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年前,我買下一塊石頭,從深圳的文友手里。當(dāng)初,我對石頭并沒有什么企盼,偶然在朋友圈里看到它的圖片,像是前世的記憶被喚醒,似乎它就應(yīng)該是我的陪伴,像是我們已經(jīng)熟稔了很多年。
它的到來并沒有多么令我興奮,激動程度甚至不及在某寶上淘到便宜東西拆封的瞬間。它是為我的新辦公桌而來。它是圓弧的,圓中見方,中鏤空。我不想在此形容它的重量,因為那種表述讓它聽起來更像是某種商品。配上底座之后,真容顯現(xiàn)。它是一座山,一座有著大山洞的山。
我想將它裝扮成我理想中山的樣子。在里面安放了一個盤腿小和尚,在深山修行的樣子。后來,很快改變了這一設(shè)計。因為,它應(yīng)該是一座純粹的山,審美的山,而不是功能的。
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我選春山。我為它陪伴了吊籃。在此之前,我培植的兩盆菖蒲已經(jīng)干枯而死,只留兩個深灰的瓦盆,像荒寂的老屋。不然,我一定為它選一株菖蒲,將辦公桌打扮成金農(nóng)寄居室里的擺設(shè)。其實,它應(yīng)該匹配一盆蘭草。但京城干燥的氣候,我實在不想委屈了那些草,只以吊蘭替代罷了。枝葉雖然不精雅,卻是那么鮮亮的一抹綠。由此,那座山也蒼翠起來。
就這樣,我工作的時候,春山在側(cè)。帶來了鳥鳴桂花香。又像有清泉的叮咚聲,隱隱瑟瑟。清洗我,滋潤我,慰藉我。
后來,我生病期間,頑強(qiáng)的吊蘭也枯萎而死。待我重新回歸桌前,那座山灰頭土臉,像是經(jīng)歷過地震或者泥石流。也像老人眼窩里浸滿風(fēng)沙,干涸流不出眼淚。由于失去了我的目光的撫摸,它落寞極了。我將那座山拎在手里細(xì)細(xì)端詳,發(fā)現(xiàn)它其實相當(dāng)堅強(qiáng)。表面憔悴,但冰冷的溫度標(biāo)志著靈魂的硬度。我因此信心十足——只要四季有輪回,那么春山還會笑。這一次,我為它選配一株文竹。文竹是層疊的云。猶記得,文徵明的書房叫做停云館,那么,就讓這些碧綠的云彩,停駐在我的山旁。這一次,十分妥帖,二者組合,讓眼前流動古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工作忙不完的時候,常幻想,穿越碧翠的云層,朝著那座山的洞口,我要隱遁而去了。頭也不回。
時間久了,發(fā)現(xiàn)它給予我的饋贈,遠(yuǎn)不止隱遁靈魂那么簡單。在我犯了幾次重要錯誤,并深入思索性格與命運的關(guān)系之后,逐漸意識到,它來到我的身邊,或許是在提示我一個關(guān)鍵詞:沉默。
就拿我最近的幾次倒霉來說,都是禍從口出。一次是開會場合讓我提意見,我真心地把積累了很久的意見提出來,事后馬上有人善意提醒,你的意見涉及了其他部門和其他某人。在體制內(nèi)得罪人,等于給自己埋雷。任何的晉升,都需要投票,時時埋雷,結(jié)果便等著步步踩雷,早晚炸個粉身碎骨。
還有一次,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我情急之下當(dāng)眾脫口而出對領(lǐng)導(dǎo)的不滿。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的表情不是憤怒,而是驚愕。驚愕于我的語言之直接,驚愕于我的情商之低下。結(jié)果,可以想見,領(lǐng)導(dǎo)當(dāng)眾道歉。而我在考核中收獲了 “不成熟”的評語。
