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一
小區(qū)里有不少養(yǎng)狗的年輕人——這不是老胡的新發(fā)現(xiàn)。老胡的新發(fā)現(xiàn)是,養(yǎng)狗的年輕人中,有一多半是漂亮女孩。養(yǎng)狗人中的漂亮女孩居多,事實上也算不得新發(fā)現(xiàn)(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因為老胡很快又有更新的發(fā)現(xiàn)了,就是他看到的一條小土狗,像極了他記憶里的一個人。說一條小土狗像一個人,這似乎是對人的不敬(也或是對狗的不敬),但這就是事實。而且,這個人是個女人,和他人生中最早的戀情有關(guān)。
老胡不養(yǎng)狗,也不喜歡狗,主要是無處不在的狗糞讓他這種喜歡散步、望呆的人討嫌,進而對狗和養(yǎng)狗人也就沒有好感。但是,這個年輕漂亮女人的小土狗沒法讓他不受感觸,讓他記憶的河水開始泛濫,讓深藏于他心底的許多往事漸漸浮現(xiàn),漸漸清晰,于是他腦海里一以貫之或根深蒂固的想法得以迅速改變,對眼前的這條小土狗和養(yǎng)狗女人頓生了好感,甚至還有一種不便言說的迷戀,心里更是一連出現(xiàn)幾個問號,它(小土狗)是誰?她(遛狗的年輕女人)又是誰?怎么像是記憶里某些場景的重現(xiàn)?
女人三十歲左右,每天都會在下午五點半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步行道上,準(zhǔn)確地說,出現(xiàn)在五號樓和六號樓之間的綠化道上。這個區(qū)域,有一塊整個小區(qū)最寬闊的草坪,還有一棵比小區(qū)年歲大很多的甚至連他都記不清樹齡的老柳樹。
在不太久遠(yuǎn)的二十多年前,這里還是草房村和五里橋村之間的一個季節(jié)性池塘,夏天有淺淺的水和綠茵茵的水草,冬天干枯的塘底上,老柳樹的落葉和枯枝被白雪覆蓋。那時候的老胡,還是北京東郊常營鄉(xiāng)草房村的村民,不過也不種莊稼了,自家的農(nóng)田被統(tǒng)一規(guī)劃改成了苗圃,種植了成片的松和柏。苗圃就在池塘的邊上,他成了一名園藝工人。二十多年后,這里早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叫像素的小區(qū)的一部分,就是年輕女人來遛狗的這塊草坪了。這里的環(huán)境、風(fēng)景和二十多年前當(dāng)然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是老胡喜歡到這一帶來,喜歡到大草坪上散散步,看看天,望望呆,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在這一帶管理自家的苗圃一樣。老胡就是在這兒,和這個遛狗的年輕女人不期而遇的。年輕女人牽著一條個子不大的小土狗,沿著草坪中寬寬窄窄、鋪著花崗巖石板的小徑,不知是人隨狗還是狗隨人地走著,慢慢騰騰,消消閑閑,晃晃悠悠。年輕女人不僅成熟、好看,氣質(zhì)也不凡,既有著漂亮女孩的青春美貌,又不像二十左右的女孩那樣純樸稚嫩,更不像中年婦女那樣松垮和邋遢。她天生的天鵝脖子、美人肩、瓜子臉,整潔、干凈、知性、從容,穿一件休閑的白色襯衫,把襯衫的一角掖在合體的牛仔褲里,面色平靜,眼神溫順,一副溫婉善良又性感迷人的樣子。老胡和許多即將退休的人一樣,不太服老,心更年輕,欣賞女孩的美,就像欣賞小區(qū)里的花卉一樣,自然,無私,不帶一絲雜念。老胡當(dāng)然也想到了別的,比如他年輕時候的草房村街,比如生命里的某個女人,比如校園的操場上。但是,讓老胡心頭一炸的,甚至有點悚然的,居然是這條毫無特質(zhì)和名氣的小土狗。如前所述,這條小土狗的相貌太像一個人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雙月。
“雙月?!崩虾p輕地喚一聲,氣息一般,卻是那樣的親切和自然。老胡的近乎夢囈一樣的呼喚,自然沒有引起小土狗的注意,也沒有引起牽狗女人的注意。但是,一向不喜歡狗的老胡,還是被這條小土狗深深地吸引住了。
小土狗的毛色是黑的,只在左前腿上有一塊月牙形的土黃色,這個點綴簡直就是文學(xué)作品中的點睛之筆,使小土狗一下子就精神起來。而小小少女雙月的影像,也漸漸和小土狗重疊起來了。
老胡的記憶深處,和這條小土狗一模一樣的另一條小土狗就出現(xiàn)了。五十年前——多么久遠(yuǎn)的年代啊,比二十多年前還多二十多年,那時候的老胡才八九歲。那時候的草房和五里橋一帶的土地上,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街道縱橫,高樓林立,還種著玉米、大豆、土豆、高粱和地瓜。雙月家住在草房村的村西頭。雙月也八九歲。雙月家養(yǎng)一條小狗,叫小黑。那時候的狗就是狗,還不是寵物。那時候的狗是用來看家護院的,不是用來玩和寵的,不是用來逗樂的,也不是用來陪伴的,所以也沒有人把狗當(dāng)回事。暑假里,雙月每天都挎著籃子,到田野里挖豬菜。那條小黑狗就在她身前身后跟著,或在田野里瘋跑,或追逐一只野雞。老胡那時候不叫老胡,叫狗不食。這名字夠怪的。羊不食是一種草,羊吃了會死,狗不食就是胡家這個呆頭呆腦的獨生子。狗不食也去田野里挖豬菜,狗不食也挎著籃子。有一天,狗不食在挖豬菜時,突然一陣疾風(fēng)從他身邊刮過,抬頭一看,是雙月家的小黑。小黑正在追逐一條野兔子。小黑像離弦之箭,像一陣疾風(fēng),像一道閃電,瞬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那只兔子則跑成了一團煙塵。但是,當(dāng)煙塵鉆進一片田菁地里時,狗不食看到小黑跳了幾跳,站住不動了,只露出一個失望的小腦袋。與此同時,那團煙塵也消失了,茂密的田菁地里就是兔子的天下了,小黑沒有跑過兔子。小黑跑不過兔子,肯定太丟人了,它也只能揚頭望望前方了。前方只是一望無際的田菁地,小黑不好意思地耷拉著腦袋回來了。
“小黑……你個死沒用的?!?/p>
是雙月在說話。雙月站在池塘邊柳樹下的陰涼里,手里拿著一把柄很短的鐮刀。在她腳前,是一只舊籃子,籃子里是青綠的野菜。雙月雖然在抱怨小黑,臉上卻是喜氣洋洋的。
小黑扛著尾巴,小心地跟著雙月?lián)u著腦袋,眼睛望著雙月,充滿了抱歉和討好,仿佛在說,下次遇到兔子,一定追上。
“一邊去!”雙月抬腳踢它一下。雙月當(dāng)然沒有踢到小黑,她只是做了個踢的動作。
“小黑?!惫凡皇澈?。
小黑穿過老柳樹下的陰涼,向狗不食跑來。小黑對狗不食友好,或者說小黑知道狗不食對它好,對他也就像對主人一樣地又是搖頭又是搖尾巴。狗不食蹲下來,拍拍它的頭。它就伸出舌頭,把兩只前爪子搭在狗不食的肩膀上。狗不食抱了抱它,對它剛才的勇敢表示欣賞。它似乎也沒有忘記剛才的失誤,朝狗不食“汪汪”叫了兩聲。
狗不食把它放下來,喊了聲“雙月”,和雙月一起又沿著池塘四周,找豬菜去了。
狗不食家住在草房村的中間。草房村是個不大的小村子,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延綿地分布在一條公路的北邊。狗不食和雙月家隔得不遠(yuǎn),小黑就經(jīng)常有事沒事地跑過來找狗不食玩。狗不食就會帶著它在村子里瘋跑,會把人家的雞呀鴨呀鵝呀驚得東躲西藏,也會引來各家女主人善意的笑罵,其中就有雙月的母親。雙月的母親會笑嘻嘻地罵道:“你兩個這樣好,親如兄弟,不如搬到一起住算了。”小黑和狗不食聽了,都很樂意。但是,親兄弟也有大意的時候。有一天,狗不食要到常營鄉(xiāng)的街上幫家里磨面粉,他扛著半口袋小麥從雙月家門口經(jīng)過時,正在石臺底下睡覺的小黑就跳起來,跟著狗不食走了。草房到常營有五六里路,街上人多,偷狗的人也不少,狗不食自然是不能帶上它的,就兇狠地把小黑往家里攆。雙月也正好在家,也把小黑往家里喚。小黑鐵了心腸要跟狗不食去常營街,攆也攆不走,喚也喚不回,雙月就把小黑抱住。
狗不食走在路上,想著雙月抱住小黑的樣子,就想笑。因為雙月皺眉發(fā)狠又樂又笑的樣子,像極了拼命想掙脫逃跑的小黑的樣子。
沒想到給狗不食帶來霉運的,還是這條小黑。
就在狗不食從常營街上回到草房時,雙月的母親喊住他,問道:“小黑呢?”
“不知道啊?!惫凡皇畴S口就說,“沒跟我走。”
“敢說沒跟你走?”雙月的母親怒目圓睜,“好幾個人看到小黑跟你跑了?!?/p>
“我明明看到雙月把小黑抱著的。不信你問雙月?!?/p>
“問了,雙月說她后來也沒看到小黑?!?/p>
“那我可不知道。我到常營街上,磨好面粉,還去供銷社買了一毛錢糖,前前后后都沒有看到小黑。小黑要是丟了……可不能賴我?!?/p>
“賴你?”雙月的媽媽生氣了,“肖老師也看到小黑跟在你屁股后邊的。我不信別人,還能不信肖老師?快點給我把小黑找來!”
