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評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南昌。出版有個人散文集《雙魚》《紅塵筆記》《笨拙的土豆》,合集《懷揣植物的人》《當代先鋒散文十家》等。曾獲華文最佳散文獎、谷雨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21世紀散文典藏2000—2010》《21世紀2005年度散文選》《21世紀2006年度散文選》《2006中國散文年選》《新世紀散文選》《散文2014精選集》《散文2015精選集》等近百種國家級選本。
我和小雪成為朋友,大約有四年了。四年倏忽而過,可是我們之間發(fā)生的很多事情,卻在心里留存了下來。
成為朋友之前,小雪也是在院子里出沒的。我下班回家,站在單元門口邊掏鑰匙時邊隨便四望一下,偶爾就會看見一只白貓不遠不近地竄過來或者竄過去。她急急慌慌的,像逃跑也像追逐,每次都看不清她究竟長什么樣子。當然,人總是很難跟一只流浪貓完全照面。我知道這個所以每次就當一陣風過。丈夫夜里常常在院子里快走鍛煉。隔三岔五的,回家他也要說一句,這個院子里有只漂亮的小貓呢。這樣說了一兩年,聽歸聽,我也知道他說的是誰,但一次也沒往心里去。那時候也許我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我想著我的寫作,旅行,工作,還有家里怎么弄得越來越干凈越有品位這些事情。“人的事情都搞不完,還管另外族群的事?”雖然沒有說出來,我內心多少是有這樣的意思。
有一天傍晚回家,剛進小區(qū)院子,小貓突然追上了我。她一會兒貼著我的褲腿,一會兒緊跑幾步趕在我的前頭,像在戲院里給我領路帶位置一樣,有點熱情過頭。我有點訝異,因為之前她是見人就躲的,這會兒卻像自來熟。同時我又被這個小動物的舉動給逗樂了,弄得心里很柔軟。我回家告訴丈夫:“小貓今天很奇怪。”如何如何。我又說,今天才看清她不是純白的,其實是只三花。她脊背和爪子分布了一些黑與黃,但是跑起來,遠遠看去就像是雪白的。丈夫說:“就是我晚上散步看到的那一只嘛。她懷小貓了,在到處找生的地方,所以來碰瓷你?!蔽一腥贿^來,趕緊在家里開了個罐頭,下樓去送一點見面禮給她。她還蹲在單元門口,見了我,把前面兩個手掌盡力往前撐地,身子略略往后上方拉到最長—目測快有兩尺,并且翹起了她的臀。她停了一秒,用明亮的眼睛看著我。這一個行禮非常的從容,溫柔,與小貓沒有緣分的人是欣賞不到的。然后她雙手揣起,繼續(xù)表示友好。我凝神看她的模樣,發(fā)現(xiàn)她神似宮崎駿動畫片《貓的報恩》里的小雪。那個片子多年前我就看過,記住的卻只有幾個可憐的細節(jié),其中之一就是里頭小雪楚楚可憐的樣子。小雪是貓國國王的侍女,王子后來愛上了她,想必也跟她那樣惹人憐愛的神情有關。宮崎駿一定是有過、觀察過,并且喜歡過我眼前這樣一只貓,才刻畫得出小雪那樣的表情。于是我回家說,樓下的小貓就叫“小雪”吧。丈夫說好呀好名字。于是并沒有征得小貓自己的同意,這就定了下來。
名字一取好,好像關于小雪的事情就多了起來。我們的生活里突然很莫名其妙,又很順理成章地,每天都有了“小雪”?!敖o小雪喂吃的去?!薄靶⊙┰谲嚨紫?,暖和?!薄靶⊙┳蛲砜赡艽酥圾B,門口一地羽毛。”等等。而且奇妙的是,只要我們輕喚一聲“小雪”,她準定抬起頭,以她的方式回應??磥硇⊙┮舱J可這個有形有色有來歷的名字。
