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雖然大地翻轉(zhuǎn),時間折疊,富有生育了富有,貧窮生育了貧窮,每個生命都在自己特定的軌道,獨自走向深邃的蒼穹,必然又無奈。但是郝景芳還是停不下寫作,止不住想象,有那么一天,人們改變既往的方向,彼此靠近。她期待那力量碰撞,炙熱,躍升,驚醒黑夜里悄悄路過的每個人。
“年度作家你們?yōu)槭裁磿椅夷??”見面的時候,郝景芳忍不住好奇,搶在前面,先提了一個問題。
回答這個問題,不是太難的事。繼《北京折疊》獲雨果獎后,郝景芳沒有間斷寫作,2021年,她出了兩本書,長篇科幻小說《宇宙躍遷者》和科技訪談錄《中國前沿》。
有人說,在暢想未來上,郝景芳一直在重啟我們的審美認知。但是,人做了什么事,容易講清楚。做事的人,不容易講清楚。尤其對于這位1984 年出生于天津的女性來說——她折疊,她克服。
繼劉慈欣的《三體》之后,郝景芳因《北京折疊》成為了中國第二個獲得雨果獎的作家、亞洲首位女性雨果獎得主。
在獲獎的2016年,郝景芳經(jīng)歷了一場造神運動,被媒體追逐報道,被學界熱烈討論,一時名聲大噪。
隨著履歷曝光,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瘦弱的女性的人生,其實就很“折疊”:本科畢業(yè)于清華物理系,研究生進入清華天體物理中心,博士轉(zhuǎn)到清華經(jīng)管學院讀經(jīng)濟學,擔任過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研究員,訪問過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當然還有寫小說拿了獎。
人一生能成一兩事,足矣。郝景芳倒好,做成了好多件。所謂出類拔萃,所謂文理兼顧,如此的人生軌跡,郝景芳完美詮釋了“別人家的孩子”。如果放在今天,可以想象,她會被迅速貼上“內(nèi)卷”的標簽。
然而,當眾人還驚嘆和追逐她的成就之余,不喜造神、也不肯被標簽綁住的郝景芳,早已在構(gòu)造更大的宇宙。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公益教育,才是郝景芳最在意的;對知識嗷嗷待哺的孩子,才是郝景芳最牽掛的。
2017年,郝景芳做了個決定,創(chuàng)辦童行書院——為3-12歲孩子提供線上和線下相結(jié)合的通識啟蒙課程。
有很多孩子生長于小山村,因此難以獲得比肩大城市的教育資源,她說:“我想讓他們在整個人生中,也有那么小小的一個機會,比其他人更有優(yōu)先序?!?/p>
相對于城市里得到這個“優(yōu)先序”的孩子,郝景芳暢想到小山村的孩子,她希望小山村的孩子也可以在家里進入線上虛擬學院,與虛擬學院的老師、同學進行對話。
作家愛暢想——天馬行空——在一般人看來應該是這樣的,但現(xiàn)實生活里的郝景芳一點也不天馬行空,反而比同齡人更腳踏實地。
郝景芳常常凌晨3、4點就起床。她需要在孩子醒來前,打磨課件,錄制新課。一堂音頻課,她通常要把文稿修改五遍以上再錄音。錄制一完成,她就會把接下來兩三周的教研思路安排出來,再帶著同事一塊兒去做調(diào)研。
為什么起這么早?“因為只有那個時候是我自己的時間”,對郝景芳來說,高效、投入的寫作都發(fā)生在夜里。白天的郝景芳,時間很難屬于自己。
郝景芳打開2021年的最后一個月的日程表,上面塞滿了各種線下活動、線上直播的行程。偶爾發(fā)現(xiàn)有間隙,她也沒閑著,召集同事開會,晚上和周末的寶貴時間則盡可能屬于家人。如果我們可以描述自己的一天長什么樣,那么郝景芳“從來沒有普通的一天”。
憑借對公益教育的熱忱,不普通的郝景芳摸索出一套不普通的教育方法。在童行書院的APP里,涵蓋了科學、人文、藝術(shù)、社會四個學習領(lǐng)域的課程,構(gòu)成了線上線下結(jié)合的系統(tǒng)性通識教育體系。
日益擴大的覆蓋范圍,讓郝景芳的暢想變?yōu)榱爽F(xiàn)實——跨越?jīng)]辦法跨越的物理距離,把那些沒有辦法在現(xiàn)實世界中均衡化的資源,通過某種方式進行均衡。郝景芳開玩笑稱:“元宇宙,我早就在玩兒了?!?/p>