肖老師是五里橋小學(xué)的女老師,教狗不食和雙月班上的語文和音樂。狗不食在快要到常營時,看到肖老師穿著漂亮的花布長裙,騎著一輛二六式自行車,從常營那邊過來。狗不食還大聲地跟肖老師打招呼,問她是從北京來的嗎?肖老師回答是。當(dāng)時,狗不食還回頭看看肖老師,肖老師扎著兩根大辮子,大辮子又粗又長,一直拖到屁股上。肖老師是北京城里人,放假了,學(xué)校沒有事,她不在北京城里待著,來學(xué)校干什么呢?狗不食還這樣想著。雙月的媽媽說肖老師都看到小黑跟著他了,他就不敢說話了,感到納悶,難道小黑趁著雙月不注意,又悄悄地跟上來啦?沒錯,一定是這樣的。狗不食正想著要到常營找小黑時,雙月來了。
“小黑丟了,我們?nèi)フ野??”雙月的臉色也是凝重的,眼睛里還有閃閃的淚光,她肯定也被她媽媽罵了。
“走?!惫凡皇澈碗p月一起,沿著村前的大路,向西跑去。
他們跑出了村子,一邊向常營方向跑,一邊觀察路邊的莊稼地。路兩邊是一片一片的玉米田和高粱地,比他們還高的玉米和高粱,小黑要是躲在里面,他們也不會看到的。他們就不再跑了,大聲地呼喊起來:
“小黑!”
狗不食和雙月你一聲我一聲地喊著,此起彼伏,一個是高亢、嘹亮的男聲,一個是清澈、稚嫩的女聲,在空曠的田野里回蕩。小黑一定是沒聽到。小黑要是聽到,肯定會向他們飛奔而來的。他們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慌。
“找不到小黑,你媽一定會吃了我?!惫凡皇痴f。
“不,”雙月說,“我媽才不吃你呢,我媽說了,找不到小黑,把你當(dāng)成小黑賠給我家?!?/p>
“我又不是狗?!?/p>
“你叫狗不食啊?!?/p>
狗不食差點說,小黑像你,又不像我。狗不食的話都要說出來了,又閉嘴了。不過心里又覺得,到雙月家也不錯,那樣就能天天和雙月一起玩了。
走過玉米田和高粱地,前邊就是一望無際的地瓜田了。地瓜不像高粱和玉米那樣挺拔高大。地瓜秧是葡匐在地上的,藤藤蔓蔓,牽牽扯扯,綠油油的一大片。過了這片地瓜田,就是常營了?,F(xiàn)在都看到常營供銷社的兩層大樓了,都看到常營街頭的郵電所了。那片黑乎乎的房子,就是常營的鐵業(yè)社了。鐵業(yè)社里有許多機器,狗不食從窗戶向里望過。要是在路上找不到小黑,那小黑就是在常營街上走失了,有可能已經(jīng)被人剝皮燉肉吃掉了。狗不食把這個想法告訴雙月時,雙月嚶嚶地哭了起來。狗不食看一眼淚流滿面的雙月,本來也想哭的??梢幌?,他可不能哭,他要安慰雙月。怎么安慰呢?他口袋里還有兩顆糖,就把糖掏出來一顆。雙月不要,沖著地瓜田大聲喊道:“小黑——”她把拖音拖得很長,都拖出哭腔了。
淚眼蒙朧的雙月看到地瓜田的壟溝里,有一個黑點。熾烈的陽光下,那個黑點也閃著油光跳動了一下。
雙月站住了,她拉一下狗不食:“那是什么?”
狗不食也看到地瓜田中間的那顆黑點了,在一片碧綠的地瓜秧的映襯下,那顆黑點特別的黑。在狗不食眺望時,那顆黑點再次向上跳躍了一下。
“小黑!”狗不食驚喜地叫道。
隨著狗不食的話音一落,那顆黑點一躍而起,向公路狂奔而來。
果然是小黑,雙月激動地蹦著,跳著,拍著手,變了腔地叫道:“小黑小黑小黑小黑小黑小黑……”
小黑跑到公路上,親昵地圍著雙月和狗不食轉(zhuǎn)圈。
狗不食就把雙月不要的那顆水果糖,塞到了小黑的嘴里。
狗不食一抬頭,看到雙月正在看他,就掏出最后一顆水果糖,說:“給你留著呢?!?/p>
雙月接過水果糖,剝開糖紙,看到水果糖已經(jīng)化了,粘在糖紙上。雙月小心地揭開糖紙,在糖塊和糖紙快要分離的時候,伸出舌頭,把糖塊舔到嘴里,然后把糖紙折疊成小方塊,收藏了起來。
小黑是找到了,雙月她媽還是不高興。她黑著臉,對狗不食下達(dá)了命令,不許狗不食再跟小黑玩了,不許狗不食再帶著小黑在田野里跑了,也不許狗不食再到雙月家了。雙月媽對五里橋小學(xué)的肖老師說:“幸虧我家小黑聰明,跑到地瓜秧里躲著。肖老師,謝謝你關(guān)心啊?!?/p>
真沒想到,五十年前肖老師關(guān)心的小黑,又在小區(qū)的草坪上出現(xiàn)了。這個小區(qū)有一個怪怪的名字,叫“北京像素”。老胡想,二十多年前,這里還沒有這么多樓房和這么多住宅小區(qū),也沒有這么多人。這里只是北京東郊偏僻的鄉(xiāng)村,莊稼地也早就變成了苗圃基地。叫“北京像素”,特別是“像素”這兩個字,老胡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作為拆遷戶又回來了,住在草房村的原址上,也算是接上了草房的地氣。去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在排查防控中,他知道像素小區(qū)里住著五萬多人口。五萬多啊,當(dāng)年的常營鄉(xiāng)管了十幾個村子還不到一萬人口。一個小區(qū),五萬多,真是個可怕的數(shù)字??墒?,在這么多人口中,草房的原居民只有他一個人了。人都分散了,都叫人海給淹沒了,想想就有點百感交集。要不是這只突然而現(xiàn)的小黑狗,老胡都要忘記草房村的模樣了,雖然小區(qū)的邊上有一條草房路,還有一條草房西路,地鐵六號線也有一個草房站,但這個草房,不過是一個概念,一個符號而已,不能和真實的草房相比的。眼前的這條小黑狗給他帶來久違的記憶,理所當(dāng)然的,他就對小黑狗和它的主人萌生好感了,又何況小黑狗居然和五十年前的雙月神似呢。
“雙月!”老胡對著小狗說。
老胡叫小黑狗雙月的時候,沒有讓牽狗的年輕女人聽到,也沒有讓小黑狗聽到。他叫小黑狗小黑的時候,聲音就故意大了點。
“小黑!”他又叫了一聲。
這次小黑狗聽到了,牽狗的年輕女人也聽到了。先是小黑狗,立即停下來,轉(zhuǎn)頭望著老胡,不斷地?fù)u著尾巴,又看看牽狗的年輕女人,仿佛在詢問主人,是在叫我嗎?牽狗的年輕女人也轉(zhuǎn)頭看著老胡,一笑道:“它真的叫小黑哎?!?/p>
“是嗎?”老胡高興了,“小黑,過來?!?/p>
小黑沒有過來,而是朝他歪了歪小腦袋,像是繼續(xù)在問,你真的認(rèn)識我?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黑?老胡就在老柳樹下的條椅上坐下,朝小黑友好地微笑著,心里想,五十年前就認(rèn)識你了。小黑也試探著向老柳樹下走幾步,向老胡更靠近了一點。本來,年輕女人并沒想在老柳樹下停留,她看小黑有點黏上這個大叔了,就跟著小黑走到了老柳樹下。老柳樹夠老了,樹皮呈棕褐色,裂開了很深的溝,隨時要脫落的樣子。老柳樹下左右兩側(cè)對稱地支著兩張條椅,老胡坐下以后,小黑膽子就大了起來,拽著狗繩來和老胡親熱了。
“你家的?”老胡的話有些多此一舉,沒話找話。
年輕女人微笑著,答非所問地說:“你家也養(yǎng)狗吧?”
“我不養(yǎng)狗?!崩虾鷮嵲拰嵳f。老胡差一點就說他不喜歡狗了。但老胡終究還是沒有說。真要說出來,年輕女人肯定會多想,不喜歡狗,怎么還對小黑這么友好?老胡想說很喜歡你家小黑,它很可愛,可話到嘴邊也沒有說。
“樹下不錯哎,涼快些?!蹦贻p女人看了看老柳樹,也沒話找話,“它真老啊?!?/p>
“這棵樹原來就有,很多年了。”
“知道?!?/p>
“你知道?”老胡驚訝了,以為她和草房村有著某種聯(lián)系。
“這么老的樹,又不是名貴品種,不用花錢買,肯定是原來的啊,想想也知道?!蹦贻p女人扯了一下狗繩,因為小黑兩條前腿已經(jīng)架在老胡的腿上,快要爬到老胡的懷里了——她知道她家的小黑是個來事精。
“不礙事,它喜歡我,看看,哈哈,它在朝我樂呢?!崩虾凳灸贻p女人松開狗繩,并繼續(xù)摸著小黑的頭,捏捏它的脖子,拍拍它的頭,還把身體前傾,再前傾,幾乎要俯到小黑的頭上了。
年輕女人看著他們倆的親切,先是微微笑著,后來就“咯咯”笑出了聲,還把自己的臉都笑紅了。年輕女人說:“叔叔……”
“嗯?”
年輕女人的臉更紅了,羞澀地說:“說了你別罵我呀,你們兩人很像的。”
老胡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兩人?哪兩人?待老胡反應(yīng)過來,也撲哧一笑時,年輕女人更加爽氣地哈哈大笑了。她說:“叔叔肯定也喜歡狗,養(yǎng)過狗,身上有狗的味兒,要不,小黑才不跟你親呢。我家小黑從來不親陌生人的。”
“我們五十年前就是朋友,小黑,是不是?你記不記得狗不食?”老胡說。
小黑“汪汪”了兩聲,仿佛在說,記得,記得。
老胡就更樂了,更愿意跟年輕女人交流了。
“叔叔,我要是有事——我經(jīng)常出差的,能讓你代管它幾天嗎?”年輕女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真誠,甚至有點乞求,“我不想讓它一個人在家,太孤獨了?!?/p>
這個請求太突然,老胡心理上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老胡望著女孩,囁嚅道:“……代管?”
“是啊。我們加個微信吧叔叔,我姓史,叫史格格?!蹦贻p女人生怕老胡不同意,趕快拿出了手機,打開二維碼,送到老胡面前。與此同時,小黑也在深情地望著他,好像在等他的同意。
“叔叔,你剛才叫誰雙月?”可能是加了微信的緣故吧,史格格仿佛和老胡熟悉多了。
豈料,她這一問,老胡陡然緊張了一下——以為對方?jīng)]有聽到他剛才的自言自語,未承想,她還是聽到了。老胡像是心底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一樣,有點不知所措地說:“……啊?我說了嗎?”