不解之緣就結下了。由此我得出的一個結論是,若是你在路上或是家宅附近頻頻看見一只流浪小貓,即使那是一只美貌、伶俐的貓,你也不要即興地,或者于深思熟慮之后,給她取下某個名字—“命名”是一件非常需要慎重、需要承擔后果的事情。這后果就是“你喊得出我的名字,那么我們是朋友了,我要是過得不好,你看著辦”。相反的,如果沒有給小貓取名字,那么看見了也就是看見了,走過去之后,她只是千千萬萬只小貓里的一只。沒有什么區(qū)分,你們之間也不會發(fā)生很多的后續(xù)故事。
總之,互相打招呼,互相行見面禮,也互相命名—我之所以說命名這個事也是“互相”,是我隱約覺得小雪應該在心里也給我們取了名字,不然她怎么把我們和那些老老少少,穿梭而過的鄰居區(qū)分開來呢。這就是我們和小雪成為朋友的三部曲。小雪就這樣很容易地摻和到我們的生活里來。
世間諸事莫不偶然發(fā)生,卻又以必然收場。認識小雪沒多久,深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生了惡疾,必須立即做手術,不能耽擱。那時候我請了公休假正打算與丈夫去呼倫貝爾玩,于是我頭天晚上在手機上極不情愿地退了兩人機票,第二天又極不情愿地躺進了病房。我也沒有什么太多抱怨,命運待人一直都是如此輪盤賭一樣,它手指滑過又停下處,并沒有要偏愛誰抑或冷遇誰的目標。我想命運這個賭徒是隨機作案的。于是這事兒就讓我的行動軌跡更多地落在了醫(yī)院和家里。并不僅僅是呼倫貝爾成了我至今都還沒有去過的地方這件事,其實是一切都耽擱了下來。
我只得常常在院子里逡巡,美其名曰“鍛煉”,其實是哪里也去不了。這是小雪的天地,我與她因此有了更多交往的時間和機會。我每天給她的碗里放吃的,她也對我優(yōu)雅地日行一禮。有一天,小雪的右腿幾乎一整塊皮膚被撕了下來,血還在流,肉都裸露在外面。為了爭食物爭地界,野生動物總是這樣二話不說,拔刀相見的。我可以想見小雪經歷了一場怎樣的慘烈爭斗。她就那樣瘸著腿找我要吃的。似乎負這么重的傷也不以為意。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即使疼痛難忍,即使打不贏他人,她很在意又能如何呢。她的第一要義與人是一樣的:總得活下去。我于是上樓去拿了包扎藥品,趁她埋頭吃東西往她后腿涂碘伏,邊消毒我邊在心里嘆一句:“勇士啊?!贝乙o她纏紗布,這個小小的女戰(zhàn)士,卻一溜煙跑開了。
除了與同類作戰(zhàn),小雪還得遭遇來自人類的惘惘威脅。有天晚上,我在窗戶邊隨便低頭往樓下露天車庫看,就看到一個黑影弓著背,朝停放的兩輛小汽車底下不住探頭看,他手里拿個類似碗的東西,也不住往車底下送,想必里面裝了吃的。他是要喂小雪嗎?我有點奇怪。因為那車庫是小雪和一只大黃貓—她那段時間的男朋友最愛待的地方,為此我還拍過他倆各蹲踞一輛車前蓋的照片發(fā)過朋友圈,配文是“一人一臺豪車”。朋友看過都哈哈笑。此刻從四樓看去那影子有點像我丈夫的身影,但是天太黑,也不能確定。我就喊他??赡怯白記]反應,我知道是別人??赡侨耸钦l呢,為什么在這么漆黑的地方拿了食物誘引小貓?我知道肯定沒什么好事,就故意又大聲朝那個方向喊丈夫名字。那人可能受到我驚嚇,突然立起身就跑,他趿著拖鞋居然快速地翻過了夜晚緊鎖的車庫鐵柵門,那門至少有兩米高。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捉拿一只不名貴也不妨礙誰的小流浪貓是要做什么用。也是巧,轉天我就看到一則新聞,說是江浙滬有人專門捉流浪貓,一整車一整車地運去廣東,最后做成某些人餐桌上的一道稀罕菜。警方追尋這種車的運行軌跡,發(fā)現(xiàn)至少要經過江西、湖南這些省份。我讀到這個,“啊”一聲恍然。也許頭天晚上那人想干的也就是這么些不良勾當。我若不偶然往下看一眼,小雪可能就上了這樣的車,就要去廣東,就沒了。我這個朋友真命大矣。
