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閔行區(qū)兩部村鎮(zhèn)志為例"/>
褚半農(nóng)
電腦尚未出現(xiàn)時,文稿都是手持毛筆或其他硬筆書寫的。因為各種原因,如嫌麻煩、圖快捷,或受書寫者文化程度影響等,時常會使用俗寫字,即自己創(chuàng)造的“簡寫字”,來代替原來規(guī)范、正確的字詞。這類俗寫字主要在1950年代出現(xiàn),以后大量流行,并進入各種文書檔案中,有的還被用進地方志書中。盡管俗寫字現(xiàn)象歷代都有,古代的俗寫字有的在1950年代還被國家吸收,作為正式通行的簡體字頒布,但當代的俗寫字情況有所不同,也更為復雜(本文不討論二者關系或利弊)。本文試對當代上海地方志書中的俗寫字加以闡述,并議及志書的書寫規(guī)范問題。
2010年出版的上海市閔行區(qū)《七寶鎮(zhèn)志》,裝幀非常漂亮,指導者、編寫者都是本地人,可里面的村宅名就有用這種俗體字的,數(shù)量還比較多,主要集中在一個字上,即將地名中的“家”字俗寫成“介”。這種1949年前的表格志書中有3張,下面第一張表中的地名還是清光緒時的,觸目皆是這個俗寫字:①《七寶鎮(zhèn)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10月版,第7頁。
為便于閱讀和了解,先把三種表格里的內(nèi)容整理如下:
一表·光緒年間七寶地區(qū)華中鄉(xiāng)三十五保三區(qū)自然村分布情況表
二表·光緒年間七寶地區(qū)華中鄉(xiāng)三十五保四區(qū)自然村分布情況表
三表·1948年七寶地區(qū)自然村、街巷分布情況表
保別 自然村(街巷) 自然村數(shù) 使用俗寫字的村名 數(shù)量 占%十八保吳家灣、秧田里、小王家塘、顧家巷、樓下村、范巷、小池河圈、小吉家巷、俞家巷、大浜頭、駱家巷、小張家巷、陸家角、盛家厙、沈家塘、竹橋頭、毛家厙、楊家墳、沈家弄、姚家車、毛家塘、阿姨橋、喻家塘、厙家灘(田巷)、小駱家巷、張家塘、彭家塘、西沈家塘、西姚家灘、王家巷、程家巷、潘家橋、東姚家灘、王家塘、宋家塘35 0 0十九保 王家場、老宅角、教化浜、南大街、南東街、南西街、南東塘灘、南西塘灘、典當街、浴堂街、南街、南橫瀝12 0 0二十二保北黃、南阮家厙、中阮家厙、北阮家厙、吳介塘、田家巷、潘角、施家灣、吳家塘、南黃、韓家塘、沈家塘、夏家旗桿、李家木橋、范家塘、劉家浪、大趙家巷、小趙家巷、沈長浜、程家塘、胡家塘、葫蘆灣、塘灣、木行顧、郁家浪、顧家塘、朱家浪、王家厙、沈家灣、吳家巷、西陸家巷、蔣家堰、黃花橋33 吳介塘1 3.03二十一保吳介巷、寅春廟、邱家弄、楊家涇、東鄭介角、西鄭介角、小淶橋、陸宅堰、王介巷、池河圈、東沈巷、七姑沈巷12吳介巷、東鄭介角、西鄭介角、王介巷4 33.33二十四保 北大街、北東街、北西街、北東塘灘、北西塘灘、北橫瀝、白場浪、徐家厙、香花橋、馬家池、陳家塘、湯家橋12 0 0二十五保唐家浜橋、柴家灣、高家浪、周家浪、戴家浪、施介油車、南楊、張家宅、沈家巷、汪家浪、南車、北車、泥墻圈、沈家橋、吳家園、范家塘、施家塘、小人家村、金家圈、馮家角、小浜浪、施家車、油箍弄、潘家塘、戴家塘、顧家厙、觀音堂、黃泥浜、浜頭、王家厙、盧家塘、王揚子橋、周家塘、褚家塘、楊夏浜、沈家塘、侯家塘、陸家浪、黃家角、王家塘、小淶角、吳介塘、小橋李、橫涇橋、王家巷 浪、張家塘、魏家塘、許家村、潘家橋50 施介油車、吳介塘2 4.00合 計166 9 5.42