前幾天翻看一本寫石頭的書,“石不能言最可人”,這句話從紙上跳脫出來。作者竟然是陸游。石頭是由于沉默才“可人”嗎?二者有因果關(guān)系嗎?我深思,卻無解。最終只能承認(rèn),石頭不能說話這件事,確實是個寶貴的品質(zhì)。如果人人變成石頭,會人人可人嗎?我不知道。
曾經(jīng),我倒是希望我媽變成一個不能說話的人。因為她一開口,家人就會受傷。她腹中藏了無數(shù)把利劍,時時準(zhǔn)備射向我爸。從晨起開始,她會主動跑到我爸的房間,對準(zhǔn)正在抽煙的我爸,一頓掃射——早晨不該一起床就抽煙,家里空氣太糟,幾十年改不了老毛病,昨晚垃圾桶沒有及時清理,一直都有愛拖沓的毛病……她做飯時,會說我爸不做。她掃地時,會說我爸不掃。唇槍舌劍,我爸打不贏她,只好砸?guī)讟訓(xùn)|西來解恨。我和我弟一直認(rèn)為,我媽如果變成一個啞女,不知道我們家日子還會不會過得好,但起碼可以保證和平。
你看,魯迅先生說:“當(dāng)我沉默的時候,覺得很充實;當(dāng)我開口說話,就感到了空虛?!弊骷彝跣〔ㄒ舱f:“閉起嘴來被人當(dāng)成傻瓜勝于張開嘴消除一切疑慮?!边@都可以當(dāng)作是對一塊石頭的贊美。但矛盾的是,他們并沒有停止表達(dá)自己。而且相當(dāng)犀利和頻繁。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一個歷史故事:宋太祖趙匡胤在演過“杯酒釋兵權(quán)”這出戲之后,大臣人人自危。其中殿前都虞侯的職務(wù)在連換數(shù)人之后,選由楊信擔(dān)任。楊信上任后不久,突然成了啞巴。每次跟皇帝交流,只能打“啞謎”似的用手比劃,再由貼身家僮“翻譯”。趙匡胤不僅沒有撤他的職,反而更加信任他,后來還一再給他升職。終太祖一朝,趙匡胤對楊信的信任始終不減。但啞了十一年的楊信,在臨死前一天奇跡般“康復(fù)”,突然聲淚俱下,感念皇帝的知遇之恩。原來他一直在裝啞。裝啞可以保命。
這有點像老子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道至簡,大智若愚……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但我實在不喜歡這樣,總感覺老子他老人家智慧太高,城府太深,像個術(shù)士,很多觀點都是為著保全自己。
石不能言最可人??偛荒芟袷^一樣永遠(yuǎn)保持沉默,可什么時候該沉默,什么時候不該沉默,真是一個極為高深的哲學(xué)命題。
又想起來,那次,我去郵局領(lǐng)取104元的稿費。那個郵局太老舊了,前面排隊那么多行動不便而又搞不清程序的老人,印象中,他們不厭其煩地存錢取錢,他們有的是時間。好容易輪到了我,遞上身份證和稿費單,玻璃柜后面那位工作人員,那位穿制服的男青年,一邊在電腦上敲擊著什么,一邊嘴里嘟嘟囔囔,類似蒼蠅嗡嗡叫的聲音,剛好抵達(dá)我的聽覺范圍之內(nèi),沒有多一分,也沒有少一分?!昂吆?,一百多塊錢還來取,還不夠費勁的。夠有耐心的,哼哼!”我立刻憤怒,感覺受到了侮辱,你憑什么……?!剛要發(fā)作,聽到他繼續(xù)自言自語——“后邊還有那么長的隊,天天陪著你們玩,存錢,存錢,你們死了錢都留在銀行里……”我突然意識到,他患了一種病。他不斷地將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說出來。他的每個念頭都是有聲音的。他失去了沉默的能力。
不隱藏自己的想法,竟這么危險!