那年夏天開始的時候,我和丈夫決定到外地待一兩個月。我們高高興興收拾行李,把陽臺上幾盆需要每天澆水伺候的嬌氣植物打了車送到親屬家去寄養(yǎng)。剩下需要安排的就是小雪了。丈夫糾結很久,決定去找在小區(qū)院子里掃地的女工,拜托她幫忙給小雪喂食。我們都想好了她只要略微露出猶豫之色,就立即閉嘴,再想另外的辦法。沒想到這個染了一頭紅發(fā)的女工,立即就答應了。她連連說,好的呀,沒事的呀,我自己家里也養(yǎng)了貓。丈夫一臉輕松地回家,覺得小雪雖然是個小流浪,其實運氣還是挺好的。
我于是粗略計算了一下小雪兩個月的食量,抱了滿滿一大袋貓糧放到女工清潔車的擋板上,就歡天喜地地去外地了。我雖然很惦記小雪,但想必她自己能把生活過得挺好。有一天下雨,我正在寄居的民宿,隔著窗子看鄰居(他是一個聾子)領著他的兩條小泰迪狗冒雨回來。突然接到清潔女工的微信留言,她用的是語音,說小雪貓糧吃完了,“請示”怎么辦。這么快?我們都有點沒想到。后悔沒有多留一些糧。我趕緊托親戚到家里另拿了一袋貓糧交給女工。等8月底我們從外地回來,發(fā)現(xiàn)小雪又懷孕了。怪不得她飯量那么大。她身子瘦弱不堪,卻垂著個肚子。遠遠見了我們,喵喵叫著從院子另一頭跑過來打滾。一條近50米的廊道,把各個單元門以及單元門旁的儲藏間串連了起來。她速度還是快得驚人,轉眼就到了我們腳下。
我們送了一點鄉(xiāng)下土特產給清潔工,表示謝意。想到那么炎熱的夏天,整整兩個月她每天要來喂我們這個在院子里竄來竄去的朋友,毫無怨言爽快之極,她應該也是和我們一樣把小雪當做朋友才能這么做。雖然對她的舉動還用不到“仗義每多屠狗輩”這樣的句子,但實際上院子里的人對小雪的態(tài)度是各有不同的。人對其他生命的成見其實很堅硬強大,也很難破解。有個鄰居看人時眼睛總是定定的,有點像《懸崖》里張嘉譯演的地下黨周乙,那是我很喜歡的一個諜戰(zhàn)劇,所以我對這個鄰居存有幾分好感。有一天他突然攔住我說,那個,你的貓碗放在我儲藏間門口了,有點不太好吧?原來他家儲藏間和我家的相挨著,貓碗就擺在兩個門口之間的位置。我丈夫一聲不吭就把貓碗移過來一尺。至于鄰居說的“不太好”到底是哪里不太好,我們沒有詳問也懶得深究。只是從此我覺得他一點也不像張嘉譯了。
我們恢復了每天下樓去喂小雪的生活。作為一只流浪貓,小雪的作息時間經常捉摸不定。有時候不??吹剿?。有時候又一連幾天不見蹤影。人們認為貓這種生物“神秘”,我是覺得她“神經”。不過這種神經也挺好玩的。院子里沒有小雪,就會有點乏味與無聊。而且每逢這個時候,丈夫就有點緊張。第一天,他會說,小雪沒來。語氣平平,但還是把這當作一件事說出來。第二天,他說,小雪還是沒來。聲音已經有點茫然。第三天,他說,我院子里走了幾圈,小雪怎么還不見?幾乎已經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的焦慮了。我其實是和他一樣的心情,但我總是開玩笑說,小雪要談戀愛的呀,她找男朋友去了。我丈夫是個實心眼,于是就真的認為小雪是找男朋友去了。
還好,小雪一次也沒叫我們失望,出去閑逛幾天,她準又能回到院子里,帶著一肚子故事,或者一肚子小貓崽—有時候則故事和小貓崽都有。我懷疑她知道我們惦著她,所以外面再好她也不久留。她有她的情感。我有很長時間不能出門了,起先是生病,后來是漫長的疫情,還有我自己說不清的某種身心懈怠,這些都約束我活動,所以我覺得小雪真是活得挺自由的,無論她是去找男朋友還是去跟誰打架尋仇。當然這當中她也會受挫,會有不愉快的游歷。有一天她回是回來了,我們放的糧她卻動都沒動。第二天我換了新糧,她還是不吃,就只在對面的一棵老桂花樹下懨懨臥著。我走過去細看,小雪有點拉稀。她在外面野,可能吃壞了什么東西,腸胃出了問題。
