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我還記得和導(dǎo)演孫海鵬面對面坐著的那一個下午,2021年12月11日,廣州平安大戲院的二樓休息間里。他西裝、牛仔褲、眼鏡、干凈的平頭,說完話習(xí)慣性地抿住嘴角,釋放出內(nèi)向的信號。那是動畫電影《雄獅少年》的一場提前點映會上。
孫海鵬說,“放松,現(xiàn)在算是放松了?!?/p>
那個時候,我們都還不知道后來《雄獅少年》會成為豆瓣榜單“2021年年度最高分華語影片”,也沒曾預(yù)料到“瞇瞇眼辱華”的言論會一沾上就甩不掉,更沒想到它的票房會不理想于斯,剛及主創(chuàng)團隊公開期待值(10億票房)的1/10。
“我喜歡《雄獅少年》。”在廣東順德北水村的大榕樹下等公交時,我在內(nèi)心里如此確認。
前一天導(dǎo)演說《雄獅少年》是在順德北水村和百丈村取的景,第二天,我就從廣州打車過來了。我來看看電影里少年阿娟“生活”過的村莊,和他騎著自行車載少女阿娟飛馳而過的小路,也看看現(xiàn)實取景地和電影里畫的村子是不是一個樣。
很奇怪,我確實很難僅憑記憶對上電影中的某一個具體場景,卻總感覺到目之所及與《雄獅少年》的似曾相識。房屋的樣式和間距,石板路平直的轉(zhuǎn)彎,成片的桑基魚塘、蕉林,和陽光下高大開花的木棉花樹。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我跟大榕樹下的老人問路,他們慈眉善目地擺擺手,竟是聽不懂普通話,這和電影里“人均普通話”的村子很不一樣。語言方面,制作團隊大概有自己的考量,但新的粵語配音版本也正在制作中,據(jù)說2022年元旦會上。
我第一次覺得“廣東真美”是在電影院里,《雄獅少年》有一幀木棉花落滿的山頂上,第二次是雙十二那一天在順德的鄉(xiāng)下。
孫海鵬說,北水村和百丈村是他們團隊選了又選、連續(xù)采風(fēng)將近一年的村莊。我從廣州來的這條路,他們團隊的人來來回回走過幾十趟了。
北水村有剛剛好距離的老屋,沒有為旅游開發(fā),也沒有為生計而改變模樣,方寸之間,擁有美感;而百丈村有成規(guī)模的?;~塘。在廣東漫長近半年的夏季里,綠色的田埂每一天都這樣劃分開一塊又一塊反光的水面,魚塘邊野菊花叢生,在12月的艷陽里仍舊綻放,清風(fēng)徐來,讓人心生悠揚。
鄉(xiāng)下雖美,但一年來幾十趟,看什么呢?
最開始看房屋、看植被,后來看角落里的小草,墻上的青苔。孫海鵬在接受另一家媒體采訪時說過一個細節(jié)讓我很觸動,他說,他們最開始去了兩次,是拍了村莊的照片就回來照著做圖,但總覺得哪里不對,總覺得把村子做得像一個公園。后來他們來回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差的是細節(jié)——“草地并不只是泥地上長了一叢草。村子里的草是一年年生長起來的,舊的爛在底下,新的再長起來,那些枯萎的草地下,還會一層層夾著落葉”——終于,畫面對味了,《雄獅少年》里的村子不再像個公園了。
原來做動畫電影是這樣的啊?
是所有人都這樣,還是孫海鵬的團隊是這樣?