后來,我再凝視那座山的時候,它沉默的個性越來越凸顯。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它不僅一言不發(fā),還可以消弭自己的身形,仿佛自己在這世上并不存在。與我們這些總想對著世界喊話的人相比,這又是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是不是,我跟這塊石頭一起,在迷霧般的時光里,也能慢慢清醒。
關(guān)于醒石的話題,古畫里還有幾個。
2
醒,或從夢中醒,或從醉中醒。
廬山腳下一塊云母石,因一個人的到來,從數(shù)億年沉睡的夢里醒來,閃現(xiàn)靈光,成為無數(shù)山石當(dāng)中最為出眾的一塊,至今仍受人瞻仰。而這個人,當(dāng)年在廬山南麓種田的詩人,常常提著酒壺而來,醉后臥于石上,醒來便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類流傳千古的詩篇。
石與陶淵明,千載的相遇。
這一浪漫場景,明末畫家陳老蓮有畫作《醒石》。這是陳老蓮《隱居十六觀》當(dāng)中的一幅,他畫陶淵明斜倚大石,凝神思考什么。陳老蓮借畫寫意,筆下不論是石,還是人物,線條宛轉(zhuǎn)暢快,似乎有著特別的柔情,很令人著迷。
這幅畫的構(gòu)思相當(dāng)簡單,陶淵明的隱居生活,被畫家抽象,又具象為“醒石”意象。而現(xiàn)實中,曾被陶淵明倚靠的這塊石頭,至今仍保存完好,在廬山,被稱為“醉石”。
醒石與醉石,都是同一塊石,像是辯論題,怎么都說得通。但實際上,我們關(guān)注的是,詩人陶淵明到底是醉是醒。
魏晉時期,愛喝酒的人太多。名士劉伶把酒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常常坐著鹿車帶一壺酒,叫人扛把鍬跟著,說:“死便埋我。”
阮籍為了拒絕司馬昭拉攏,拼命喝酒,每天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連六十天。
他們喝酒不能適度,適度就達(dá)不到目的。他們的目的,以佯狂之態(tài),給禮法以重拳一擊。他們醉得越沉,痛苦越深。唯有借酒,才能發(fā)泄對時代的憤懣。借酒澆愁、借酒避禍,醉酒的人上演悲劇。他們恨不得將自我與世界一同毀滅。
相形之下,陶淵明的醉酒,更像是純粹的享受。比如,九月九日那天,天氣晴好,陶淵明在菊花叢中閑坐,正愁沒有酒呢,恰好有白衣人送酒來。來了即飲。醉了,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毙褋?,便賦詩。任性至于曠達(dá),曠達(dá)到了不著痕跡。
在此之前,陶淵明在官場經(jīng)營了十三年,四十歲左右的年紀(jì),終于看清了自己的真性——“性本愛丘山”。公元407年,彭澤縣令在位短短八十一天,陶淵明辭官來到廬山腳下,種田、飲酒、看菊花。陶潛,后半生潛藏在田園里,再也不曾“出山”。他無意留名青史,卻為中國詩歌注入了田園魂。他的田園詩,安慰了無數(shù)個流浪士子的靈魂。在仕途羈旅的艱難之外,還有一片干凈的田園可以棲居。應(yīng)該說,陶淵明是清醒的。醉酒臥石的他,仍然不迷。
看清陶淵明的醒,還借助于一個人。
元和十二年(817年)四月九日,詩人白居易在自己新落成的廬山草堂暢懷抒情。這地方實在是太好了。對于自己親手設(shè)計的素樸清雅的草堂,他感到十二分的滿意?!皹诽旒葋頌橹鳎鲇^山,俯聽泉,傍睨竹樹云石,自辰至酉,應(yīng)接不暇?!辈菽局袷饺撬驈]山借的景,費用全免。彼時,被貶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被官場邊緣化的白居易,到了這里做主人,失意一掃而空。
很長時間以來,我將白居易的這篇《廬山草堂記》放在枕邊,讀來,夏夜如有涼風(fēng)。秋冬季,似有時間停滯、宇宙空寂之暖。
冥冥之中,白居易是追隨著陶淵明的腳步,來廬山安家。白居易被貶官之后,游至廬山,像遠(yuǎn)游的人回到故鄉(xiāng)一樣不舍得離開了。他在石上題詩:“倦鳥得茂樹,涸魚返清源。舍此欲焉往,人間多艱險?!睒O像陶詩“鳥倦飛而知還……”
白居易和陶淵明,二者心境不同。前者在廬山腳下隱居兩年左右的時間,便再度出仕,草堂并非其安身立命之所,只是其人生舒緩的間奏。而陶淵明,徹底將生命安頓于此,不惜以全家人的貧困為代價。
兼濟(jì)天下與獨善其身,本沒有高下之分。只能說,陶淵明更為決斷,是徹骨的清醒者。他將隱逸進(jìn)行得徹底。
如此,關(guān)于那塊石頭,還是隨了陳老蓮的意思,稱之“醒石”吧。有了醒,便知之前有夢,亦有醉?!皽Y明醉此石,石亦醉淵明。千載無人會,山高風(fēng)月清?!边@是無名氏的詩。陶淵明醉酒,卻清醒地安頓自己的靈魂。那塊石頭,由此才成為本文的主角。
3
“幾朝醉夢不曾醒,禁酒常尋山水盟。茶熟松風(fēng)花雨下,石頭高枕是何情?”這是陳老蓮的詩。他時常思索著,當(dāng)年枕在石頭上的陶淵明,是什么樣的心境呢?