小雪連拉三天,瘦到真正的皮包骨。有一次她跟誰打架,左眼角被打出了血,后來血止住了,眼睛卻紅腫起來。我丈夫去藥店買了據(jù)說是對貓傷害最輕微的氯霉素眼藥水,我用腿夾著她從她頭部上方給她滴藥水,趁機站了一下旁邊的體重秤。把總重量減去我的體重,發(fā)現(xiàn)小雪是“2.8公斤”。那一回還是她偏胖的時候,眼下拉肚子拉得可能都沒有這個數(shù)了。我和丈夫覺得這樣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兒,再不治療小雪就沒了。于是我們找了個大大的蛇皮袋,一把把小雪撈進袋子里,她竟然也不反抗—可能是她不怎么防備我們,好像知道我們要帶她去看醫(yī)生;也可能是沒有反抗的力氣,聽天由命—我想作為一只自由慣了的野貓,后者的成分要更多一些。
小雪平生第一次進了人類開設的寵物醫(yī)院。先在電腦里登記信息?!懊郑盒⊙?“性別:女”;“年齡:不詳”;“體重……”我沉吟了一下,報了“5斤”。小雪這就在這個廣闊之極的人類互聯(lián)網世界里,留下了她作為一只默默無聞的流浪貓的點滴信息?!罢媸菦]有想到啊!”我雙手把握著小雪瘦弱的身軀,好穩(wěn)定住她讓醫(yī)生給她診斷與送藥時,替小雪如此惋嘆命運的偶然與奇異。
為了方便給她一天三次定時喂藥,我們把小雪帶回家里。我拿紙巾擦她瘦弱的四爪,丈夫則去超市買雞胸肉,剁碎了蒸成肉餅放在貓碗里,又給她喂一次藥。喂藥她倒是很配合,卻不吃東西。她一個勁地要出去。從下午到夜里,她像個潑婦,踢翻碗,不住地叫。我們也知道她是極度不適應這種四堵墻,冰涼的地磚,一絲遮擋都沒有的地方,她在四處亂撞找要出去的路。但是想到醫(yī)囑說藥要連吃三天,如果小雪放出去,明天再找不到她給她喂藥,也許有性命之憂,我們就克制住打開門放她的想法。
那一晚上,小雪一直拼了命地在叫。拖著幾乎奄奄一息的病體,她卻發(fā)出了越來越大,越來越焦慮迫切的聲音。我們不斷地起床去陽臺看她,無以為計。到了凌晨四點,萬籟俱寂,唯有小雪的聲音不歇?!盀榱顺鋈ィ兊谜婵膳??!蔽艺f。丈夫一咬牙說:“就還是放下去吧?!庇谑俏覀冊僖淮纹D難而又堅決地爬起床,一秒也不耽誤,丈夫拿了那只蛇皮袋,把小雪撈進去。她聲音立刻小了很多。到了樓下,袋子一打開,單元門都不用開,她早已從門旁的隔柵間隙沖進濃重的夜色,轉瞬不見?!柏堄胸埪贰!闭煞蛘f。確實是的。她走的是一條在我看來有些滑稽、有些不可思議的路。與所謂的“人路”區(qū)分開來的路。她自己卻走得極其堅定,順暢無比。而且她是有多想回到她自己的那個世界里去呢?那個世界到底有什么在呼喚著小雪呢?哪怕那里有饑渴,有惡疾,有防不勝防的威脅,有無以求助的時刻。
答案很快來了。第二天白天小雪還是準時出現(xiàn)在我們放置的貓碗旁邊,安靜地讓我們給她喂藥。這證明給她喂不了藥的擔心是多余的。也證明她并沒有記我們“囚禁”她的仇。到了晚上,我決定去河邊散散步,剛一打開單元門,令我畢生難忘的一幕出現(xiàn)了:昏黃的門燈下,小雪守在門邊,一看見我就過來貼我的褲腿,接著,不知從哪里突然出來五只小奶貓,兩只緊緊跟上小雪,兩只臥在一臺長期未騎的電動車腳踏板上,另有一只離得最遠,留在了野草叢中。他們都只有我的巴掌大小,不停上躥下跳著,萌態(tài)可掬,顯然這是小雪的五個娃,是她昨晚執(zhí)意離開我家的原因。小雪輕輕地喵喵叫著,大約是在向他們介紹我。也可能是向我介紹他們。一時間場面非常之熱鬧。那場面僅從高度和體形上說,很有白雪公主和七個(加小雪,應該是六個)小矮人的味道。我曾聽說,小奶貓獨立謀生之前,貓媽媽是輕易不叫人看見他們的。那么,這是小雪拖家?guī)Э趤砀兄x我們領她上醫(yī)院了。
還沒有幾分鐘,小雪就領著她的娃們消失了。我眨眨眼,盯著停留過兩只小三花奶貓的電動車踏板,還留在這有些夢幻的奇遇里。我看過宮崎駿幾乎所有電影,只有今晚,我參與了一場真實的宮崎駿。對于貓界,這樣拖家?guī)Э谇皝戆輹粋€人、一個異族的場景,堪稱盛大。在我,今生我想也難得再見了。這就好比我們人,帶了一大家子去往有救命之恩的老虎門前言謝一樣。無論如何,太過冒險,太不可思議。