我知道動畫導(dǎo)演會采風(fēng),但從沒聽到過有哪個動畫團隊要一年幾十次地進入村莊,細致到要在小草和青苔中尋找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和人生活過的痕跡。
原因挺簡單的。想想過去大銀幕上的封神宇宙、白蛇青蛇、西游記、羅小黑,再想一想這一次《雄獅少年》中的留守兒童阿娟。題材便是方向,只不過是因為,相比于滿天神佛,孫海鵬的《雄獅少年》選擇了一條書寫普通人的路。
這條路過去沒有人淌過,也不知道怎么走,“直到12月初電影快上映了,還在改,一直在改?,F(xiàn)在放的這個版本是我沒有遺憾的,做到?jīng)]有遺憾就好”,孫海鵬對我說。
電影的片尾曲唱道:
“我是這路上 沒名字的人
我沒有新聞 沒有人評論
……
我是離開小鎮(zhèn)上的人
是哭笑著吃過飯的人
是趕路的人 是養(yǎng)家的人
是城市背景的無聲
……
這哽咽 若你也相同
就是同路的朋友”
以父親重傷不醒為節(jié)點,《雄獅少年》前后變成了兩個故事。這一情節(jié)轉(zhuǎn)折中,也暗藏了電影成為“年度最高分影片”的重要原因。
前一半故事是少年阿娟被少女阿娟所救,聯(lián)合好友阿貓阿狗開始學(xué)習(xí)舞獅,“不想被人一輩子看扁了”的勵志故事。受挫、拜師、受挫,再小階段勝利,雖然節(jié)奏不錯,鏡頭調(diào)度得當(dāng),但故事始終在“猜得到”的射程之內(nèi),是一個精巧而略顯俗套的70分電影。
珍貴的,是電影的后一半。
“獅王之路”被現(xiàn)實一口咬斷,主角阿娟坐上了進城的列車,成為了一個十八歲的農(nóng)民工。故事主線從對抗偏見變成對抗命運的無常,場景從悠揚的鄉(xiāng)村進入鋼鐵的城市,故事的方向猜不到,情節(jié)更意外。
“阿娟會回來嗎?”“我們會贏嗎?”誰也不知道。
隨后,我在一部動畫里看到了即使國產(chǎn)真人影片也未拍到過的景象——外賣員、工廠仔、下下鋪的生活,看到一個農(nóng)民工二代辛酸的成人禮。生活重重踩下,瘦弱的少年花費良久才撣盡泥土,不屈地站起。
底層景象之外,《雄獅少年》的故事其實很“燃”,但它仍對生活有清醒認識的一面。
“誰也不知道阿娟到底有沒有拿到冠軍。就算他拿到了冠軍,也不可能放棄自己的人生軌跡,從此走到另一個軌道。如果那樣的話,咱們這個片子就不叫《雄獅少年》了,而變成了一個超級英雄的故事?!睂O海鵬說。
《雄獅少年》打定主意要拍一個普通人的故事,不管它的畫面多么“燃”,最后都會回落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中來。這個少年在舞獅比賽中大放光彩之后又落入水中,回歸平靜的生活,他那么拼命,看似什么也沒改變,但又確確實實地改變了自己。
而阿娟過去對抗過的惡霸、愛著的少女,原來也都各自有著自己的另一面,黑衣獅隊的少年并不完全壞,少女阿娟也不全然夢幻,而這一切,甚至在電影的開篇中便埋下了伏筆,等人去尋。
電影里原來都是普通的人,多面的人。
過去不懂,現(xiàn)在懂了。人總是在一瞬間成年的。
——如此想來,動畫電影《雄獅少年》已經(jīng)把真人片拋在了身后,試探了更現(xiàn)實主義的題材,而且借此展現(xiàn)出了對生活的更深的理解力,以此勾起觀眾的共情。
開啟電影下半段的,是一幕雨天。
少年抱著紅色獅頭坐上大巴的那個場景,幾乎是迎頭給我來了一記大悶棍。
“我一下子無法辨認,他抱著的那個獅頭是一個精神象征,還是他的玩具?!蔽液蛯O海鵬聊起。這個場景讓我想起自己的表弟、表哥。他們就是這樣的小鎮(zhèn)少年,在外出務(wù)工時行李少得可憐,包里卻藏著一個無用的玩偶。眼看著馬上要挑起家里的重擔(dān),卻對明天一無所知,只能緊緊拽住一丁點溫暖的小物件。一切情緒的震動,都與之后那個追趕汽車的侯孝賢式抒情橋段無關(guān),而產(chǎn)生在這個近乎真實的細節(jié)之間。
孫海鵬說,自己也生長在小鎮(zhèn)上,他也曾像阿娟一樣坐著那輛車去城里,只不過不是打工而是去讀書。
“我和阿娟有很多經(jīng)歷是相似的。那樣的大巴,一個下雨天?!?/p>
出生在湖北鐘祥一個小鎮(zhèn)上的孫海鵬,離開家人、走進城市,年輕時也試著做過日結(jié)工人。他和團隊里的人,大家把自己關(guān)于生活的感受,一些情感濃度極高的片刻,小心地安置在了這部動畫電影中。
無論是阿娟打電話、翻身憋眼淚的動作,還是他打幾份工掙錢時說的,“就是不知道還需要多少(錢)才可怕”,這些過來人的話語。電影中藏著的許許多多細節(jié),都因為浸透著主創(chuàng)團隊的真實人生體驗,藝術(shù)加工后才變得如此感人,讓觀眾們產(chǎn)生共情。
對于我強調(diào)的獅頭,孫海鵬說那是一個象征。
“那是阿娟的夢想。他進城帶著獅頭,在城里兩次搬家也都帶著獅頭,只有去上海之前,天臺舞獅之后,他摘下了獅頭就不再帶著它。這意味著他決定要放棄舞獅,要為自己的生活去奮斗了?!?/p>