史格格微笑著,沒有再問下去,只是看了一眼老胡。
二
燈色很美。像素小區(qū)的燈色一直都很美,隱藏在各處草坪和綠化帶里的地?zé)艉湾e落在小區(qū)道路上的照明燈,還有各個樓層的窗戶里透出的深淺不一、顏色各異的燈光,互相交錯著映照著,形成一種特別的、光怪陸離的燈色。老胡坐在老柳樹下的條椅上,靜靜地看著小區(qū),并沒有被燈色所迷惑,他的目光漸漸移向了東南方向。小區(qū)的東南方,離這棵老柳樹有三四百步的距離,也就是南區(qū)四號樓的東頭,原是他家的老宅。他家是四間紅磚紅瓦的房子,有個院子,還有廂房,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樹,還有一棵也是石榴樹,每到五月,石榴樹上就開得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
當(dāng)年的草房村,早已不見蹤跡,連一塊殘磚斷瓦都沒有留下。但,老胡憑著記憶,還有這棵老柳樹的存在,能基本判斷出草房村的位置,能判斷出村里家家戶戶的位置,更能判斷出他家的老宅的位置。這棵老柳樹不僅成了他心理上的坐標(biāo),事實上也是地理上的坐標(biāo)。還因為這棵老柳樹本身就具備成熟的思想和自我意識,它會耐心地向老胡訴說久遠(yuǎn)的往事,老胡記憶模糊或完全沒有記憶的往事,都在老柳樹的提醒下,漸漸復(fù)蘇,漸漸涌上心頭。與此同時,老胡也意識到這棵柳樹的位置略有些偏移。離原來池塘的位置向西南偏移了大約十米到十五米的距離。為什么會有這種錯覺,老胡也不知道。在老胡久遠(yuǎn)的記憶里,像素小區(qū)還是一個轟轟烈烈的建筑工地時,小區(qū)規(guī)劃范圍內(nèi)的所有地表建筑和植物都被鏟平了,連這棵老柳樹都沒能幸免。但是,讓老胡沒有想到的是,老柳樹暫時被保留了下來,它帶著一大坨原生的故土,被移植到五里橋邊的河岸上,只是老枝新條都被修剪了,成了一棵光棍兒。待兩年后,像素小區(qū)初具雛形,開始大面積綠化時,它又神奇地回到它原來生長的地方了??磥黹_發(fā)商也是有情懷的人,知道給原住民留下一點念想,畢竟一百多號人及他們的先輩們都埋在草房村的土地里了。只是,從前的老柳樹,根須是扎在堅實而肥沃的土地上的,經(jīng)過一番折騰以后,它事實上是懸空的——在一層薄土的下方,是兩層的地下停車場。但是,老柳樹的神韻還在。因此,老胡越來越喜歡到老柳樹下小坐了,越來越喜歡想想從前的事了。那條五十年前的叫小黑的小狗也就成了他記憶里的???。但是,奇怪的是,他有幾天沒看到小黑了。那個叫史格格的年輕女人也沒有出現(xiàn),她是出差了嗎?怎么沒給他微信?說過要請他代管小黑的。不見她,也沒見到小黑。小黑都在和誰玩?誰在照顧小黑?另外,史格格知道他叫了聲雙月,臨別時還多看了他一眼。史格格是何許人?莫非她也知道雙月?她不是說他很像她家的小黑嘛,這和他感覺小黑很像雙月如出一轍。老胡心里有點零亂。
真是想什么來什么——小黑向他跑來了。小黑歡快地穿過草地,穿過草地上的燈色,向他狂奔而來。在要臨近他的時候,它放慢奔跑的速度,還不停地回頭望。老胡知道,它在望它的主人。
果然,史格格拎著狗繩追過來了。史格格快到老柳樹下時,才氣喘吁吁地說:“作死啦小黑!快把狗繩子戴上!”
小黑立身跟老胡打了個招呼,又聽話地迎著史格格跑了回去。
戴上狗繩的小黑,史格格根本拽不住,是它拽著史格格來到了老柳樹下。
“它太有勁了,可能一天沒出來,也憋瘋了。”史格格有點無奈地說,“胡叔叔,真的要麻煩你了。這是我家門上的鑰匙,南區(qū)九號樓1606。你帶小黑玩玩,別太久。它喜歡夜景,因為我都是深夜才能帶它出來遛遛。你可別慣著它,差不多就送它回家得了,我可能要有幾天才能回。”
“現(xiàn)在要出差?”老胡感到奇怪,畢竟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同時,他從她的話里還知道一個信息,她都是每天深夜才帶小黑出來。為什么會是深夜呢?平時太忙?
“……啊……對,出差?!笔犯窀褚贿呎f一邊抬起左腳,在草地上擦著,擦著,邊擦邊嗅著鼻子,還咯咯笑道,“踩到狗屎了,狗太多了,到處都是狗屎……真要交好運了。謝謝你呀胡叔叔,我走了哈?!?/p>
老胡看著史格格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燈影中。她沒有太多的感謝,也沒有解釋,甚至都沒有說要去哪里出差,她的那種隨意、隨心,仿佛和老胡已經(jīng)相識很久了。
老胡沒有多想,他只感到好笑,踩到了狗屎,也并不要一瘸一拐啊,剛才追狗時還好好的呢。
小黑先是望著史格格離去的方向,又望了望這個胡爺爺,一臉疑惑地汪汪了兩聲,仿佛在說,她怎么走了?
小黑對臨時的主人還不習(xí)慣,時不時地表現(xiàn)出不情愿的樣子,甚至對老胡的命令還一臉的嫌棄。老胡把小黑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覺得小黑也像個孩子,喜歡皮,喜歡鬧,又害羞,覺得它還是沒有五十年前的那個小黑所具備的野性、狂性。老胡知道這樣的對比沒有意義,雖然都是走在草房的地盤上,但是現(xiàn)在的草房和五十年前的草房畢竟不能同日而語了,就連天空也不是從前的天空了,空氣也不是從前的空氣了,月光也不是從前的月光了,連天上的星星,也比從前稀少了很多。這種差別并不是表面上所呈現(xiàn)的那么簡單,它會深入在血液里,深入在骨髓深處,只可意會,不可言說。因為所有的語言也無法準(zhǔn)確地表述這樣的差別,老胡的心情便懸浮了起來,靈魂也仿佛游離于身體。老胡沿著像素小區(qū)走了兩圈,他經(jīng)常地走進五十年前的記憶里,又經(jīng)常地迷失在現(xiàn)在的行為中。
老胡覺得該帶著小黑回家了。
可小黑并不想回家,在南區(qū)九號樓門口賴著不走。老胡就訓(xùn)斥了它一頓:“你拉了一泡屎撒了兩泡尿了,不回家想干什么?想去常營玩???我可不敢?guī)懔?,我怕你躲在常營路邊的地瓜溝里不出來,我還怕你變成常營街上的狗肉凍子?!毙『诼牪欢瑑春莸赝袅怂宦?。老胡只好連拉帶拽地把小黑拖進了電梯。
到了家里,小黑就安靜了,趴在它的小窩里,朝老胡傻傻地望著。
老胡坐在沙發(fā)上,打量著史格格的家。
史格格的家,除了彌漫著一股狗腥氣,還是很干凈的,窗明幾凈,一塵不染,還到處都擺著花花草草,能放的地方都放著各種盆栽,不能放的地方,創(chuàng)造條件也放了綠植。這些花兒草兒,有老胡認(rèn)得的,也有不認(rèn)得的。那盆石斛,正開著綠中泛黃、黃中閃綠的花兒呢。老胡便從沙發(fā)上起身,走到窗前,在石斛的上方嗅嗅,他聞到一種淡淡的花香。老胡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也該回自己的家了。他便朝小黑望一眼。小黑的窩,在電視柜和鞋柜中間的地方。它可能走累了,也只是朝老胡歪了下腦袋,并沒有想送送他的意思。
老胡臨出門時去衛(wèi)生間洗洗手。
衛(wèi)生間的花灑下邊,躺著一雙鞋子,一雙白色的鞋子,一看就是史格格踩了狗屎的那雙鞋子,一只橫躺著,一只底朝上。底朝上那只沒有狗屎,鞋底很干凈,而橫著的那一只就難說了。老胡彎腰拿起來看看,果然,在鞋底的縫隙里,塞滿了褐色的臟物,鞋底上還染著鐵綠色的草汁,那是她在草地上不停搓擦留下的痕跡。屋里彌漫的狗腥氣,就是鞋底縫隙里散發(fā)出來的。那不是狗腥氣,那是狗屎的臭味。史格格什么事這么著急呢?連夜出門,連洗一雙鞋子的時間都沒有,直接新?lián)Q了一雙鞋子就出門了。老胡沒有多想,就拿下花灑,開始沖洗鞋底?;⒌乃骱芗?,鞋底縫隙里的狗屎很快就被沖洗出來,落在地上,形成泥狀物,順著水流向地漏流去。老胡沖洗了看得見的狗屎以后,想到史格格回來看到了,會不會說他多管閑事?臟鞋子上淋了水,如果不及時洗干凈,干了以后,會留下污漬的,且這樣的污漬很難再洗干凈了。老胡想想,干脆幫她把鞋子洗了算了,否則,誰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還是壞事?衛(wèi)生間里洗鞋用具一應(yīng)俱全,料想也費不了多久的時間。老胡就拿過一張綠色的塑料小凳子,坐下來,認(rèn)真地洗刷那雙鞋子——不是一只,是一雙。于是,老胡埋藏已久的記憶又開始活泛起來,雙月在老柳樹下刷鞋子的那個暑假,那個場景,又一次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雙月在暑假里買了一雙黃色解放鞋。她不喜歡黃色的解放鞋,不好看,肥頭肥腦得像個鰱魚頭。但是她只有這一雙新鞋,是她母親從常營的集市上買來的。暑假結(jié)束后,她就上初中了。她上初中不是在五里橋,五里橋只有小學(xué),她上初中要到常營。要到常營讀中學(xué)了,母親做的方口小布鞋太土氣,她就纏著母親給她買一雙鞋子。雙月看好了肖老師經(jīng)常穿的小白鞋。肖老師常穿的小白鞋很稀罕,瘦型的,玲瓏而俊俏,穿在腳上,就像兩只白鴿子緊緊地跟著肖老師。有人說肖老師漂亮的小白鞋是她男朋友托人從上海買來的。雙月不相信,北京難道連一雙小白鞋都沒有?有一次,雙月在操場上聽到了肖老師和另一個老師的對話,得知肖老師的小白鞋真的是來自于上海。雖然她心里有點不服氣,也只有認(rèn)可這個現(xiàn)實,北京真的沒有這么漂亮的小白鞋。北京什么都有,有大麻花,有豆汁兒,有北京布鞋,可北京為什么沒有小白鞋呢?雙月嘀咕也沒有用。暑假里,她跟媽媽說,要買一雙鞋子,并且點名要一雙像肖老師那樣的小白鞋。雙月的媽媽只能托人去北京各大商場看看,在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里沒有找到,在西單商場也沒有找到。雙月的媽媽就只能在常營給她買了一雙解放鞋。就算雙月有一百個不滿意一千個不滿意,也沒有辦法。但是她從肖老師那兒,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就是肖老師也有別的鞋,其中就有一雙像她那樣的解放鞋,經(jīng)過多次的洗刷,黃鞋幫子已經(jīng)變成白鞋幫子了,但還不像小白鞋那樣的白。肖老師就在黃鞋上擦上了漂白粉,穿在腳上,如果不仔細(xì)看,還以為肖老師穿的就是一雙來自上海的小白鞋。雙月就暗下決心,也要把這雙解放鞋洗成小白鞋。還有長長的一個暑假呢,她相信她能夠把解放鞋的黃幫子洗白的。