畫《醒石》的陳老蓮跟歷代文人一樣,追慕著陶淵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遺憾,真意不能追,南山也只能在悠然的心境中自然地見到。如同一面干凈的鏡子折射天空的光。生存于王朝更迭中的陳老蓮,所求不得,遠(yuǎn)沒有陶淵明的靜穆和安寧。
老蓮九歲,父親亡故,十八歲,母親亡故。十七歲娶妻,二十六歲,妻子因病離世,留下一個女兒。欲要建功立業(yè),卻數(shù)次落榜。正準(zhǔn)備深山隱居,卻在中年時期遇到戰(zhàn)亂。清軍南下,老蓮差一點被虜殺,出逃后剃發(fā)為僧避難于山中。
一面是才華高蹈,一面是命運多舛。兩個極端,讓老蓮感到惶惑。這樣的時代,除了活命之外,天性敏感的藝術(shù)家如何安頓自己的靈魂?只能是比平常人更深的痛苦。所以,他常讓自己醉著,酒后詩曰:“年來積得悲秋句,到處遺得酖酒名”“幾點落梅浮綠酒,一雙醉眼看青山”“若能日日花下醉,看了一枝又一枝”……
我們應(yīng)該感激他,天才畫家陳老蓮在世事多艱的縫隙中,堅持執(zhí)筆,以“美”為自己療傷,為時代療傷。
老蓮尤愛畫石頭。侍女、羅漢、觀音圖,背景常是假山怪石。那些怪石,雖不是畫作主角,但由于與老蓮氣場相合的緣故,輕易便從他畫里凸顯。怪石,成為畫中的搗亂分子,喧賓奪主,破壞秩序,讓你無法專注于某一場景。老蓮畫怪石,越內(nèi)斂,便越張揚;越古樸,反而越前衛(wèi)?;蛟S是石頭骨骼中的叛逆因子在起作用,永遠(yuǎn)內(nèi)含張力。
老蓮畫中石,像冰,目光觸及,猛一涼。
代表作《玉堂柱石圖》《南魯生四樂圖》《蕉林酌酒圖》中,有大篇幅的石頭。這些老石頭,像是陳老蓮畫作的壓艙石,讓他的畫凝澀、不流俗,古雅,雋永,怪誕,散發(fā)出常人無法解讀的神秘氣息。
《南魯生四樂圖》,借用白居易《四樂圖》詩意分成四段:解嫗、醉吟、講音、逃禪。除第二段“醉吟”外,其他三段都有石。石桌、石榻,這些石頭的形狀奇崛,渾身都是故事。雖然主人公白樂天的神態(tài)風(fēng)雅,但仍不能蓋住石頭的氣場。
再比如,《蕉林酌酒圖》中,侍女坐芭蕉葉。人身易壞,如露如電亦如芭蕉,而石永恒。想想,渾身皆冷。冷即醒。
石令人醒。達(dá)摩面壁,一些念頭觸碰到冰涼的石頭,即刻反彈回來。十年,參透自己。
石又令人永。握住一塊石頭,即握住永恒。賞一塊奇石,像觀察一座亙古的山。生活在流離失所的年代,國破、家破、夢想也隨之一同破碎。老蓮那個年代,畫石頭,便是在戰(zhàn)栗的當(dāng)下,訴說千古不變的故事。每一筆皆是淚與深情。借由畫中石,你盡可以想象,老蓮當(dāng)年在恐慌絕望中逃進(jìn)山林,而山林的清響回應(yīng)神秘天音。筆下的石,宛自天開,是時代的幽暗背影。
4
一塊石頭,生硬地敲擊人類約定俗成的美丑定律,粉碎理性者的信仰。兀自扭動身軀,拒絕雕琢。怪石強(qiáng)悍,那些被震驚的文人,對其頂禮膜拜,連皇帝也不例外。
“醒石”主題下,“祥龍石”是一個反例。這塊石頭不僅沒有讓宋徽宗清醒,反而將其帶入迷途。幾塊石頭的位移,撼動北宋王朝江山的根基。
《祥龍石圖》,角度是純粹的審美。格物致知,這幅畫畫得太精微了,真實達(dá)到了一種頂點,生出靜穆詩意。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和哀傷。
石之美,令宋徽宗欲罷不能。“其勢勝溺,若虬龍出為瑞應(yīng)之狀,奇容巧態(tài),莫能具絕妙而言之也。”雖說不能具體描繪,但“天下一人”宋徽宗仍舊試著挑戰(zhàn)“言不盡意”的難題,為石頭賦詩:“彼美蜿蜒勢若龍,挺然為瑞獨稱雄。云凝好色來相借,水潤清輝更不同。常帶瞑煙疑振鬣,每乘宵雨恐凌空?故憑彩筆親模寫,融結(jié)功深未易窮。”