沒幾天寵物醫(yī)院的電話來了,問小雪恢復得怎么樣。是對治療的小動物做例行回訪。我說具體我不能知道,她是個流浪貓,不過在院子里她看上去是好的。對方是個好脾氣的男子,他說,哦,小雪是你救助的呀。聲音里有職業(yè)的司空見慣,卻也不乏一絲人道意義上的贊許。
我放了電話,回想與醫(yī)生的交談。我覺得“救助”這個詞根本不能準確描述我與丈夫所做的事情。那樣有點顯得我們是健全的而小雪是殘缺的,或者說我們是強大的而小雪是弱小的。但是我一點也不這樣看這件事情。因為是朋友,也就是說小雪的一部分是我,我的一部分就是小雪。我們這樣做的里面,其實已包含了希望她過得更好的由衷愿景,朋友應該有的一份拔刀相助的義氣,以及如果缺失這一個朋友我會覺得世界更寂寞一點的隱憂。因為當小雪在院子一角活蹦亂跳時,與我自己在世上活得活蹦亂跳,我覺得是差不多的。
那天晚上,我又到院里一個小籃球場去找小雪,夜里她經常在那出沒,談戀愛,捉蚊蟲和夜鳥,有時和我們嬉戲?,F(xiàn)在她已經在見好了,再喂一次藥,這場差點摧毀她的疾病就算過去了。月光明晃晃灑了一地,就見小雪像一條舞動很快的彩帶,從至少五米開外,一秒鐘就甩到了我腳下。誰也搞不清楚她從哪里鉆出來,可能是那棵茂密的桂花樹后,也可能是停車場小汽車的發(fā)動機底下,總之每一次看她這樣的奔跑,雖然司空見慣,我還是忍不住對一只貓能夠有的速度感到驚奇與佩服。
喂過藥,我尋條長凳坐下。小雪嬉戲一陣,開始坐在地上給自己洗臉,洗爪子。真是極愛干凈的一個朋友哇。我想。除了月光,我們中間沒有什么隔著我和我這個老友。中秋已過,正值秋天末梢,蟋蟀預感到什么,叫得零落、清寒。世界很有種說不出的荒涼,一種即將步入荒涼的荒涼。可是小雪如此閃電奔來我身邊,如此優(yōu)雅一行禮,如此毫無流浪者對他者他族的防范與禁忌,世界就亮化了許多。
我回想與小雪成為朋友的這幾年,與許多人與事的聯(lián)系都一言難盡地中斷或疏離,我打定主意要懷抱絕不與人爭鋒的理想活在世上。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過不去我就繞開。但同時,我覺得我還是有點像鄉(xiāng)下常見的那種眉豆或者豌豆苗,守了腳下的一點土,同時還得抓牢另外一些東西,得攀著它們才能往前爬,往上長。這可能叫做軟弱,可是也無非是想從軟弱里求一些溫暖。那種八十歲還要舍棄一切離家出走的事,獨立是獨立,強大是強大,想想?yún)s太孤冷。如此我于不知覺間已經與另一些人與事建立起新的聯(lián)系,新的情感。這里面就包括眼前的小雪。
而小雪呢,我眼見她這些年在世間懷著一顆流浪之心生存,死生由命,卻也同樣在與她自己感到安心的人或事物產生某種聯(lián)系。這聯(lián)系談不上恒久,卻還是比較靠譜與牢靠。她不貪慕被提供的舒適,既擁有自由,也不逃避束縛。她低調而驕傲,只要有維持生命的食物,就沒有匱乏之感。所以,真正與一只小貓成為朋友,真正喂養(yǎng)過她,和人們偶爾看見貓,是完全不同的。偶然看見的人,可能會覺得一只貓很冷,傲慢,神秘,但這其實都是一帶而過的思緒。你永遠不會真正了解一只貓,除非你見過它在月光下打滾,見過它帶著它呆萌的男朋友來討食,見過她流血的右后腿與左眼眶,更為難得的,是見過她帶著她的五個幼崽前來認親。
我如此結識了另外一個與人類大異其趣的族類,并與之成為彼此一生的朋友。在這段花費頗多時光和心思的友誼旅程中,我的憂思和茫然獲得緩解。我得到了超過我分內該得到的東西。小雪也該與我一樣吧?!斑@個小院里有我世上最好的朋友。”如果小雪某一天要跟她的小伙伴,跟她的娃們述說她有過的傳奇,她可能會用貓語,用她與人類相比太過于清澈和明亮的眼睛,這樣說。