于是,雙月就一個人悄悄地來到池塘邊,在幾塊青石板壘的簡易碼頭嘴上刷鞋。雙月每次都選在一個無人注意的時間,比如早上,天才蒙蒙亮,太陽還有很長一會兒才出來,狗不食還在家呼呼大睡呢,雙月就躡手躡腳地蹚著濃濃的露水,來到了碼頭嘴上,把解放鞋拿出來,放在水里泡著,再沿著池塘走一圈——其實她是在望風(fēng),看有沒有人知道她來刷鞋。畢竟是一雙新鞋子,雖然有點大了,肥了,穿在腳上還有點晃,也不需要天天刷啊,新鞋子只有頭一次下水后才能縮水,以后就不會再縮水了。
夏天的池塘里總會有很深的水,村上的男孩子們會在池塘里洗澡、打水仗。池塘里還藏有許多青蛙,它們會在夜里悄悄潛伏到池塘邊的草叢里喝露水,逮蟲子吃。雙月喜歡沿著池塘走一圈,看著被她驚起的青蛙慌不擇路地跳進水里的樣子。然后再去刷泡軟了的鞋子。她用豬毛的鞋刷子,在鞋面子上刷呀,刷呀,不停地刷,拼命地刷,擦上肥皂刷,發(fā)出的聲響就像一種蛙鳴。在連續(xù)幾天的洗刷、曬干,再洗刷、再曬干中,解放鞋的鞋幫子并沒有變成她希望的那樣白,雙月就有些泄氣了。但一想到開學(xué)后,會有一雙漂亮的全校同學(xué)都沒有且羨慕的小白鞋穿,加上肖老師已經(jīng)成功的經(jīng)驗,她又堅持了下來,繼續(xù)來池塘邊刷鞋子。
雙月幾乎天天來刷鞋,天天鬼鬼祟祟的樣子,以為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其實,她的行為早被狗不食發(fā)現(xiàn)了。但狗不食只知道她起大早來池塘邊,不知道她來干嗎的。有一天狗不食在起早割草(他每年都要賣給軍馬場幾百斤干草)路過雙月家的門口時,看到她家的磨嘴上曬著一雙鞋子,鞋幫子還在往下滴水,鞋面子上擦了許多厚厚的漂白粉。狗不食就知道了,雙月經(jīng)常比他起得還早,原來是來池塘邊刷鞋子,刷好鞋子才回家,才到田埂去割草。狗不食想問問雙月,怎么會天天刷鞋?但狗不食知道問了也白問,問了雙月也不理他——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雙月就不理他了。什么時候呢?好像也不是很久,好像就是離暑假還有兩三周的樣子,他們放學(xué)了,一起從五里橋往草房走。他們剛出校門,身后就響起一陣自行車的車鈴聲,肖老師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后超過去了,到前邊的十字路口,拐向通往北京的路上了。狗不食就和一個男同學(xué)說悄悄話,聲音很大的那種悄悄話,說肖老師有一天黃昏和黃老師一起散步,一起往高粱地里去了。黃老師就是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家住在管莊鄉(xiāng),是五里橋小學(xué)的駐校老師。狗不食和男同學(xué)說完以后,還問雙月,你知道他們?nèi)ジ吡坏馗墒裁吹模侩p月臉紅紅的,啐了他們一口。他們怪笑著跑了。從那之后,雙月就再也不理狗不食了。開始狗不食還在她家門口喊她割草,雙月跟他舉了舉鐮刀,說不許你從我家門口走,還威脅說信不信我砍斷你的狗腿!狗不食覺得雙月的鐮刀真的會砍他,就繞著雙月走了。暑假里,雙月天天洗鞋,也是狗不食悄悄發(fā)現(xiàn)的。這讓狗不食非常奇怪,非常納悶,想湊近看看,看出個究竟,又怕她的鐮刀。
有一天,狗不食起了個大早,比雙月起得還早,天還沒亮就起來了。他披著滿天的星星來到了池塘邊,爬到了老柳樹上。天氣真熱啊,夜里也這么熱,像在蒸籠里一樣,汗水在他臉上橫流,他一直用手抹,一直也抹不凈。他以為樹上會涼快些,其實他想錯了,老柳樹枝葉密集,反而更加的悶熱。好在他知道,躲在樹上,如果不說話,就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他。但是,他起來太早了,爬到樹上都好一會兒了,都流了好幾身汗了,天還沒有亮。天不但沒有亮,好像還更黑了,他也犯困了。他強行睜著眼,不讓自己再睡一覺。又強行把樹枝壓在一邊,看樹下的池塘。池塘和天空一樣的黑,還閃著幽深的黑光。他使勁看了一會兒,又發(fā)現(xiàn)池塘里也落滿了星星。這些星星,都像要撐不住似的,眨著眼睛,誘惑他來一起睡覺。他真的不敢睡,如果在樹上睡著了,會不小心掉下來的。掉下來,就落進池塘里了。如果池塘里有水鬼或者別的水怪,會把他抓去吃了的。他害怕了,后悔來到池塘邊,后悔爬到老柳樹上了。
但是,狗不食還是睡著了。他是聽到動靜才醒來的。是被一種撩水聲驚醒的。醒來就發(fā)現(xiàn)天大亮了。那撩水聲還在繼續(xù)。從枝葉的縫隙里,他看到了碼頭嘴上的雙月。雙月坐在碼頭嘴上,兩只腳伸在水里,曲著背,把兩個手掌并在一起,向池塘里撩水。清亮的水劃過一條白色的水線,落在水塘的中間,裊裊不絕,發(fā)出的聲響,像極了人的笑聲。狗不食只能看到雙月的后背。雙月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襯衫,戴一頂寬邊的大草帽。太陽還沒有出來,戴什么草帽呢?雙月不再撩水了。雙月用雙腳攪攪水,開始哼歌。雙月一邊哼著歌,一邊撈起水里泡著的解放鞋,在鞋面上擦肥皂,用鞋刷子刷鞋子。暑假開始都好幾天了,狗不食只知道雙月在刷鞋子,卻沒有親見。這次是親眼看到了。不過同時也有很大的風(fēng)險,他就在雙月的頭頂上。他要是發(fā)出一點動靜,哪怕是搖動一下樹枝,或者樹枝上掉下一頭沙水牛(七星蟲),或者放個響屁,雙月就會發(fā)現(xiàn)他,就有可能把他從樹上拽下來,沒頭沒臉地暴打他一頓。雙月的下手可是很重的。還是在春天時,雙月家的薔薇花剛開不久,白的紅的粉的,一堵墻成了花墻。他偷偷摘了幾朵薔薇花,就被雙月一直追到學(xué)校,又是踢,又是咬。不過雙月現(xiàn)在不打人了,她啟用了另一種更尖端的武器,不理你,或者豎豎手里的武器,鐮刀什么的。狗不食在她眼里,就像不存在一樣。這一招很厲害,比又踢又咬厲害多了,至少對狗不食的殺傷力很大。讓他無所適從,讓他無所事事。想想前幾年,想想雙月家的小黑狗還沒有被常營殺狗人偷走的那幾年,狗不食幾乎天天都在雙月家玩,和小黑追逐打鬧,和雙月一起割豬菜。這才幾年啊,雙月就變成這個樣子了。想到這里,狗不食反而不怕被雙月發(fā)現(xiàn)了。就算是一失足,從老柳樹上掉下去,濺起一個巨大的水花,一定會濺她一身水,一定會嚇?biāo)淮筇?,她還能不看他一眼?還能安心刷鞋?想到這里,狗不食倒是希望一失足掉下來了,最好就掉進她身邊的水里,用最大的水花把她淹沒。但是,他不敢掉下來。他看到她在脫衣服了,她在解她那件月白色的短袖襯衫的紐扣了。他不但不敢掉下來,連氣也不敢出了。因為她把月白色的短袖襯衫脫了下來,放到后邊的花瓷盆里,拿過花瓷盆里的白毛巾,在水里淘了淘,擰了擰,在身上擦拭起來。擦幾下之后,雙月又開始洗頭發(fā)了。也許她本來不想洗頭發(fā),只想讓身上清爽清爽吧。但是她還是摘下草帽,解開辮子,把頭發(fā)放進水里,盤了盤,打上肥皂,搓洗了一會兒,又把頭發(fā)放進水里。她站在淹沒在水里的石階上,露出光光的背,讓頭發(fā)松散在水里,蕩漾在水里。她的頭發(fā)突然變得很多,像一團烏云落進了池塘。然后,她用雙手在水里玩了陣頭發(fā),等白色的肥皂泡已經(jīng)四散開來,漸漸消失后,才抬起頭,把頭發(fā)上的水捋干,用毛巾擦擦,這才穿上襯衫。在這個過程中,狗不食緊張得不敢喘氣,身上憋出了很多汗,有一顆汗珠,從他臉上滾下來,往下墜落。接著便有第二顆和第三顆。他趕快抹了把臉。他真擔(dān)心臉上的汗珠會滴進水里,引起雙月的警覺。在完成了這些之后,雙月把襯衫穿好,還低頭看了看胸部,用兩只手拉了拉襯衫,這才開始刷鞋子。
狗不食感到腿麻了,腳也麻了。一雙鞋子怎么刷那么久啊,這樣刷下去,會把鞋子刷壞的。再這樣刷下去,太陽就出來了,稍微不慎,就真的暴露了。這會兒暴露和剛才暴露就完全不一樣了。剛才暴露,他什么也沒有看到,從池塘游到岸上,跑了就行了?,F(xiàn)在要是暴露,讓雙月知道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有可能會被打死的。狗不食就越來越緊張了,不僅是腿麻腳麻手麻,心也麻了,還時不時的戰(zhàn)栗起來。他要費好大的勁,才讓戰(zhàn)栗的心平靜稍許。還好還好,雙月終于把鞋子刷好了。一雙新鞋子,一次也沒有穿過,僅一個早上,就打了三次肥皂,洗刷了三次,她對鞋子有多大的仇啊?小白鞋有那么好看嗎?就在雙月把解放鞋放進盆里時,一只知了怪叫一聲,從老柳樹上飛走了。知了越過池塘,向田野飛去,狗不食的魂都嚇出來了。雙月的目光一直盯著知了飛走的方向,雙月肯定會再朝樹上望的。一只知了,不會無緣無故從樹上飛走的。但是,雙月沒有朝樹上望。雙月只是呆了呆,收回了目光。呆住了的雙月,一動不動,她把視線盯在了池塘里。池塘的水不再有雙月的攪動,平靜了,像一面鏡子一樣平靜。太陽也出來了。一大早太陽就很毒熱,像一團火球照在池塘里。池塘里跳躍著五彩的光芒。
雙月戴好草帽,端著盆離開了碼頭嘴,離開了池塘。她是從老柳樹下走過的。她步子沉著、身體平穩(wěn)地走過了。狗不食擔(dān)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
狗不食看雙月走了,走在了黃豆地中間的小路上,再走幾步,就是玉米地了,就會擋住她了。狗不食終于可以活動一下手腳了。他手腳都麻痹了,再不活動,就會自動掉下去了。掉下去也不錯。狗不食想,正好可以洗個澡。狗不食就又看看池塘。這一次他可以放心大膽地看池塘了。這一看,嚇?biāo)浪耍此泼艿牧α~,并沒有完全擋住他。他蹲在樹枝里的樣子,連同老柳樹的這根斜伸進池塘上空的叉枝,一覽無余地落在了池塘里。狗不食心里突突地慌了,心已經(jīng)不在心窩里了。回頭再看雙月時,已經(jīng)沒了她的影子。天啦,雙月并不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她在離開前對著池塘發(fā)愣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蹲在樹丫里了。她沒有把他從樹上捅下來,暴打一頓,這是為什么呢?還是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他?那也不可能??!