上述三張表格共設18列,除了第三張“1948年七寶地區(qū)自然村、街巷分布情況表”中有3列未出現(xiàn)差錯外,其余15列內(nèi)的村莊名書寫均有錯,占比為83.33%,給人的感覺是文字書寫隨心所欲。各列差錯占比中最高的為61.54%(一表中的“三十一圖”列),以下依次排列為:50%(3個)、45.45%、43.75%、35.29%、33.33%、30.77%、20.83%、16.67%、9.09%和4.00%。全志所列1949年前自然村分布情況三張表中,共列自然村名332個,有69個自然村的村名因用俗體字而致錯,約占20.78%,比例高達五分之一。如一表“光緒年間七寶地區(qū)華中鄉(xiāng)三十五保三區(qū)自然村分布情況表”中,三十一圖共有12個自然村,其中8個村名中的“家”被寫成“介”,它們是茹介橋、陳介塘、盧介巷、張介巷(塘)、李介塘、茹介灣、馬介塘、周介塘,差錯率高達61.54%。再如五圖12個自然村中,有6個自然村中的“家”被寫成“介”,分別是陳介蕩、吳介塘、褚介塘、沈介塘、王介庫、盧介塘,差錯率高達50%。二表三十圖中16個村莊差錯率也是50%。同一個地名“唐家浜橋”在表格中出現(xiàn)5次(還有2次出現(xiàn)在1984年、2006年的村莊地名表格中,本文未收入),3次書寫正確,但在二表中2次寫成“唐介浜橋”。
《七寶鎮(zhèn)志》是把村宅名中的“家”俗寫成“介”,而在《安樂村史記敘》(即《安樂村志》)則是把村宅名“×家塘”中的“塘”俗寫成了“壙”①《安樂村史記敘》,2012年內(nèi)部印刷版。。全志在第一章“自然地理”、第二章“建置沿革”、第四章“土地”、第十六章“人物”和第十七章“軼事”5章中共出現(xiàn)31個“壙”字,如董家壙、羅家壙(第6頁),楊家壙、夏家壙、張家壙(第7頁)等。在“村宅特色”一節(jié)中,羅家塘村名在一個自然段出現(xiàn)3次,2次是“羅家塘”,有1次卻俗寫成“羅家壙”。(第25頁)在“安樂大隊六十年代初各自然村位置圖”中,列出所有25個自然村村名,帶“家塘”二字的村宅有11個,其中俗寫成“家壙”的有9個,占81%?,F(xiàn)把這11個自然村村名依村志排列次序照錄如下:
董家塘、羅家壙、羅家壙、楊家壙、夏家壙、楊家壙、張家塘、李家壙、康家壙、王家壙、潘家壙(第29頁)。
兩部村鎮(zhèn)志中將自造、俗寫的“介”和“壙”字用在村宅名稱上就成了錯別字。
只要是文書檔案,必定要涉及文字書寫,所不同的是,過去用手寫,現(xiàn)在用電腦“寫”。書寫方式不同,但對文字的規(guī)范要求是一樣的。
過去手寫時,時常會使用俗體字,這種俗寫字的來源有兩個特點,一是將一個字的某個部件拆下來,來代替這個字,如把“醫(yī)院”寫成“匚院”,“預防”寫成“予防”等,二是用筆劃少的同音字、近音字,代替原來筆畫多的字,如“解決”寫成“介決”等等。而且有的自造俗寫字,功能“強大”,就是這個“介”字,既可作“解”字組成“介決”“介放軍”等詞語,還可作“家”字用,《七寶鎮(zhèn)志》中眾多村莊名“家灣”“家塘”中的“家”被寫成“介”就是這樣來的。
這類俗體字數(shù)量很多,范圍很廣,隨處可見,且歷史“悠久”,可從1950年代及以后的檔案中找到大量例證。這類俗體字一般不會以訛傳訛,因為使用者一看到“匚院”“予防”“介決”等,馬上就會知道這是“醫(yī)院”“預防”和“解決”的,而且現(xiàn)在電腦也打不出這樣的“詞語”。這種寫法的“字詞”,隨著1990年代辦公用具電腦化后,應該說是壽終正寢,以后不會再出現(xiàn)了。