在宋徽宗看來,這塊太湖石是一條祥龍,夜晚凌空而去。可以想象,皇帝來回踱步,看著它,撫摸它,用手叩擊它,怎么也愛不夠,便用他高超的技藝,對物寫生。石頭經(jīng)湖水千百年沖刷,形成大小深淺不一的孔洞,淺處,宋徽宗用淡墨。深處,用濃墨層層渲染,立體感鮮明。一展卷,“祥龍石”如站立目前。畫與石,一并千古。
欣賞畫作的時候,我好奇這塊石頭究竟有多大。宋徽宗并沒有畫出它的全貌,它應(yīng)該不是桌案上的小盆景。感覺石頭似乎跟宋徽宗一樣高,一個人中龍,一個石中龍,二者對視?;蛟S,傲慢的皇帝還獲得一點點俯視的視角。
“祥龍石”上的孔穴,讓我想起蘇東坡的“小有洞天”。一塊小石頭,蘇東坡當(dāng)成寶貝。做個香木底座,座里藏香爐,正對著巖岫的小穴。每焚香,香煙從洞穴穿出。絲絲裊裊,飄飄乎欲仙。
《祥龍石圖》只是宋徽宗寵愛石頭的冰山一角。除了“祥龍石”,宋徽宗還像貪圖美人一樣搜羅石頭。蘇東坡的“小有洞天”僅憑想象,而宋徽宗完全可以締造“別有洞天”的實景?;蕶?quán)就是占盡天下好物的特權(quán)。況且,皇帝僅僅是動幾個念頭而已,就有蔡京之類臣子推波助瀾。
取天下瑰奇特異之靈石,移南方艷美珍奇之花木,宋徽宗修建的艮岳園林中,像“祥龍石”這樣的美石很多。據(jù)載,園中“神運”“昭功”“敷文”“萬壽”名峰,高有數(shù)丈。高比云天,甚至疊石于九十尺,人稱“艮岳排空”。
其實,賞石專家白居易早就說過,石頭不分大小,只要有意思就好?!叭ιn翠,尺波煙杳渺。但問有意無,勿論池大小?!钡安挥泻犒悾M見君威”,想象一下,宋徽宗行走于疊石假山之中,怪石嶙峋,珍禽間雜,歌舞仙樂裊裊入耳,宛在天宮。他自己如天人般,進(jìn)入不老不死的永樂境界。而實際上相反,如此不多久,就將人間榮華享盡了。
美,成為一種罪過。艮岳之夢,瑰麗的皇家富貴,成為百姓的夢魘。
“花石綱”導(dǎo)致民怨沸騰,國力困竭,金兵乘虛而入,東京被攻陷,北宋滅亡,宋徽宗被俘。艮岳的大部分奇石,不是被激戰(zhàn)炮火炸碎,就是被金兵運到了金朝首都燕京。未及啟運和沿途散失的奇石,流落各處。
一場戰(zhàn)爭,讓石頭回歸石頭本身。最慘淡的,艮岳的一部分太湖石,在京都軍民守城時候,被砸碎充當(dāng)炮石。
嗚呼哀哉!石頭何罪之有?
古代賞石要訣“瘦漏透皺”。瘦,即一種清高。清高且自憐,是不依賴于物質(zhì)的素樸。宋徽宗賞石,脫離了樸素,也就遠(yuǎn)離了賞石的精神實質(zhì)。艮岳之石,由于承載了過多欲望而粉身碎骨。
換一個角度想,如今,散落民間的艮岳石,每遇之,仍有發(fā)人深省的功效。
6
石頭強(qiáng)硬,易于被人利用。
大片山石,一經(jīng)刀劈斧鑿,銘刻文字,即非石頭本身,成為碑??瘫娜耍<接行┕适孪袷^的堅硬一般永恒,不被遺忘。但銘刻與磨滅,相克相生,都是人為。
明代書畫家文徵明在他九十歲去世的前幾日,提筆展紙,以黃庭堅筆意,書寫《題宋高宗賜岳飛手敕》。由于動情,他寫得非常賣力,一改往日的工整娟秀書風(fēng),通篇大字行書,縱橫飄逸,仿佛將一生的持重矜忍全部放開,胸臆直抒,人書俱老——“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dāng)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豈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
腦補一個場景:九十翁文徵明長髯飄飄,用干癟的手拂拭著當(dāng)年宋高宗賜給岳飛的詔書刻石……殘碑上滿是塵土,文徵明感慨盈懷,老淚縱橫。他為岳飛鳴不平:皇帝當(dāng)初對岳飛是何等的器重,后來又為什么那樣的殘酷!