在接下來的數(shù)天時間里,狗不食都在防著雙月。他怕雙月會報復(fù)他。他怕雙月會在他不注意的時候,砍他一刀。因為雙月和他一樣,整個暑假里都要割草,曬干后,再賣給平谷那邊的軍馬場。但是,暑假過去一大半了,雙月家的干草垛越來越高了,高到狗不食可以用雙月家的干草垛做掩護,目光越過她家那面爬滿薔薇花的矮墻,看到磨嘴上曬著的小白鞋了。沒錯,在雙月堅持不懈地洗刷下,解放鞋變成了一雙真正的小白鞋了。這是狗不食最后一次看到小白鞋。小白鞋平放在磨嘴上,上面擦著更白的漂白粉,陽光照在小白鞋上,泛著白光。
暑假結(jié)束了。
狗不食已經(jīng)是常營中學(xué)初中一年級的學(xué)生了。狗不食穿著一身新買的衣服——那是他割了一個暑假的干草換來的新衣服,背著書包,喜氣洋洋地行走在草房的村街上。狗不食在路過雙月家門口時,看到雙月正蹲在門檻上哭泣。狗不食沒準(zhǔn)備喊雙月一起上學(xué),他防了一個暑假,雙月都沒有找他報仇,他也漸漸不再害怕雙月了。但是雙月的哭泣,還是讓他很好奇。狗不食就躲在了矮墻下,探出半顆腦袋,想要看個究竟。狗不食馬上猜到了,肯定是小白鞋出了問題。雙月背著書包,穿著好看的白襯衫、藍(lán)褲子,書包就放在腿邊,把手里的一只小白鞋恨恨地扔在地上。怎么啦?小白鞋不夠白?夠白啊。如果不知道小白鞋的前世今生,還以為就是從上海買來的正宗小白鞋呢。雙月哭著抹了把淚,把躺在地上的另一只鞋撿起來,往腳上穿。狗不食發(fā)現(xiàn),她怎么穿也穿不進去。小了,小白鞋小了。一個暑假里,雙月長個子了,腳也長了。她辛辛苦苦洗了一個暑假的小白鞋,小了,不能穿了。狗不食本來是想看雙月笑話的,可他也為雙月難過了。他想去安慰雙月,又不知道說什么,弄不好,還會招致雙月的反感。
“干什么?”狗不食的身后響起雙月媽媽的一聲大喝,接著就是怒斥,“要做賊啊?偷偷摸摸的,滾!”
狗不食撒開腳丫子跑了。
狗不食的心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在想著小白鞋。在初中三年里,他都想著要是有機會,一定要給雙月買一雙肖老師那樣的小白鞋。但是,他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
如今是多少年啦?狗不食也不想計算,從初中到現(xiàn)在,四十多年了。關(guān)于小白鞋的故事早已消失在記憶里,早已化為一抷塵埃了?,F(xiàn)在,也沒有人知道他叫狗不食了,他的名字叫胡長秒?,F(xiàn)在,認(rèn)識他的人,都叫他老胡。老胡從未穿過白色的鞋子。想想也真是奇怪,像素小區(qū)這么大,穿白鞋的人太多了,年輕人誰沒有幾雙白色的鞋子呢?運動鞋、休閑鞋、商務(wù)鞋,各種款式的都有。女孩就更不用說了。史格格這一雙踩了狗屎的白鞋是什么款?休閑款還運動款?他也分不清,反正是好看的款。史格格穿什么鞋子走的呢?應(yīng)該也是白色的休閑鞋吧?她的鞋柜子里,不是還有好幾雙白色的休閑鞋嗎?
老胡離開史格格家時,給她家的花澆了澆水。那幾盆月季、玫瑰和薔薇等,他只是看了看,還想著這盆薔薇花的品種并不好,花朵小,又是單色,不如小區(qū)那段籬笆上的薔薇,那是金邊薔薇,算是上好品種了。但也不如當(dāng)年雙月家矮墻上那些野薔薇——又是雙月,怎么許多元素都會讓他想到雙月呢?澆完花,跟小黑打招呼,小黑送他到門口。老胡還給小黑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了史格格,表示小黑已經(jīng)到家了。
三
老胡實在沒有想到,他和小黑生活了整整一周,史格格還沒有回來。
一周時間不長,但也不算短,老胡和小黑卻因此而混熟了,成了好朋友。本來老胡的計劃是,每天下午六七點時,他來史格格家,把小黑帶出去散散步,說說話,把小黑放到老柳樹的草坪上撒撒歡,手里的狗繩放到最長的長度,一個半小時后帶它回家,喂點狗糧喝點水,再回自己的家。開頭兩天也確實是這樣辦的。他和小黑的配合也很好,小黑不再對他報以警覺或防備了,開心得很。但是第三天,小黑的脾氣發(fā)生了變化,它開心過了頭,在玩耍回來后,纏著老胡不讓走,它一屁股坐到門板上,把住了門。老胡好說歹說,連哄帶騙也不管用。如果老胡一定要走,它就兇兇地咬住老胡的褲腳,把他往沙發(fā)上拽,老胡只好再陪它玩一會兒。老胡坐到沙發(fā)上,小黑還不放心,還跑過去把著門。老胡就拍了照片,發(fā)給史格格看,配有說明:“小黑不讓走了?!笔犯窀裨谥x了老胡后,還回復(fù)了幾個大拇指和幾朵小紅花。并說:“它是賴上你啦,哈哈哈,別理它,趕快回家吧?!崩虾睦镒叩昧税 P『诳蠢虾钦娌蛔吡?,才又回來,趴到沙發(fā)上,和老胡一起看電視。
老胡在和史格格多次微信互動的時候,都沒有問史格格多久會回來,史格格也沒有說。既然微信都互動了,史格格沒有主動說,肯定還要有一陣子,肯定有不能回來的理由,老胡問了也不會有實質(zhì)的意義。加上和小黑也越來越熟,默契了,老胡在史格格家的時間就越來越長了。
老胡看電視也是有一搭無一搭的。這幾天和小黑在一起,或者在陪伴小黑的過程中,把他幾十年前的記憶閘門依次打開了。這個小黑簡直就是個精靈。這個小黑也可以說是個信使,它給他帶來了許多過去的信息。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在小黑的啟發(fā)下,重新呈現(xiàn)出來,依然還那么新鮮。特別是雙月,在小黑多次的啟示下,以不同的面目多次清晰地來到他眼前,那些曾經(jīng)的記憶是多么美好啊。算起來,有多少年沒見過雙月啦?雙月是1983年出嫁的。這一年他記得清楚。因為這一年他也二十歲了。今年是2021年,那就是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前的事,回憶起來就仿如昨天,許多事情歷歷在目。
那是六月上旬的一天,雙月在打谷場上幫著家里人把曬干的小麥裝進口袋,準(zhǔn)備運回家。狗不食家的打谷場和雙月家的打谷場挨在一起,中間只隔著一條一步能跨過去的小河。兩家人都在各忙各的事,互相間的交流很少,關(guān)于農(nóng)時啊,關(guān)于收成啊,關(guān)于家長里短啊,也不需要在干活的時候說。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的雙月,越來越內(nèi)向了,越來越沉靜了,跟誰都不說話。狗不食也不是開朗活潑的人,早就人大心大了,他一直喜歡雙月,可雙月對他一直是愛理不理的。這次是個好機會,雙月爸把裝好的一袋袋小麥搬到板車上,拉回家了,她媽媽也去菜地里拔菜了,雙月在打谷場上做著最后的清掃工作——把揚下來的麥穗子歸攏在一起,裝進竹簍里背回家,喂雞喂鴨子都可以。狗不食的心就向雙月靠攏了,想把心思告訴給雙月。狗不食已經(jīng)聽說了,這幾天,老有平房鄉(xiāng)那邊的人來提親。平房鄉(xiāng)在常營鄉(xiāng)的西邊,狗不食不想雙月嫁到平房鄉(xiāng),他想讓雙月就嫁在本村,就嫁給他。他想要去和雙月搭訕。狗不食一抬頭,正好看到雙月到小河里洗手。狗不食就突然緊張了,狗不食也去洗手。雙月看到狗不食來了,起身要走。狗不食就叫了一聲:“雙月?!彪p月輕聲道:“什么事?”狗不食說:“聽說平房那邊常有人來……”雙月就忽地臉紅了,雙月知道狗不食的話是什么意思了。雙月紅著臉,不說話。狗不食也緊張得心跳不止。他正要向雙月表白時,雙月她媽媽突然出現(xiàn)了。她可能是跑著從菜園趕到打谷場的,她急急地朝雙月大聲喊道:“雙月,還不回家!”雙月沒有應(yīng)聲,卻轉(zhuǎn)身走了。狗不食本來就沒有想好的表白的話,在雙月她媽突然出現(xiàn)的驚嚇中,全忘了。狗不食看雙月走過裝有麥穗的竹簍時,并沒有要背起來的意思,而是從竹簍邊走過去。那個竹簍,是被她媽趕過來背走的。雙月她媽背竹簍時,還狠狠地白了狗不食一眼,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什么。很久以后,狗不食還記得這個場景,身穿藍(lán)褲子、白襯衫、戴著大草帽子的雙月,步子滯澀而沉重地穿過打谷場,走在回村的路上,顯然她在生她媽媽的氣,或者是在生他的氣。很快,對狗不食來說,有點猝不及防的,也就是在那次搭訕的一個月后,雙月出嫁了,嫁到了平房。這讓狗不食十分的傷心,十分的難過。那天早上,他若無其事地站在自家門口的槐樹下,看著不遠(yuǎn)處雙月家的門口停著十幾輛自行車,那是北京方向平房鄉(xiāng)過來的迎親隊伍。他們正在吃茶點,吃了茶點后,就把雙月的嫁妝綁到自行車上,帶著穿一身紅裝的雙月走了。