一個了不起的人
流浪的女人,騎老舊的自行車,腰極力前踞著,哐里哐啷地從街面上過。11月并不是我們這兒一年中最寒冷的時候,只是夜晚六點半鐘這個時辰,由于剛送走白晝不久,一切都仿佛還在回味、惋嘆、追憶那些明亮的好時光,又來不及做好準備迎接黑暗,街道上不免就有點憂郁的深色調?;丶业钠嚴炔煌P仨?,學生們拿了飯盒三三兩兩去打飯,小販扯了脖子叫賣賤價商品,一切都是有些忙亂與慌張的。
只有這個流浪女人的車,仿佛在唱一支一切都無所謂、但一定要堅持下去的歌一樣,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盡管車的前后架都裝滿了撿拾的破爛東西,空礦泉水瓶、爛了鞋跟的男人皮鞋以及各色硬紙盒子,女人還是再次在一個笨重的垃圾桶前停下,像探訪阿里巴巴山洞一樣,她把頭探進去,翻找起來。
“又收了這么多?。俊崩芭詳[了一個極小攤位賣豆腐的女人問道。她正拾掇著打算回家。
“收了一天吶。”流浪的女人答道。兩個人都極有尊嚴地,把“拾”稱為“收”。拾,是對了旮旯里無人問津的邊角料默默下手,像雞啄著微細的草芥,是帶些畏怯的低矮動作。收,卻是出手舒展,自信,像大金主從一家等待收購的公司門前躊躇滿志而過,有著做大生意似的大方與豪闊的胸襟。
“沒辦法。要吃吶。”女人邊奮力扯出一塊覆蓋過新電視機的白色薄膜,邊又補了句。路燈照出她是個高顴骨、黑紅臉膛、牙床略微有點齙出的女人。一頭濃密的黑白相間的頭發(fā),發(fā)質十分粗硬—據(jù)說有這樣發(fā)質的人,性情也更為堅硬堅強一些。
“是呢,要吃呢。早些回去吧,天冷了?!辟u豆腐的女人說。她把鋪了雪白豆腐的攤位安在垃圾桶邊上,也許有人會認為這是個生意上的失策。但是這條街上竟也沒有人特別留心到這一點—她在這里賣豆腐也有三年了。
“回去回去。還等吃呢。”流浪的女人又答。
這個街上,她也就只跟這賣豆腐的女人搭訕幾句。流浪的生活早教育了她對一切都不得不極戒備。她又騎上車,沒幾步路,就到了她要“回去”的地方—一所學校的臨街食堂的屋檐下,那屋檐延伸出兩米左右寬,像可擋雨的廊橋—從夏到秋,她在這停留三個月了。
有輛加大了的三輪車停在這里。所謂“加大”,就是她搭了幾塊長木板在上面,車斗里放的是衣服、小凳子等零碎,木板上面則堆著變了顏色的被褥與竹席—她所有的家當都在這輛車上。她用從發(fā)廊門口撿來的明星海報裱糊起車斗的四面。并且,朝向街道的那一面她選了她所認為最美的一張—那是范冰冰梳著“公主頭”,用劉海下一雙異常美艷惑人的眼睛瞪著這個世界。如此,和所有樂于美化自己家庭的女人一樣,她以她特有的、她能夠辦到的方式,裝飾了自己的家。白天,行人路過,自不免多與杏眼圓睜的范小姐對視兩眼,待到發(fā)現(xiàn)后面不過是一個來歷不明的流浪者一團亂麻般的物品之“集大成”,便搖搖頭或大聲訕笑起來,帶著“這樣也行”的嘲笑的問走開。
而在夜色里,這輛白天完全是亂七八糟、沒有任何人會生起要拿走上面任何東西的車,看上去卻又像一輛偽裝的迷彩軍車那樣,威嚴,龐大。她圍著這車找了一圈,噯,崽崽們呢?她自問道。她于是喊起來,“崽啊,崽呢?你們要不要吃?。俊?/p>
她實際年齡大約只有五十余歲,所以沒人忍心完全叫她“老女人”。但是她的聲音在夜色遮蔽的街面上聽來實在有些蒼老,并且聲嘶力竭,仿佛她的一生都在為了守衛(wèi)與奪取什么而不住地陳述,不住地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以至弄得一條嗓子如此嘶啞,破裂—有些養(yǎng)尊處優(yōu)或是衣食無愁的九十歲老太的聲音也比她的要光滑、從容許多。以至于有些心靈柔軟且敏感的人一聽到這聲音總會悄悄顫抖一下,不忍聽聞起來:
這真是人世間一條受盡侮辱與傷害,卻仍在不舍抗爭的嗓子??!