郝景芳的“元宇宙”已抵達多個山村地區(qū),她們將課程免費輸出給鄉(xiāng)村,做免費教師培訓。第一批去了13所鄉(xiāng)村學校,第二批則將增加約60所學校。
這意味著,那些充滿萌動與希冀的孩子們,能在世界簡史中尋找人類文明密碼了,能去山林中創(chuàng)作藝術(shù)畫冊了,能在火箭發(fā)射基地探尋火箭的奧秘了。這便是郝景芳的暢想:讓孩子看見藝術(shù)之花,看見宇宙的深邃。
郝景芳的公益事業(yè)的迅速發(fā)展,在外界和商界看來都難以置信。然而,這種游刃有余的感覺,她并不陌生。甚至在朋友們看來,她一向以驚人的時間管理能力著稱。
“你得勤奮?!焙戮胺颊f了大實話。就勤奮這點上,郝景芳不輸任何人,因此她說出來就像人得吃飯一樣輕松。
疊成小山的證書可以為她證明,凌晨3點的星辰也可以為她證明,但她還不知滿足,總是鞭策自己,勤奮永無止境,如果有更多思考時間,她相信,事情可以做得更好。
如果以行業(yè)交織、領(lǐng)域交叉、知識交融為標志,那么,人們看到的是,郝景芳總在玩著跨界。但是如果任由莽撞,當然無法漂亮地跨界,郝景芳有自己的方法:將每一個事情都當作一個項目。
在項目的實施過程中,郝景芳區(qū)別運用專門的知識、技能、工具和方法,乃至團隊,使項目能夠在限定的資源條件和計劃的周期內(nèi)完成。對她來說,有的事情體量大,有的體量小,那不過是換題目而已。
不斷地往前沖,需要熬夜、加班,而且成為日常,作為父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郝景芳的媽媽總是想把郝景芳拉回來一點,她常常對郝景芳說:“你別要求太高了?!?/p>
父母的心疼、關(guān)心,更加給郝景芳增添了力量。2020年初,郝景芳發(fā)現(xiàn)融資變得艱難。之后不久,童行書院的現(xiàn)金流告急,郝景芳只能縮減團隊、縮減課程數(shù)量,以確保剩余課程能完整交付。
融資難加上全球疫情,好多人都選擇放棄,但郝景芳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念頭,也沒有想過會失敗。在郝景芳看來,只要不放棄,失敗都是階段性的。事實上,2020年11月之后,童行書院就自負盈虧了。后因2021年雙減政策的余波,讓童行書院再次經(jīng)歷風雨,但郝景芳沒有放棄,頑強地帶領(lǐng)書院走出了困境。
除了活下去,郝景芳想得更多的是:怎么能更好地活下去?,F(xiàn)在,郝景芳所有的商業(yè)合作收入都全部投入了這份公益事業(yè)之中。
就好比黑洞沒有窮盡,郝景芳仍然在這個領(lǐng)域開拓。她有堅定的信念,直到宇宙深處也有光亮在回應著她。
一位媽媽給郝景芳留言,在她的孩子與郝景芳視頻通話后,告訴媽媽:“我也要成為櫻桃艦長那樣的人,影響很多小朋友,讓大家都變得更好。”
櫻桃艦長,是郝景芳的虛擬人物形象。
而那要成為櫻桃艦長的孩子讀小學二年級,成績不好,兩門課只考六十多分。他常常在學校里打架,原因是其他小朋友鄙視他,說他胖、說他笨,給他起不好聽的外號。
“這個小朋友其實很善良,他的內(nèi)心深處是想變好的,他以后還想更多的小朋友變好,但他只是缺少支持性的力量。”郝景芳微微翕動著嘴唇,喃喃地低聲說道。
說完,眼淚淌了下來。
人的價值,是應該體現(xiàn)在能獲得什么,還是體現(xiàn)在能給予什么?郝景芳的眼淚,不是沒有由來,她也曾親身恨過,也愛過我們這個時代的“落差”。
2011年夏天,清華讀研究生的郝景芳,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做實習生,地點是精英云集的國貿(mào)。她透過巨大的玻璃幕墻望著繁華的街道,聽著衣著光鮮的人們用英文探討宏觀經(jīng)濟,做出影響許多人的決策。
下班后,郝景芳則要跨越大半個北京城回到居住地。那是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地帶,充斥著蒼蠅館子、棚戶緊鄰的小巷子和嘈雜的大市場。