說起來,小黑像是了解老胡的心事似的,它不僅扮作了五十年前的小黑,還由此引發(fā)了小白鞋的故事。更讓老胡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老胡和小黑散步歸來,老胡看到花盆中間的一個藤幾上,放有一把花剪,突然心血來潮,給月季、玫瑰、薔薇剪枝、打葉、松松土,這可把小黑激動壞了,看著老胡忙活的樣子,跟著老胡上躥下跳,把老胡剪下的殘枝敗葉含到垃圾筐里,然后,又索要了一枝薔薇花叼在嘴里,在客廳里一陣折返跑,把葉子、花瓣弄得到處都是。老胡大聲吆喝,它也不聽,反而在老胡的吆喝聲中越來越瘋,甚至跳到了沙發(fā)上。老胡第一次看到小黑這么瘋鬧。為了收集證據(jù),以便在史格格面前告它一狀,老胡錄了視頻,拍了好幾張照片,發(fā)給了史格格。最后,小黑被老胡按倒在沙發(fā)上,從嘴里拽出薔薇花。這才消停下來。但是,薔薇花已經(jīng)不是一枝薔薇花,只是一根小青枝了。老胡覺得有趣,就拿起小青枝在小黑的腦袋上敲一下,小黑居然老老實實地趴下了,很順從,懺悔的樣子,好像剛才真是做錯了事。
老胡不能陪小黑太久,他正想著跟小黑打個招呼回家時,史格格的回復(fù)來了。史格格的回復(fù)讓老胡無法理解,也深感納悶——三個大哭的卡通圖。哭什么?難道她是心疼小黑把薔薇花的枝條折斷啦?可明明告訴她是他給花剪的枝啊?那就出在剪枝上了。莫非她認(rèn)為他不該給花剪枝嗎?這是有可能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xí)慣,都有自己的偏愛和喜好,她的花,她精心培植和護理的花,怎么能讓別人隨便修剪整形呢?經(jīng)過別人修枝整形的花,還是她自己的花嗎?還是自己想要的花嗎?老胡后悔了。太草率了。老胡嘆息一聲,想著如何給史格格回復(fù)、解釋一下。又覺得,這個回復(fù)也許同樣是草率的。那還是等一等吧。但是,他看著修剪過的幾盆花草,有形有狀的,比原來疏朗、俊逸了很多,還是很順眼的。老胡就再次給那幾盆月季、玫瑰和薔薇拍了照片,再發(fā)給史格格。史格格這回的回復(fù)快了,也是卡通圖案,是一連三個“憋屈”。這又是幾個意思呢?先是悲傷的大哭,接著又是隱忍的憋屈。老胡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吧,本來和史格格就沒有交集,就是純粹義務(wù)的幫忙。
老胡決定回家。
老胡檢查了一遍客廳、廚房和衛(wèi)生間,確定安全了,和小黑打了個招呼,帶上垃圾準(zhǔn)備出門時,小黑又跟了上來,一直跟到門邊。從它的眼神看,小黑是不情愿老胡離開,但又明知道老胡肯定會離開,便流露出一臉的不舍。老胡說:“你得寸進尺?。课乙呀?jīng)晚走半個小時了?!毙『谶@次沒敢去咬拽老胡的褲腳,它望了望老胡后,拿腦袋去蹭老胡。老胡從垃圾袋里抽出那個薔薇花的枝條,在小黑的腦門上輕輕敲一下。小黑就老實了,夾著尾巴去它的狗窩了。老胡覺得這根花枝有魔性,就隨手放到了鞋柜上,留著下次再用,反身出了門,走了。
老胡走在像素小區(qū)的燈色里,心里還是想著史格格的回復(fù)。到了這當(dāng)兒,他潛意識里已經(jīng)感覺到,他和這個叫史格格的,不是沒有交集,而是相反——冥冥的,感覺不大可能僅僅是普通的邂逅,他也不大可能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寵物照料者,很可能有著某種聯(lián)系。究竟是怎么樣的一種聯(lián)系,他一時還無法想通。肯定也不是無緣由的。
雙月家的矮墻上,也爬著幾株薔薇花。一株紅的,一株水紅的,還有一株白的。每年到了四五月份,她家整個矮墻上都是花。不僅是雙月家,草房村還有很多人家都有薔薇花。有那么兩三年時間里,狗不食和草房村的孩子們,喜歡折一枝長長的薔薇花枝條拿在手里,找五里橋的孩子們打架。草房村的孩子少,和狗不食一般大的,只能湊成三人。而五里橋有七八個一般大的孩子。狗不食他們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但也不是真打,開始都各自叫囂著,在村子里集合,呼嘯著從村街上跑過,向兩村的接合部跑去。跑到從草房村和五里橋村中間穿過的那條河兩邊,對峙著,互相噴幾句垃圾話,卻沒有一方敢越過水泥橋,真正短兵相接地打一架,只是如此笑罵一番,嘻嘻哈哈地散了。
有一天,是初春的某一天,黃昏時分,狗不食剛剛從河邊回來。狗不食手里拖著一根長長的薔薇花的枝條,青梗梗的枝條像一根鞭子,足有兩米長。狗不食一邊甩著枝條,一邊走著,不覺就來到雙月家的矮墻下。雙月家矮墻上的薔薇花剛剛鼓出苞芽,嫩綠的葉子還沒有長大。但那些爬在墻上的枝條凌亂了,葉子也落了一地。狗不食停下來,看了看。這一看不打緊,看出事來了——被雙月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雙月的媽媽不知從哪里沖出來,指著狗不食的鼻子怒斥道:“還要砍啊?你瞧瞧你瞧瞧,被你禍害成什么樣子啦?玩什么不行非要玩它?趕快走,你這個小狗吃的,要是叫我看到你再砍我家薔薇花,看我不把你綁在墻上,讓你也變成野薔薇!”
狗不食被冤枉了。狗不食手里的這根薔薇枝條,不是雙月家的,是他從南路邊折來的。但是似乎村子里的薔薇花枝條都長得一模一樣。狗不食意識到這點后,反駁的力氣就弱了很多:“不是你家的……”
雙月媽媽不等狗不食說完,更加暴怒道:“還嘴犟!”
雙月可能聽到動靜,跑出來了。
狗不食突然想起來,他從南路邊的樹叢里折了一根薔薇花的枝條后,來到村街上,被雙月看到了。雙月很不屑這幫小屁孩子天天玩這種低級的游戲,跑來跑去,追追殺殺,虛張聲勢,好玩嗎?有意思嗎?雙月沒用正眼瞧狗不食。狗不食卻不是這樣想的,他覺得雙月會為他作證,就對雙月媽媽說:“我是從南路邊折來的,不信問你家雙月!”
狗不食看到,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雙月就轉(zhuǎn)身回去了,雙月并不想為他證明什么。
“誰證明?誰證明都沒用。我說你就是你。走吧走吧小狗吃的,滾回自己家去,別在我家門口礙手礙眼的!”雙月媽媽朝狗不食揮著手,很厭惡、很不耐煩的樣子,“你這種小狗吃的我見多了,兩年前我家小黑就是死在你手里的。”
狗不食真的被冤枉了。他不僅沒有折雙月家的薔薇枝條,她家小黑的死,更是跟狗不食無關(guān)。小黑確實在兩年前死了。莫名其妙的,就死在了自家的磨道里。頭一天晚上還好好的,狗不食在村子里和雙月他們玩騎馬打仗捉迷藏的游戲時,小黑還跟著狗不食跑來跑去的。沒想到第二天天蒙蒙亮,雙月媽媽起來推磨時,發(fā)現(xiàn)小黑死在磨道里了。這頭一天晚上還活蹦亂跳的小黑,怎么突然就死啦?雙月媽媽不問青紅皂白,懷疑小黑的死是因為狗不食,直接就把小黑抱到了狗不食家。一大早家里就被人送了條死狗,狗不食的媽媽當(dāng)然不愿意了,加上無根無據(jù)地賴上了自家兒子,狗不食的媽媽和雙月的媽媽就大吵了一架。狗不食的媽媽說話也夠狠毒:“你家死了一條狗就賴上我兒子,你家要是死了別的,那還不是要賴上我們?nèi)??”誰也受不了這樣的話,于是兩家在大罵大吵一番后,都發(fā)誓老死不相往來。雙月和狗不食也隨著大人間的不和,關(guān)系漸漸疏遠(yuǎn)了。但畢竟是一個學(xué)校一個班的,從小又是在一起玩大的,沒過多久又好到了一起??呻p月明明看到他是在南路邊折的薔薇花的枝條,她為什么一聲不吭就回屋了呢?讓他有口難辯,還讓她媽扯上了兩年前的小黑之死。
狗不食雖然沒有滾著離開雙月家的門口,內(nèi)心里卻異常的狼狽,比滾還難看,同時又有巨大的悲憤、怨氣和傷感。他走在村街上,向家里走去,在路過南路邊時,甩手把薔薇花的枝條扔進了路邊的樹叢中。他決定再也不跟五里橋的那幫孩子們打打殺殺了,過了這個春天就是暑假了,他的小學(xué)生活就結(jié)束了,暑假過后,就要到常營去讀初中了,哪有一個中學(xué)生還玩這種弱智游戲的?呸!