幾條狗從不同方向奔了來圍攏她。狗野得很,橫穿過路面時根本不停腳步。反而司機們要為此邊迅速放慢車速,邊困惑著現(xiàn)在怎么還有這樣不怕死的狗—原來這些就是她的“崽”。路過的行人如果對狗有興趣的,不免就會停下來細數(shù),一、二……五、六,有人數(shù)出一共有六條狗。但是這并不確切。因為街上就曾有人問她:“你有六條狗?”她把眼睛一瞪,“六條?是九條!”—仿佛少說了她三個兒子。實際上,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旁人數(shù)出六條也怪不得旁人不會數(shù)數(shù)。她的另外三條狗,永遠都縮在車底下,像舊時閨房小姐,隱而不見人,不出來。那是三條曾遭遇車禍以至斷腿、曾被人以煙頭燙得身上掉光了一大塊毛發(fā)、總而言之是曾受過人之極深刻傷害、有著避世傾向的狗。
在土法簡易搭成的磚頭灶臺上,她很快就煮好了一大鍋熱騰騰的玉米粒子、紅薯。她舀一些到地上,開始喂狗,跟狗說話?!俺园?,吃吧。你,還有你……到這里吃來;去,去,去那邊……”
狗急切地要吃,她急切地這里那里地喂,與狗說著話。這些狗都沒有名字,她也從來沒有時間想到要取一個名字。哪怕“老大”“老二”這樣地一路叫下去也沒有。每個狗都是“你”。但是每個狗都默契地知道,她叫的是它。狗沒有名字,她有名字但是沒有人知道,那也等于沒有。這樣看來,人與萬物,其實也可以不需要命名而活下去。
街邊的店鋪都打烊了,一道道卷閘門泛著冷光,冰冷、拒絕地并列著。加上灰白的水泥地面,這兒成了一塊沒有生命氣息的金屬與混凝土陣地—要是沒有她和她的狗的話。此刻的他們,就像久別重逢的戰(zhàn)友一樣,組成了這條街最喧騰、最充滿人氣與生氣的一大團。
一只因挑食而過分瘦弱的小狗,是她訓斥的主要對象。只聽她道:“你還挑?你主人都不來看你了。還是跟著我這個窮老太婆,吃命里該吃的吧。”原來這狗被從前的小主人養(yǎng)了幾天,很快便厭倦了,送到女人這里。小主人起初還一星期來看它一次,帶些好吃的。后來漸漸就不來了。這狗現(xiàn)在聽了女人的話,似乎憶起了自己的身世,難免有些許傷感與失落,卻乖乖地低了頭,吃起“命里該吃的”來。
她又巡視了另外幾條都是雜毛的狗。它們的來歷,她記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三條像孿生,一眼就可以看出有親密的血緣關系。是一母二子。另外的呢,是她陸陸續(xù)續(xù)從不同地方撿回來的。遇到最后一條也就是被車壓斷了后腿的那條時,她實在有些不想撿了。都是一張一張要喂的嘴??墒悄枪芬蝗骋蝗尘拐J準了似地追隨著她,眼巴巴看她。她拿背對著狗,都已經走開,想想,又折轉身,對著狗說,實在要來?那就來吧。也不多你這一張嘴巴。
狗就跟了來。狗識主人—這是真的。狗不嫌家貧—這也是真的。
這世上,也只有狗這樣了。
這些狗,女人從來沒有像其他養(yǎng)寵物的人一樣,想到要給它們洗澡、理發(fā),甚至還有人為狗做種種造型—狗因而非常臟,實話說,和女人自己一樣臟。街上的人一見它們出現(xiàn)在自己腳邊,就要厭嫌地去踢去趕。那時狗總是慢慢收回身子,但并不畏縮地,斜睨幾眼踢趕自己的人,慢慢離開—對于人世炎涼,狗,并不遲鈍—它心里有數(shù)得很。
—看樣子,女人善撿人類遺棄的那些東西。人覺得無用的東西,垃圾桶里的廢品、遺棄的小狗,這些,在她那里卻無法忽略不計,甚至更為重要。因為這些反成了她與世界唯一且堅韌的聯(lián)系。在無用中看見有用,實際是一種人類已稀缺、甚至已瀕危的品質—人類已開始擅長把“有用”速速變成“無用”,以便生產更多的“有用”—但她并不知道自己具備這樣的品質。