按理說,現(xiàn)在都使用電腦,不存在因多寫幾筆而感到“麻煩”的事,其他俗寫字也不應該出現(xiàn)了。但事實不容樂觀,俗寫字不但有,甚至還時時出現(xiàn)在正式文檔中,還堂而皇之進入到地方志書中,上述把“家”字俗寫成“介”字、“塘”字俗寫成“壙”就是這類俗體字比較典型的“代表”,“生命力”頑強,至今“生生不絕”。它出現(xiàn)在自然村名中后,不了解實情的人,常常以假為真,被蒙混過去。因為在上海郊區(qū)以及蘇南地區(qū),大量的村名中都帶有“家”“塘”字,如“李家塘”“張家宅”“彭家灣”等。如果說,“匚院”“予防”“介決”這類“詞語”,因使用電腦后無法當作詞語敲打鍵盤,而再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了。但“王介壙”“李介橋”這些詞或詞組又不一樣,本身電腦字庫里不可能有,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出來,電腦又識別不了它們錯在哪里,因此俗寫的“介、壙”等字,還有機會被“打”到各類文件中,甚至出現(xiàn)在志書中。
由于過去大家都這么書寫,這么使用,時間一長,習慣成了自然,也無人頂真,最終習非為是,問題就出現(xiàn)了。極端的例子是,2005年換發(fā)第二代身份證時,上海市閔行區(qū)莘莊鎮(zhèn)東吳村褚家塘人的身份證上,“褚家塘”三字,在使用電腦的條件下全部被錯成“褚介壙”。其他帶“塘”字的東吳地名,也被錯寫成“壙”。估計也不是一個村出現(xiàn)這種錯誤。這簡直是文字使用史上的一朵奇葩,為此,作者在修纂《褚家塘志》時,把此事寫進志書的大事記中。
所以說將“介”和“壙”用在村宅名稱上是錯別字,一是不符合歷史事實,如《七寶鎮(zhèn)志》中的一表和二表,記的是光緒年間地名,那時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這種書寫錯誤的,這只要對照上海地方舊志上的記載就可知道。二是因為“介”不是“家”的規(guī)范字,“壙”字本身就有,讀音卻不是“塘”,而是kuàng。這個字的字義是“墓穴”,即過去埋棺材的地方。書寫的人不知道詞義,也不可能考慮得那么多,他只是從筆畫少,書寫方便出發(fā)的,褚家塘二代身份證上的錯誤寫法只是沿用過去的習慣寫法而已。
應該說,換發(fā)第二代身份證時,電腦打字成常態(tài)了,而且村鎮(zhèn)干部、工作人員的文化程度普遍比過去提高了許多,那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作者曾問過一位80后村干部,還是本地人,她說不知道這樣寫是不對的。就是說,她連自己出生、居住的村莊名寫法都不知道了,把錯寫的俗體字認作規(guī)范字,這真應了“真作假時假亦真”這句話。作者給她講了為什么不能這樣寫的道理,而當她聽了作者的說明、知道原委后,以后出來的各種文書,都已改正,用規(guī)范字了。
這些年中,作者因編修地方志閱看過大量檔案,發(fā)現(xiàn)最新成檔的農(nóng)村產(chǎn)權制度改革檔案中,又出現(xiàn)了這種隨寫俗體字的老問題,即把自然村中的“家”寫成“介”,把“塘”寫成“壙”,且覆蓋范圍不止一處、不止一村。檔案具備永久保存性質(zhì),現(xiàn)在還有人知道這樣書寫是錯誤的,而再過五十年、一百年后,這些名稱的村莊早就拆光了,了解情況的人走光了,當后人看了同一頁上的不同寫法,尤其是面對“權威性”十足的地方志時,怎么去辨析真?zhèn)文兀靠峙抡嬉詾檫^去是有個“×介浜橋”或者“×介壙”的呢。而以后第三輪、第四輪修志時,如采用這些檔案資料時,前文所述的老問題恐怕又將出現(xiàn)。