多少年以后,史格格家的薔薇花激發(fā)了小黑的玩心,同時也激發(fā)了老胡的記憶。老胡知道像素小區(qū)里也有薔薇花,知道薔薇花在哪里。根據(jù)老胡的目測和推算,像素小區(qū)那兩叢薔薇花所在的綠化帶,就是當(dāng)年草房村的南路邊。老胡尋尋覓覓的,又大致確定了草房村另一處薔薇花集中的地方,即雙月家的矮墻??上?,根據(jù)老胡的推算,雙月家的房子所在地,就在像素小區(qū)北區(qū)的十六號樓。老胡站在十六號樓前的綠化地里,想象著當(dāng)年草房村的樣子,想象著當(dāng)年雙月家的薔薇花,還有那只莫名其妙死了的小黑,和現(xiàn)在的小黑兩相比較,感覺生活是不是發(fā)生了穿越?可史格格不是雙月。不僅年齡上大相徑庭,長相也是南轅北轍。雙月是圓臉圓眼圓下巴,性格既內(nèi)向又潑辣。而史格格瘦高、斯文、有修養(yǎng),人似乎是活潑開朗型的。就算她們是母女關(guān)系,雖然年齡上相稱,性格和長相都讓人不相信。再說了,就算是現(xiàn)在的小黑對薔薇花有著瘋一樣的情感,那又能說明什么呢?老胡就覺得,自己是老了,戀舊了。難道不是嗎?他又不自覺地向老柳樹方向走去。
四
史格格回來了。史格格面色陰晦,形容憔悴,完全不像一周前看到的樣子。她這是怎么啦?
史格格給老胡發(fā)過微信,告訴老胡,她晚上就回來。意思是,晚上他就不用照顧小黑了。但是,老胡在傍晚時還是來到南區(qū)九號樓1606室,把小黑帶了出來。小黑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他這個臨時主人了,一人一狗關(guān)系相處得越發(fā)的自然、融洽。繞著像素遛了兩圈后,老胡就到老柳樹下了。老胡和小黑一起小憩的時候,雙方還進行過簡單的對話。老胡告訴小黑,你主人要回來了。小黑歪歪頭,疑惑地不愿相信。老胡說:“你不信?”小黑又表示相信了。老胡就是在老柳樹下見到史格格的。史格格疲憊的樣子真的嚇了老胡一跳,不過是短暫的一周時間,史格格就像是兩個人了,雖然還是白襯衫、牛仔褲,雖然還是小白鞋,還是一身挺精神的裝束,但是,容顏和神態(tài)卻是精神不起來了。就連小黑,也一時發(fā)了呆,多看了史格格好幾眼,待史格格走到它跟前,它才回過神來,向史格格撲去。史格格雖然有所防備,還是被小黑撲了一個趔趄,繼而跌坐在草地里,又被瘋狂的小黑一頭撞翻了。老胡收住手里的狗繩,笑吟吟地走到史格格跟前。老胡并沒有想把史格格拉起來。他只不過是來看看史格格和小黑久別重逢的、親昵的樣子。
小黑從老胡手里掙脫出來,繼續(xù)蹦著跳著,嘴里還發(fā)出親切的哼唧聲。老胡收緊了狗繩,把它給拉住了。史格格這才坐到老柳樹下的條椅上,喘息著。燈光從遠(yuǎn)處照過來,配合著老柳樹下的兩盞地?zé)簦犯窀竦哪樤桨l(fā)的蒼白了。
小黑也安靜了。
“你到哪出差啊,這么辛苦?!崩虾跅l椅的另一端,看著她,“出遠(yuǎn)門啦?”
“沒有?!笔犯窀裾f,“小黑太皮太鬧了。真是辛苦胡叔叔了。”
“不辛苦,跟小黑玩玩才開心呢。”老胡猶豫片刻,還是說,“你倒是有點累了……剛回來要好好休息休息?!?/p>
“還行……”史格格一笑道,“我看你把我鞋子都洗了,真不好意思。那上面踩到狗糞了,臭死人。我也是不得已才把鞋子放那的,我那天只穿了一雙鞋子,來不及回家換了?!?/p>
“小事,舉手之勞。”老胡突然意識到什么,史格格所說的“來不及回家換”,是幾個意思?難道1606室不是她的家?老胡疑惑地說,“你……住哪里?”
“啥?”
“……南九1606,不是你家?”老胡想起那天她在微信里的幾個表情,大哭的、憋屈的,加上今天的疲憊和憔悴,說明她離開的幾天并不輕松,那她是回自己家啦?這兒只是她臨時的居住地?
史格格頓了頓,摸摸小黑的頭,沒有正面回答老胡,而是說:“這房子要賣了,小黑我也不想帶走……胡叔叔,我能把小黑留給你嗎?它對這兒的環(huán)境熟,我怕陌生地方它會不習(xí)慣?!?/p>
為什么?話到嘴邊,老胡又沒有問。出售房子的理由有一百種一千種,都不是他需要知道的。他只知道這幢房子要賣就行了。
“可以嗎?胡叔叔……”史格格摸摸小狗的頭,捏捏它的脖子。
老胡知道史格格問的是接收小黑的事??衫虾鷫焊鶅壕蜎]準(zhǔn)備養(yǎng)狗。何況在小黑沒有出現(xiàn)之前,他是特別煩狗的。特別是小區(qū)里無處不在的狗糞,更是讓他對狗沒有好感。當(dāng)初他剛回遷時,地鐵六號線還未通,這里的住戶還很少,小區(qū)非常安靜,連續(xù)幾個春天和夏天,他都在小區(qū)里找野菜,像莧菜、灰條菜、蒲公英這些能食用的野蔬隨處可見,他在臨做飯前,到小區(qū)里隨便走一圈,就能摘回一大把,就像當(dāng)年在自家的菜園一樣。后來小區(qū)里人口越來越多,狗也多了,特別是地鐵六號線開通以后,小區(qū)人口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原來是以公司辦公為主的房子,后來成了北京東部地區(qū)北漂青年的居住集散中心。人多,狗也多了,多到如果在下午天黑前散步,不期然的會遇到幾十條狗,隨處可以看到狗在拉屎、撒尿。他“菜園”里的菜就不能再吃了。這讓他在對狗沒有好感的基礎(chǔ)上,又加重了一層。如前所述,當(dāng)年,也就是他小時候,他家和雙月家關(guān)系的惡化,也是因為狗。如果不是因為小黑的死,他和雙月家的關(guān)系也許就不會鬧僵,他和雙月也許就是另一種成長軌跡,抑或是另一種人生了。他當(dāng)然不能把自己的人生遷怒于一條狗。但是,史格格和她的小黑,正悄悄改變他慣常的想法,特別是他和小黑相處的這段時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guān)系,讓他對狗沒那么煩了,甚至,每天都會惦念著小黑。現(xiàn)在,史格格要賣房子了,小黑她也不想帶走了,他能收留小黑嗎?老胡為難了。
“我可以留下一年狗糧錢……”史格格看出了老胡的猶豫,“或者,你先養(yǎng)著,要是煩了,我再……另想辦法。”
史格格沒有說“領(lǐng)回去”,而是說“另想辦法”。小黑像是聽懂主人的話似的,沖著史格格叫了一聲。
“瞧你們……”史格格臉上露出了笑容,但只一瞬間,就消失了,面露愧疚之色,似乎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小黑了。史格格拿出手機,給老胡和小黑來了一張合影。老胡和小黑都是苦著臉,表情和神態(tài)真的是一樣一樣的。
回到1606時,老胡已經(jīng)從內(nèi)心里接受了小黑。小黑也似乎知道自己的命運了,它緊緊地貼著老胡的腿,一刻也不肯離開。
老胡準(zhǔn)備帶著小黑和沒有吃完的半袋狗糧離開時,史格格有點不舍,她把小黑拉到跟前,摸摸它,拍拍它,眼里有了淚光。小黑也很乖,不叫不跳不鬧,安靜得讓人頓生憐憫。史格格抬起頭來,在客廳里看了一圈,哪里都看到了,窗戶下的那些花草也看到了。史格格眼里轉(zhuǎn)動的淚終究還是流了出來。她悄悄背過身去拭拭淚,然后說:“胡叔叔,還有一個事情也要麻煩你,就是這個房子的事……我這兩天就要掛到網(wǎng)上了,可能會有人來看房子,我把鑰匙留給你,你能幫忙來開個門嗎?這事挺麻煩的……”
“沒問題?!崩虾f。
“太好啦!太謝謝胡叔叔啦!”史格格略略思忖著說,“還有呀,這些花花草草,你要是不嫌,也可以選幾盆。別的東西估計你也不要,反正,我都不帶走了。”
史格格說罷,就打開了兩扇一直關(guān)著的臥室的門,讓老胡看。兩個臥室也沒什么好看的。每間里不過是一張床,還有一組衣柜,沒有什么貴重家具,連床頭柜都沒有。床上也沒有被褥、床單、枕頭之類的日常用品,可能在之前有過整理吧。但是,當(dāng)史格格打開鞋柜,看到一層一層的隔斷上擺著許多鞋和鞋盒,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鞋柜里還有四雙白色的休閑鞋和七八個鞋盒子。史格格隨便拿出一個鞋盒子,打開一看,還是白色的休閑鞋,至少有九成新,另一個也是。史格格不僅吃驚,甚至有一種倒吸一口涼氣的感覺。史格格的吃驚,連老胡都感覺到了。
“帶上吧,八九成新,還能穿的?!崩虾f。
史格格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小了,這都三十七碼的,我是穿三十八碼的——這鞋我穿了擠腳?!?/p>
聽了史格格的話,老胡納悶了,問:“不是你的?”
