堯愈發(fā)不忍。他伸開臂膀,一左一右,各摟一個,三人抱團壓抑著各自的悲傷。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徐曉凌反復冷靜地梳理了自己的想法后,跟吉颯颯長談了一次。她把回到唐大堯的家鄉(xiāng)走訪鄉(xiāng)鄰了解到的他的成長過程和重大事件如實匯報了一下。吉颯颯猶豫片刻,便也把唐大堯跟自己講述的和弟弟相關的一切和盤托出。

      兩個人商量著能真正為唐大堯做點兒什么。

      徐曉凌果斷地、明確地說,他應該有個孩子,延續(xù)著他和弟弟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好好地活著。

      吉颯颯愣住了。

      徐曉凌不等她開口,深深嘆口氣,說,可恨我結婚之前便跟他宣布了要丁克。事到如今,追悔莫及。

      吉颯颯猶豫著,要不,你再試試?

      徐曉凌自嘲地搖頭,如果真要留下個孩子,也是要因愛而生啊。說完,轉身走開,把陷入思量的吉颯颯撂在原地。

      那天晚上,照顧唐大堯吃完藥,吉颯颯輕輕推了推他,示意他向床里挪一挪。唐大堯不解,說,你也累了一天了,去睡吧。吉颯颯說,今天不困,想跟你說說話。說著,自顧自地上床,躺在了他的身旁。

      她問他,你那時候想著離婚后談一場戀愛,都想做些什么呀?

      唐大堯輕輕嘆了口氣,說,現在還說那些干什么呢?

      說嘛,我想聽。

      她又開始撒嬌。這真是甜蜜的煩惱。唐大堯無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道,他想有一個人,一起釣魚,吃飯,拍照片,看電影。一起發(fā)呆,一起拌嘴。生氣了就吵架,可是吵完了就好,不隔心。但是如何讓她生氣了就能馬上好起來呢?唐大堯的心里突然生出難以啟齒的念頭,他的臉紅了。

      一炮泯恩仇。姐夫。

      那姑娘目光灼灼地湊了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唐大堯下意識地躲閃,就一個念頭,他是快走的人了,憑什么占了她的身體?

      可是姑娘柔軟的手臂纏繞上來,呢喃著說,想和你談一場戀愛的人就是我呀,應該是一直就想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唐大堯糾結著搖頭,我不能……我遇到的都是好人,這世界不欠我什么……

      不,是你欠世界,你欠世界一場戀愛,你還。姑娘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勇敢,堅定,也很坦蕩。

      被她的話語和身體鼓舞著,唐大堯終于下定決心,說,我還。

      在唐大堯最后的日子里,在他徹底陷入昏迷之前,吉颯颯和徐曉凌商量,應該把自己懷孕的消息告訴他。之前她有擔心,怕他得知此事擔心她此后的人生變得艱難。她不舍得讓他擔心。

      徐曉凌不知道吉颯颯最后是怎樣跟唐大堯說的。那是這對情侶間的事,是一定會到來的那個小生命的父母間的事。

      但是,她也還是找了一個單獨的時間,只有她一個人坐在他的病床前時,輕輕握住他的手,說,放心吧,還有我呢,她們娘倆不會太難。

      有一顆眼淚,自他的眼角無聲滑落,他不知道,他欠這世界的,下一世,他要怎么還。

      祝愿所有的好人一生平安。

      作者簡介:赫苡,女,70后,哈爾濱文學創(chuàng)作院專業(yè)編劇。處女作中篇小說《當我們長成女人》曾獲2000年哈爾濱市“新世紀·新人·新作品”征文大獎賽一等獎。后發(fā)表中篇小說《人們都說我瘋了》《迷糊的夏天》。編劇、導演、制作《小老鄉(xiāng)進城》《外姓兄弟》《今夜有約》《趙一曼》等多部影視劇、舞臺劇。有專欄隨筆百余萬字散見數十種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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