現(xiàn)在的地名、村宅名,很多在舊地方志中都有記載,如上海市閔行區(qū)莘莊鎮(zhèn)明星村的丁家橋、池河圈,東吳村的吉家巷和七寶鎮(zhèn)的秧田村等,清順治十三年(1656年)從華亭縣劃入婁縣三十五保后,這些村名就記載在清松江府編修的《婁縣志》中,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婁縣志》記載到三十五保所有53個村莊名:
三十五保鎮(zhèn)曰七寶鎮(zhèn)。村曰陸家角,王家宅,駱家巷,沙家?guī)?,潘家村,魯家巷,顧家巷,張家巷,沈家巷,田家巷,馬家巷,黃家巷,姚家巷,夏家宅,盛家宅,凌家巷,沈家灣,倪家灣,王家灣,湯家巷,高家巷,馬家巷,衛(wèi)家巷,廟角裏,王家巷,錢家巷,馮家宅,盛家巷,阮家舍,韓家宅,李家巷,黃家巷,吳家巷,彭家墳,劉家宅,徐家舍,盛家舍,南孫家巷,北孫家巷,丁家橋村,屈家巷,陸家宅,瞿家村,趙家巷,周家巷,池河圈,褚家巷,吉家巷,秧田村,彭家角,姚家厙,馬家漕,喬家宅。(乾隆《婁縣志》卷三“疆域志·村鎮(zhèn)”,《上海府縣舊志叢書·松江縣卷》上冊第27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0月第1版)
那時當?shù)氐南热耸怯妹P書寫的,比現(xiàn)在用硬筆書寫更加不方便,但全書沒有出現(xiàn)亂寫現(xiàn)象。其他舊地方志中,也無將“家”寫成“介”字、將“塘”字寫成“壙”等情況。以《婁縣志》為例,上述村莊地名共有50個帶有“家”字,志文中還有其他帶“家”“塘”的自然村名,但無一字是寫作“介”或“壙”的。從這些歷史文獻中,可以體會到先人對文字的敬畏態(tài)度。1949年后,三十五保行政區(qū)劃有變動,這些村莊一分為三,分屬松江區(qū)九亭鎮(zhèn)和閔行區(qū)七寶鎮(zhèn)、莘莊鎮(zhèn)。而屬于七寶鎮(zhèn)那些村莊,當?shù)孛霈F(xiàn)在《七寶鎮(zhèn)志》中時,其中的“家”卻變成了“介”字。
一般來說,村宅都是某一姓氏家族的集聚地,村宅名是祖先留下的文字標記,昭示祖輩生存環(huán)境,是人類活動的產(chǎn)物。準確書寫村宅名,也體現(xiàn)后輩對祖先的敬重,而隨寫俗體字,等于是將村宅名異化并丟棄了。不規(guī)范的書寫,尤其地名、人名等的不規(guī)范書寫,還會給工作、生活帶來麻煩,如銀行的存單、郵局的匯款單,當發(fā)現(xiàn)與身份證上不相符時,會出現(xiàn)拒付,給事主帶來不便。當然人的習性千差萬別,不可能禁止隨意書寫俗體字;但俗體字一旦進入到檔案文書中,尤其在編入地方志書時,編修人員對使用的檔案(包括口碑資料等),有責任檢查;如發(fā)現(xiàn)差錯,必須糾正。從地方志編修基本要求講,不管是最基層的村志,還是上位的鄉(xiāng)鎮(zhèn)志書,除了觀點準確、內(nèi)容真實、印刷精良等要素外,貫徹國家文字政策、規(guī)范文字書寫是最基本的要求。相比區(qū)縣志,有的村鎮(zhèn)志編修人員基礎訓練和文字功底可能要差一點,當前又進入編修村鎮(zhèn)志的熱潮期,在這種情況下看似很小的這件事,卻值得每一個修志工作者的關注和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