“不是。都是我媽的鞋?!?/p>
果然不是她住的,是她媽媽住在這里。那么她的媽媽呢?你媽是不是叫丁雙月?老胡差點說出來。但老胡還是沒有說。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忍著要說的話沒說了。老胡的心“嗵嗵嗵”地狂跳起來,特別緊張地說:“你長得……可一點不像你媽?!?/p>
“哈,你認(rèn)識我媽?有可能哦,我媽會帶著小黑在小區(qū)里散步。你在小區(qū)里碰到她倆真是不要太容易,怪不得小黑對你那么親。不過我媽搬來都快三年了,還不習(xí)慣,南方人適應(yīng)北京氣候最多要一年半載,可我媽都快三年了,還是適應(yīng)不了,幸虧有小黑陪她……可剛要習(xí)慣了又……又搬走了?!笔犯窀竦脑捲秸f越輕,“胡叔叔,小黑以后就靠你啦?!?/p>
老胡又迷惑了,南方人?搬走了?三年?不適應(yīng)北京的氣候?這絕不是雙月的特征。雙月不是南方人,她是地道的北京東部郊區(qū)的人。搬走了?搬回南方?還是搬到北京的其他地方?為什么會在這里住三年?老胡突然發(fā)覺自己很可笑。
老胡和小黑一起,把史格格送到六號線草房地鐵站B口。史格格不敢回頭,怕和小黑分離,徑直走進了站口。老胡和小黑回來時,都悶悶不樂的。小黑的悶悶不樂是顯而易見的。老胡呢,心情復(fù)雜,收養(yǎng)一條小土狗,可能會給他以后的生活帶來許多不便。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什么呢?這也是老胡苦悶的原因吧。他們走到那排垃圾箱邊,看了看剛才被史格格帶下來的垃圾袋。老胡不是要撿垃圾,他只是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前主人留下的,他希望能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秘密。可垃圾箱里又堆上了別的垃圾,他只看到一堆凌亂的散發(fā)各種氣味的塑料袋和快遞盒。老胡沒有翻找垃圾箱,也沒有急于回家。小黑也沒有要急于回家的意思。老胡就牽著小黑,在小區(qū)里漫無目的地走著,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路上還遇到了別的狗,小黑都沉默著,安靜著。有小狗試圖跟它親近,它也無動于衷。然后,一人一狗又散步到了老柳樹下。老柳樹還是當(dāng)年草房的那棵老柳樹,但似乎又不是當(dāng)年草房的那一棵。它被移走過,又被移回來,但終究還是那棵老柳樹。它就像一張珍藏很久的底片,隨時可以沖洗出新的照片來。
老胡還是回到了南區(qū)九號樓1606門口,當(dāng)他拿出史格格留給他的鑰匙開門時,小黑沖他叫了一聲。老胡沒有理會小黑,打開了鞋柜。他依次地把鞋盒一只一只地搬出來,一只一只地打開——實在也沒有什么其他秘密了,除了鞋子,還有兩只是空的。在打開最后一只鞋盒時,鞋盒里居然另有東西,一個筆記本。筆記本不大,粉色的塑料封皮上是電影明星陳沖在電影《妹妹找哥淚花流》里的劇照。老胡小心地拿起筆記本,打開。筆記本里沒有記上一筆文字,但每一頁都夾有一張?zhí)羌?。都是很久以前的水果糖的糖紙,花花綠綠各種顏色和圖案都有,雙月也集過糖紙,狗不食還提供過好幾張?zhí)羌埥o她。
沒想到老胡一直好奇的夾有許多糖紙的本子會在這時候重現(xiàn)——這當(dāng)然不是雙月的練習(xí)冊了,這個本子比練習(xí)冊要精致得多了。老胡謹(jǐn)慎地打開,他看到的是一張高梁飴的糖紙,這也是老胡小時候就見過的糖紙。再翻一頁,是一張小兒酥的糖紙。繼續(xù)往下翻,就是一張花生牛軋?zhí)堑奶羌埩?。老胡不知道是不是他?dāng)年送給雙月的那張,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再往后翻,老胡就驚訝了,還有香港和臺灣的糖紙,還有國外的糖紙。無論是什么樣的糖紙,所勾起的記憶,都是一樣的,都是雙月的面容。他每翻一頁,都是雙月不同時期的樣子。這讓老胡的記憶凌亂了。
老胡是抱著一個鞋盒,牽著小黑回到自己家的。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又是幾周。北京的二手房交易正處在低潮期,來看南區(qū)九號樓1606房的人不多,到了整個夏天都過去了,也就四五個人來看看,而且也只是看看而已,連砍價的人都沒有。
又轉(zhuǎn)眼,炎熱的夏天就過去了,蕭瑟的秋天也過去了,寒風(fēng)料峭的初冬如期來臨了。有一天,老胡坐在柳樹下的條椅上,小黑也跳到了他身邊,挨著他,似乎是想從老胡身上湊點熱氣。老胡也沒有注意,老柳樹下的兩盞地?zé)舨恢裁磿r候壞了?,F(xiàn)在的老柳樹下,不像以前那么亮堂了。遠(yuǎn)處的燈光看起來也不是特別的亮,除了燈下那一片,小區(qū)里到處都朦朧著。燈光上方是遼遠(yuǎn)的天空,更是一片橙黑色。橙黑,似乎沒有這個說法,是老胡的新發(fā)現(xiàn)。因為天空確實是黑的,可經(jīng)不住細(xì)看,細(xì)看又是暗橙色的。黑和橙,在像素小區(qū)的上空,隨著心境和眼色的變化而變化。
老胡和小黑坐在條椅上,不是要等待什么,只是習(xí)慣性地坐坐。
草坪上走來兩個人,兩個女人,老胡和小黑能看出大概,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的是長頭發(fā),年輕,矮胖者是短頭發(fā),年紀(jì)不小了。但是來人可能剛從亮處來,老胡和小黑又坐在樹影里,沒有發(fā)現(xiàn)樹下的條椅上已經(jīng)有人了。當(dāng)她們走到樹下,發(fā)現(xiàn)一張條椅上坐著老胡和一條狗時,還愣了一下。老胡也愣了一下,因為高瘦長發(fā)的女孩,身形像極了史格格,也穿一雙白色休閑鞋。她當(dāng)然不是史格格了,否則,小黑肯定會撲上去的。不過小黑也被晃了一下,它也打了一個激靈,差一點就把她認(rèn)成史格格了。兩個女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或感覺到老胡和小黑的心理變化,她們從老胡和小黑面前走過,從老柳樹下經(jīng)過,坐到另一張條椅上。老胡以為她們要說些什么,就準(zhǔn)備離開,可她們并沒有說什么。小黑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就繼續(xù)坐著。老胡知道,天氣雖然很冷了,大部分人都穿上了羽絨服,但還沒有到最冷的時候,至少坐在樹下,手還能拿得出來,甚至老柳樹上的樹葉子,還沒有落盡,樹梢朝陽的一帶,還有不少是綠色的。
“行了吧?”
說話的是年輕的女孩,說年輕,也有三十多歲了。讓老胡大吃一驚的是,她說話的聲音也像極了史格格。同樣大吃一驚的還有小黑,它突然抬起頭來,朝說話的方向張望,又拿爪子刨刨老胡,似乎在問,沒聽錯吧?她是不是前主人?
“慌什么?再坐會兒?!蹦觊L的女人說。她的口音,對于小黑來說,可能太陌生了,小黑沒有反應(yīng)??蓪τ诶虾鷣碚f,這似曾相識的口音,肯定是草房方言。草房一帶的方言,和老北京人說話是不一樣的,舌頭拐的彎兒更多,兒話音更重,似乎口腔里的舌頭永遠(yuǎn)伸不直一樣,一直彎曲在嘴里,每一個字吐出來,都要有幾個變化。聽?wèi)T了普通話也說慣了普通話的老胡,真心覺得地道的草房話實在是難聽,比老北京話還難聽。但是,老胡又真真切切地感到特別的親切,一種久違的親切。
“媽,你也太著急了?!迸⒈г沟溃跋挛绮皇锹?lián)系好了,明天上午來看房,你偏要這會兒來,我車子還停在草房路上呢,我怕被交警貼條?!?/p>
“他敢!”大媽的口氣很蠻橫。
老胡心里咯噔一聲,下午快吃晚飯時,老胡接到史格格的電話,說明天十點左右,有人來看房。老胡當(dāng)時還覺得,好久沒有人來看房子了,心里還有點新鮮和好奇,并且有一種期待,難道就是這對母女?
女孩不說話了,看來她只能由著母親的性子了。沉默了許久,也沒有再說,老胡倒是希望她們再說點什么。她們說得越多,老胡就越能從她們的話里,判斷出蛛絲馬跡來。可她們長時間不說話,老胡就不能再坐了。小黑也像是理解老胡似的,又往他身邊靠了靠,擠了擠。夜深了,也有了些涼意,還刮起了小風(fēng),柳枝在空中有了些微的飄動。老胡猜不透這個大媽是誰,他只猜出來是草房村的老居民。草房村的老居民,早就星散在北京的各個角落了,這么多年來,他連一個草房村的原住民都沒有碰到過。他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熟人的名字,居然數(shù)不出十個人來。他也猜到這個大媽可能就是雙月,但他不敢確定。雙月不是嫁到平房了嗎?平房就是現(xiàn)在的地鐵六號線青年路站,離這兒很近的。但是她是不是雙月,不重要了,是不是雙月,明天就見分曉了。
老胡正欲離開時,那兩個女人也起身了。先起身的自然是大媽,她站起來,她女兒也緊跟著站起來。她們走到老柳樹下時,又停住了,大媽揚頭看了看柳樹,還伸出手,試圖夠一枝,但是她太矮了,根本夠不著。女兒就踮起腳尖,拽下一根,讓她也拽著。老胡在她看柳樹柳枝時,也看了看她。她的面部輪廓不太清亮,老胡真是認(rèn)不出她是誰了。大媽突然撲哧一笑道:“這棵樹還在,真沒想到。說了你不相信,我在這棵樹下洗過衣服,還刷過鞋呢?!?/p>
“知道,你都說過多少遍啦,是一雙小白鞋吧?”女兒說,“媽,我就知道你回來是找這棵樹的。我爸還在時,你就嘮叨過這棵樹。”
“我嘮叨過嗎?”
“媽,你又犯糊涂了。”
大媽不說話了,大媽看著夜色中的柳樹,一直看了好久,才松開了那根柳枝。大媽在離開時,突然看到了小黑,突然對小黑感興趣了。她看了看小黑,臨走時,好奇道:“瞧,這兒還躲著一條狗。我最討厭狗了,還是條小黑狗。”
“媽,怎么這樣說話呢,是你想回來的。你這樣說話,會把人都得罪光的。”
老胡聽到了,沒有要生氣的意思,因為他聽出了大媽話里的哽咽聲,但是小黑不愿意了,小黑沖著她們的背影就是一陣狂叫。老胡大聲吆喝道:“小黑!”
小黑不叫了。
那母女倆也聽到老胡的吆喝聲了,雙雙停下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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