世事滄桑,文徵明已經(jīng)看了近百年,但仍抑制不住情緒激動。因為他深信,碑文上不該有謊言。
讀碑,是一場儀式。畫家在這場儀式中不談?wù)撌欠?,只捕捉意境?/p>
《讀碑窠石圖》,是李成與王曉合作而成的大幅山水畫。李成畫樹木自創(chuàng)“蟹爪”法,擅長制造寒冷。
起初,你以為進(jìn)入歷史的真空地帶。土坡亂石,枯木寒林,古樹的枝丫瘦而堅,硬如屈鐵,軀向天空,昭示年際久遠(yuǎn)??铡⒓?,無冰無雪無寒鴉,卻冷得徹骨。宇宙在清絕中回歸初始狀態(tài)。古樹后,有大石碑,人跡的光亮隱隱閃爍——歷史曾抵達(dá)這片洪荒之地。碑前二人。老人騎騾,專注仰望,書童在側(cè)。巨大的石碑靜穆,崇高,有壓迫感,似乎將來人的傲慢粉碎。老人讀碑,進(jìn)入深深的思索。古碑下,寂寞了千年的神龜昂首凝視來人,眼神,是時空的神秘交匯。
顯然,這幅畫是詩,意蘊不能言盡。如果將其改寫成一篇散文,那么文章的重點,一定是碑文所銘刻的內(nèi)容。但,妙的是,它只是一幅畫。它只負(fù)責(zé)展開在歷史的某個瞬間所凝固的空間。沿著這一空間,你的思緒可以朝著無盡的角度再去延伸。你可以想象碑文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一個朝代、一段歷史、一個人的故事。你還可以想象,讀碑的人從中獲得了什么樣的啟示,又將碑文內(nèi)容與自身命運進(jìn)行著何種的勾連交織。如同文徵明那樣,涕淚橫流??傊磺卸技磳l(fā)生。一切都并未發(fā)生??倸w,你甘愿被這幅畫所探討的命題之深刻所震懾。
當(dāng)我們收回紛紛然的想象,再用理性分析——從可見度而言,這是一塊無字碑。但是從老人的神情來看,卻是一塊有文字的石碑。
這是李成與石頭合作打下的謎題。
想起墮淚碑,現(xiàn)存于襄陽。為紀(jì)念曹魏末年西晉初期的軍事家、政治家、文學(xué)家羊祜而立的碑石。據(jù)傳,羊祜生前游覽峴山時,對同游者感慨:“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dá)勝士,登此遠(yuǎn)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猶應(yīng)登此山也?!?羊祜死后,襄陽百姓在這個地方建廟立碑,紀(jì)念他。每有人至此,睹碑生情,紛紛落淚,稱此碑“墮淚碑”。
這塊碑被襄陽人孟浩然遇見,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當(dāng)時正值深秋,想起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杰已逝,如今看到山上聳立的石碑,孟浩然詩意大發(fā):“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泵虾迫灰部蘖?。他哭羊公、哭人事的代謝、哭江山的不朽,也哭作為“人”的生命的脆危。
每一塊石碑,都承載時間的壓力。蕭疏空寂蒼涼氣,滄桑萬事隔云端?!蹲x碑窠石圖》不僅是一個關(guān)于美的話題,更將我們引向哲學(xué)的制高點——我是誰,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有時,面對終極的醒、沒有答案的醒,我們寧愿醉著。
【作者簡介】胡煙,原名胡俊杰,山東龍口人,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高研班學(xué)員,現(xiàn)居北京。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散文選刊》《青年文學(xué)》 《北京文學(xué)》《山花》等刊物。曾獲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廣西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北京文學(xué)》年度散文獎。