有感于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的人們的彼此隔膜、斷裂,2012年,郝景芳花了三天時間,寫出《北京折疊》。
在這篇短小的科幻作品里,郝景芳將“落差”推向了極致,晝夜之間,她構(gòu)想了三個空間的翻轉(zhuǎn)。根據(jù)出身,人們在其中輪流蘇醒,交替生活。
她知道,“落差”在歷史上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擴大到世界任何范圍、任何國家地區(qū)亦是如此。
但人不應該有局限性。哪怕是在最糟糕的環(huán)境里,郝景芳都希望我們努力做選擇,而不是被選擇。
討論這個問題時,郝景芳會告訴你,她喜歡《活出生命的意義》、喜歡弗蘭克描述自己在集中營的經(jīng)歷,“在很多苦難里面,如果不是你心底還相信著,向往這一點意義,其實是撐不下去的”。
郝景芳珍惜由雨果獎帶來的“聲譽”“影響力”等光環(huán),若想多做些什么去對愈加折疊的世界施加哪怕一點點影響,越早干預,效果越好。
大學和研究生時期,郝景芳攻讀的是天體物理,她一度渴望成為薛定諤這樣的大科學家,把某一個學科向前拓展,做開創(chuàng)一個新領(lǐng)域的人。
但就像薛定諤奠定了郝景芳整個人生觀、宇宙觀、價值觀和世界觀那樣,“萬物皆你,你只是生活在一個你的意識世界里面,并不能真的接觸到真實世界”。郝景芳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主觀意識某種程度上可以決定ta所處的世界。她因此希望建造更美好的世界,希望探索清楚人與人之間在這個時代的一種秩序,以及它內(nèi)部邏輯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郝景芳把自己的碩士課程做了一個調(diào)整,物理系的課大概占五分之二,剩下的時間,她跑到社會學系、經(jīng)濟學系,甚至歷史學系旁聽。只要能聽懂的,她都去。最后,郝景芳干脆轉(zhuǎn)讀了經(jīng)濟學的博士。
博士畢業(yè)后,郝景芳便在中國教育基金會工作,做了很多“被折疊”地區(qū)的課題。
在山村孩子的家里,她看到他們沒有任何的玩具,幾乎家徒四壁,表達能力也特別弱。郝景芳深刻意識到,山村孩子的教育資源與城市的教育資源有一條深深的鴻溝,短時間無法跨越。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郝景芳,包括我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這些山村孩子的狀況,也不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或許也不愿意去了解。因為那一切看上去似乎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
為此,郝景芳曾寫下這么一段話:
“如果我有很多錢,
我想建度假村,建五星級、堪比Club Med的度假村,
建在這些少有人來的美麗的山里,
有兒童運動場、圖書室、游樂項目,
旅游旺季給城里的家庭帶孩子度假,
旅游淡季就給這些孩子免費讀書。
可是我沒有很多錢,可能也不會有。
于是就在這樣無結(jié)果的幻想中生存,
為了做不到的事,做不放棄的事?!?/p>
表面的悲觀,實則是郝景芳愈發(fā)信奉個體努力的意義。她堅信,至少得做點兒什么,就算是郝景芳最為人所知的那一面——科幻——也在訴說著郝景芳的這一面:真正關(guān)心的并不是虛擬世界,而是現(xiàn)實世界。
克服折疊,是郝景芳回應這個時代的軸心。由這個軸心出發(fā),創(chuàng)辦童行書院,扮演櫻桃艦長,普及通識教育,是郝景芳的情感梳理,也是行為邏輯。
即便她知道,教育不能重建城邦,但是它安慰,甚至鼓勵那些勇于用各種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氣的人。
即便“是把石頭送到山上再落下來,這個事情也值得做”,郝景芳說,“他們就在那里,你不可能無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