喂完了,她自己開始吃鍋里剩下的—她與狗的食譜是一樣的,沒有區(qū)別。在佛教里,不生起絲毫分別心,已算是人之修行中難得的成果之一。女人當然也不知道自己已做到了。
她很能吃,總是吃得精光,毫無疑問她總是會在心里命令自己多吃一點:你不能生病。不能沒有力氣。所以只有吃。何況你還有九條狗要養(yǎng)。
—醫(yī)生總是勸慰那些大病中或大病初愈的人,說,要多吃一點,一定要多吃一點。于是病人總是盡量多吃一點,為了活命。
—如此說來,她是她自己的醫(yī)生。心理的、病理的醫(yī)生。
天又暗黑了些,風刮在臉上也更刺皮膚了。女人索性打開鋪蓋,就地躺下—這鋪蓋里的某一層,是頭天晚上她在三輪車邊不經意發(fā)現(xiàn)的。當時她打開看看,被子一點也沒有爛,只是舊了些。還可以用一陣子。那么,這也許是這學校里的某年輕老師悄悄放在車邊的。也許那老師還讀或寫點詩歌,還像里爾克或康德一樣,感興趣于人類無盡豐富與復雜的心靈,并且在為人類某些無法躲避的悲慘與被動的處境憂郁與動容。并且他放這被子前,肯定也想到了自尊與“他尊”。于是這施與受的雙方,都沒有碰面。他們以一床薄被,委婉地結個溫暖緣。
“這世上好人還是有?!彼睦锩靼走@點。但轉而她又有些發(fā)愁。這是11月,再冷下去,下起雨或者雪來,這里還能待么?不能待的話,又到哪里再去找塊落腳的地方呢?又想起前幾天看見有穿制服的城管,開始來這條路上驅趕那些占著馬路牙子賣手抓餅賣烤魚的小販了,那么下一步會不會趕到自己頭上來呢?這都是想也想不清楚的問題。
她索性不去想了。明天好不到哪里去的。可壞也壞不到哪里去的。那就顧了今天再說:今天她吃了,狗也吃了,就這樣過完了,這樣就可以了。她并不是那種為是否朝不保夕這種事去憂慮的人。她是連生死也隨命的。很快地她就入睡了,九條狗圍著她。也許再冷一點,狗們會鉆進她的被子里去。她會一邊假裝訓斥著狗們,一邊不得不在心里承認:噯,有狗暖著腳,果然暖和些。
有一件事情,是人其實完全不能忽略,但人如不是自己親身面對卻又很輕易就會忽略以及忘記的。那就是,眼前這個帶著九條狗的女人,她面臨著人所面臨的最難境地之一:沒有家。
—一所足以遮風避雨、他人不可以隨意闖入或觀看,簡言之,一所具體的房子,一個或數(shù)個可以互相溫暖、互相牽絆不已的家庭成員,一筆這個年齡該有的可資衣食無憂的小小積蓄,以及由這一切匯集而成的一道精神支持之流,一面可以靠背歇息的心理保障之墻,她都沒有。
但是,這個女人似乎在說,這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天給了我“命”,我且就活下去。且就要盡力活好一點。她說本地話,那么家就在這座城里。但是她不回去,也或者有人不許她回去。那么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吧。但是還是要吃。要活下去。乞討?她想都沒想過。那么靠拾荒,這是她擅長的,也是手藝一種,一樣養(yǎng)活自己。而且,和所有聽從天性召喚的人一樣,還是想要有一個家。那么就再制造一個。一個即使是非常地破落、動蕩且臨時,由流浪著的人和九條和她自己一樣流浪著的狗組成的家。
—說起來,這真是有點驚心動魄的:這和一個大人養(yǎng)著九個孩子幾乎沒有什么不同!還都是一些有著各種殘缺、各種心理暗影的“孩子”。一些棄兒。
可是她自己并沒有想到這么多吧。她困了。而且她聽說明天一早這附近有家商店要拆除。那么她可以“收”些值錢的東西。她得趕早起來。
“有什么辦法。嘴巴都要吃!況且,老天爺也餓不死瞎眼的家雀!”這個了不起的女人,嘟噥完這一句,一下就沉墜到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