天臺一場戲,是電影一個極度高光、又極端痛苦的時刻。阿娟終于有了成年人的臂膀,在陽光下那樣漂亮地張開,卻決定放棄夢想。
豆瓣有一條高贊評論如是說:獅頭是一個做夢裝置,戴上就是雄獅少年,摘下就回歸生活本身。
《雄獅少年》在技術(shù)上推動這一場天臺戲的情緒,也花費了許多力氣。
還是要回到電影上下兩節(jié)的對比上來,仔細再看一下個中光影。
動畫的前半段,“光”在嶺南鄉(xiāng)間有許多個美麗瞬間,從桑樹梢中撒下星點,在一塊塊魚塘中鏡反,于木棉花落滿的山頂上打出漂亮的丁達爾效應(yīng);而后半段,從主角阿娟上車那一刻開始,他的身上就一直沒有一絲光。如果是晴天,阿娟一定停留在陰影里,如果能看見天空,一定是一個陰天或者雨天。只有天臺上踉蹌轉(zhuǎn)身、一躍舞獅,最后摘下獅頭的那個凌晨,才是第一次,陽光打在這個少年的身上。
情緒爆發(fā)。
城市的早晨喧囂四起,越發(fā)襯托天臺的安靜。
遠處層巒疊嶂的高樓細節(jié)可見,近處天臺下走廊里還晾曬著衣服,鏡頭拉遠,巨大的城市景象中處處有細節(jié),提醒著少年周遭的真實。而只有那一縷朝陽,夢幻得有如泡影。他張開雙臂,身體在呼吸,他的肉體如此健康,而面對城市又如此渺小,那一縷朝陽似乎只屬于他,又其實屬于千千萬萬個“無名的他”。
鏡頭平掃過呼嘯的馬路,斑馬線上步履匆匆的人們,他們也在同一個朝陽下。這群人啊,誰不曾經(jīng)是少年。
《雄獅少年》的監(jiān)制張苗,反復(fù)強調(diào)一個日子,2019年8月8日。
張苗,對于國內(nèi)觀眾而言應(yīng)該是一個不陌生的名字,他曾經(jīng)也是《你好,李煥英》《戰(zhàn)狼2》《無名之輩》《流浪地球》等電影的制片人。
正是那一天下午,在北京,張苗和孫海鵬談好合作。在沒有劇本、只有一個大概方向的情況下,孫海鵬答應(yīng)“24個月拍出《雄獅少年》”。
這是一個冒險的承諾。按照經(jīng)驗,這樣一部動畫電影,反傳統(tǒng)、沒劇本、大制作,周期一般在三到五年之間。
“我為什么一定要做《雄獅少年》?”孫海鵬說,“因為在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堅持,我希望我們的團隊不要散?!?/p>
確實,他們的團隊當(dāng)時正處在一個瀕臨解散的狀態(tài)。因為2018年做的一部電影票房不理想,隨后近兩年,團隊的人一直都沒有事情做,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整個團隊非常低落。孫海鵬說,“我覺得我們必須要有一個好的作品,來振奮人心,把大家凝聚起來,往前走?!?/p>
能夠找到張苗做監(jiān)制,找到投資,孫海鵬是非常高興的。“8月的時候定下來,我跟大家宣布,大家都很意外,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可以留下來繼續(xù)做電影,夢想還在。”
同是11日下午,我問張苗,孫海鵬是哪里打動了他?
張苗說自己做了二十年電影,從來沒有做過動畫,“他們是一個很好的團隊,如果你說是什么讓我相信孫海鵬導(dǎo)演,可能是那一天一切都定下來的時候,海鵬導(dǎo)演眼睛里的光、淚水,給了我勇氣”。
可就算這樣勇,《雄獅少年》做到一半的時候,孫海鵬導(dǎo)演還是后悔了。
“前期的各種各樣問題,到中期一下子同時暴露出來了,比如說綁定沒有綁好,模型哪里做得不對,然后自動化的過程中又有問題。辛辛苦苦做到一半,已經(jīng)非常疲勞了,然后你再往遠處看的時候,發(fā)覺還有一半,甚至最難的還在后面?!?/p>
可直到電影做完,孫海鵬也沒找到什么很好的調(diào)適焦慮的辦法,我問他怎么過來的,他說:“硬扛過來的。每一天都想睡過去,不想醒來?!?/p>
而如今電影終于拍完上映,他回頭來看,也覺得自己的團隊做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情:“從瀕臨解散,到現(xiàn)在把《雄獅少年》做完,然后大家還在努力地往下走,去做下一部?!?/p>
“只要你沒有放棄,只要你一直在堅持,很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還是能完成的?!?/p>
《雄獅少年》仍在上映,它在2021年的尾巴上讓國產(chǎn)電影圈激起千層浪?!澳甓茸罡叻秩A語片”“瞇瞇眼辱華”,兩重極端的輿論之間已經(jīng)失去了溝通的可能,而主創(chuàng)團隊關(guān)于辱華的輿論澄清已經(jīng)一輪又一輪,“電影已經(jīng)不能表達電影本身”。
不怕,“去做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